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见到萧川的第一眼起,她就知道,曾经与南谨在一起的那个男人,一定是他。
天际已露微白,办公区一角的复古落地大钟再次报了时,倒把几个通宵加班的员工吓了一跳。
清晨五点半,整个沂市仿佛正从沉睡中慢慢苏醒。
刘芸芸也伸了个懒腰,推开椅子站起来,一边活动着酸痛的腰背,一边走到窗边。三十多层的大楼伫立在整个城市的中心区域,俯瞰着繁华而又忙碌的众生。朝阳还未升起,落地窗外灰白一片,像是蒙着一层极淡薄的雾气。明明已经是初夏了。
今年沂市的夏天,仿佛来得有些迟。
刘芸芸正隔窗眺望远处,只听见身后突然爆发出一阵欢呼和掌声,紧接着,各个办公区域的玻璃门纷纷被推开,欢笑声、脚步声,还有相互击掌庆贺的声音,在一瞬间沸腾了整层开放的空间。
经过最近几个月的奋战、数十人的通宵加班,到了这一刻,所有的努力有了回报,公司今年最大的海外并购项目终于顺利完成了。
刘芸芸也松了口气,顾不上和身边的同事庆祝,转身冲进茶水间。此时此刻,反倒不觉得疲惫了,她需要用一杯特浓咖啡的香气来好好犒赏自己。
只是没想到,茶水间里已经有一个人了,那人先她一步,正站在咖啡机前静静地候着。
坐了一个晚上,刘芸芸的腿都有些肿了,她拖着步子蹭过去,笑嘻嘻地问:“好香啊!阿喻,能不能帮我也冲一杯?”
立在机器前的办公室女郎应声回头,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容:“没问题呀。”她的声线十分温柔,带着一点点鼻音,暖暖糯糯的,仿佛初春江南石桥下的流水。
刘芸芸索性靠在流理台边,半挽住南喻的胳膊,微微闭上眼睛感叹道:“他们都在外头庆祝呢。忙了这么久,如果能让我休一个礼拜的假就好了!”
“趁着老板心情好,你去递假条,说不定会批准的。”南喻笑着建议。
“想得美啊!资本家,惯会剥削的!上回总裁办的小陈腿骨折了,都只休息了三四天就打着石膏回来上班。反正我们这些打工的,命苦呗。这次并购成功,年终能多拿些奖金我就阿弥陀佛了。”刘芸芸做了个双手合十的动作,又微微叹气,“其他的福利啊,我是不指望了。”
南喻倒没这么多的抱怨和感慨,她耐心地冲好两杯咖啡,捧着自己的那杯回到座位上。
同部门的其他女同事正在收拾东西准备回家换衣服,其中一个不忘招呼她:“阿喻,要不要一起走?”
“不了,你们先回去吧。”她应道。
另一个女同事凑上前来,对着她的脸仔细端详了一番,忍不住连连夸赞:“南喻小姐,你的皮肤天生就这么好吗?这都连着几个通宵了,居然还是这样吹、弹、可、破!”
同事夸张的语气令南喻忍不住笑出声来,她干脆单手托住下巴,仰起脸来配合着回应:“这就是天生丽质啊。”
其实她还不到二十五岁,离开学校也没几年,即便是进了以严谨刻板著称的财务部门,有时候心性也还像是个女大学生,还没长大似的。
作为正宗的江南人士,南喻在Z大毕业之后才孤身一人来到沂市。
她的外表几乎囊括了江南女孩的所有优点,身段优美颀长,皮肤白皙柔腻,拥有极为灵秀的五官和软糯的声音,就连脾气性格也柔和得像一汪春水。
公司里不允许办公室恋情,但仍有不少年轻男同事私下里向她示好。南喻把每一桩热情的邀约都拒绝得礼貌又得当,至今依旧独居在租住的小公寓里,维持着单身的状态。
加班的同事陆陆续续离开了,有些回家洗澡换衣服,有些则约着一起在附近吃早餐。南喻喝完一杯咖啡,感觉精神还不错,大概还是因为够年轻,即使整晚没怎么合眼,此刻也能撑得住。
因为要省钱,她租的房子离公司有些远,算是老城区了,要换乘一次地铁线,来回一趟差不多三个小时。幸好今天情况特殊,公司准了大家半天假。
时间很充裕,南喻在公寓附近的超市逛了一会儿,买了新鲜的牛肉、彩椒和两把蔬菜,又顺便拎了一小壶花生油回家。
她租的这套一室一厅的房子,租金不算贵,但所在小区的环境偏偏很好。物业尽心尽责,小区里既干净又安全。把东西放回家后,她才又重新下楼,绕到另一栋的二层某户人家,敲了敲门。
很快,防盗门开了,门后的中年女人看见是她,熟稔地笑着打招呼:“回来啦!”
“是啊。”南喻冲女主人点点头,却没进去,只站在门口问,“安安呢?”
中年女人立刻回头叫了声:“安安!”又笑道:“小姨来接你回家啦!”
又矮又小的身影也不知是从哪里钻出来的,倏地一下就直扑进南喻怀里。
“小姨,我好想你呀!”四岁小男孩奶声奶气地抱住南喻撒娇。
南喻摸摸他的小脑袋,柔声笑道:“小姨中午做好吃的给安安吃。”
“好耶!”安安把头抬起来,露出一张粉雕玉琢般的小脸,明明是个男孩子,长得却比女孩更加漂亮秀气,一双晶亮的眼睛眨了两下,也不等小姨吩咐,就已自觉地回过身,冲着中年女人摆摆小手,十分乖巧地说:“王阿姨再见。”
“再见。”中年女人显然对他疼爱有加,特意将他们送到楼梯口,还不忘叮嘱南喻,“你要是没空,就随时把安安送过来,我帮忙看着。这边小朋友多,在一起做伴玩玩挺好的。”
“行。”
南喻带着安安回家,钻进厨房炒了安安最爱吃的牛肉,配着彩椒,看上去五颜六色的,引得小朋友胃口大开。
可惜公司下午上班时间早,南喻没法多耽搁,吃完午饭就又将安安送回王阿姨那里托管。小朋友中午吃了满满一碗饭,这会儿正揉着眼睛打哈欠,他一路被小姨牵着走,口中嘟囔着什么。
南喻听不清,便稍稍俯下身,问:“你刚才说什么?”
安安抬起脸,浓密的睫毛上下忽闪,仿佛两把漂亮的小扇子,眼巴巴地望着小姨问:“小姨,妈妈什么时候来看我?”
南喻微微一怔,旋即笑着回答:“安安这么乖,妈妈一有空肯定就要回来看安安的,还要给安安带好多玩具和好吃的。”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南喻摸摸那小小的脑袋,柔声安慰,“安安下午在王阿姨家乖乖睡觉好不好?晚上小姨来接你。”
“好!”安安十分听话,站在王阿姨家门口,忽然伸出一根小指头,要跟南喻拉钩,“小姨不许骗人,小姨下班就要来接安安回家。”
“小姨不骗人。”南喻蹲下身子,认真地与他拉了钩,才去上班。
因为这宗并购案,公司上上下下忙了几个月,如今尘埃落定,大家心里一直紧绷着的那根弦也仿似终于松了下来。
不少同事都计划着休年假。原本南喻也打算休息几天,正好带着安安出去玩一趟。最近气候不错,温度也宜人,可以带安安去野生动物园或水上乐园,但周末的一通电话却打乱了她的计划。
南母从遥远的老家打过来,第一句话便是问:“你姐姐呢?为什么我最近一直联系不到她?打她的手机,要么关机,要么不在服务区。”
“哦……”南喻睡眼惺忪地摸到床头的手表看了一眼,已经是夜里一点多了,忍不住抱怨,“……妈,我都已经睡了,有什么事能不能明天再讲?”
“不行。今天是周六,你想睡到几点都行,但现在必须给我说清楚,你姐跑去哪里了?”南母的语气中有一丝难掩的焦躁,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刻,通过听筒传递得格外清晰明显。
南喻很熟悉这种情绪,瞌睡也跑了大半,清清嗓子才回答:“您别担心。她之前跟我说过,最近有个棘手的案子要跟,去外地出差了。手机联系不上,大概是不方便吧。您别着急,更别胡思乱想,姐昨天还发短信问我安安的情况呢。”
“真的?”南母半信半疑地嘟囔,“……那怎么也不给我发条短信报个平安?”
南喻继续笑着宽慰:“也许是实在太忙了吧,又或许她不知道您有找过她呢。这很正常。”
“唉,你说一个女孩子,干吗非要把自己弄得这么辛苦?以前是这样,如今还是……”
南母又开始老调重弹,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但是很显然,之前焦虑不安的情绪已经得到了缓解。南喻见状放下心来,困意却重新来袭,最后连怎么挂的电话都忘记了,就这么一觉睡到天亮。
第二天起床后,她想了想,还是拿手机编了条短信发出去。不出所料,没有任何回音。
到了下午,南母的电话再度打进来,正式通知她:“我坐明天的飞机到你那儿,去看看你,顺便把安安接回老家。你工作那么忙,自己都顾不过来了,安安交给你带我不放心。”
南喻还想反驳,南母却直接挂断了电话。
南喻放下手机转过身,就见安安正趴在一旁的茶几边用iPad看动画片,一张小脸微微低垂着,浓密的眼睫半覆下来,显得安静又乖巧。他看得津津有味,十分入迷,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只有粉嫩柔软的小嘴唇微微嘟着,不时动一动,好像在跟着动画片里的角色们念台词。
这个孩子长得太漂亮,虽然只有四岁,但仍能看得出来,他的眉眼和神韵与以前的南谨尤其相像。
但这只是南喻一个人的看法。
因为在她曾经这样夸奖安安的时候,南谨却只是笑笑。那个笑容很轻,浮在嘴角,似乎带着一种淡淡的讥嘲,然后便一闪而逝。
“他长得可不像我。”这样说的同时,南谨的目光从安安那张小小的俊脸上扫过,很快就平淡地移开了。
有时候南喻都忍不住怀疑,姐姐其实并不太爱这个孩子。与别的母亲不同,姐姐南谨对亲生儿子的关注度几乎少得可怜。
南谨的工作时间不规律,忙起来经常十天半个月不着家,加班更是家常便饭。她既不能时常陪在安安身边,也很少打电话或发短信回来关心安安的生活起居。
当年她那样辛苦地怀孕,生孩子的时候还难产大出血,差一点儿丢掉性命。原本南喻以为,对这样艰难、拼尽全力换回的孩子,她应该视若珍宝才对。
可事实恰恰相反。
安安出生的时候,南喻正在做暑期实习,当时连忙向单位领导请了假,匆匆赶回老家医院探望姐姐和小外甥。孩子长得玉雪可爱,那样小小的一团,抱在手里总让人禁不住心生怜爱。然而南喻却发现,姐姐极少主动抱孩子。
自从安安生下来,多半时间都是南母在照顾,而南谨刚休完产假便返回工作岗位,似乎半点都不留恋与孩子相处的时光。
其实,南喻隐约能猜到原因。
安安没有父亲。出生证明上空出了一栏,而那里原本该填上的那个名字,也是南喻私底下打听来的。
她在安安出生后不久,曾偷偷去问林锐生。
“锐生哥,”她当时拉住林锐生的手臂,一副不问到答案誓不罢休的模样,“你跟我姐青梅竹马,以前又都是同事,从小到大你俩关系最好了,能不能透露一下,安安的亲生父亲到底是谁?”
“我怎么会知道?”
林锐生一开始还守口如瓶,结果经不住她的软磨硬泡。她甚至还威胁他,说:“如果你不肯告诉我,我就去跟我姐说,你一直暗恋她,暗恋了十几年!直到现在还在等着她!”
林锐生深知这小丫头的脾气,还真怕她跑去南谨那里瞎说,最后实在拗不过,只好简单地说了个名字,然后无奈地叹气:“我能说的就这么多,有本事你自己去查吧。”
南喻当然去查了。
只是她没想到,她将那个陌生的男人名字输入电脑,竟然一无所获。她也辗转托了一些人在打听,却还是得不到任何有用的信息。
南喻一度怀疑,要么是林锐生胡编了个名字骗了她,要么就是那个男人实在太神秘,远不是普通人用普通手段能搜索到的。
她带着满腔好奇,毕业后因为某些机缘巧合也来到沂市工作,却始终没有找到关于那个男人的半点讯息。一晃两三年过去,漫长的时间才终于令她将这件事渐渐地淡忘了。
南母在周末如期抵达,住了两天后,将安安带回老家,临走时不忘交代:“告诉你姐,她儿子我带走了,让她有空多回家看看。”又忍不住摸摸安安的小脑袋,叹气道:“唉,这么小的孩子,她也忍心扔下不理……早知如此,当初何必硬要……”
南喻匆忙出声打断:“妈!”安安人小鬼大,这番话也不知听进去多少,此刻果然眨巴着黑葡萄似的大眼睛,望着外婆和小姨,小嘴微微一扁,仿佛委屈又可怜地问:“妈妈是不是不要安安了?”
软糯的声音令南母一颗心都揪起来,连忙抱住孩子亲了亲,笑道:“安安这么可爱又听话,妈妈才不舍得不要你呢!”
南母走后,南喻又恢复了一个人的生活。公司已经批了年假,可是如今不用带安安了,一时之间竟无处可去。
南喻索性就在家里休整了几天,闲时就看书或上网,偶尔傍晚出门去附近的商场,挑一部正在上映的电影,消磨晚上的时光。
叶非打来电话的时候,她正坐在放映厅里,大银幕上的广告刚刚结束,全场灯光倏地暗下来。她还来不及将手机调成无声,叮叮当当的来电音乐就这样响起来,幸好电影还未正式开始,陆续还有迟到的观众猫着腰进场,周围还不算太安静。
但南喻还是迅速走到门外去接。
电话刚刚接通,就听叶非笑着问:“在干吗呢?”
这个男人有一副干净清爽的嗓音,仿佛春天午后的阳光,干燥又温暖。
南喻第一次听见这个声音,是在一档深夜电台的美食节目中。那天她刚加完班,地铁已经停运了,只好打车回家。从CBD(中央核心区)回到她所住的老城区,车程不算太近。她原本都已经昏昏欲睡了,结果却被叶非介绍的一碗牛肉粉勾起了馋虫。
大约是真饿了,她临时指挥司机改变路线,直奔电台节目中介绍的那家小店而去。
结果,托叶非的福,她在门面巴掌大的店里,吃到了有生以来最美味的牛肉粉。
直到很久以后,南喻见到了叶非真人,让她十分震惊的是,她完全没有想到一个成天吃吃喝喝,且对食物有诸多讲究挑剔的男人,竟然不是肥头大耳,反而长得相当好看。
听说她在看电影,叶非直接提议:“电影结束后,我带你去吃消夜。”
“吃什么?”
“去了就知道了。”
两个小时后,叶非的银色轿跑车果然就停在影城的地下停车场里。
南喻上车后,还是忍不住问:“你又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美食?”语气中有毫不掩饰的期待。
这大半年的时间,叶非总喜欢带着她走街串巷,找各种各样好吃又新鲜的玩意儿,大大满足了她的口福,也把她的口味养刁了。
车子在出口处停下缴费,叶非转过脸来瞧她一眼,不由得好笑:“你这副表情和眼神,像是饿了好几天了。”
“我晚上真没吃饭。”她拖长了音调,样子看上去楚楚可怜。
“怎么?减肥?”他一只手伸出车窗,去接找回的零钱和发票,同时似乎漫不经心地打量了她一眼,“你太瘦了。”
南喻对这个评价不置可否。江南一带的女孩子多半纤细柔弱,她刚认识叶非的时候,体重比现在还轻,如今涨上去的那几斤,还都是叶非的功劳。
今晚消夜的地点是在一个十分偏僻的地方,看上去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这两天又一直下雨,视线不太好,最后车子开过一段不算平坦的小路,南喻几乎怀疑自己要被拐卖了。
叶非却笑着说:“就你?还没到一百斤吧?卖不了几个钱。”他将车停好,熟门熟路地领她进去。
原来看似简朴的院落后面竟别有洞天,园林式的建筑占地面积极大,简直奢侈得要命。小桥流水,假山林立,一路回廊蜿蜒曲折,疏疏落落的精致宫灯映在飘摇的风雨之中,一瞬间竟令人生出穿越时空的错觉。
南喻初入社会不过两三年,从未见过这样的手笔和品位,看得几乎呆了,头一回显出有些怔怔的样子。她就这么跟在叶非身边,也不清楚自己究竟绕了多少道弯,仿佛走入迷宫似的,最后终于迷迷糊糊地进了包厢。
似乎是为了与这样的环境相匹配,就连服务生的声音都是温婉细腻的,细听之下倒有些像江南口音。穿着改良旗袍的年轻女子轻声细语地替他们点好了菜,又去一旁净手烹茶。
南喻默默打量那服务生良久,才叹道:“这么好的地方,你是怎么找到的?”
叶非看她一眼,似笑非笑:“你倒是懂得欣赏,也知道这地方好。”
“当然。”她接过茶杯,袅袅香气在指间萦绕,细细品一口,却一时分辨不出是什么茶叶。
“这老板是哪里人?”她随口问。
叶非似乎看出她的心思:“反正不是你们江南人士。”
南喻惊讶道:“你怎么知道我心里想些什么?”
叶非这回却只是笑,也不答她,过了一会儿才问:“最近忙吗?”
“何止是忙,前一阵简直快要累坏了。”
她的声音细柔轻软,明明只是抱怨,听起来倒带了点撒娇的意味。
服务生抿嘴一笑,静悄悄地退了出去。
两人又闲聊了一会儿,叶非接到某杂志社编辑打来的约稿电话,边谈边踱出门去,许久都没回来。
这里一切都好,就是上菜速度太慢,南喻独自坐在包厢里觉得无聊,便也走了出去。
她只是想在门口随便逛逛,所以连包都没拿,手机也搁在餐桌上,结果没想到,这栋园林式的会所结构十分复杂,景物布置又极其精美,九曲回廊上的宫灯,映得园中林艺影影绰绰,外头雨势未停,落在层叠的山石和廊檐上,激出一片窸窣的轻响。
仿佛是行走在梦境之中。
这样精雅幽静的景色,与外头繁华喧闹灯红酒绿的沂市丝毫沾不上边,倒有一种深夜重回江南的错觉。
南喻兴致渐浓,索性沿着安静的长廊越走越远,也不知到底绕了几道弯,偶尔会碰上脚步轻缓的服务生,对方也只不过侧身对她微微点头,并没人询问或阻拦她。
她这才发现,园内各个包厢的布置也十分巧妙。隔着亮灯的窗棂,可以隐约看见里头人影晃动,但都只是极为模糊的剪影。而且每个包厢之间相距很远,互不打扰,甚至各自门前都有青石台阶,连着鹅卵石铺就的小路,一路蜿蜒延伸至园林深处。
也不知这里究竟有多少个房间,能容纳多少客人,但这样的布局无疑是极尽奢侈的。
南喻回头望了望,自己的那间包厢早已隐没在浓黑的夜色和山石树影之后了。其实她向来不太认路,又怕叶非回来找不到她,于是不敢再贸然往前走。可就在她打算沿着原路返回的时候,无意间瞥见斜前方不远处有一座亮着光的亭子。
就着灯光,依稀可见石桥流水,而那座亭子就遥遥地立在水中央。
南喻心头一动,不禁想起小时候老家附近也有一座古旧的宅子,听说是明末清初的一位商贾遗留下的庭院,后来辗转收归为政府所有,就作为古迹保留了下来,但宅子常年大门紧闭,虽然无人看守,门口却挂着“闲人免入”的牌子,不许人进去参观。于是,那附近住着的半大的孩子们就另辟蹊径,趁着晚上人烟稀少,一个个翻墙进去玩耍。大家默契地保守着这个秘密,把那座修建精巧的宅院当作游乐场。
南喻还记得,在那座庭院式的古宅里,就有一座临水而建的凉亭。每到夏夜,亭子里凉风习习,风中还带着湿润的水气,令人神清气爽。那是她和南谨幼时最喜欢的处所。
外面正风雨交加,雨水很快就濡湿了南喻的头发和衣服,她却似乎没有顾及这些,反倒兴致勃勃地沿着小路上了石桥,直朝水上凉亭而去。
她心想,这地方真是处处都有惊喜。
可是,等她一路小跑着进了凉亭,踏上台阶的那一刻,她才蓦然发觉,亭子里竟然还有一个人!
外头风大雨大,四周的光线并不算太亮,那人独坐在亭中的石桌旁,因为穿着黑色衣裤,整个人几乎都融进夜色里。之前隔得远,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个人对于南喻而言,就像凭空出现的一样,不由得令她暗暗吃了一惊,一颗心也因为受到惊吓而加速跳动起来。
反倒是对方,面对突然闯进来的陌生人,他连眉头都没动一下,依旧坐在那儿,只是淡淡地抬起眼睛看着她。
在这样无声的目光之下,南喻的心跳再度乱了一拍。而这一回倒不是因为害怕,只是因为那目光明明很淡,却又仿佛极深极沉,犹如冰川深处的一个暗穴……在某一刹那,她以为自己就这样顺着对方的目光,坠进了幽幽的深渊里。
此时此刻,二人极近距离地面对面,哪怕光线幽暗,她也终于看清楚他的样子。
这是一个年轻男人,即便是坐着也显得身材高大修长。他有着极为少见的英俊五官和轮廓,明明是这样一张出色的脸,可惜眼神却是冷淡的,仿佛眉眼之间缺少温度,于是整个人的气质也显出一丝异常的冷峻来。
他看着她,始终没有出声,像是在等着她先开口。
于是南喻缓了缓神,说出自己的第一个感受:“不好意思,我没想到这里有人……对不起,打扰到你了。”
在这黑漆漆的风雨之夜,他一个人待在这座凉亭里,显然是为了清静。她觉得有些窘迫,好像自己是名不速之客,冒冒失失地闯入了别人的禁地。
“没关系。”男人开口说话的同时站了起来,他的身材十分清俊挺拔,声音沉冽,仿佛沾染了雨水的凉意,但语气却平淡温和,“你是进来躲雨,还是想观赏景色?如果换成白天来,这边的风景还是很不错的。”
是啊,现在昏暗一片,什么都看不见。南喻“哦”了一声,想想回答:“就是好奇,随便进来看看。”然后她才记起另一件事,微微一笑,再次表示抱歉,“朋友还在等着我一起吃饭,我得回去了。今天实在不好意思。”
男人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只是拿出手机拨了个号,简单吩咐对方:“让人送两把雨伞过来。”
很快就有人影顺着蜿蜒的小路由远及近。到了跟前,南喻才看清,来的是一个穿衬衫西裤的小伙子,穿着打扮与这里的所有男性服务生一样。
她接过对方递来的雨伞,也同时落实了之前心中的猜测,犹豫了一下终究没忍住,对这间会所的主人说:“这是我见过的最美的吃饭的地方。”
她是发自内心的赞美,男人显然听出来了,薄唇边露出一个浅淡的笑意,低声回应了两个字“谢谢”,又对她比了个手势,示意她先走。
服务生在前面引路,她走中间,而他跟在后面。直到返回自己的包厢,南喻仍觉得不可思议,面对着满桌子的菜肴,一时没有动筷子。
叶非找了一圈都没找着她,如今见她好不容易回来了,却又是一副明显恍神的样子,不禁觉得十分诧异:“你刚才溜去哪里闲逛了?怎么失魂落魄的?”
“哪有!”南喻回过神来,喝了口热茶,停了停忽然望向叶非,问,“你认识这儿的老板吗?”
叶非点头:“认识,怎么了?”
南喻说:“我刚才见到一个男人,应该就是他吧。”
“哦?”叶非眼神中带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笑意,半开玩笑道,“难怪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你说什么?”南喻的反应难得慢了半拍,随即才失笑,忍不住瞪他一眼,“你想到哪里去了呀?他虽然长得非常出色,但还不至于让我丢了魂吧。”
叶非见她神色坦荡,说的倒像是真心话,于是便笑着说:“你见到的那个人,他叫萧川。”
初夏的沂市,连续下了几个小时的雨,这时候才传来第一声惊雷。
滚滚的雷声仿佛从遥远的天边席卷而来,很快就到了近前,那样巨大的隆隆声响,震得雕花窗棂都轻微颤动。
南喻抬起眼睛,像是没有听清,不由得又问了句:“你说他叫什么名字?”
“萧川。”
第一声惊雷响起的时候,余思承正在讲一个荤段子,他向来口才好,三两句就引得桌上一帮大男人拍着桌子大笑。有人笑完还不忘提醒他:“余老五,你今晚可还带着女朋友呢,说话是不是应该注意点?”
余思承长臂一揽,作势捂住身边美女的耳朵,转头冲着那人笑骂:“沈郁,你装什么正经!刚才就你笑得最欢!”
他的话音还没落,包厢大门就被人敲了两下,紧接着,门外的人不请自入。
“搞了半天,你们几个都凑在一起喝酒呢,居然也没叫上我。”叶非脸上带着笑,慢悠悠地晃进来。
南喻跟在他后头,这才发觉他与这一屋子的人都很熟。服务员应声过来加座位,叶非摆摆手:“不用了,我另外订了个房间,就是过来打声招呼的。”
余思承的目光朝他身后一扫,脑袋转得飞快,浓眉挑了挑:“叶少,这是你女朋友?”
被他这么一提醒,在座的其他人也都来了兴致。有人立马就起哄:“你过来打招呼我们可不稀罕,但要是专程来介绍女朋友给我们认识的,那就另当别论了。”
另一个人也出声附和:“前一阵我就听那个谁说,你最近经常单独和一个漂亮女孩子吃饭,我还正觉得好奇呢。还不赶紧给大家正式介绍一下?”
“就是就是!赶紧的!”
……
仿佛满屋子人的注意力都投在了南喻的身上,她不习惯当焦点的感觉,不由得有些尴尬,但又不方便直接开口解释,只好求助似的望向叶非。谁知叶非只是回头看了她一眼,对众人的误会既不承认,却也没有否认,然后伸手拉住她的手腕,将她直接带上前几步,说:“这是南喻。”
既是跟众人介绍,又是对着主座那人说的。
南喻这才将目光望向主座上的那个男人。
包厢内光线明亮,他姿态随意地坐在灯下,眉目清俊,薄唇边浮着极淡极浅的笑意,却并不让人觉得温暖,反倒隐隐透着客气的疏离。
萧川。她在心里默念他的名字。
全场的人都在起哄,只有他一个字都没说过。在叶非介绍过后,他才对她点点头说:“你好。”
他开口的时候,在场的十几个人全都很有默契地安静了下来。
南喻柔声回应:“萧先生,您好。”
叶非一笑,说:“我这朋友很喜欢你的园子,于是就带她过来认识一下,因为恐怕以后会常来了。”
“欢迎。”萧川的视线静静地落在南喻脸上,忽然问,“南小姐是哪里人?”
两人之前在幽暗的凉亭中交谈过,南喻深知自己江南口音明显,没想到他对这个感兴趣,于是大大方方回答:“江宁。”
因为是休年假在家,她今天出门时穿得休闲随意。纯素色及踝连衣裙,配平底凉鞋,除了脖子上挂着条细细的碎钻的十字架吊坠外,全身上下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也没有化妆。她是极标准的瓜子脸,五官又格外清秀漂亮,此刻整个人看上去干干净净的,白皙光洁的肌肤在灯光的照射下,仿佛散发着莹莹如玉的光泽。
她的话音落下后,宽敞雅致的包厢内显得过分安静,只余下敲击在窗棂上的零落的雨声。而她就这么直直地面对着他站着,从下巴到颈部的线条柔和优美,仿佛一枝静立在江南池畔的初生睡莲,伴着清脆淅沥的雨滴声,透出一种莫名的安宁和温柔。
萧川似乎短暂地沉默了一下,修长的手指夹着香烟,漫不经心地在烟灰缸边弹了弹,然后才看着她的眼睛,声音低缓清冽:“南小姐,今天很高兴认识你。淮园随时都欢迎你来做客。”
当天午夜时分,南喻莫名从梦中惊醒过来,似乎再也没有睡意。
她在黑暗中摸索到手机,发了条短信,问:“姐,你什么时候回来?”
然后又打开搜索引擎,将那个男人的名字输了进去。
萧川。
这个曾经一度让她好奇得要死的名字,让她费尽力气却始终遍寻不着的人,就在她终于要将他忘掉的时候,今晚竟然以这种方式见到了。
时隔几年,如此发达的网络,仍旧搜不到关于他的半点讯息。南喻觉得这简直不可思议。能在沂市这样的地方拥有一座私家园林,想来也绝不是个简单的人物。可他怎么就能将自己隐藏得这样好?似乎半点锋芒都不露。
而她晚上见过他,即便不说话,仅仅是坐在那里,他也仍是众星捧月一般的焦点。
南喻初入社会这几年,不是没见过世面,也不是没见过大大小小的人物,却也能够清晰地感受到这个男人的特殊之处。
他和她以往接触过的任何一个人都不一样。在他的身上,仿佛有一种强大而又危险的气场,让人趋之若鹜,但又不敢擅自靠得太近。
那一年,林锐生被她逼得实在没办法,嘴里吐出的就是萧川的名字。
也许,林锐生说的,与她今晚见到的,并不是同一个人?也许,只是同名同姓而已?
但南喻没法这样说服自己。
因为,从见到萧川的第一眼起,她就知道,曾经与南谨在一起的那个男人,一定是他。
也只可能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