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沈姌轻声道:“我听闻唐家将状纸递到了京兆府……”

周述安下意识摸了一下鼻尖,道:“夫人不必担心,陆三郎一向不喜唐律那些纨绔子弟,他定会给三妹妹做主的。”

沈姌看着他的眼睛道:“可唐律人现在都没醒,淳南伯会不会将这事闹到圣人那儿?”

周述安道:“闹到圣人那儿,唐家更是讨不到好处。”

沈姌道:“也是,”

翌日一早,唐家的讼师便站到了京兆府的正堂,他巧舌如簧,硬是将唐律说成了一个痴心错付的苦主,他本以为衙门定会给他一个说法,哪知陆宴竟直接打了他三十个板子,并出言警告,若是再罔顾事实、信口胡言,颠倒是非,便按诬陷罪论处。

唐家何止是没讨到好处,简直是颜面尽失。

经此,陆宴这刚正不阿的形象,算是在沈文祁心中立住了。

——

七月十五。

松栎葱葱,木鱼阵阵,无量寿佛。

沈姌带着沈甄来到大慈恩寺。

每逢初一十五,寺内的人确实要比往日多,几十名知客僧在持序、通路,沈姌交了香火钱,递上名帖后,知客僧才带着二人进了主持房中。

主持是个十分面善的和尚,他竖手行礼,道:“阿弥陀佛。”

沈姌和沈甄坐到了他对面。

主持先看向沈姌,“夫人可是来算子嗣的?”

沈姌脸一红,道:“今日倒不是为这个来。我家小妹近来日日梦魇,吃了定神的汤药也是无用,主持可有法子?”

主持这才将目光转向沈甄,他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笑道:“这位女施主的佛缘,着实不浅。”

沈姌眨了眨眼,“这是……何意?”

主持笑着叫了一个小和尚,道:“你带这位女施主去左数第三间的佛堂便是。”

“潜心拜上一拜,定能消除梦魇。”主持又笑着对沈姌道:“夫人且留步,贫僧还有事与夫人说。”

这里是皇寺,无人敢在此处生事,沈甄便跟着知客僧走了。

半晌过后,知客僧脚步一顿道:“女施主,就是这儿了。”

沈甄跨进门。

这间佛堂一个人都没有,她环顾四周,在角落里找到了一摞蒲团,她轻轻抬起,然后放到地上。

正准备跪下去,身后突然“吱呀”一声。

那个捐了一大笔香火钱的男人缓缓走了进来。

沈甄往后退了一步,满脸防备,“何人?”

四目相对,陆宴脚步顿住,一动不动地看着眼前丝毫不记得自己的沈甄。

男人喉结缓缓下滑,轻声道:“你是云阳侯府的三姑娘?”

沈甄见他身着官袍,点了一下头,又道:“大人是……”

陆宴将身上令牌摘下,给她看了一下,然后道:“京兆府少尹,陆宴。”

沈甄恍然大悟般地呼了一口气,“原是陆大人。”

唐家的事沈甄是清楚的,她请咳一声又道:“之前的事,多谢陆大人。”

陆宴垂下眼眸。

喉间忽然尝到了一丝说不出的苦。这一刻,他不知该遗憾她忘掉了一切,还是该庆幸,他们能这样认识。

“分内之事罢了。”陆宴看着她道,“不必客气。”

沈甄被他灼热的目光盯着有点脸热,她颔首道:“大人也是来拜佛的?”

“是。”陆宴继续盯她,道:“我若是在此,三姑娘可是介意?”

沈甄连忙摇头,“大人请便,我不介意。”

陆宴拿了一个蒲团放到她旁边,跟着她跪了下去。说实在的,这还是陆时砚两辈子以来第一次拜佛。

绯色的长衣广袖散落一地,小姑娘双手合十,闭眼祷告,四周阒然无声,陆宴也缓缓闭上了眼睛。

沈甄做事一向认真,说虔心祈祷,就真的把心沉了下来。

而那个目的不纯的男人却很快睁开了眼。

他偏头去看沈甄虔诚的侧脸,嘴边不由主地带上了一股笑意。片刻之后,陆宴嘴角的笑意就顿住了。

小姑娘额间缀满了汗珠,嘴唇渐渐失了颜色,身子摇摇晃晃……

陆宴试探道:“三姑娘?”

沈甄呼吸不平,但却不应声。

陆宴急急道:“三姑娘?”

沈甄身子失力,直接倒在了他身上。

陆宴连忙去摸她的鼻息、脉搏,“甄儿,能听见我说话吗?”

陆宴一把将人抱起,踹开门,对杨宗道:“拿着我的令牌,去太医署!”

见状,不远处的沈姌连忙跑了过来,见沈甄被陆宴打横抱在怀中,惊呼道:“这是怎么回事?”

陆宴轻声道:“她是忽然昏倒了,呼吸正常。”

沈姌回头对婢女道:“还愣着作甚,接人!赶紧去找大夫!”

陆宴手臂一僵,只好将沈甄放下,沈姌上前一步搀扶沈甄道,“甄儿,甄儿,你别吓阿姐啊……”

沈甄整个人倒在沈姌怀中。

陆宴轻声道:“夫人,我叫人去太医署了。”

沈姌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可眼下并不是逞能的时候,便道:“那便多谢陆大人了。”

大慈恩寺一片骚动,围观女眷小声嘀咕道:“方才抱着沈家女出来的,镇国公府的陆三郎?”

……

——

一日过后。

镇国公府,肃宁堂,书房内。

烛火摇曳,陆宴烦躁地转着手上的扳指,这时,杨宗推门而入,低声道:“问过太医署的人了,三姑娘还是没醒。”

陆宴道:“如何说的?”

杨宗一顿,道:“院正说,和主子前两日昏迷的症状,有些像。”

闻言,陆宴背脊一僵。过了好半晌,他忽然起身道:“备马。”

杨宗道:“眼下已是子时,外面坊门都关了,主子这是要去哪?”

陆宴道:“你不必跟着,我去去就回。”

陆宴忍了再忍,终究还是没忍住。

他翻进了云阳侯府。

今夜雾重,天上没有月光,男人的身影迅速地融入了黑夜之中,一路上心有惴惴,他心中暗自感叹,自己这行径,好似也没比唐律强多少。

前方不远处,有几名端着水的婢女,挡住他眼前的路。

他停下脚步,直至她们离去,他才潜到了她的闺房中。

沈甄安静地躺在床上,他走过去,坐在榻边儿上,伸出手,用指尖摸了摸她的耳垂。

静谧中,他不由自嘲一笑。

原来没有那场倾覆之祸,我见想见你一面,竟会是这般的不易。

来的这一路上,他心跳如雷,满怀期待,不停在想,她会不会同自己一样,醒来后,就会把前世的事记起来……

然而等他真的站在这儿,却不这样想了。

她才十四岁,这么小,本该无忧无虑地过这一世……那些根本算不得美好的前尘往事,于她来说,也许忘了才是最好的。

他俯下身,凑过去,薄唇即将贴上了她的脸颊,又骤然停下。

陆宴狠狠地碾着手上的白玉扳指,起了身子,准备离开。

然而就在这一瞬间,沈甄缓缓睁开了眼睛。

入目的,是男人颀长隽逸的身影、和棱角分明的轮廓。

沈甄开始还没反应过来,反应过来后张嘴欲尖叫,陆宴眼疾手快地捂住她的嘴,“别害怕,我不会伤害你。”四目相对的一瞬,陆宴便知道,她没想起来。

沈甄推他的手,虚弱道:“陆大人怎会出现在我房里?”

夜闯香闺被抓了现行,他便是有八张嘴也解释不清。

陆宴做了个吞咽的动作,硬着头皮解释道:“那日在大慈恩寺,你就昏倒在我身边,我实在放心不下,所以来看看。”说完这话,陆宴自己都险些咬了舌头。

沈甄看了一眼落在丑时的更漏,低声道:“陆大人知道现在是何时吗?”

男人心如死灰,这一回,实在是无言以对。

沈甄又道:“你怎么进来的?正门还是小门?谁放你进来的?”

陆宴几不可闻道:“我翻进来的。”

沈甄蹙眉看他,“你到底是来作甚的?”

只是这男人的脸皮,是沈甄无法想象的厚。他不错眼珠地盯着她看,盯的她鬓角的头发都立起来了,才低声道:“若我说,那日我对三姑娘一见倾心,三姑娘可信?”

沈甄白嫩嫩的小手骤然握紧。那本就够大的眼睛,又跟着大了一圈。

说到这一步,陆宴已经没有羞耻心了,他又道:“听闻你迟迟没有醒来,我彻夜难眠,这才唐突至此。”

话音甫落,沈甄气都没喘匀就猛地咳嗽起开,陆宴回身给她倒了一杯水,递到她的唇边,抚了抚她的背脊,道:“先喝口水。”

沈甄接过,抿了一口。

他离得太近了,沈甄有气无力地推了推他,示意他自己要下地。

陆宴未动,含情脉脉地看着她,压低嗓音哄她,“我的错,我赔罪,你别生气。”

听着这句话,沈甄眸光微变,再度对视,陆宴周身的血液都好似凝固了一般。

微风穿过窗牖,吹乱了小姑娘额间的碎发,这一瞬间,他们好似又回到了他们分开的晚上。

她轻声道:“大人于我有恩,沈甄知晓,没齿难忘,若有来生……”

陆宴屏住呼吸,一把将她抱住,“来生,那也是我来护着你。”

(终)

【小剧场】

十年后,科举门前。

沈泓从乌泱泱地人群里走出来,眉头紧锁,长叹了一口气。

身边一青衫男子问他,“郎君可是考的不好?”

沈泓颔首道:“有些紧张,不算太好。”

青衫安慰他道:“头回考都这样,别担心,大不了明年再来。”

听着这些话,许家十八郎在后面气的头发飞起,“你居然还安慰他?你知道他是谁吗?”

青衫男子摇头,“我只知道,大家都是读书人。”

许十八气的掐腰呼气,“他是沈泓,云阳侯世子!他大姐夫是大理寺卿,二姐夫是户部尚书,三姐夫是当朝宰相,他能有甚烦心的!”

沈泓无奈地看了他一眼,沉声道:“无法易地而处,无法感同身受。”

“嗬。”许十八怒道:“我看你是不知道选谁好!”

沈泓沉默了。

他被戳中了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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