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局 番外 免费阅读

他们是夫妻,一定有很多话要说,他还是不要打扰他们了。

这些年他一直等她,并不是盼着朱瑄死后趁虚而入。

只要她好好的就行了。

这就够了。

罗云瑾抬脚离开。

……

扫墨目送罗云瑾的背影离开,转身往里走,内殿里传出宫人惊慌失措的声音:“皇上不好了!”

他一惊,顾不上感叹罗云瑾,飞身扑上长廊,冲进内殿。

内殿乱成一团。

宫人们之前已经见过金兰,皇上坚持要皇后娘娘醒来的时候看到的东西和十年前的一模一样,刚才就是他们打扫内殿,整理床榻,看着皇上将皇后娘娘抱上榻,看到皇后果然如太医说的那样苏醒,他们惊讶之余,更多的是狂喜和感动:正所谓天佑善人,皇后果然吉人有天相!

太医的心情和宫人一样激动,一个个上前为金兰诊脉,他们之前已经为她请过脉,她现在脉象平稳,面色红润,这些年钦天监一直秘密守着她,她没有衰老,真的就像是睡了一觉似的。

他们啧啧称奇,向坐在床边的朱瑄道喜。

不等宫人们从巨大的惊喜中冷静下来,朱瑄忽然栽倒在了床上。

太医连忙上前搀扶朱瑄,扶着他躺下。

扫墨冲进内室时,太医眉头紧皱,轻声对金兰道:“皇上这是一时欢喜过度,才会如此。”

金兰脸色苍白。

扫墨叹口气,皇后才刚刚苏醒,皇上又晕过去了!

好在太医都在,扫墨指挥太医和宫人,七手八脚为朱瑄诊脉,开药,抓药,熬药。

金兰刚刚苏醒,身体发虚,太医劝她去休息,她摇摇头,坐在床榻边,亲手喂朱瑄吃药。

朱瑄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万籁俱寂。

内殿燃了数十枝儿臂粗的蜡烛,烛火辉煌,亮如白昼。

帐幔纱帘全都挂在鎏金铜勾上,殿中阔朗,屏风罩下的暗影也闪耀着隐约的金光。

一切和以前一样,然而又不一样了。

因为她回来了,连晃动的烛火都变得伶俐可爱。

朱瑄抬手,轻抚金兰的头发。

她躺在他身边,侧身面对着他,娇小的身子蜷缩成一团,手搭在他胳膊上,很依赖的样子。

多少个夜晚,他半夜醒来,凝望怀抱里的她,一看就是很久,因为知道她将会离开自己,所以患得患失,生怕一切只是自己的梦境。

从别後,忆相逢。

几回魂梦与君同。

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宽大的手掌轻轻拂过发丝,金兰眼睫轻颤,醒了过来,钻进朱瑄的怀里,搂住他坚实的腰:“五哥,太医说你病了。”

朱瑄无声微笑,低头亲她发顶。

这不是梦,圆圆回来了。

“我身体向来如此……”朱瑄搂着金兰,“你别担心。”

他本来就快支持不住了,可是她回来了。

金兰嗯了声,靠在朱瑄的胸膛上,听他平稳的心跳声。

扫墨都告诉她了,告诉她这十年朱瑄一直在好好照顾自己,他还是每天练五禽戏,他牢牢记得她的叮嘱,膳食对应节气,他曾经动心,想要尝试丹药,后来还是放弃了。

他累了,心思郁结,太医也想不出什么办法能够让他开怀大笑。

金兰紧紧地抱着他:“五哥,我回来了,你不许走,你要好好吃药,好好保重,好好陪着我,你要是敢丢下我一个人,我以后再也不理你了。”

她脾气好,就算威胁人,语气也软绵绵的。

朱瑄情不自禁想笑,她回来以后,不管什么都能让他发笑。

只要想到圆圆回来了,就在他身边,他的嘴角就忍不住上扬。

他低头,捏住金兰的下巴,吻她的唇:“好,我好好吃药,好好活着,好好陪着你。”

她回来了,他怎么舍得死呢,他要好好活着,把缺失的十年光阴全部补回来。

一辈子陪着她。

……

第二天,朱瑄命司礼监正式对外公布,皇后回来了。

病逝多年的皇后死而复生,朝野震惊。

钦天监监正表示,皇后当年其实没有病逝,皇后只是病势沉重,太医院束手无策,钦天监于是向皇后提议,让皇后入道求药,为了表示皇后的虔诚,必须斩断尘缘,潜心修道十年,才能病愈。

皇上爱妻心切,准了监正的奏章,是以当年钦天监才会亲自主持皇后的丧葬。

朝中大臣嘴角直抽,根本不信钦天监的这番鬼话。

但是老百姓信,他们不仅信,还深信不疑,皇帝、皇后都是天仙下凡的人物,自然应该有大际遇、大造化。

大臣们风中凌乱了几个月,假装被钦天监说服了。

皇后回来以后,皇上将养了两个多月,身子一天比一天好,不仅很快恢复了常朝,精神也越来越健旺,上朝的时候经常会突然会心一笑,简直就像是服用了灵丹妙药一般,整个人脱胎换骨,再没有之前那种骨子里散发出的沉沉郁气。

只要皇上身体好,不管皇后为什么消失十年,他们无意深究。

……

一转眼,秋意渐浓,梧桐染上霜色,桂子十里飘香。

朱红宫墙,金色琉璃瓦,满院黄杏,金光灿灿。

金兰身着天水碧地串枝花卉暗纹罗袄,出炉银遍地金襕裙,头上梳简单的家常发髻,戴莲花玉冠,腕上一对沉重的阔口嵌宝金镯,从杏树下走过,裙裾翩翩。

斑驳的秋叶飘落在她肩头,她拈起叶片,微微一笑。

宫人们散落在庭院四周,一眼不错地看着她,生怕她有什么闪失。

皇后消失十年,皇上这些年是怎么过的,他们都看在眼里。皇上是个好皇帝,朝野田间,宫里宫外,所有人都在夸皇上,现在皇后回来了,皇上圣体渐愈,他们这次一定要好好照顾皇后!

一串整齐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几名头戴纱帽的小太监先沿着长廊溜下来,笑嘻嘻地道:“娘娘,万岁过来了。”

皇上每天都会回坤宁宫陪皇后用膳,今天内阁大臣因为一件小事争吵不休,皇上看快到用膳的时间了,撂下他们就走,几个内阁大臣面面相觑,然后失笑,倒是没接着吵了。

如今皇上惧内之名早已传遍大江南北,大臣们早已习以为常。

长廊里出现朱瑄身着玄色织金常服的身影,他两鬓白发还是那么显眼,四十岁的男人,眼角细纹潋滟着岁月的痕迹,气度雍容华贵,望过来的目光和以往一样温和,又多了几分深邃。

金兰拈着叶片迎上前,往他发鬓间一贴:“好看吗?”

朱瑄轻笑:“好看。”

握住她的手,看她的手凉不凉。

他的脾气越来越好了,毕竟过了四十岁,看着雪肤花貌、比自己年轻快二十岁的妻子,事事都想哄着她。

金兰搂住朱瑄的胳膊,问他今□□中有什么新鲜事。

“谢骞年轻的时候写过话本故事,有人匿名指出那几本艳文是他所作,科道官弹劾他,他焦头烂额……”

朱瑄一件件说给金兰听,她含笑听着。

宫人摆好席面,请两人就坐。

朱瑄洗了手,卷起袖子,准备剥螃蟹给金兰吃,这时节正是吃螃蟹的时候,她爱吃,不过懒,不爱剥,所以喜欢吃蟹酿橙。

帝后二人节俭,平时用膳菜色家常,今天桌上也是几样寻常菜肴,他扫了一眼,发现没有蒸螃蟹。

朱瑄眉头轻皱。

今早他出门前还叮嘱过让膳房预备螃蟹,她昨晚看书,读到“何妨夜压黄花酒,笑擘霜螯紫蟹肥”,半夜突然馋了,抓心挠肝想吃螃蟹,他不敢让她半夜吃东西,哄了她好久。

杜岩笑着上前,解释说:“万岁,王女医说娘娘吃不得螃蟹。”

朱瑄眉头皱得愈紧:“王女医来请平安脉了?她怎么说?皇后为什么不能吃螃蟹?是不是肠胃不适?”

杜岩没有回答,只是抿嘴笑,廊前廊下的宫人也都在捂嘴轻笑。

朱瑄没有注意到宫人的神色,看向金兰:“圆圆,哪里不舒服?”

金兰笑了笑,拉住朱瑄的手,放在自己的小腹上。

她低着头,含笑说:“五哥,不是我不想吃螃蟹,王女医说我身子还不稳当,还是先别吃寒凉的东西为好。”

朱瑄怔了怔,明白过来,嘴巴微微张开,眸中腾起惊讶喜悦的明光,久久说不出话。

金兰等了半天,没听到他吭声,抬起头,看到他傻呆呆的模样,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朱瑄还是坐着发怔,好半晌后,猛地一下跳了起来。

周围的宫人吓了一跳。

朱瑄语无伦次:“药方……太医,太医呢?”

杜岩连忙捧上王女医开的药方,“万岁,王女医和院判都来看过了,皇后娘娘已经有了三个多月的身孕,院判说娘娘身体无碍,就是最近膳食上要注意忌口。”

朱瑄抓着药方,双手轻颤。

金兰眼神示意宫人们散去,拉住朱瑄的手,按着他坐下。

朱瑄在微微发抖。

金兰靠到他肩膀上,轻轻捶一下他:“五哥,你还是不想要孩子吗?”

朱瑄手忙脚乱,想扶她,又怕捧着她,小心翼翼地绷紧身子让她靠着:“不,我想要,我只是怕……”

他和圆圆的孩子,他怎么会不喜欢。

金兰笑了笑,干脆站起身,坐到朱瑄身上,紧紧搂住他的腰。

朱瑄浑身绷得更紧,小心翼翼地搂着她,不一会儿手脚就又酸又痛,他却一点都不觉得累,只想让她更舒服点。

金兰倚着他,手指轻轻点着他的胸膛:“现在你不止有妻子,以后还会有孩子,有儿子,有女儿,五哥,你要好好活着,看着我们的孩子长大,教他读书写字,教他怎么治理朝政,你要一直陪着我,陪着我们的孩子。”

朱瑄心中柔情涌动,轻轻地嗯一声,拥住她,吻她的头发。

他当然要好好活着,圆圆给了他一个家,还会给他生下活泼可爱的孩子,他们要恩恩爱爱,好好抚育他们的孩子,教他们做人的道理,看着他们调皮捣蛋,相濡以沫,共度一生。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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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啊,决定就在这里结局了,小猪和圆圆会快快乐乐地过下去,小罗也已经解开心结,后面会写一点小番外。

写第一章的时候就想好了结局,这本比较虐,但是他们相互陪伴的日子里的那些快乐也很真实,命运不幸的人互相温暖,相濡以沫,他们都会好好活下去。

这本写得比较辛苦,感谢一直追文的大家,让我能坚持每天双更到完结,深鞠躬,大家留一下言,发点红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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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按照惯例,求一波作者收藏和新文预收哈~等我总结经验错误,看看资料,差不多一个月就会开新文~

古穿 《穿成奸臣之女》 女儿和爹爹相依为命,考科举,闯荡京师

古穿 《嫁给一个出家人》 代嫁的和亲公主和异域和尚

现代《哥哥,求打钱》伪兄|妹

再次感谢大家的厚爱~

200. 番外

皇后有孕的消息传出, 朝臣激动万分。

此前储位空虚,朝野内外难免议论纷纷,人心浮动, 要不是皇上这几年乾纲独断、手段愈发强硬,牢牢压制着内阁, 那几个最喜欢对皇家之事指手画脚的御史早就上疏建议立储。

现在好了, 皇后怀有身孕, 再过不久就能为皇上开枝散叶, 不论是公主还是皇子,皇上一定欣喜若狂。

京中世家显贵荐医送药,各种补品源源不断送往坤宁宫,管理库房的杜岩忙都腰都直不起来。

朱瑄每天清晨起身, 非要俯身听金兰的肚子是不是有动静了, 下朝回坤宁宫, 洗了手之后立刻走到她跟前, 摸摸她的肚子,问她今天难不难受,孩子有没有闹腾。

金兰哭笑不得, 她还没显怀呢, 孩子怎么可能这么快就有动静?

她刚刚看了一会儿书,朱瑄走过来合上书:“别累着了。”

金兰笑着瞪他一眼, 抢回书继续看, 他年纪上来了,越来越爱管着她,小老头子一样。

朱瑄看着娇花软玉的妻子, 无奈地叹口气,他发觉自己脾气越来越温和, 她越来越不怕他了。

以前就不怎么怕,想起少年时候的事,更加不怕了,有时候还摸摸他的脑袋,问他记不记得小时候差点被剃成光头。

朱瑄笑了笑。

他喜欢她这样,她就该这么活泼肆意,当然,如果孕中听话一点,那就更好了。

金兰就知道朱瑄不会生气,笑着拉他的手摇了摇:“五哥,你别这么紧张,王女医每天过来请脉,我只是看看书,累不着我。”

朱瑄低头,手指刮刮金兰的鼻尖。

金兰拉着他坐下:“你每天忙着政务,操心朝堂的事情就够了,不要担心我,这么多人照顾我,我好着呢。”

朱瑄初为人父,比她这个怀孕的人还紧张,他最近看了不少妇人生产的书,又虚心请教谢骞、吴健这些儿女成群的内阁大臣,向他们讨教怎么伺候孕妇。

谢骞、吴健都是当爷爷的人了,哪还记得怎么照顾产妇?

但是圣上以万金之躯郑重向他们请教,问的又是有关皇后的事,他们不敢随意敷衍,只能绞尽脑汁想出一堆嘱咐的话:什么不能惹皇后生气,不能碰着磕着,不能大晚上做针线……

朱瑄句句牢牢记在心中,回到坤宁宫,立刻让人把犄角旮旯带有锐角的陈设收了起来,金砖地上铺几层厚厚的软毯,收走所有针线笸箩。

最近又嫌提督太监老来打扰金兰休息,下令不许提督太监进殿禀报宫务,让掌事太监、女官协理六宫。

他这么大张旗鼓,宫中宫人跟着提心吊胆,金兰成了他们眼中的水晶玻璃人,走一步路都有七八个宫人抢着扶她。

金兰现在还没有什么害喜的反应,感觉和平时一样,朱瑄已经忙前忙后,把自己转得陀螺一样,她怕他累着。

朱瑄揽着金兰,大手盖在她肚子上,轻轻摩挲。

“你这么毛躁,我只能替你细心一点。”

金兰靠在他胸膛上,笑着问:“我哪里毛躁了?”

朱瑄笑而不语。

元辅和次辅都说了,妇人孕中易怒,不能惹她生气,还是不要告诉她了,免得她真生气。

金秋刚过,秋叶凋零,京师迎来一场淅淅沥沥的雪籽。

金兰渐渐显怀,朱瑄愈加紧张,轻易不许她出门,王女医说总待在内殿也不好,还是得多走动,他又改口,吩咐杜岩和小满每天督促金兰去园子里走走。

到了冬月,天气越来越冷,殿中设了火龙暖道,加上炭火烘烤,温暖如春。

月份慢慢大了,金兰开始感受到辛苦,朱瑄下了朝就回坤宁宫守着她,腊月年节宫务繁忙,他一样都不让她插手,她过了一个着实清闲的年。

正月的时候又陆续下了几场雪,积雪一直没化,等正月过完了,大内宫城仍然白雪皑皑,一片冰雪琉璃。

金兰在内殿闷了几个月,朱瑄怕她闲着无聊,看着这天日头晴好,吩咐宫人在暖室预备了席面,让宫人陪着她赏梅花。

暖室里摆满梅枝、蜡梅和水仙,香气清冷,金兰在暖室里赏花吃奶卷,困意上头,小睡了一会儿,醒来的时候,发现大玻璃窗外天色阴沉,搓绵扯絮,又落雪了。

她穿上厚厚的冬衣,裹了件大红绒面宫绸衬里斗篷,出门赏雪。

暖室外一大片梅林,梅枝虬曲皴皮,梅花只有零星几朵,大雪纷飞,梅花凌寒绽放,娇媚的红梅平添几分刚健雄气。

 

小满紧紧跟在金兰身侧,为她撑伞。

宫人已经清扫过甬道的积雪,洒了层碎渣子,金兰顺着甬道走进梅林之中,心道梅花还是在雪中更好看。

正和小满几人说笑,角落里忽然一角绯红影子闪过。

金兰怔了怔,问宫人:“刚才谁站在那里?”

宫人过去探问,回来时答道:“娘娘,刚才罗统领在廊前等着宫人摘花,今天内阁大臣吃酒赛诗,罗统领好像输了,被罚过来摘花。”

金兰站在雪地里,出了一会儿神,吩咐小满:“请罗统领过来,不必回避了。”

小满答应一声,把手里的伞递给宫女,抄小道走出梅园,不一会儿折返,身后跟着一个挺拔高大的男人。

他走到金兰面前,仿佛有些意外她会请他过来。

金兰有点认不出罗云瑾了。

他已经四十多岁了,穿着一身绯红云肩通袖襕锦袍,头戴纱帽,腰束金带,气势沉凝,锋芒尽敛,甚至可以说得上温和,一举一动间不再像年轻时那样散发出一股桀骜的戾气杀意,取而代之的是统率百官的沉稳气度。

这些年世人都快忘了他是个宦官。

金兰的记忆还停留在罗云瑾二十岁出头的时候,他愤怒敏感,喜怒无常,反反复复,时而冰冷无情,时而脆弱温和,最后他跪在她面前,泪水一滴滴砸下来。

从那以后,对她来说,好像只是一眨眼的事。

对罗云瑾而言,却是整整二十多年。

二十多年,他一直在等她想起他。

金兰想起很多事,也想起张守勤,想起他抱着她,求她原谅,说怕她喜欢他,又怕她不喜欢他。

之后张守勤死在他手里,放火烧东宫的内官和背后指使的太监也是他一个个亲手送进诏狱。

她想起那年从侯府的婚宴上出来,遇到他,他突然发疯,护卫不小心打翻了火盆,他跪在她脚下,直接用手拍去炽热的火炭,掌心烫得血肉模糊,一遍遍问她:圆圆,你疼不疼?

想起他默默站在角落里看她,怕她发现,一站就是很久,衣袍湿透。

想起西苑初遇的那一天,他看到她时,那双血红的眼睛。

金兰什么都不知道。

如今一件件回想,心头沉重,酸酸胀胀。

寒风呜呜卷过,枝头积雪扑扑簌簌洒落下来,罗云瑾低低地咳嗽了一声。

金兰下意识道:“云瑾哥,别站在风口里了。”

罗云瑾撩起眼帘看她。

两人都怔了一会儿,雪花簌簌飘落。

金兰先笑了笑,转头去看枝头上的梅花:“云瑾哥才高八斗,怎么会输给谢尚书?”

罗云瑾淡淡地道:“他们在吃酒,一屋子酒气,吴尚书醉酒之后最喜欢骂人,谢尚书和他吵起来了,臣不耐烦应酬,借故出来走走。”

金兰轻笑。

他一点都不谦虚,这样很好。他满腹才华,就该如此。

她接过宫女的罗伞,示意小满几人去廊下等着,拢紧斗篷,问罗云瑾:“你的嗓子好些了没有?”

刚才听他说话,声音不像以前那么粗噶了。

罗云瑾跟在她身后,视线落在她脚底下,看着她一步一步慢腾腾地走着:“好些了,林老实另外给我开了副药方。”

玄霜绛雪丹他一直留在身边。

那年领兵征讨小王子,深入沙漠,常常十天半个月不见人烟,夜里安营扎寨,他拿出瓷瓶,听着帐外的士兵大声讨论收到的家信,心想她要是还在的话,一定会给他写信,叮嘱他记得服药。

回到京师以后,他去太医院寻到林老实,请林老实帮他治嗓子。

金兰一笑:“玄霜绛雪丹果然是骗我的,这名字听起来就古怪,唉,我当时怎么就信了呢?”

罗云瑾心头一阵颤动。

因为你当时心地赤诚,因为你喜欢我。

他往前走了一步,伸出手。

金兰愣了一下。

罗云瑾接过她手中的伞柄,为她撑伞,自己站在罗伞外,纱帽上落满雪花。

金兰松开手,仔细回想了很久,发现他好像从来没为她撑过伞。

倒是有一年冬天,她看见他冒雪回舍房,巴巴地撑了一把伞迎上去,怕他冻着,他一脸莫名其妙。

他从来不在意这些,好像不怕冷也不怕热似的。

白雪红梅,朱红宫墙,彩绘曲廊,金色琉璃瓦,雪中萦绕着阵阵幽香。

金兰和罗云瑾在雪中漫步,身后留下两道蜿蜒的鞋印。

她望着梅花,忽地道:“云瑾哥,放火烧东宫的人不是你,你不要责怪自己。”

罗云瑾身形一僵,手指收紧。

他已经四十多岁了,经历过太多世事,饱经风霜,历尽艰辛,早已经看淡身外事物,练就铁石心肠,此刻,和年纪整整比自己小二十岁的她并肩走着,听到她轻描淡写提起这件事,他所有的淡漠和雍容顷刻间土崩瓦解。

“圆圆……”他闭了闭眼睛,忽然不敢看她,“我应该早点去救你。”

他疯了一样赶去东宫,还是晚了一步。

金兰伸手接从天而降的雪花,摇了摇头:“云瑾哥,世事无常,我现在活着,我过得很好。”

他曾亲眼看着她死去,这是他的心结,她还记得他发疯时那种痴狂的情态。

她抬头看他,晃了晃胳膊,莞尔:“你已经为我报仇了。”

罗云瑾垂眸,看着她的眼睛。

经历那么多事,她这双眸子依然清亮,看人的时候,目光盈盈,让人觉得天都陡然亮堂了几分。

她总是如此善解人意,知道他因为那次的大火郁结于心,认真地开解他。

这就是她呀!

醒来之后,金兰没有和他说话,没有问起他,她留在朱瑄身边照顾朱瑄,从头到尾,没有提起他们以前的事。

罗云瑾还以为她一点都不在意了。

原来她都记得。

特意隔了大半年才和他谈起,理由不难猜,她不想让他难受,不想让他越陷越深,不想让朱瑄猜忌打压他。

罗云瑾嘴角微微扬起。

这是圆圆做得出来的事。

她事事为他考虑,他怎么能辜负她的关心?

罗云瑾沉默了良久,目光落到她斗篷里隆起来的小腹上:“皇后夜里经常不能安睡?”

朱瑄非常紧张她,只要坤宁宫的宫人来乾清宫禀报事情,他立刻抛下大臣。和大臣商讨政事时,又总是突然岔开话题问起怎么照顾孕中妇人。

现在谢骞和吴健就怕朱瑄传召他们说话,说来说去最后话题都会绕到皇后身上,他们知道朱瑄老来得子不容易,但是他们真的不懂怎么照料孕妇啊!

这半年,但凡皇后有一点头疼脑热,内阁大臣和近侍都得忍受朱瑄的一惊一乍。

金兰不用问就知道一定是朱瑄说了什么,含笑说:“这几天夜里总是要醒好几次,其实还好,白天补补觉就是了。”

罗云瑾端详她的脸,她胖了些,面庞圆润,双颊晕红,气色很好,不见憔悴之态。

胖点好。

他笑了笑:“等孩子出生,你得管严点,皇上只怕狠不下心当严父。”

满朝文武都在嘀咕,朱瑄爱重金兰,天下皆知,如今金兰有孕,他更是爱如珍宝,他年过四十才当上父亲,等皇子或是公主出生,他还不知道会怎么疼宠溺爱,若是个公主,宠爱些也就罢了,要是个皇子,溺爱之下难免骄纵。

金兰也在为这个头疼,不过想想朱瑄那谨慎的性子,等他冷静下来,肯定不会一直溺爱孩子,他也是个合格的帝王。

但是朱瑄现在这个样子,实在不像严父。

她失笑:“那我来当严母好了。”

罗云瑾跟着笑,眉眼舒展:“皇后脾气太好了,当不了严母。”

她容易心软,孩子只要对她撒撒娇,装装可怜,她就心疼了。

金兰想了想,道:“那就轮着来。”

孩子该管教的时候还是得管教,不能真宠坏了。

罗云瑾失笑,她的孩子可能像朱瑄,也可能像她,圆圆的眼睛,看人的时候很专注。

还是像朱瑄多一点的好,更容易适应皇家子弟的身份。

两人并肩走着,心平气和地说着家长里短,渐渐走到甬道尽头。

几簇梅花被积雪压得低垂至路边。

罗云瑾拂去梅枝,等金兰走过,松开手,雪花落了他满袖。

宫人捧着摘好的梅枝等在廊前,小满走近,笑着抬手。

罗云瑾看着金兰一步一步平稳地步上回廊,撒开手里的伞,接过梅枝,掉头踏入茫茫飞雪之中。

圆圆,你曾经陪着我度过最艰难的岁月,那些快乐和喜悦如此真实。

这些年我曾在阵前斩杀敌将,得万军欢呼,曾在乾清宫和内阁大臣据理力争,令百官敬服,曾见识大漠孤烟直的浩瀚苍凉,曾领略雪拥蓝关的磅礴恢弘,曾打马千里冰封的雪原,看天际璀璨华光,曾轻舟万里,听两岸鹤唳猿鸣……

你让我活了下来,我才有机会感受到这些,才有更加广阔的人生。

你放心,我会好好珍重,好好地活下去。

金兰立在廊前,转身,目送罗云瑾挺拔的背影走远。

宦海沉浮二十余载,战功赫赫,内政出众,他日史书青笔,罗云瑾之名注定在本朝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他不会只出现在《貂珰录》中,可以和本朝其他名臣同列齐名。

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

满院香气浮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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