第224章

此番,十数年,他终于在梦中见着她了。

尘烟流年---12

这世间总有一些孤苦,你得试着自己去忍受。忽而熄灭的烛火,忽而刮起的大风,这破旧的寝殿刹那幻化为诡异的罗刹宫。

自古帝王最惧恐的,大多是这样的孤独。登基数十年,有后宫佳丽三千,子女数十,但能懂他孤寂的,也不过一人。

她说,高处不胜寒,倒不如平阳暖阁。

他笑她不懂高位上的愉悦,她便说,倒是了,姐姐也这么说过。

芳菲喜爱登高,他问过缘由,她只说,居高临下别有一番风味。芳菲是爱那高高在上的优越的,不谢与她姐姐实在不同,她只爱平地的厚实。

她说,皇权高位都是过眼浮云,她想要的不过一个家。

家,何其易得,不过是一双人彼此相眷。家,又何其难得,他是全天下人的主,他有妃嫔上千,算起来,他有很多家,却从来没有一个属于他的家。

皇帝由床榻上起来,也不唤人,自己去点了桌上的小灯。豆大的烛火在风中左右摇摆,溢出满室的昏黄。

足下一暖,皇帝略略一低眉,不由得笑。

那小狐狸是怎么从莫存丰那里逃脱的,竟又窜了进来,自发地蜷在桌下,正懒懒的打着瞌睡。

那困极的神态,就如小儿嗜睡的娇憨。芳菲未曾入宫,惊灏他是花了心思去护养的,小八倒不曾花过半分心思。他总想着有不谢在,他大可不必花那心思,后来,小八跟他也就疏离了。

小八周岁生辰,他遣人送了些赏赐就想算了,后来觉得不妥,又亲自去了常妃的寝殿。才进院中,就看见小八拖着小小的身子一步一步的走着,脸上还挂着泪珠。

小八看见他,一愣,小身子歪歪的倒向一边。这一下摔得重了,他仰头看向一侧,不谢就静静的看着,也不扶他。

瞧着那张与惊灏相似的小脸,他隐隐有些心疼,便责怪了不谢几句,大抵是,不要苛求小八之类的。

不谢便淡淡的笑着,说,皇上亲自教授太子,不谢也该教教小八,将来也好帮太子治理天下。

见不谢没有妥协的意思,他便亲自去扶小八,那孩子却握着小拳头,一撅嘴,拍开了他伸出的手,说,小八自己起来。

这骨气,他甚是喜欢,他的儿子没有一个是软弱的,就算是在孩提时代亦不可。

皇帝微微一笑,将蜷缩的小狐狸抱起,如当年不谢那般。总算是个念想,权当她真的化身这小狐狸了,当年不曾给予的温暖,如今再给是不是太迟了。

小狐狸微眯起眼眸,似乎在打量他,又似乎在考虑是不是要再咬他一口。大眼对小眼,如此过了半刻,那小狐狸却从他身上挣脱,迅速窜进了偏殿。

皇帝懒懒的拉过一张椅子下去,也不管那小狐狸去做什么。这十多年都能活着,这小狐狸大抵也是个不简单的东西。

才这么想着,那团雪白的小东西又回来了,迅速的窜到了他脚边,还仰着头看着他。皇帝无奈,这小狐狸倒像有赖上他的意思了。

这么想着,却也认命的将它捉了上来,指下却触到一块坚硬的东西。他微带疑惑,低眸去看,却是一块手掌大小的镜子。

他又是一笑,敢情这小狐狸是窜到偏殿去拿这小镜子了。人之天性爱美,倒不曾想,这小狐狸也……

笑归笑,对这小镜子却也有几分好奇,许是不谢留下的罢。眸光触及镜面的时候,他却变了脸色,适才的如暖阳般笑容生生的僵硬在脸上。

尘烟流年---13

许多往事在眼前一幕一幕,变的那么模糊,曾经那么坚信的,那么执着的,一直相信着的,其实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是.......

人世间最大的悲哀,莫过于亲手将自己一直坚持的信念一一打破。

这一刻,倒真不知道该哭好还是笑好。他便只去想,这小狐狸真不是平凡的畜生,大抵是天上某个神身边偷跑出来的吧。

十数年不曾被饿死就算了,拖出来的小镜子竟能看到过去。

谁没个过去,但那镜子存心与他过不去,偏偏给他看的是不谢。那个女子,他心中纠结,原是不想再去想那些过往,却又压制不住想看的冲动。

于是,在看与不看的战争中,理智落败。

镜子里,不谢有笑有哭,不谢给小八画妆,不谢给小八说教。他的不谢,除去在他面前的端庄温和,有这许多他不曾见过的样子。

这些年,他究竟错过了多少,待到想起,已成枉然。

他阖着眼,镜中画面停留在夏海冰低低的一跪,他说,皇上,常妃不是这样的人,她不是故意的。

即便是在那样的情境下,她也没有任何波动的情绪,仿若他信或者不信,她并不介意。一句你信我,已是她最大的妥协。

昨夜的疑虑愈发强烈,他甚至想,或许她真的不过是捉不住了,又或许是芳菲为惊灏谋权施的一个小计谋。

但芳菲……他摇头,芳菲最是善良的,怎会说些无中生有的话。

你肯定无法想象那镜子的魔力,他不过才想到芳菲而已,画面竟真的换到了江南,芳菲温柔浅笑的模样,一如从前。

他的心便又有了一点要复苏的意思,但现实是你从来无法预料的残忍。

江南别院的后山上,扶风弱柳与皎洁秋月并肩而立,是怎样的完美风致,若你忽略那美人脸上微浮的一点骄奢。

耳中听得芳菲柔软的声线,恰如春莺娇啼,她说,不谢,你该知道是你偷了我的东西。

不谢惨白着脸,这样的白,有些骇人,有些心疼。她挺着肚子跪下,恳声说道,不谢知错,若是姐姐愿意,不谢可以还给姐姐。

那时距离小女儿出生日子不出两月,她行动以来已经有些不便,她本不想到江南的。但他那几日心情不大好,她看出来他是在想念芳菲,便亲自到太后面前请了懿旨,说是要回江南省亲。

太后甚疼不谢,倒是什么也没说,只是深深的看了他一眼,说,不谢倒是个孝顺的孩子。这话,他懂,是告诫。

不谢的双亲已经离世多年了,江南唯一的亲人便是芳菲。

俱芳菲骄傲的笑着,说,不谢,你以为他是你的么,你凭什么说还。

不谢只是低着头,将腰身挺直。这样的小骄傲,他瞧着心微微疼,她在芳菲面前总是卑微的。她说,姐姐向来得人宠爱,不谢从来就比不上姐姐。

他那时听着微微失神,这样娇美的女子低眉说着自己比不上别人的时候,怎不叫人心疼。但心疼也就过了,他终是最爱芳菲的。

他又听到镜中芳菲笑语,不谢,你我赌一赌如何。

不谢依旧不开口,静默如同峭崖上疏疏站立的冬树。芳菲的挑衅,她沉默以对,她说过,自小便习惯了相让。芳菲想要的,她从来不争,所以,他,她也是不争的。

他便气恼,她为什么不争,为什么,兴许她争一争,争一争又能怎样的,他终究自认为不曾爱她的。

随后是骨碌碌的声音,心脏一颤,他看见芳菲后仰的身子与脸上的笑,不谢紧皱的眉头与失措的神色。

两只交握的手,一样的修长好看,他突然想起一件事。为什么歆羡那秋海棠,他想,他只是歆羡被她指尖划过的美好。

虚虚的掩住镜面,有些东西已不必再去看。

他呆呆的坐在,又呆呆的站起,他想,他该去睡一觉,明早还要早朝。但他又想,他其实不想去早朝的,若是看到惊鸿,他该做怎样的表情,若是见到惊灏,又该是怎样的情绪。

被掩住的镜子依稀传来轻微的声音,不谢低低的说,你信我。

他于是笑,眼前仿佛真的出现了那样一个跪着他面前求他相信的女子。她腹里有他的孩子,他残戾的一脚揣了她。

真是个可恶的习惯,他狠狠的诅咒了一番,又颓然在床榻上坐下。

想起那个篝火宴,想起那悲伤的一曲,翘楚说,皇上,常妃定是爱你的,若非如此,怎会许你来生。

有些人说不出哪里好,但就是谁都替代不了。

这是他在她心中的位置么,不谢,你何必念着这样一个人。翘楚说的其实很对,一个人若对你很差,你便不要再记着了,心不会疼么。

他又纠缠,低低的说,不谢,你还记着我么,还是早在江南就已经忘记。

大学士说,情是亘古难解的题,愁人无数。

他冷笑,自古帝王多无情,同样他也是,除去对芳菲。

大学士撇撇嘴,说,皇上莫要不以为意,您对常妃便没有任何爱恋么。

一壶海棠煮的酒,将那大学士的胆子壮了十倍。

他冷冷的撇了一眼,心想,明日便这迂酸的呆子处死。

但多年过去了,大学士依旧是风华无限好,一派风流倜傥的耿直模样,偶尔冲撞他几句,多是以常妃说事。

他此番觉得自己要疯了,脑中无数念头一拥而上,要将他撕裂了。他苦笑,扯过被絮将自己深深的埋起。

那小狐狸乖巧的蜷在一侧,似乎也忘记小镜子的事情,自顾自的睡了。

皇帝却是瞪大着眼眸,眼望着桌上未灭的烛火。一摇一摆中,仿佛有个女子款款走来,轻轻一笑,道,皇上得空来瞧不谢么。

他微微一笑,又想起一件事。小八这孩子身承不谢的善良与隐忍,是可造之材,明儿若进宫,便住下罢,顺便聊一聊政事。

风过,熄了烛火,他微微一怔,再不见那窈窕身影。

心一疼,竟是无端眷恋。

不谢,若得来生,切莫再相逢,嗯,切莫画了妆出门,兴许便错过了。

他微微笑着,低低垂眉,道,尘烟流年,有你甚好。

大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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