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春妖

(一) 百鬼夜行

七月半,乌云月,阴风习习,鬼门大开。

寒生一个人走在呜咽的冷风里,月光照着她瑟瑟发抖的身子,一片惨白。

地上却是没有影子的。

她是个棺材子,在棺材里被一个死人生下,生来便没有影子,第一声啼哭划过残败的义庄,从此与看守义庄的瘸腿老人相依为命。

直到七岁时,老人去世,将她托付给了城里一家棺材铺。

今夜七月半,她被棺材铺的老板娘赶出了门,那个大嗓门的女人一脸嫌恶:

“你这个煞门星有多远死多远,今晚不许回来,别给老娘招鬼上门!”

寒生衣衫褴褛地走着,满心凄楚。

她不知道自己该去哪,哪里又愿意收留她这个不吉祥的人呢?

也许一开始她就不应该出生在这个世上。

一声乌鸦叫掠过夜空,寒生一惊,抬头一看,才发现自己不觉中走进了一个荒林,周遭孤烟迷雾,透着说不出的阴冷。

她有些害怕地后退了几步,不防撞到了一棵大树,吓得她缩紧身子回头一看。

这一看,却看到了她永生难忘的一幕。

苍白的月下,一道幽蓝身影坐在波光粼粼的潭边,长发如瀑,衣袂摇曳,正举着木梳,闲闲地照着水面挽发,全身泛着月影的光华。

美丽至极,诡异至极。

似有所感,那幽蓝身影回眸一瞥,眼角微微上挑着,一段浑然天成的慵懒风情。

寒生身子一颤,像被什么瞬间击中了般,脑中只不停地回旋着一句话:

这一定是世上最好看的人……

那人似乎也看到了她,狭长的眼眸波光流转,无限蛊惑,寒生一个轻颤,心头跳得厉害,转身飞也似地逃了。

那幽蓝身影拂过发丝,戴上了额环,在月下诡魅一笑。

寒生跑啊跑,心都要跳出嗓子眼了,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跑,也不知道自己要跑到哪里去,她只是这样跑啊跑,直到林中传来了那阵飘渺歌声——

寒生一个颤栗,微抖着身子,向着歌声的方向寻去,她没看见,一只蝙蝠飞过她的头顶,血红的双眼大如铜铃。

远处火光点点,似乎有人聚在篝火前唱歌跳舞。

寒生小心翼翼地凑近,瑟缩地躲在了一棵树后,她抬头望去,甫一看清眼前情景,差点骇得魂飞魄散。

森冷月下,那围着火堆跳舞的竟是一群裹着红衣的枯骨,它们的骷髅头僵硬地转着,手舞足蹈地发出“喀吱喀吱”的声音,叫人毛骨悚然。

篝火边还坐满了一圈,有长着毛茸茸的狐狸耳朵和狐狸尾巴的妙龄少女,她们东倒西歪地醉倒在地,身边是打翻的酒坛,巨大的蝙蝠围着篝火打转,血眼大如铜铃,还有飘在空中的美艳女子,没有身子,只有一个头……

寒生浑身颤抖着,头皮发麻,几乎就想立刻转身逃走,腿却颤栗着迈不开步子,就在这时,腿上传来了一股冰凉的触感,她低头一看,吓得面无人色——

一张美人脸正仰视着她,红唇含笑,头以下的部位却是一条硕大光滑的蛇身,在地上左右扭动。

那蛇女娇媚一笑:“无影鬼,你也是来赴宴的吗?”

寒生终于忍不住,惊悚地就要尖叫出声,却一只手捂住了她的嘴,挟着她飞入了林间。

月光下,幽蓝身影衣袂翩飞,她瞪大了眼睛,男子温热的气息撩过她耳边:

“尔何许人,竟误闯进了百鬼潭,百鬼今夜欢歌,莫要扰了它们的兴致。”

(二)蓝孔雀羽

我是百鬼潭的主人,春妖,今日七月半,你为何会在此?又为何没有影子?

波光粼粼的潭边,寒生望着那双水眸,嗫嚅着开口:

“我叫寒生,出生在寒露那一天,是,是个棺材子,生来便没有影子的……”

水眸一弯,悠悠道:“哦,原来如此,我却也是没有影子的。”

话一出口,两人俱都愣住了。

这对话,这场景……好熟悉,像是曾经经历过一般,是在梦里,还是在……

寒生尚自迷蒙间,春妖微凉的手已抚上了她的脸,柔声道:

“是胎记么?”

寒生脸一烫,如受惊的兔子般后退了一步,伸手遮住左脸,低头怯怯道:

“不,不是,是被老板娘烫伤的。”

火热的铁板,刻骨铭心的疼痛,十岁那年留下的丑陋印记,从此伴了她六年,本就不堪的身份因这变得更加粗鄙,人人视若瘟神,唾弃嫌恶。

寒生不安地捂着脸,身子瑟缩着,从未有过的自卑与难过。

“我们来做笔交易吧。”

温柔的声音怜悯地响起,一团笼着荧光的东西递到了她眼前。

细长一尾,散开着五根蓝色的羽毛,瑰丽的图纹,宝石般的光彩,在月下就如一个幽蓝的梦。

寒生抬起头,怔怔地望向春妖,那个声音带着蛊惑缓缓道:

“这是蓝孔雀羽,一羽一愿,欢迎你成为第九个拥有它的人。”

水蓝的眸子流光幽幽,暗自一叹。

希望也会是最后一个,因为,我实在太寂寞了。

五根羽毛,五次交易,他给她想要的,他在最后一次交易后拿走酬劳。

素手抚上冰蓝的额环,但愿这一次,他能得到他梦寐以求的东西。

第一根羽毛被轻轻地拔下,吹向了空中,瞬间化作点点荧光,消散在了风中。

(三)脱骨生香

寒生脱胎换骨了,她带着崭新的面目回到了棺材铺,惊艳了所有人。

丑陋的红印已经完全不见了,一张脸俏丽生香,单薄的身子也不再畏畏缩缩,显得格外玲珑有致,寒生像是脱胎换骨了,一夜之间由一个瘦弱的小丫头变成了一个秀美至极的女子。

老板和老板娘都看直了眼。

寒生从没这样快活过,棺材铺的伙计们对她前所未有的友善起来,大家终于愿意和她说话,对她笑,不嫌弃她,不视她为异类了。

她万般贪恋这样的感觉。

一颗心却没温暖多久,美丽带来的灾难从天而降了。

老板娘把她卖了,卖给了城里一户老财主做第十二房小妾。

天地霎时坍塌,寒生不可置信。

脑中瞬间闪过那袭幽蓝身影,衣袂翩飞。

她轻念着那两个字,心底一片温柔,眸光却变得坚定起来。

她要逃,逃出棺材铺,逃出魔掌,逃出她不堪的宿命!

春妖送她走时告诫过她,蓝孔雀羽不能轻易使用,现在得到的越多,日后便可能付出越大的代价。

所以这一次,她想靠自己。

明面里她应了这门亲事,一副温顺的模样,叫老板娘甚是放心,暗地里她却开始着手准备,准备逃离这个魔窟。

夜半时分,冷月无声。

寒生悄悄推开门,背着包袱踏出了一只脚。

一切都很顺利,看守后门的小哥已醉得不醒人事,那只大黄狗也被掺了药的肉骨头迷昏在地。

寒生按捺住内心的激动,小心翼翼地取过钥匙,轻轻打开了后门。

凉风迎面扑来,月光静静地投在屋外的青石板上,天地一片静谧。

寒生的眼眶不禁有些湿润,她没有看见,身后高高的屋顶上,立着一道蓝影,那双水蓝的眼眸深不见底,带着怜悯,却更透着冰冷无情。

那个身影就要欣喜地踏出门了,屋顶上眸光一寒,宽袖猛然一挥,一阵狂风平地而起,木门“吱呀”一声又关上了。

寒生一惊,却被大风迷了眼,狂风大作间寸步难行,正心急如焚时,身后一声狗吠响彻后院——

她身子蓦僵,一股绝望顿时漫上心间,铺天盖地地将她淹没。

屋顶上的幽蓝身影一直负手而立,冷眼旁观,直到寒生被棺材铺的人抓住,他方一声叹息,不忍去听少女绝望的哭喊声,一拂袖,消失在了屋顶上。

寒生被毒打了一顿,锁在了后院的柴房。

痛得迷迷糊糊间,她仿佛看见了那双水蓝色的眸子,布满了怜悯,向她伸出手,他带着她飞过林间,飞过月下,她紧紧抓住他的手,笑颜如花……

猛地睁开眼,寒生一声尖叫,如坠冰窖。

一张猥琐的笑脸赫现眼前,竟是棺材铺的老板,那只大手一把捂住她的嘴,笑得淫荡不已:

“小宝贝,把你嫁给那老头我还真是舍不得呢……”

寒生手脚被束,她拼命挣扎地撞开了老板,却没走出几步就被绳索绊倒在地,老板狞笑着一步步上前,寒生躺在地上惊恐地瞪大了双眼……

一道幽蓝光芒瞬间闪过,那个上前的身子忽然僵住,淫邪的笑容凝固在了嘴角,寒生浑身颤抖着望向了他身后的蓝影,泪水夺眶而出。

扑通一声,那张狰狞的面孔七窍流血地倒了下来。

半空中漂浮着一尾蓝孔雀羽,第二根羽毛已经渺渺消散了,剩下的蓝羽笼着幽光落了下来,落在寒生的胸前,转瞬即融。

第二笔交易,达成了。

春妖扶起寒生,微凉的指尖轻轻抚去她眼角的泪水,柔声道:

“没事了,没事了。”

寒生颤抖着身子埋在他肩头,咬着唇无声泪流,温热的泪水侵湿了他的衣裳。

那身幽蓝似乎被这热度灼伤了,心底有什么滋长开去,他伸出手,却停在半空,眉眼黯然下去……

(四)忘川仙人

棺材铺的老板和老板娘一夜之间离奇死亡,寒生接管了棺材铺,伙计们都没异议,好像本应如此地接受了新当家,那桩婚事也像不存在一样,一切都奇怪却又顺其自然地改变了。

没有人知道,这都是一场交易换来的。

寒生用了第二根蓝孔雀羽后就再也没有见过春妖,她想,是不是只有下一次交易时他才会出现?

天气渐渐变冷,不知不觉便要到寒露那一日了。

寒生半夜时常在窗下召唤出蓝孔雀羽,深情凝视着那团幽蓝,思念一日胜过一日,她似乎又看见了那翻飞的衣袂,带着她飞过林间,飞过月下……

她不知道,其实有双眼睛一直在暗地里注视着她。

水蓝色的眼眸,望着她深情的模样,有些怔然,却终究微微一叹。

第一次相遇,她便带给他一种莫名的熟悉感,怯怯的眼神,让人顿生怜惜,他看懂了她眼中的情意,心弦有着些微的触动,像是很久很久以前,也有过的触动……

却是什么也不能说,什么也不能想,只能在内心压抑着,继续做他该做的事。

他们注定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何必自寻苦恼?

素手轻抚上了头上的额环,水蓝的眸子黯淡下去……

在寒露来临的前一天,寒生终于下定决心做了一个选择。

她要用第三根蓝孔雀羽,换得春妖一日陪伴,陪她度过她的寒露生辰。

她不敢奢望更多了,她生怕亵渎了心中的神灵,她只要他再带着她飞过林间月下,看潭水悠悠,月白风清,只有他们两个的静谧时光……

哪怕一生只有一次的相伴,也足够了。

第三根羽毛被轻轻拔下,吹向了夜风中,点点荧光间那身幽蓝踏月而来,施施然落在了她面前,轻声一叹:

“你当真想好了么?”

寒生眸光坚定,脸上漾开了浅浅红晕。

春妖不再言语,宽袖一掠,带着她飞入了夜色中。

风吹过他们的衣角,吹拂着他们的发丝,寒生欢喜得不行,春妖的眼眸却有些哀伤。

他们来到了百鬼潭,皓月长空下,水面上开出了朵朵幽莲,铺成了一道瑰丽莲景,春妖带着寒生脚踏莲花,衣袂翩飞地一路踏去。

寒生依偎在他怀里,听风声拂过耳畔,他们停在了一朵巨大的莲花里,躺在小船似的花瓣中,任幽莲载着他们在水面上悠悠荡漾。

望着明月长空,他们温声软语地说着话,寒生不知哪来那么多话,一改平日怯怯的模样,像个孩子般兴奋不已,不时发出银铃般的笑声,欢快地飘荡在夜风中……

春妖望着她欢喜的模样,像是被感染了般,唇角一扬,淡淡笑开。

寒生说着说着,望向波光粼粼的水面,忽然好奇问道百鬼潭的来历,春妖想了想,清声开口。

相传天上有处忘川,忘川有个仙人,负责看守忘川里的群妖百鬼。

仙人喜欢下棋,日复一日地与自己对弈,自斟自饮地过了千年,却不知哪年哪月哪一日,仙人被自己设下的棋局难住了,痴迷地守在棋盘边,没有留意到忘川河里的变化。

那河水里封印着百鬼,适时刚好有一只厉鬼冲破了封印,挣出了忘川,仙人却依旧痴痴守着棋盘,等到他察觉过来时,那只厉鬼已经毁去了封印,放出了其他鬼怪。

顿时风云变色,群魔乱舞,忘川河里的水也倾泻而出,落入了地上,形成了这百鬼潭。

寒生听得入迷了,喃喃问了一句:“那仙人呢?他怎么样了?”

春妖叹了口气,望向夜空,“天帝震怒,将仙人贬下了凡尘,罚他看守百鬼潭,生生世世永不得自由。”

寒生瞪大了双眼,激动得语无伦次:“原来,原来你就是……”

“不,我不是那位仙人。”

春妖平静道,水蓝双眸望向虚空,眸中染上了一丝怨毒:

“他是百鬼潭的第一任春妖,现下已经解脱了。”

(五)幽明额环

寒生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她脑袋昏昏沉沉的,想到昨夜的经历,不禁露出了甜甜微笑。

蓝孔雀羽已经用去了三根,她不敢再轻易使用,这是她与他之间唯一的联结,她视若珍宝,若是没了,她只怕再也见不到他了……

可寒生没有想到,一个月后,第四根蓝孔雀羽被拔下了。

那是一个寒风天,她难抵思念,提着灯想去找七月半误闯进的那片荒林,寻到百鬼潭去找春妖,却没料到,百鬼潭没有找到,她却在树林里救下了一个陌生男子。

那男子一身华服,玉带锦衣,瞧装束不似本地人,脚上汩汩流着黑血,脸色发青。

寒生急忙请来了大夫,大夫察看了下伤口,又翻了翻他的眼皮,双手一摊。

这人没救了,快准备口棺材才是要紧。

寒生傻眼了。

在树林里她不知地上有人,走过时一只手猛地抓住她的脚,吓了她个半死,嘶哑的男子声音道:“救我,救我……”

那声音似乎还回荡在耳旁,寒生望了一眼床上昏迷不醒的男子,咬咬牙,狠下了决定——

两根羽毛笼着幽光从她的胸前飘出,春妖的身形渐渐现出,宽袖翩飞地浮在了半空。

他摇摇头,叹声道:

“你的善心真是太过泛滥,如此用掉一根蓝孔雀羽值得吗?”

寒生点了点头,在心中默默道,不仅能救人一命,还能再见你一面,已经值得了。

春妖不再多说,望了眼床上的男子,眸光有些沉沉。

他一挥衣袖,屋顶上传来了细碎的声响,寒生感觉有什么东西悄无声息地侵入了房内,正屏气凝神时,一个脑袋突然直直地倒吊在她眼前,吓得她差点失声尖叫。

“无影鬼,我们又见面了。”

那张美人脸俏皮地眨了眨眼,竟是鬼节那一晚寒生遇见的蛇女!

蛇女长长的尾巴倒吊在房梁上,她好奇地转着脑袋打量着屋里的情景,一派天真可爱。

春妖一拂袖,从梁上拉下她的蛇身,“浮衣,莫闹了,快将此人的蛇毒解了,再晚上片刻黑白无常可就要来拿人了。”

浮衣吐了吐舌头,游动着蛇身上了床,盘旋在男子身旁察看伤口,嘴中喃喃道:“这是千戈咬的,这人定是扰了他的清梦,惹火了千戈……”

接下来的疗伤便简单多了,浮衣张开口为男子吸允毒血,春妖在一边拉过寒生,觉得有必要告诉她一些事了。

“在你之前也有八个人误闯进了百鬼潭,他们与你一样得到了一尾蓝孔雀羽,进行了五次交易,你可知他们现在的下场如何?”

寒生摇了摇头,春妖一声冷笑:“寒露那夜我们脚踏幽莲,赏月听风,你欢喜得不得了。”

寒生回想起那夜情景,羞涩一笑。

春妖冰冷的声音继续道:“你却可知,我们脚下踩的幽莲,每一朵里都住了一个魂魄,之前那八个人便在其中,他们的魂魄被囚禁在百鬼潭,生生世世不得解脱!”

寒生的脸一片煞白,瞬间明白了些什么,却又有些不解地颤声道:“你,你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

春妖的眸光立下黯了下来,他轻轻抚上头上的额环,寂寂呢喃着:

“我也不知道,只是……忽然厌倦了吧,不想再无休止地去寻找下一任‘春妖’了……”

他当年也是这般被害了,叫幽明额环锁住了魂魄,成了百鬼潭的下一任春妖,从此不得自由,不得解脱,只有找到下一个替身,才能离开百鬼潭,重获新生……

他先后等来了八个人,在最后一次交易后取得了酬劳——他们的灵魂,却失望地发现,他们都不是下一任春妖的阴寒魂魄,不是那个人选。

如此寂寞等待了数十年后,他终于等来了第九个人……

“就让交易在我这里结束吧,”水蓝眼眸闪着波光,苦笑地摊了摊手:“大不了继续被额环锁住,永远困在百鬼潭……”

春妖望向寒生,眼中流转着自己都不知道的情绪,他伸出手涩声道:

“现在,把最后一根蓝孔雀羽还给我吧,我们的交易终止了。”

寒生脸上落满了泪,她摇着头将羽毛紧紧护在胸前,泪眼倔强地望着春妖,春妖看懂了她目光里饱含的情意,心头一痛,正待开口,寒生哽咽着声音忽然道:

“我们一起……改变这个宿命……好不好?”

声音带着哭腔,缓缓的,怯怯的,带着哀求却又无比坚定。

春妖愣住了,像有什么一下击中了他的心头,酸涩得叫他喘不过气来。

他转过身,努力平复下心头翻滚的情绪,许久,沉声开口。

你可以留着这根羽毛,但它已经无效了,下一次交易,我不会再出现。

(六)东华皇子

天地清素,上下一白,鹅毛般的雪花飘飘洒洒地落下,落在肩头,转瞬间便融化得无影无踪。

一个身影坐在院子里,笼着月白的披风,望着虚空怔怔发呆。

身后传来脚步声,不多时,一把竹伞罩在了头顶,男子清朗的声音低低道:

“寒生,跟我回东华吧,我要娶你做我的王妃,一生一世必不负你。”

月白身影摇了摇头,一言不发。

男子有些气馁,张了张口,却什么也没说,只举着伞静静地站在雪地里,风吹过他的面庞,俊朗坚毅。

这个男子叫祢辰,是东华的大皇子,两个月前被寒生在树林里救下,一番悉心照料下,他爱上了这个带着淡淡哀愁的美丽姑娘,决心带她回东华。

这句话从他醒来后便对她说了无数遍,她却一直摇头不应。

两天后,祢辰留下了张字条,离开了棺材铺,一路策马东行。

字条上只有两个字,等我。

寒生就着烛火烧了字条,凉凉一笑。

自那天后,她真的再也没有见过春妖,无论她拿出羽毛许下怎样的愿望,对着虚空怎样地呼唤,那身蓝影都再也没出现了。

长夜漫漫,寒生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她身体里像有一团火在燃烧,那双水蓝眼眸不断闪现在眼前…

寒生忽然坐起身,握着羽毛奔出房门,披着发赤着脚踏在了雪地上。

“你出来啊,我知道你在暗处,你出来见我啊……”

寒生单薄的身子奔跑在月下,一声声歇斯底里地呼喊着,深藏在心底的泪水再也忍不住地夺眶而出。

她一下瘫坐在地,泣不成声地喃喃着:

“我想好了,我愿意成为下一任春妖,我愿意,你出来啊……”

冷月银雪下,那身白衣伏地痛哭,长长的黑发散了一地,显得分外孤寂。

暗夜里,一个蓝影高高地立在树上,无声地望着这一幕,水蓝眼眸雾气氤氲。

是从什么时候上了心,就再也放不下了?

寒生生了一场病,喝了药后躺在床上烧得迷迷糊糊,恍惚间好像看见一个人影缓缓走近,微凉的掌心抚上了她的额头。

寒生迷糊地抓住了这只手,像小猫一样贪恋地轻喃道:“好舒服……”

黑暗中似乎有人温柔一笑,寒生抓着那只手安心地睡着了。

第二天睁开眼时,她却看见了祢辰,坐在床边守着她睡着了。

祢辰不知什么时候赶回来的,昨夜的一切,如梦似幻,是他吗?

寒生怔怔地抚上了额头,叹了口气。

祢辰睡得浅,一下被惊醒,见寒生醒了过来,愣了愣后竟眼眶一热,情不自禁地拥住了寒生:

“你已经昏睡了四天四夜,我好怕……寒生,我不会再离开你了,我已向父皇求来了红彤嫁衣,一切事宜都安排妥当了,我要用东华最盛大的礼节将你迎回宫中!”

(七)红彤嫁衣

北陆大国东华百年前出了一件圣物,穷尽当时大国师的毕生心血,制成了一件嫁衣,献给了国母那氏皇后。

那嫁衣红彤彤得如火烧云般,穿在身上宛如烟霞灿烂,故名红彤嫁衣。

此衣有辟邪之用,穿者可百毒不侵,百鬼莫进。

寒生轻轻地抚过嫁衣,触手幽凉,祢辰在一旁紧张地看着她的神情,心一点点沉下去,正要开口,寒生忽然抬起头,淡淡一笑:

“我答应你。”

祢辰一愣,欣喜若狂,他不知道,这是他最后一次见到寒生。

一切紧锣密鼓地开始了,祢辰带来的人欣喜地下去准备,队伍不日便可启程。

深夜,一道黑影房悄无声息地潜入房中,凝视着床上的睡颜,轻声一叹:“如此也好。”

他的目光转过房间,不经意地瞥到了衣架上的一团烟红,待看清那是何物后,他瞬间神色大变,正要夺身过去细看时,床上的人忽然睁开眼睛,起身望向屋内。

黑影霎时消失不见。

床上的人凄凄一笑,眸光在房里转了一圈,心下了然却什么也不说,只轻轻下了床,取下了衣架上的红彤嫁衣,对着铜镜开始梳妆打扮。

隐在暗处的那道黑影眉眼一动,欲伸手阻止,却终是一顿,黯然停在了半空。

寒生挑上了最后一抹胭脂,回眸望了一眼屋内,凄然一笑,轻飘飘地出了门。

春妖跟在她身后,看着她提着一盏灯,一身鲜红的嫁衣,飘渺地走在空无一人的雪地上。

她唇边含着笑,眼神有些空洞,春妖看着她登上了城楼,心头一紧,有种不好的预感。

寒生站在城头上,冷风吹过她的发丝,城下一片白雪茫茫。

她没有感觉到,身上红彤嫁衣的衣角正在慢慢燃烧,幽蓝的阴火散发着诡异的光芒。

暗处的春妖瞳孔蓦缩,这嫁衣果然是吞噬阴魂的!

他早闻世间有此宝物,可避百毒,能吞百鬼,竟不想今日得见,难道寒生棺材子的体魄,真是下一任春妖的阴魂……

还不及细想,那身火红的身影已经从城头一跃而下——

春妖大惊,飞身跟了下去,一把抱住了迅速下坠的寒生。

一根蓝孔雀羽飘在空中,笼着幽光瞬间消散。

春妖失声道:“你……”

寒生脸色苍白地笑着:“最后一笔交易达成了,你自由了。”

幽蓝的阴火遇风不灭,加上了春妖的阴魂后,红彤嫁衣更快地燃烧起来。

寒生这才感到一阵灼热,还没有反应过来,下一瞬,人已经身在了百鬼潭里。

春妖焦急地抱着她,冰冷的潭水却并未浇湿他们身上燃起的阴火,红彤嫁衣更是脱不下来。

正焦头烂额之际,一件更惊异的事发生了。

五根蓝孔雀羽已全部用完,幽明额环泛着微光,感应到了一种熟悉的气息,慢慢地从春妖额上脱了下来……

春妖颤声道:“不!”

寒生明白过来,酸楚又欣慰地一笑,看着幽明额环覆上了她的额头……

她终于,可以换他自由了。

额环覆上的那一刻,春妖与寒生猛地睁大双眼,如遭电击。

眼前一幅幅画面闪过,俊秀纯真的少年,潭中升起的水雾,幽蓝缭绕的女子面庞,前尘往事汹涌而来,被封印的回忆纷纷释放……

(八)轮回纠缠

“我是百鬼潭的主人,春妖。”

“我叫寒生,出生在寒露那一天,生来便没有影子的。”

“哦,原来如此,我却也是没有影子的。”

波光粼粼的潭边,墨发如瀑的女子浅笑盈盈,赠给了少年一尾蓝孔雀羽。

一样的对话,一样的场景,身份却是颠倒过来——

这一生的春妖与寒生,赫然竟是上一世的寒生与春妖!

尘封的记忆被悉数唤醒,相拥着的两人泪眼对望,脑中转过生生世世的纠缠……

从第一任春妖便开始的轮回循环,春妖、寒生、寒生、春妖……

这一世他害她,下一世她害他,因果不息,逃不掉的宿命。

而记忆,便累积着封印在幽明额环中,只有最后交换的那一刻才能回复清明,而自由的灵魂却又要轮回转世,进入下一世的纠缠了……

这种生生世世的折磨,是天帝对他们的惩罚。

确切地说,是对“他”的惩罚,所谓的他们,其实是一个人——

那个当年在天上看守忘川的仙人,春妖。

仙人坐在树下,自说自话,自斟自饮,和自己下棋,寂寞地度过了千年。

有一日,他实在耐不住寂寞了,便突发奇想,用自己的影子化出了一个女子。

女子长发如瀑,眼眸若水,含情脉脉地望着他。

那一日是恰巧是寒露,他便为她取名寒生。

从此他不再寂寞,每日与寒生对弈抚琴,逍遥自在。

不知不觉中,他竟爱上了温柔似水的寒生,爱上了自己的影子!

他们相互陪伴,看长风掠过浮云,浑然不觉岁月悠然。

直到那一天,他们又在树下下棋,痴迷地望着对方,却没有发现有一只厉鬼挣脱了忘川,等到察觉过来时,已经来不及,仙人酿成了一场大难!

天帝震怒,不仅将仙人罚下百鬼潭,还要他与他的影子生生世世痛苦纠缠,不得解脱。

“我们终究逃不过宿命啊……”潭水中,寒生伸出手抚上了春妖的脸颊,泪流满面。

春妖摇了摇头,眸中波光闪动,像是想起了什么,他含泪一笑,一字一句道:“我们一起,改变这个宿命,好不好?”

寒生满脸泪痕地点了点头,含着笑吻上了春妖。

清冷的月下,两个身影身影深情拥吻着,一起沉到了潭底。

红彤嫁衣依旧在燃烧着,幽蓝的阴火包裹着他们,火舌一点点将他们舔舐……

百鬼潭边,浮衣在月下摆动着蛇身,忽然觉得有什么落在了她身上,她抬头一看,发出了一声惊叹。

天上竟下起了飘飘洒洒的桃花雨,淅淅沥沥的雨水中,夹杂了无数的桃花瓣,如梦如幻,浮衣一时看痴了。

波光粼粼的水面上,不知什么时候悄悄开出了一朵并蒂幽莲,在桃花雨中缠绕依偎。

浮衣望着水面,眼角流出了一滴眼泪,滑进了嘴里,温热苦涩。

她舔了舔嘴角,轻声呢喃:

“奇怪,这是什么,为什么这么苦……”、

(九)风过嫣然

缘起缘灭,终于如风消散。

百鬼潭下了一场桃花雨后,春妖便消失了,这场生生世世的纠缠终是到了尽头,天帝望着水镜里的情景,一声叹息,也罢……

波光粼粼的水面上,那朵并蒂幽莲静静依偎着,风中似乎传来一阵笑声。

“寒生,该你走下一子了。”

那年他与她对饮忘川

云烟缭绕的棋盘

他轻轻拂去了肩头的一片花瓣

人间便下了一场桃花雨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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