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借剑》作者:御井烹香

文案:

修仙是一定要有金手指的,阮慈当然也有,不但有,还是宇宙级金手指

这应该是件好事,可如果全天下都知道她有呢?

如果,所有人都知道这金手指是有时限的呢?

谢燕还借给她一柄剑,借的东西,迟早都是要还的

内容标签: 强强 平步青云 史诗奇幻

搜索关键字:主角:阮慈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借了一柄宇宙无敌金手指

立意:逍遥自在,传承东方古典文化

第1章 岁逢庚戌

岁逢庚戌,宋国大旱,千里尽焦土,江河无涌流。

不过,众人并不引以为异,毕竟,宋国已经七百年没有下雨了,岁逢何年,都是一样大旱。

“娘娘是这么说的?那……太子殿下又有何吩咐?”

“殿下不发一语。”二夫人眉间不掩忧色,“意甚愀然。”

宋京永康坊阮府内,一对夫妻相对愁眉,阮二夫人站起身踱到丈夫身后,为他轻轻捶着肩背,“官人,您看这门亲事……是否推却不得了?”

阮二老爷沉吟良久,叹道,“只怕来者不善。”

“此事还需问过大老爷意思。”阮二夫人低声道,“若能托陈仙师从中说和,当还有转圜的余地。”

“你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阮二老爷摇头叹道,“三大仙宗共镇我大宋,彼此间也要照顾对方的颜面,若是盘仙、玉溪这两个上门的高道,陈仙师打声招呼自然是管用的,但如今宋京城内打坐的是凌霄门的柳上师,陈仙师自柳上师履职便少来宋京,此事若托给陈仙师,只怕反为不美。”

二夫人自然深谙其中道理,不禁跌足长叹,“难道真要把容姑嫁过去吗?”

二老爷强笑道,“这也不失为一桩美事,容姑才貌双全,太子亦是仙姿玉骨,二人自小相识、情投意合,容姑是你女儿,你心里清楚,容姑心里再没有别人的。”

小儿女间的情事,二夫人哪耐烦过问,她摇头道,“不可,不可,便是再合适也不可。”

拉着官人便来寻阮大老爷,不巧阮大老爷正教阮慈读书,阮二夫人道,“慈姑乖呢,怎么还不去持符?”

阮慈忽闪着眼,把胸前的木符给阮二夫人看,笑道,“我的符力尚还充足呢,多谢伯母想着。”

宋国已七百年没有下雨,江河干涸、米麦绝收,只好持符避尘,煮玉为饮,这是宋人最要紧的两件事,任一个村庄,必须依着灵玉矿设立,孩童一会说话,也是先教持符,再学善恶是非,阮氏众童的木符是三日一持,二夫人屈指算来,正是这前后该去持符,不想阮慈胸前木符青光充盈,她心中不由微微纳罕,但这终是小事,二夫人一笑了之,“那便去寻你容姐玩罢——等等,你且回来。”

她从荷包中捻出一枚灵玉,放到阮慈手上,笑道,“吃吧,这是宫中赏赐下的好物事,化在嘴里甘甜无比,叫做甜玉。”

灵玉入口即化,变作一汪甜滋滋的清水,沁入喉中,滋润异常,阮慈吃了一粒,却不敢再要,顺着亭阁一路走走停停,走到阮容住处,进屋一看,笑道,“容姐,他们人呢?怎么只有你和谦哥。”

“正是持符的时候,都往符祠去了。”阮容本正盘膝诵经,见她来了,把她叫到身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小声些,谦哥已读出些感觉了——你看他的符。”

阮慈定睛看去,阮谦胸前的木符青光闪烁,渐次增强,果然是符力渐足的样子,阮谦闭目趺坐,眼观鼻、鼻观心,俊秀的面孔似乎都笼罩上一层青光,其玄其异难以尽述,她不由一阵艳羡,轻声问,“这便是你说的气感么?”

“大概是吧,我怎么晓得?”阮容也有些茫然,又赶紧竖起手指,嘘声道,“此事不许对外说起——我可不想做什么符师。”

阮慈心想,做符师有什么不好?宋国年年不知有多少人,外出符力耗尽,不得符师持符,被火瘴凶戾之气活活吸干至死,宋国的大商家无不奉养符师,没有符师随行,商队不可能外出经商,便是阮家这样的世家大族,家中子弟若出了符师,也必定引以为傲。容姐不想做符师,大概是因为符师都是不嫁人的,容姐是一心想做太子妃娘娘。

做了太子妃娘娘,便可吃宫中的甜玉,这样一想,容姐的心思也在情理之中,阮慈从荷包里掏出一块灵玉,含入口中,这日常服用的水玉便不如甜玉一样入口即化,慢慢地沁出水来,阮慈口齿不清地道,“家里像是又出事了。刚才二伯母来找大伯父,神色很急,一到便打发我来找你。”

阮容皱眉道,“你可听到了什么?”

“他们什么也没讲,二伯母盯着我走远了才转回头去。容姐你也晓得,你娘不太欢喜我。”

阮容道了声胡说,阮慈也不在意,游目四顾,不见屋内多了什么盛甜玉的盒子,她失望地叹口气,又说道,“前日我在学堂里,隐约听说有人想对我们家动手。”

这样的大事,本不该传入阮慈这样的少女耳中,但阮容并不引以为异,宋国大旱七百年,灵玉矿倒是随挖随生,但今年生在这里,明年生在那里,总有上下不接的时候,数百年来世家大族彼此倾轧,如阮容、阮慈这样的小孩子,自出生时起,便在这样动荡的局势中生活,动荡反倒成了她们的安稳。

“我听说,北边周家的灵玉矿,今年绝矿了。”她低声说,“周家请了仙师前去探看,但即便现下动身,也赶不及今年的收成,北地今年三省绝收……怕不是周家看上了我们家的坤玉佩,想来个有借无还?”

阮慈惊呼一声,一时间忘却了甜玉,愁眉无计,“这……这该怎么办啊?”

两个小姑娘都不过豆蔻年华,阮容长了两岁,可也是自小长在深闺,如何能有主意?只是彼此低声议论,越说越慌,阮慈泪涟涟地,叫阮容发誓,若有事定要带着她一块逃走——宋国的世家斗争,输了便是全族覆灭,很少有余孽能够逃脱,便是让他们逃了,只需把守当地符祠便可,若无符力护体,火瘴袭身,一样是死。

阮容被阮慈说得更怕,两人夹缠个没完时,阮谦收功起来,笑道,“你们叽叽喳喳的都说什么呢?无稽之谈,等我和伯父伯母告一状,你们就等着受罚吧——还不去持符?虽说符力充盈,可也要做做样子,不然,符师嬢嬢若是问起,你们如何解释?”

他虽是旁系出身,但长了二女几岁,便很有长兄派头,带着两个小姑娘前去符祠,路上不忘消忧解愁,“周家之事何须忧心?天下皆知,我们阮家不和别家相同,阮氏血脉最为贵重,和天家世代通婚,血脉相溶——难道忘了我们祠堂里悬着什么匾额了么?”

七百年前,宋国立国伊始,阮氏祖先便是开国太祖的结拜兄弟,太祖为人暗算挖去心脏,局势危殆时,阮氏祖先斩断太祖左臂,自身右臂,将二人血脉连上,用自己的心头血浇灌了太祖的心脉,直到护法高人将心脏抢回,此事传为嘉话,天下皆知。开国后御赐左膀右臂、血脉相连匾额,阮氏亦以自身血脉为傲。

众人皆知,阮氏骨血最为贵重,这也是阮家族训。阮家宗房虽然人丁不茂,但阮氏血贵,旁支中不论亲疏,唯才是举,阮谦便是旁系出身,只因能说会算、天资卓越,便被另眼相看,收入内院读书。数百年世族倾轧,阮家便是靠着这些层出不穷的血脉英才,方才长盛不衰。

“阮氏血贵,一滴千金,”阮谦也是说得兴起,“当年老祖宗和太祖结的便是血盟兄弟,只要两家血脉流传,盟约不变,哪有人家能威胁到我们阮家的地位?无非拉拉扯扯,想从我们家中图谋些好处罢了,这些都是长辈们的事,你们可别再杞人忧天了。”

两个小姑娘虽然是阮氏女,自幼也听闻过祖上的辉煌,但阮谦说得仔细,依旧是都听住了,阮慈犹犹豫豫地说,“这……都是真事么?我不太信。世上哪有这些神神怪怪的事情?若有,我们怎么没见过?”

她自小长大,只闻符师,未闻仙师,宋国的符师只会一件事,那便是制符、灌符,别的什么神异之处都没有,阮慈倒也隐约听说宫中有修为更精深的仙师,可仙师能做什么?她从来也想不出来,心里想着,大概只是厉害些的符师罢了。

“这些自然都是有的!”阮谦肯定地说,但他也无从解释为何那些玄异手段到如今都不再现于人前,只好推给时间,“大约是符力渐渐衰微吧,符师的典籍也就慢慢都失传了,只余一本最重要的清净避尘经流传了下来。”

清净避尘经是宋国人人都要修读的经书,这本经书关乎合国上下的命运,若是能从经中参悟出符力,少则可以护持自身,大可惠泽乡里,宋国孩童识字后先读避尘经,往往念诵十年、十数年方可悟到一丝符力,阮容、阮谦都是如此,阮容别有寄托,不欲为人所知,阮谦则是为人把稳,没有十足的成算,不愿展露人前。

阮慈也读了十年经,一丝异样都未曾感受过,她踢踢踏踏地走在兄姐身后,心里不太畅快,阮谦又拿阮家世代流传的坤佩举例,说道,“再说了,从这宝物就可看出,大符师必定是有的,这坤佩,大概就是一种别样的玉符。”

坤佩可以聚拢地气、调和天文,阮家连年丰产,都是靠着坤佩的庇佑,这当然是件好事,可阮慈心里总觉得事情不会如此简单,如今世道已经坏到了这个地步,坤佩这样的宝物自然也就越来越惹人垂涎,阮家就是再根深叶茂,终究还不是皇帝,按她想来,只怕就是皇家也觊觎着这样的宝贝。阮谦所说的故事,固然动听,可那也是七百年前的事了,七百年,传承了三十几代,谁还能记得祖上的那点情谊呢?

这话太败兴,她不愿说出口,但也笑不出来,从兄姐的表情来看,他们大概也知道这都不过是聊以自慰,但阮氏的命运,并非他们几个小小的少年少女能够决定,说得太多徒增忧虑,只好说些虚无缥缈的往事。阮慈没有答话,几人默默地走了一会,阮谦忽地喝了一声,原地跳了几下,叫道,“唉!干嘛这样忧心忡忡的?老祖宗留下的,并非只有甚么匾额、玉佩!阮氏血贵,又不是因为救过甚么太祖太宗,我们阮氏原本只是宋国农家子,敢拼敢闯、重信重诺,方才在乱世中做下一番事业,这些全淌在我们阮氏子弟血中,天下各州各府,谁不说我们阮氏最是公道,谁不愿跟着我们阮家人做事?便是前路再多磨难,我们阮氏子只管闯去便是了!唉声叹气的,没的辱没了身体里流的祖先血!”

阮容听了,不由也叫一声好,阮慈却是五味杂陈,勉强一笑,好在符祠已在前方,三人便不再说话,屏息静气走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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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持戒否?”

“可。”

“可持律否?”

“可。”

“可持心否?”

“可。”

伏在符师面前连道三声可,肩膀被拂尘一碰,阮慈胸前木符一阵大亮,符师说了声,“你来得早了。”

却也不在意,对阮慈挥了挥手,阮慈便找了个蒲团,盘膝坐下,闭目喃喃念诵清净避尘经,“恍恍惚惚、杳杳冥冥……”

念了一会,她心里也忍不住胡思乱想,不知阮容、阮谦是怎么从这狗屁不通的经文中寻出符力的,又想着刚才拿持符三问是什么意思,戒是甚么戒,律又是甚么律,心里想的是什么,符师真知道么?

怕是不太知道的,宋国的符师都要拜师学艺,持戒、持律,方能制符,整得神神叨叨的,可阮容也就是自己读读经文,便能运使符力,她为阮慈灌符,连符师都未能发觉不对。这就可见甚么持符三问,只怕都是假的,谁晓得背后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她这样小的一个女儿家,脑子里转的全是大逆不道的想头,阮慈低头喃喃地念经,头渐渐一点一点,也不知过了多久,远远有钟声传来,她猛地一点头,差点没栽到地上,幸好双手撑住了,赶忙偷偷揉揉眼,扭头探着脖子望去,“谁来了?”

“像是有贵客到了。”阮容悄声道,又说,“坐好了,也没个规矩。”

这钟声、鼓声、磬声足足响了半刻才停,众人都知道定是有贵客临门,人心均有些浮动,只装模作样地念经,阮慈心里默数钟声——每年春正,皇家都遣使前来贺春,那时钟声要响九十一下,今日,钟声却足足响了一百零八下。

光是天使驾临,府里都要提前数日做上准备,这么高的身份,来得这样突然,定是有大事要发生了。阮慈想入非非,恨不得钻到大老爷脑子里去,她是阮家的养女,在府中无依无靠,只因为大老爷疼爱,才能在内宅和阮容这些嫡系子弟一起长大,大老爷待她很好,教她读书明理,阮慈想,这些事虽然按说都不会告诉儿女辈,但没准大老爷会透露那么一丝口风。

她正这样想着,远远的脚步声传来,几个管家垂手快步走来,高声问道,“慈姑可在?家主有请,快去快去。”

阮慈稀里糊涂,身不由己被管家、仆妇簇拥着回到屋里盛装打扮,带到正厅之中,跪下接旨。

“恭喜慈姑!浑金璞玉、花容月貌,太子千岁御笔钦点,聘入宫中为嫔!”

若是聘了阮容,一定是太子正妃,仪式怕是要比现在更隆重数倍,阮慈是养女,身份到底不同,便只能为嫔,她是见过太子的,只不如阮容和他熟稔,阮慈很诧异,她心中想,只怕二夫人更不喜欢我了,她一向觉得我分了容姑的风头,就是那里,如今皇后梦碎,今后该怎么和她见面呢?

第2章 狸猫引路

“你抬起头来。”

阮慈抬起头让皇后娘娘打量,她很小心,并不四处探看——也没什么好看的,宋京禁宫她也来过几次,皇后的宫室无非大了些,也没什么特别的。

阮容才貌双全、清名远扬,太子却不要她,选了阮慈,皇后娘娘看阮慈自然挑剔,可看了半晌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只得端茶叹道,“到底还是小了些。”

她身边的女官便笑着说,“难得太子欢喜。”

她是太子钦点的嫔妃,皇后娘娘也无计可施,只是微微摇头,想了一转,叫她站起身来坐到身边,问她几句话,阮慈一一答了。

她口齿灵便、声音娇甜,卖相也好,皇后讲了几句话,由不得也喜欢上她,携着她的手叹了几口气,说道,“是个好孩子——只是委屈了你,要怪,只能怪这世道不好罢。”

大人说话,孩子听不懂也是常事,阮慈眨着眼做出懵懂的样子,其实心里大略是明白的,太子点嫔,是二夫人造访之后的事,大约是有件大事已在酝酿,她的婚事,无非是此事的一部分而已。

宋国七百年来争斗不休,门阀家的女儿,锦衣玉食、少见天日,不用承受那火瘴干风的磋磨,自然也要付出代价,阮慈对自己的婚事并无主见,一切不过是豪门博弈的一部分,她已拜过皇帝,此刻拜过皇后谢恩,又去拜见太子。

太子正在碧华轩小书房读书养静,他叫从人都退到门外,让阮慈坐近一些,又给她吃点灵玉。“你姐姐怎么样了?”

阮慈幼时是跟着阮容一起进宫的,阮容大她两岁,太子又大阮容三四岁,两人年纪差距很大,阮慈年方豆蔻,太子已是弱冠之年,两人坐在一起,仿佛隔了一辈,彼此毫无绮念,阮慈说,“姐姐自然很伤心吧,我也不晓得,昨日得了消息,今天一早就来谢恩了,还没和她照面。”

阮容自然是要怪责太子的,这点阮慈不说两人也明白,太子笑了笑,他似乎也是有些难过,但已消解过了,只慢慢地说,“那也没办法,都会好的,这样做,对阮家最好,你父亲会解释给她听的。”

阮容是嫡系出身,阮家主支唯一的大小姐,天下间能配得上这份出身的门阀都不太多,若是她嫁入天家,自然是太子正妃,将来也就是一国皇后,阮容正是想要做皇后才瞒着自己的符道修行,但皇后的陪嫁自然要比一个妃嫔贵重,阮慈昨晚想了一夜,隐约已有猜测,此时不禁问道,“是和坤佩有关吗?”

太子不免对她另眼相看,沉吟片刻,也不瞒她,点头道,“周帅上疏,请为我择配,这是好事,东宫不便回绝。”

周帅正是北地周家之主,阮慈肩头一颤,已是全明白过来,“昨日二夫人进宫请安,皇后娘娘便是对她提起了此事。”

皇后与周、阮两家都沾亲带故,居间也是难为,阮家也很难回绝皇家提亲,更不好主动推出阮容之外的人选,若是由皇家开口,阮容被聘为太子妃,阮家该拿什么陪嫁呢?要是天子受了周将军蛊惑,开口索要坤佩做嫁妆,阮家该不该答应?

只有太子,在自己婚事上到底是能做得几分主,由他出面是最妥当的。他不娶阮容,心下怕也是有几分失落的,要再择人,除了阮慈,年龄相当的阮家姑娘也没见过别人了。阮慈没有说话,只叹了口气,太子摸摸她的额头,不无歉意,“承乾宫人口简单,我也自然会照顾你的。”

阮慈不敢生受,盈盈下拜,“是奴要多谢殿下照拂阮家。”虽然她的婚事因此断送,但太子却是一番好意,在这样的乱世之中,坤佩对阮家,远远比一两个女儿的终身要重要得多。

太子从前看她,是阮容的小妹妹,这一次对阮慈是刮目相看,不但仔细地看了她很久,而且还告诉她许多阮家人不会告诉阮慈的事情。

“三宗共镇宋国,以百年为期,轮番派驻真修执掌符门,十五年前,盘仙门高道潜修去了,凌霄门却未派往昔的陈仙师回京,而是由柳仙师履新,据我所知,阮家与陈仙师相交莫逆,和柳仙师没什么交情。”

“原来我们大宋的豪门世家,都有供奉仙师么?”阮慈问道,“我们家供奉了陈仙师,那么……周家供奉的是哪一位呢?”

“便是新上任的柳仙师,”阮慈一点就透,太子和她说话也轻松,他低声道,“听说,柳仙师对周帅很是赏识,甚至收他做了外门弟子,传下一套炼体功法。”

“炼体?”

阮慈疑惑稍去,可问题却也越来越多,“甚么是炼体功法?是武功么?盘仙门、凌霄门、玉溪派,这些门派为何我从未听说过,他们都是修符的么?”

太子有些无奈地笑了,“这些事,以后慢慢再告诉你吧,你只管回去把这些话告诉家里人便行了。”

阮慈不情不愿,却也只能拜别,太子牵着她的手,亲自将她送到门前,又突然叹了口气。

“像你这样的小娘子,若是甚么都想知道,到我的承乾宫来自然是极合适的。”

为防风沙,豪门府邸内无不是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廊亭连缀,便于家人行走,禁宫自然也是如此,太子透过深深的回廊,望向天井处洒落的一丝日晖,他生得白皙清俊、风神如玉,他望着远处,阮慈却看着他的侧脸,一时两人都有些出神。

“将来,你会知道许多人一辈子都不知道的事情。”

太子轻喟一声,缓缓说道,“但是知道得多了,也许你又会巴不得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呢。”

阮慈一向觉得他虽然身份高贵,却一点也不倨傲,但没想到,太子居然也有如此忧愁彷徨的时候,她不禁心头一紧——有什么样的事,能让一国东宫做如此情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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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如何,阮慈极得太子喜爱,这是有目共睹的,她入宫谢恩被太子留住,出门时更被亲自相送,这些小道消息似乎长了翅膀,在阮府内翩翩飞舞,阮慈从宫中回来,就觉得家下人对她的态度大不相同。她却并不以此为乐,抱着收养的大狸猫发呆,晚饭也不想吃,她的侍女小狸笑道,“慈姑,用饭吧,吃完饭,大老爷大约也得闲了,还要过去请安那。”

阮慈惦记着太子所说的‘把这些话告诉家里人’,便坐起身和小狸一起吃晚饭,宋国人只吃一种饭,主仆之间也无甚分别。这是灵玉旁伴生的‘粒稻’,埋在土里一块一块,灰突突的,宋人煮玉为饮,将灵玉煮化之后,放入粒稻,稻熟自然褪壳,将稻皮扬弃,饮汤嚼米,便是裹腹的饱餐。

阮慈吃了两块粒稻就吃不下了,把汤饮了几口,便拿过猫碗,将残食倾倒进去,大狸猫‘喵’了一声,凑过去大吃大喝起来。把碗舔光了,伸出爪子在那里舔自己的毛。小狸埋怨道,“慈姑总是这样喂它,它便更加娇惯了,吃过煮熟的粒稻,再不要吃生的。”

“谁说的?”阮慈从怀中取出一块灵玉,掰碎了递到狸猫嘴边,狸猫站起身抱着她的手,一粒一粒吃个不停,小狸气得跺脚,直道这狸猫谄媚,阮慈大有面子,不由嬉笑起来,一时也忘怀了连日来的动荡波折。

大老爷一直没遣人叫她过去,阮慈在屋里来来回回踱步许久,还是抱着狸猫溜出去找阮容。阮容气色不太好,有气无力的,但到底还是见了她。

“他只问了那一句?”她细问阮慈入宫见闻,问得太子只说了一句‘你姐姐怎么样’,不由眉立恼道,“这男人实在没有良心。”

阮慈最好她只埋怨太子,当下拼命附和,“确实,男人都靠不住得很。”

阮容被她逗笑了,弹了她一个爆栗子,“我又没有怪你——难道我是那样不讲理的人么?只是你的性子要改了,禁宫可不是甚么好去处,既然你去了,那便要好好地说说你。”

说是这样说,但依旧难免惆怅,阮容能不迁怒阮慈已算难得,阮慈也不敢贸然开解,小心地在阮容身边坐着,望着窗外发呆,她有好几个月没见过天日了,宋国甚至还有不少贵族少女,从生到死,一步也没有踏出过屋顶。

但阮慈是想要出去看看的,她心里装着许许多多的疑问,盘仙门、凌霄门、玉溪派,三宗共镇宋国,为什么要用镇字呢?难道宋国有什么妖邪不成?可谁也没说过这些,就连太子所说,和阮家交好的陈仙师,阮慈也从未听说过他的事情。

大狸猫被她抱得久了,有些不耐烦地扭动起来,阮慈把它放到地上,阮容说了句,“这猫儿倒生得胖大,只是被你惯坏了。”

宋国几乎人人家中都饲了狸猫,狸猫爱吃粒稻,能嚼灵玉,探矿往往能够帮手,还喜欢捕食野外逢火瘴之气而生的凶鸦,是第一吉祥有用的益兽,阮家也不例外,府中有上百只猫,阮慈身边这只是她小时候抱到屋里来养的,和她一样久不出门,每日里好吃懒做,阮慈说,“我没有惯着它呀,我对它很严格的,是不是呢,大狸奴?”

大狸猫长长地喵了一声,走到门口回头看她,小狸笑出声道,“它想回去了。”

阮慈本就呆着尴尬,阮容一会儿还要给她上课,此时不走更待何时?她起身要去捉猫,大狸猫一扭身子就跑了出去,阮慈拎起袖子直追上去,口中叫道,“狸奴,你去哪里?”

她跟在狸猫后头,跑了一段,累得停下来歇口气,大狸猫也就不走了,在远处望着她,阮慈追上去,它又扭头跑远,阮慈被逗得且跑且笑,她心中有种难言的快慰,似乎所有的忧愁都在奔跑中被暂时忘却,阮慈也不知道十几岁的小姑娘应该是怎样的,在这个乱世,似乎谁都没有纯真的本钱,就连阮容和太子都不曾无忧无虑,可她确实又很想冲出这重重屋宇,在星空月色下跑上一遭,又或者甚么都不做,只是享受那自由自在的感觉。

若是在平时,阮慈是不敢这样跑的,阮府千年古宅,有许多地方不许孩子们去,但她已经不再是那个阮家养女了,阮家养大了她,她也为阮家付出了自己的终身,就要这样生生嫩嫩地闯入禁宫中去,阮慈今夜不再处处小心,她的嬉笑声在重廊里撞起阵阵回声,追着狸猫也不知跑到了哪里,这才逮着一个空档,从背后猛地一扑,抱住了大狸奴。

“你作死呀!”她搂着猫一顿乱搓,大狸奴懒洋洋地倒在阮慈怀里,宋国的猫都生得高大,大狸奴要是人立而起,几乎有阮慈一多半高,阮慈是揉不痛它的,狸猫被搓了一会,反而咕噜起来,阮慈佯怒道,“好厚的脸皮,我是在罚你呢。”

她自己撑不住笑起来,笑完了,慢慢弯下腰,把脸靠在大狸奴厚实的毛发上,伸出手望着指尖,青濛濛的符力正自流转,将汗意污垢带走,阮慈出了一回神,突然又难过起来,低声道,“你这么野,带你入宫是害了你,可你又这么懒,不带你进去,你该怎么办呢?”

她像是在问自己,也像是在问狸猫,“你说,容姐会好好待你吗?会不会她见到了你,就想起了我,私底下偷偷地拿你出气呢?”

她在阮家,虽然衣食起居一如阮容,但终究没有父母,伯父、伯母的照看,和亲生父母总是有所不同,自幼陪阮慈长大的只有这只大猫,阮慈不敢带它进宫去,却又很舍不得,她突然被择选为太子嫔时并不开心,今日知道自己的婚事不过是博弈的结果,也没有难过,唯独此时想到要和狸奴分离,却实在不易接受,搂着猫呜呜咽咽地哭了一会儿,擦擦眼睛,抱着猫要回屋舍去。“唉,我们这是在哪儿啊,天色又黑,我可找不到路了。”

她把狸猫放下,令它带路,狸猫却并不动弹,四足稳稳站定,仰头看她,大眼瞪得圆圆的,阮慈一阵纳罕,她这头大狸猫一向是很灵的,很能听得懂人话,让它带路,它不可能分辨不出方向。

“怎么了,和我闹脾气了?”

她回身要自己寻路,狸猫又绕到她身前将她拦住,仰首长长地嘶叫了一声,叫声凄厉嘶哑,阮慈被它吓得倒退了一步,跌坐在地,惊疑不定地道,“出什么事了么?”

宋国野外甚是荒凉,只有寥寥几种异兽生长,各有神异之处,狸猫便是以善感变化见长,阮慈听过许多传说故事,许多地动山摇的大灾变,都有狸猫示警,只是她从未想过宋京这样的大城也会有什么地动、星陨这样的大灾,正不知所措,远处突地一阵嘈杂,‘铛’地一声,钟声响起,隐隐还有马儿的嘶鸣声,但很快就都沉寂了下去。

阮府迎客,门钟要么不敲,要么没有只响一声的,贵客也万万没有夜里登门的道理,阮慈脸色发白:这些年来,宋京风云诡谲,这样的响动她听到过好几次,都是邻人的动静,她知道这是发生了什么事——

这是军士临门,抄家灭族的声音。

她也明白了太子脸上的忧郁之色——怀璧其罪、形势逼人,这一次,阮家是真出大事了,恐怕太子心中也隐隐有所感觉,这一次,可能连他都护不住阮家。

狸猫‘喵’地一声,站起身引着阮慈往回廊深处跑去,这里越跑越深,连月色都照不进来,只有阮慈胸前青符散着朦胧的光,阮慈将青符拿下,勉强照着前路,大狸猫不时转身回望,眼中幽幽的亮光像是浮在空中的烛台,阮慈强忍着心中的恐惧,跌跌撞撞跟在大狸猫身后,跑了好一阵子,狸猫停住了脚步,人立而起,爪子不断地刮擦着前方的门板。

为避风沙,世家大族均将屋宇用回廊连并,这回廊周折幽曲,如同迷宫一般,世代绵延不断加盖,踵事增华之余,也有许多幽僻之所罕有人迹,孩童走丢,寻不回路,如果进不了屋,符力耗尽后就死在哪个荒院也不是甚么稀奇的事,阮慈此前就从未来过这个处所,她推了推门,又用符照了照,“门锁住了。”

铁锁坚牢,在青符下反着雪白的光,阮慈碾了碾手指,心下纳罕:这个地方这样偏僻,按说早该尘灰遍布,可符力没有丝毫反应,可见这里应该常有人来打扫。

身后,喊杀声渐起,极远处更有火光亮了起来,照红了半边天空,隐约可见火瘴凶鸦在天边来回飞舞,粗哑叫声在空中隐隐飘散,‘当亡、当亡’,叫得人心烦意乱。阮慈回望身后,又低下头看了看狸猫,大狸猫蹲坐着偏头望她,似在沉吟着甚么,猫脸本就表情甚少,它看来并不为乱象所动,依旧冷静非常。

阮慈注视它一会儿,轻声道,“狸奴?”

她其实也不知自己在问什么,狸猫却像是听懂了,它缓缓站起来,弓起背抖了抖毛,扬爪一抓,阮慈眼前一花,什么也没看清楚,只听得当啷一声,铁锁落地,她放低青符看了一眼,锁身整整齐齐断成了几节,犹如被利器划过。

寻常狸猫是无论如何都做不到这一点的,若等闲如此,宋国人就不敢养猫了,阮慈心中不知作何想法,望着大狸猫说不出话。

大狸猫打了个呵欠,舔舔爪子,往门缝里一蹿,阮慈猛地回过神来,又回头看了看远处的火光,一咬牙推门而入,回身摸黑闩上了门。

第3章 密窟藏身

“狸奴,狸奴。”

阮慈跟在狸猫身后细声问,“我们要去哪里?——我是不是活不成了?”

她摘下木符看了一眼,见上头青光已逐渐黯淡,心下也是叹息,“狸奴,别走了,没有用的。”

如阮慈所料,狸奴破开的那扇门并不简单,屋内有扇密门,狸奴又刮擦地面,叫阮慈打开,一人一猫下到地底,便是四通八达的密道。阮慈跟在狸奴身后,已经走了几个时辰,心也渐渐地灰了。

除非她一辈子不出眼下这密道,否则符力耗尽,出去也是被火瘴之气汲取生机,干渴至死,留在密道里则会饿死,宋国门阀倾轧之争,从来都不怕有漏网之鱼,一般人就算逃了出去,没有路引牌子,符师也不会给生人灌注符力,阮慈甚至觉得狸奴其实带错人了,阮容和阮谦若是能从密道出城,倒是能活下去的,他们可以御使符力,活下来的希望就大了几分。

但,猫哪能听得懂人话?狸奴依旧在前方不疾不徐地走着,它似乎对这里很是熟悉,阮慈朦胧中可见许多岔道,但狸奴丝毫也没有犹豫,一个转弯接着另一个转弯,阮慈走得累了,它便伏在地上等她一会,过了一会儿,又站起来带着她往前走。

阮慈虽不怕黑,但在这样黑暗幽闭的环境里也觉得不适,她现在倒也不怕死了,只不愿死在这样偏僻的地方,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更不想一人面对死前那段难熬的时光,纵然已不存生望,还是咬牙跟着狸奴往前走去。

这间屋子连接的密道开始还有一人来高,现在渐渐低矮起来,头顶也由砖面变作土面,阮慈逐渐不能直立,弯着腰走了一段,狸奴又转了个弯,钻进一个小洞里,阮慈差点儿挤不过去,好在她年幼身窄,强忍着恐惧,不顾一切往前硬挤,心中只想着,“若是洞口太小,该不会能进不能出吧?那样若是狸奴不管我,我就要卡死在这里了。”

还好,洞口初入极窄,但爬了几步,阮慈眼前隐约便见到光亮,更隐隐有人说话,她又惊又喜,也颇是小心,走了这么久,方位已无从辨别,是否已出了阮府,很不好说,且阮慈也知道自己大概走的不是正道,她爬的这段路很像是狸奴刨出来的猫洞。

果然,又爬一会,她手上一空,身上一轻,差些坠到地上,还好阮慈手脚灵便,撑住地面狼狈爬出,没弄出什么动静,只是双手已被擦得血肉模糊,甚至感觉不到痛楚。这里已深入地下不知多远,空间又颇开阔,风声呼呼,远处的人并未察觉到她的到来,仍在厉声喊叫着什么。

阮慈将木符藏入衣襟,左右顾盼,此处似乎是个天然石窟,四通八达,光她所见之处就有七八个洞口,不时有暗风吹过,带来‘呜、呜’的声响,如泣如诉,令人毛骨悚然,远处石壁林立,围出一圈空地,里头隐隐闪着火光。靠近那空地之处,地上青光闪闪,像是有灵玉矿生在此处,发出的荧光。

阮慈寻不见狸奴,又不敢叫,蹑手蹑脚靠了过去,走到青光所在之处,蹲身一看,心下大骇:这哪里是甚么矿石,这是有人死在这里,身上青符未灭,所发的符光!

这一地的青光,也就意味着……

阮慈不敢细想,甚至不敢细看死人的长相,其实心底已有了猜测,这里当是阮氏为自己营造的秘密藏身之地,又或者兼有仓储的功效,阮慈等人年纪尚小,家里人不敢告诉他们倒也正常,她在密道中走了好几个时辰,阮氏族人大概有许多都逃了进来,但还是未能阻挡敌人的脚步,堂堂大族如今尸横遍野,纵不说从此灰飞烟灭,怕也是再不能重回以往的荣光了。

她蹑手蹑脚往空地靠了过去,越走近心中越沉:一路上她瞧见好些人伏在地上,脚踩之处湿湿粘粘,有一股新鲜的血腥味道,甚而还有人没有完全断气,那‘呜呜’的,不止是风声,还有地上人断气之前发出的‘嗬、嗬’声。狸奴把她带来了自己心中的藏身之地,却没想到动物到底只是动物,它心中最安全的地方,原来却是阮家人的刑场。

“大老爷,当真不把坤佩交出来么?”

阮慈靠得近了,也渐渐能听到人声,她心里越来越沉,在石壁后头窥探着不敢靠近,也未看全,只见空地中央人影憧憧,有个武将站在当中大声说话,左右皆是羽翼拥趸,还有人弯腰在一角磨着刀锋,发出刺耳的刮擦声,甚是吵闹,身后一排兵士等候,都是全甲。阮慈曾听大伯父说过,战场上杀人多了,枪刀遇血会卷刃残损,所以要临阵磨枪,没想到第一次亲眼得见,居然是在自己家人的尸山血海之上。

“明人不说暗话,今日阮家人自然是一个都跑不脱的,你若老老实实地交出来,还能给家人留个全尸,有甚么余孽逃脱出去——只要不姓阮,那末是不是阮家人,不过也就一句话的事,你若是还不愿行个方便——”

他嘿嘿笑道,“你瞧见了么,这是你的爱妻,你的爱子——”

阮慈是瞧不见的,她也不想瞧见,她矮着身子,藏在阴影中往外逃去,身后突然有光照来,她心中一惊,猛地扑到地上,装作尸体,那兵士举着灯走了出来,懒洋洋地照了一圈,又回了空地里,隐约可听见他的声音,“没什么,外头还有人没死,也无妨的,再过几个时辰,渐渐就都死得透了。”

嬉笑声、磨刀声、逼供声、惨叫声,在这石窟上空回荡不休,阮慈像是坠入了一个极清醒的噩梦中,茫然不知该逃往何处,狸奴蹿进石窟后就不知去了哪里,这里有光,它的眼珠不再发亮,倒比在黑暗中更难寻找。

有了那兵士的惊吓,她不敢再起身走路,只好手脚并用,顺着来路往回爬去,青光莹莹,触目都是熟悉的面孔,二夫人的婢女小吉、小祥,十三堂兄……

二夫人院中的家人都在这里,阮慈本已逐渐麻木的情绪又紧张起来,她生怕自己下一刻便看见阮容,却又不自觉看得极为仔细,也怕错过了她,逐个检视过去时,手上突然一顿,轻叹道,“二伯母……”

“嗬嗬……”她虽说的小声,但许是被声音刺激,躺在地上的中年女子吃力地抬起头来,她满面血污,若不是阮慈和她极为熟悉,错眼几乎认不出来。这便是昨日还神气活现、说一不二的二夫人。“慈、慈姑?”

阮慈咽下口中惊呼,跪下身想搀扶她,低声道,“二伯母,是我,别喊叫。”

她的声音极是细微,二夫人也不知听清了没有,阮慈扶她不动,只觉得二夫人沉甸甸的,好像一块死肉,她心下又难过又害怕,忍不住颤声问,“家里出了内奸,是不是?”

二夫人想要说话,却没有力气,只是轻轻摇头,一脸将要谢世的样子。

阮慈和二夫人关系一向不冷不热,她和阮容年岁相差不多,身为养女却在内院长大,从小便十分亲厚,但两人容色相当,二夫人却一向嫌她分了阮容的风头,阮慈知道她多次和大伯父提议,要将自己送走。她在二夫人面前一向赔着小心,很有几分忌惮,此时勉强抱着二夫人的肩膀,却是凄惶之至,恨不能放声大哭,低声道,“二伯母,能不能等等我,我不想一个人死。”

二夫人呼吸渐重,突然抬起手,一把抓住阮慈,轻声说,“别哭!”

她气息极低,时断时续,声音又轻又浅,阮慈侧耳才能听清,只语调还带着几分果断,是阮慈熟悉的味道。“别怕。”

她紧紧抓着阮慈,“别怪自己……活下去。”

别怪自己?阮慈心中疑云满布,只还未来得及细问,二夫人就松开抓着她的手,指了指前方,“拿符……去那里。”

又往自己胸前探去,“带着路上吃……”

一语未毕,她喉咙里‘咯咯’连声,气息渐弱,在阮慈怀里没了呼吸。

阮慈抖着手轻轻将她放下,伸手往二夫人衣襟一探,却没摸到木符,只抽了个荷包出来,她心中却是因此一动:是了,她之前不敢出去,不就因为符力耗尽了无以为继么?这里有许多木符,纵不能都取走,带上十余枚也是个路。

而且,木符都是佩好在身的,等闲不会遗失,这么多人都死了,木符也好好地佩在身上,二夫人身上的木符不见了,自然是有人取走——阮容不在这里,也不在空地处,她是不是取了母亲的木符,往二夫人指的洞口逃去了?

她精神大振,忙从尸体身上摘取木符,唯恐光芒变化,被兵士注意,隔了几个人摘取一个,心中默默念道,“小竹、堂兄,你们在天之灵多加保佑,将来我要给你们报仇。”

一思及此,她不顾风险,又往另外一片石壁爬了过去,刚才她在那群人背后,只看得到大伯父、堂兄等人,均已满面血痕,狼狈至极,只是却未见仇人真颜,既然要报仇,那么总要看清仇人的脸。

刚爬到一半,突然有个毛茸茸的东西从她脚上踩过去,阮慈骇得几乎大叫起来,往地上一趴,装起死来,那东西擦着她蹿到身前,一双眼珠荧黄透亮——却是刚才不知跑到何处去的狸奴。

阮慈心跳如鼓,喘了好几口气才勉强平复,她指着狸奴无声地宣泄着自己的愤怒,狸奴又哪里懂得?一歪头从阮慈怀里叼出一片木符,往远处跳去,跑了几步,回头望着阮慈,有了青光,它双眼的光芒隐隐透出,在昏暗中便可勉强辨别,不至于无处寻找。

这么说,狸奴不是故意丢下她不管,而是在此处无法引路?

阮慈暗暗纳罕,她逐渐觉得此猫灵性十足,比一般狸猫胜出许多,甚至有些诡谲的味道。回头看看空地方向,犹豫了一会,爬到狸奴身边,低声道,“狸奴,你记得仇人的味道么?”

狸奴吻部的青光上下点动,阮慈心想,“这么多兵士都戴了头盔,看不清脸,我听那主事大将声音有些发闷,若是他也戴了头盔,那么看了也没有用,但脸可以遮住,味道是遮不住的,狸奴能认得,将来我总可以找到他们,眼下还是保住性命为上。”

她又以空地石壁为参照,记住二夫人所指洞窟的方位,这才跟着狸奴,一路闪闪躲躲,进了一个矮小的洞口,此处洞壁曲折,通道狭小,阮慈反倒松了口气,那些兵士就算发现了她的踪迹,也追不过来。

“我怎么不知道宋京地下有这样的洞窟。”

稍脱险境,她不禁就嘀咕起来,“狸奴,你知道多久了,你以前常来这里玩么?”

狸猫自然是不能回答她了,说话间,通道转而向上,到最后几乎垂直,阮慈尽力攀缘,也学着狸猫,把木符叼在口中照明,好在石壁凹凸不平,可以借力之处甚多,她爬了一柱香有多,终于自洞口挤出,坐在地上大声喘气,又好奇地打量四周,心道,“这里又是什么地方,怎么还是这么多青光。”

这里从高度来说,应该已是又上了一层,和底下空地有十余丈的距离,却要更亮堂一些,石壁中处处有青光透出,高高低低,还有些石头本身青光极盛,几乎能照亮人脸,阮慈摸了摸发亮的石头,触手清凉,又壮着胆子舔了舔,口中湿润,她恍然大悟,“这便是灵玉矿没采出来以前的样子?”

有了玉矿,就有粒稻,就是在这里住上一年也不会死,虽然还不知怎么挖掘,但阮慈心中终于安定了少许,夸奖狸奴道,“好猫儿,原来你真的很聪明。”

她展目四望,只见此处犹如一个四处漏空的大篓,四面八方都有通道连接,只是粗细不同,而且此处应该别有宽阔通道进来,阮氏族人在此留有一些桌案摆设,阮慈走近张望,上头是一些祭品、牌位等等,均已陈旧不堪,难以辩识。远处空地中央,远远的还停了两具棺椁。

宋国环境严酷,死人是家常便饭,阮慈虽然长于深闺,但参加过不少葬礼,对这些东西并不如何惧怕,犹豫了一下,还是慢慢走过去,一边走,一边寻着往下的孔洞看看能不能看到下一层的光景,走得越近脚步越快——棺椁就停在囚禁阮家拷打空地上方,她已经看到了孔洞中透出的火光。

“你是怎么发现这里的?”

她边走边问,狸奴碎步跟在她脚边,又小跑起来,几下窜上了棺椁,阮慈吓得一抽气,低声道,“快下来!莫冒犯了人家!”

狸奴鼻子喷了一下,似是在表示不屑,它将木符吐出,往石椁上一躺,开始舔舐皮毛,阮慈拿它没得办法,更关心脚底下的事,只可惜这里的孔洞弯弯曲曲,只能透光却看不清景象,只有声音还算清楚。

阮慈绕着棺木摸了一周,也没找到合适的窥视孔,只得罢休,她发觉这两个棺木一大一小,仿佛一个成人和一个幼童,有心找找墓志铭,却也没有发觉,心中暗自奇怪,想道,“阮家的祖坟明明不在这里,这是在祭祀谁呢?而且,这个地方四通八达,到处都是洞窟,如果没有狸奴带路,该怎么进来怎么出去呢?如果迷路了,一定会死在这里面的。”

声音能传上来,自然也能传下去,阮慈不敢讲话,背靠棺椁坐着,只是胡思乱想,此时已过了一夜,她实在疲累饥渴至极,探手到袖子里捏了捏装灵玉粒的绣囊,早已空空如也,被她在一夜间陆续吃了。

阮慈突然想起二夫人怀里摸出来的小荷包,打开来一看,里头装的满满都是灵玉块儿。她取了一块放入口中,灵玉入口即化,阮慈含着一包水,舍不得就咽下去,不知不觉泪流满面——二夫人临死还不忘叫她带上的,正是她前日尝过,很是欢喜的甜玉。

脚底传来惨叫声,是她熟悉的养父声调,大老爷大概不会就死,还要被折磨一会儿,但也没有太久了,底下的阮家人一个都活不成,他自然不会交出坤佩,阮慈若是他,也会一样行事。

她闭上眼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却不愿捂住耳朵,仍是听着养父在人间最后的声音。一面哭,一面仍是吞咽着口中的甜玉,此时每一分补给都不能轻易耗费,二伯母和她说过,叫她活下去,阮慈自然要听她的话。

阮大老爷的声音渐渐小了,阮慈心里冥冥中有些感应,知道养父已经去世,眼泪不禁夺眶而出,狸奴不知什么时候也跳了下来,搭着她的膝盖站起身舔她的脸,毛刺刺的舌头舔的她一阵疼痛,阮慈哭着将它抱进怀里,发狂地顺着它的毛,往昔她情绪不佳时,总会抚弄狸奴,此时却越摸越伤心,终于把脸埋到狸奴身上,大哭起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情绪渐渐平复,狸奴又扭动起来,挣开了她的怀抱,阮慈要说话,狸奴一脚蹬了过来,她被猫爪封住了嘴巴,人也清醒过来,耳边听得下方喊道,“仙师!周某恭迎仙师法驾!耽误仙师要事,请仙师降罪!”

随着一声轻嗯,底下石窟突然大放光明,一道道纯白色的亮光从孔洞中映射上来,显得光怪陆离诡异不已,阮慈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在石棺边上蜷成一圈,本能地逃避被这白光照到。

“还未找到坤佩吗?”仙师的声音很柔和,但透过孔道传来亦极是清晰,丝毫没有折损,那周某——多半便是周将军,他的回答就显得含混不清,无非是说还有人没有找到,也许在逃人身上。

仙师嗯了一声,不疾不徐地道,“无妨,我这九天十地厚土润泽神光可以照见肺腑,将此处地井照得通彻又有何难哉?”

他微微一笑,“不出两个时辰,光种生化,你等只需带着光种寻去便是了。”

他口中的神光、光种,阮慈听得懵懵懂懂,但心中已是暗叫不妙,这光种如果能飞,从孔洞中飞上来了,照亮此处,那仙师生出感应,要擒下她又有何难?

她本能地望向怀中的狸奴,狸奴也正和她对视,它圆圆的猫眼依旧不慌不忙,一扭身子,踩着阮慈的肩头上了大石棺,又跳到小石棺边沿,伸爪一挥,那石椁盖竟被推开了一条缝,狸奴跳进椁中,一只猫爪从缝隙里伸了出来,扒拉了几下,从内侧勾住盖沿,又把棺椁严严实实地盖了起来。

这狸奴真的只是一只猫吗?

阮慈看得目瞪口呆,不知作何感想,但无论如何,那小石棺比孩童身量还窄,她无论如何是进不去的,时间紧迫,她不及多想,起身翻上石棺,学着狸奴去推那棺材板——这棺椁居然没用糯米汁封口,而且触手极轻,一下就推开了一个大口子。

几百年没人开的棺材,谁知道里头是什么样子,阮慈屏着呼吸让了一下,倒没闻见甚么异味,乍着胆子用青符一照——椁中干干净净,不染纤尘,甚么陪葬都没有,椁中只躺着一具白玉棺材。

富贵人家的棺椁,并非嵌套得严丝合缝,总是留有余量可以放些陪葬物事,阮慈用眼度量一番,棺椁之间的余地,她要往两侧躲是不能的了,但可以躺在棺上,甚至还能翻身。

“狸奴,狸奴……”

她轻轻用气声叫了几下,想着若狸奴能和她一起躺进棺材里,还能有个伴,但小棺材寂然无声,狸奴像是完全没有听到,倒是那白光似是发现不对,骤然大盛,阮慈一咬牙,不敢再耽搁,转身跳进棺材里,翻手合上椁盖,眼前顿时黑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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