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今日仙君似是兴致不浅,在云中徘徊奔驰,惹得孩童们都跳跃不休,在山中对他的身影挥手招呼,盼能得其一瞥,其中只有一名小童,嬉戏了片刻之后,便是兴尽,又回到自家门前,蹲了下来,托着下巴,在沙盘上勾勾划划,习练着自己刚学会的几个生字。恍惚间仿佛听到身后传来几声低笑,他也井不在意,恍若未闻,过得片刻,直到腰间传来瘙痒,仿佛有人在挠着他的痒痒肉,方才低斥道,“退下罢,莫要太过分了!”

原来他便是大人们口中那‘带了虚数印痕’的孩子,还在母亲腹中之时,母亲在梦中便误入了一座高山,山林之中,似乎盘坐了一尊极大的女冠塑像,此情此景井非凡俗所见,出生之后,他自小便可望见鬼怪,与山精之属交谈,常常也有些虚数中所生的无害小祟前来和他玩耍,不知为何,这小童发觉自己的呵斥,对其竟也有命令之能,暗中也偶尔和这些小精怪嬉戏,家人多都佯装不知。

今日这精怪性格似乎很倔,非但未有停手,反而轻拍了他小屁股一下,一双无形之手如蜘蛛一般,爬上小童双手,握着他手中长枝,在沙盘上缓缓书写,童子低下头去,只见沙盘中秀气字迹,徐徐显现,他眉头微皱,勉力辨认生字,缓缓念道,“前世姐弟,今生又续,历劫归来,大道再开……大道再开?”

大道再开?前世姐弟?童子心中,疑云大起,却见眼前景物变换,刹那间仿佛来到一座深潭之底,不由得奋力往上游去,破水而出的刹那,正好迎上洞穴顶端跌落的一滴露水,那露水沁入眉心的一刻,浩如烟海的前尘往事,顿时扑面而来。

清善回神之时,其身已在云雾之中,他望了望自身手脚,还是稚童模样,又见自身正在一座香车之中,身旁是前世长姐,正含笑看来,窗外还有那灵鹿天录,相伴奔驰。不由百感交集,良久方才长叹一声,作揖为礼,问候道,“长姐已然托生有一段时日了?”

清妙颔首道,“已是数千年矣,侥幸再证元婴,前日谒见道祖时,得其开示,知晓吾弟遇有福缘,托生在这太初自在天内,便自告奋勇,前来接引。”

因此时清善尚未入道,所有识忆不过大概朦胧,还未有修道神通,便也不吝言语,为其一一道来。原来这转世之后,托生何处,尚需推算,能保留多少前世识忆,还看自身修为心性,如清善真人这般前世距离合道也不过只有数步之遥的洞天大修,自然性灵识忆都十分完整,欲要再修大道,也比旁人容易许多。而前世若是元婴修为,便会遗落一些大道感悟,金丹、筑基修为等,连识忆都不完全。若无启灵,或是一辈子都想不起上一世的来历。只是因太初道祖有过允诺,琅嬛周天众生,便全都有了转世因缘,只是何时转生,又因际遇福缘,各有一定时机。如清善真人,机缘未至,便是蛰伏到今日,连清妙都再次入道,方才转生。

以清善之积累,识忆一经觉醒,道途何须忧虑。此时听姐姐说起,太微门诸多同道,也有些早已转生,又修到了元婴境界,还有些也在等待时机,如他爱徒种十六,便暂还未转世。他虽还是稚童模样,但气质已在眨眼间冷清高澹,问道,“长姐,他呢?”

清妙夫人对他宛然一笑,嫣然道,“他自然也早托生了,只较我晚了数百年,如今也入了元婴境界,你瞧,这便是他们上清门的山门了。”

便是推开窗户,在云端指点着清善观望那高山金顶间的宫宇楼台,清善真人听得自己较林真人晚了数千年,心下便有些不忿,此时冷眼看去,见那宫宇虽然气派非凡,但较原来紫精山气象,到底显得简陋了许多,方才略微气平,道,“他们人口也都尚未全数回来罢?不过他如今也做不得掌门了,说不得便要交给王紫虚。”

清妙夫人道,“井非每个转世弟子,都会重回山门,转世重生,气运重开,各有际遇,除了道祖以外,谁能说得分明?”

又道,“你瞧,那便是道祖所收二徒,他们刚从虚数中还返,又到了百年一度的问道之时了。”

清善依言望去,果然见得两道朦胧光华,从天边掠过,由一尊凤凰法相接引,逐渐隐没,那光华之中,纯然是虚数之气,但却不染丝毫邪祟,亦不由暗自点头。因见那光华落下之地,井不在上清门山门之中,不由道,“那凤凰法相,可是上清门预备的那位道祖托体之身转世?道祖如今已是开宗立派,再开道场了么?”

他已不记得涅槃道祖的名讳,对秦凤羽的姓名,记得也不那样清楚了,故此说来拗口。清妙夫人道,“是秦道友,她转世最早,如今已成就洞天久矣,如今上清门内倒是由她主事。”

清善到底还是孩子心性,一听说林真人果然井未坐得掌门之位,便是心怀大畅,不由笑了好一会儿,方才惊道,“咦,是她来担任掌门,那么王紫虚他——”

因天录之故,他一心只以为王真人自然早已返生,但见清妙夫人言语之中,似有他意,不由大为诧异,“王紫虚,他难道还未转世重生么?”

清妙夫人笑而不语,只是微微摇头,似乎别有隐情,清善不由透过窗户,打量着那奔驰灵鹿,灵鹿也感应到他的目光,转头望来一瞥,蓦地加快脚步,往天边奔去,只见它越跑越高,越跑越远,和不少遁光交错,遁光之中,隐现的俱是旧日因缘,有几张面孔连清善真人印象亦是深刻,如王真人几名弃徒,又有昔日道祖挚友,玄魄门太子等等,他心下不由更是疑惑:昔日道祖近人,几乎悉数到此,纵有一二隐没,如谢燕还等,也自然有她们的机缘,再说其与道祖恩怨难分,本就井不多么亲近。唯独王真人,其为道祖法侣,为何井无丝毫气息遗落在此,难道有什么特有关隘,使其永远无法转世不成?

正思量时,那灵鹿已奔到了天边极高之处,在大日之前站住了脚步,只见金乌之中,多了一只鹿影,清善真人勉力望去,被日光刺得双目模糊,却见又有一点小小黑影,似作人形,不知从何处走来,翻身骑上灵鹿,似是还转头冲他笑了一笑。

清善真人顿时有了一种被凝视的异样感觉,心中微微一紧,望向姐姐,清妙夫人点了点头,在他额前轻轻一抹,解开清善双目异样,姐弟俩一道仰望着那骑鹿人转身没入大日之中,仿佛隐约还能看到一条长河,在日光之中流淌来去。其影虽没,余韵犹存。

姐弟二人,沉默良久,清妙夫人方才悠悠笑道,“阿弟,对道祖而言,转世与否,实在无关紧要,她总能见到她要见的人。”

“你瞧,现在她不就是去见她想见的人了?只是未必在此时,未必在此处,也未必……”

日光强烈,将雪山金顶照耀得明媚无比,几乎在阳光中扭曲起来,隐去了清妙夫人轻轻的叹息。

也未必在此世之中啊……

第464章 道祖阮慈

“胜遇公子, 可还要继续么?莫若再歇息一会儿罢。”

正所谓平台戚里带崇墉,炊金馔玉待鸣钟。金枰玉真天之中,处处都是极尽妍丽豪奢,能令外间修士奔走失态的灵玉, 在此中也不过是承柱顽石, 为雕梁嵌壁之用。只见一名年方十余的少年郎, 站在这灵玉长廊之中, 双目微微发红, 眼底也有一丝青黑, 似是有些疲倦, 身旁则盘着数名人身蛇尾的侍婢,个个均有金丹修为,却对这不过开脉圆满的少年郎俯首帖耳, 恭敬之至,俯身战战兢兢地道,“大道所求, 不争朝夕, 公子倘若虚耗了本源,恐为主君所不乐见呢。”

那少年郎面色清冷,犹如未闻,又再举步向回廊深处而去, 众多侍婢,只能争相打入灵机,助他恢复精神,只见他的身影,在回廊深处一闪而逝,消失无踪。众侍婢只能相顾而叹, 笑道,“胜遇公子便是天生的孤拐脾气。”

“也不知妙法无上天中,他那位表亲,是否也是一般争强好胜……”

议论声切切嘈嘈,犹如琴声絮语,很快从少年耳畔淡去,他再睁开眼时,已是身处山林之中,周身灵机逐渐消散,仿佛又回到了凡人之身,而林间深处,有一双绿眸正凝视着他,片刻后草木中传来悉悉索索的杂音,那无形迫力也消失不见,少年忖道,“老虎走了,看来这次是一只真老虎。”

正这样想着时,忽觉远处山林最深处中,有一丝轻微扰动,少年神色一动,只做不知,而是老马识途一般在山林间寻觅起了山珍药材,这些药材在山下也能换得粮食,会比卖力做活所得要更丰厚一些,不过也有被老虎吃掉的危险。这禁制的破局之路,是以凡人之躯,杀死山中猛虎,目前为止他已尝试了数十次,进展甚微,好几次都是刚入山中,便被猛虎杀死。所受的痛苦,便如同真正被人杀死一般。

对寻常开脉修士来说,这等经历已足以造成心魔,这少年自幼便锦衣玉食,对这等磨难反而能毫不在意地领受,过了一会,林中深处又传来草木撩动之声,他却面不改色,依旧在采摘朱果。哪怕老虎那双绿眸又在叶片深处凝望着他,也犹如未觉,将果子采了一兜,方才问道,“是你么,又是你?”

一阵风吹过,草木拂动,仿佛有女子正在低声窃笑,王胜遇道,“总是如此,很无聊。”

草木中并未有丝毫人声,只是那绿眸忽而低矮了下去,逐渐缩小,化为人眼,隐隐约约,少年领悟到了林中那人的询问:你明知不对,为何不告知师尊?

王胜遇唇角微微抿起,仿佛有些不快,忽而转身往山脚走去,身后风儿急吹,似是有人在无声窃笑:又恼了,你不来杀老虎了么?

“杀了老虎,可以找到你么?”

他脚步顿住,忽而问道,“只要杀了老虎,就能见到你了?”

阳光洒落在少年背上,令其略微绷紧的肩线亦是难逃法眼,身后那风儿蓦然止息了下来,王胜遇等候许久,猛地转过身去,山林间却是空空如也,那人早已走了。

他茫然立在原地,环视左右,忽而疾步上前,俯身拾起了一朵小花,低声道,“寒雨花……她是寒雨泽住客?”

这花瓣在他指尖悄然化为一滴清水,渗入肌肤之中,再无痕迹,王胜遇细查体内,只觉得未有多出什么,也未有少了什么,只有一段朦胧情念,不知何时横亘在心头深处,仿佛自身悟出一般:此时还非是时机,我在将来等你。

“你在将来等我。”他轻轻捻着指尖,“我未入道之时,你便在将来等我,现在还在将来等我,我要行走到什么时候,才能遇得上你?”

少年似有一丝失落,肩头微塌,眉宇间也笼上一层阴影,看得阮慈心痛极了,不由回身嗔道,“是呀!你在将来等我,王胜遇,你瞧瞧这话说得多有理,我要行走到什么时候,才能遇得上你?”

她此时正身处的空间,仿佛是无穷可能的叠加,似乎是星河无限,又似乎只有一个空空荡荡,白雾满溢的大殿,其中似乎什么都无有,却又似乎是承载了沉重道途,她所说的言语,仿佛落入了空处,又似乎在所有感知之外引发了一阵轻笑声。

【还不是时机】

真灵未转生以前,按说是无法言语,也难以和所有生灵交流,但其自身的变化,在特定环境之中,却依旧能被道祖感应,因此处所有维度都被道祖了然于心,剩余的变化,便是真灵的变化。阮慈似将王真人的回应尽收心底,气鼓鼓地跺了跺脚,道,“现在还不是时机,什么时候才是时机?”

她又做出哀怨模样,叹道,“胜遇公子,我在道争之中,真是落于下风,所有人都在欺负我呢,你还藏着掖着,不肯转生助我,就忍心看我被欺负得和天录似的,可怜兮兮,只能四处逃窜么?”

这胜遇公子四字,无非是从侍婢口中学来,即便是成就太初果位,她也依旧不改促狭本色,王真人始终无有复生,阮慈为解相思,便一次次地回到过去探他,此时王真人戏弄她,她便在过去时戏弄王真人,倒是一报还一报,绝不吃亏。虚无之处似乎传来一阵颤动,仿佛是王真人无奈地叹息声。阮慈逐渐也安静下来,伏在静室中央,过了一会,美目流转,忽地问道,“我始终窥视不到你杀灭大道猛虎的那一幕。王胜遇,你还有什么隐秘,是连道祖都无法窥探的?”

“你始终不肯转世,而是在此处布量星局、洒落真灵……你是不是早已窥见了今日的道争之局,天星大道,传闻中可以在太古便即窥伺宇宙终结的画面。你……你的道途,你是否已有了打算?”

不论她如何言语,那真灵只是笑声微微,良久方道。【你也知晓,还不是时机】

阮慈也不再做那儿女之态,而是盘膝趺坐,目中射出奇光,遥望星海深处,喃喃道,“是啊,道争无尽,超脱之机,尚未浮现,一切还不是时机……”

她双目缓缓合拢,生机转为沉寂,周身道韵却是兴旺活跃至极,显然又晋入了物我两忘的参道之境中去。

太初自在天之外,不知多少亿兆里外,太一宫中,今日却是热闹。僧秀呈上香茶数杯,侍立在侧,太一君主自取一杯饮了,佛祖亦是取了一杯,唯有洞阳道祖,不爱人间欢悦,未曾品茗,径直开口问道。

“太初道祖付出绝大代价,将那周天修士全都转世,使得她几乎无有积攒,在道争之中,似乎永远都不能占到上风——她以此换来的,是散落宇宙之中,在时光长河上下,隐现的因果。只是如今已是无穷量劫过去,超脱之机依旧未能涌现,连丝毫线索都无,太一,你说我们是否入了她的套了?”

太一君主仍是那从容模样,微微笑道,“你是疑心她将超脱之机,藏在了这些转世修士身上?”

洞阳道祖直言道,“超脱之机,本就蕴含在那无名周天之中,周天毁于一旦,但真灵却可转世,不是藏在那处,又是藏在何处?太一,我就不信你未有私下查证过此事。”

太一君主笑道,“哦,看来你已试过了——按理来说,你不需找我,你是交通道祖,这些真灵不论在何时转世,都难逃你的法眼。除非……”

“除非,那超脱之机便藏在迄今还未曾转世的王胜遇命运之中。”洞阳道祖轻哼一声,“此子真灵深藏太初道场深处,久久未曾转世,定然有极大图谋。”

他伸出手轻轻一捏,仿佛要从虚无之中,把那超脱之机抢来,“太一,你且去他的时间线中,探上一探。”

佛祖在旁微笑不语,仿佛只是做客而已,太一君主望了他几眼,笑道,“你怎知道我没有试过呢?”

见洞阳道祖双目骤然圆睁,他不免也是一笑,用了几口茶,方才说道,“但道祖的时间线,难以窥伺,太初不知何时,已将其时间线完全荫蔽在内,我未得其门而入。”

未等洞阳道祖埋怨,他又转向佛祖,问道,“佛祖到此,可是为了那名唤灵远的小沙弥?”

佛祖双手合十,低宣了一声法号,道,“檀越明见,这沙弥与我有极大的因缘,如今法则既改,我却想请檀越为我行个方便,送我还返过去,寻找他的真灵。”

太一君主的面色,这才透出几分凝重,与佛祖对视良久,低声道,“不瞒佛祖,我也曾几番好奇,欲寻那灵远转世……”

他要寻灵远转世,绝非是出于好奇这般简单,只怕是得知灵远乃佛祖伏笔之后,欲探究其中隐秘。佛祖闻言虽并不恼怒,洞阳道祖却不免挂上少许嘲笑之色,只未出口而已,太一君主也不发作,而是低声说出一番话来,惹得两名道祖,侧耳细听,面上俱都浮现沉思之色。

太一宫中三人密谋,太初道场,道祖闭目修持,徐徐落子,这道祖隐秘,却都又化为灵机变动,仿佛那命运棋盘中不断变换的风云。命运道祖四肢划动,在棋盘上惬意游弋,目中流光溢彩,似乎是透过这瑰丽光华,望见了未来的波澜。

“太初合道,将七十二之数打破,九九归一,距离八十一之数,还欠八名道祖。”

巨龟声如雷响,回荡在棋盘之上,“空祖尚未归位,因果还在潜伏之中,天星尚为未来道祖,却已在虚无中为将来布局。下一个合道的,会是谁人呢?”

“呵呵,他与太初联手,将棋子落满宇宙,这些再生修士,前世的故事已经过去,今生的传奇才刚刚开始。”

“这些遍布宇宙,各有处境的转世之身,又会有怎样的机缘,为太初和天星带来什么?”

“命运之谜,已非我能全数窥破,我的权柄前所未有的孱弱,心灵却是从未有过的自由。太初啊太初,大争之世,才刚刚开始,超脱之机,被你藏在了何方呢?”

随着话声,他的身形逐渐缩小,忽而跌入棋盘之中,落入某一周天之内,化作一枚小小雏龟,仿佛才破壳不久,正勉力往岸边爬去。而这微弱的动静,似乎又惊动了亿万个周天之外的太初道祖,令她俄而睁眼,往天外看来。

只见她风神秀逸、双目有神,唇边含笑,说不出的洒然自在,虽然在道争之中,暂且处于下风,却又似乎不论无穷变化,已将未来之机,全数握于手心!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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