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抚生·孤暮朝夕(出书版)》作者:辛夷坞

编辑推荐

☆辛夷坞写作十年惊才转型,首部仙侠古风长卷绝美呈现。

☆天地之间落有一塔,名为抚生。

抚天地、抚众生,抚生死离魂,抚爱恨嗔痴。

当诸神归去,天地沉寂,谁在归途的清歌里含泪而笑?

《抚生·孤暮朝夕》不仅是辛夷坞写作十年,挑战自我的仙侠之作,更是一部将中国古代神话与当代读者喜欢的仙侠文学两者相互碰撞出的极具火花的故事。本书围绕抚生塔来展开,以非男非女的神族后裔,混迹人间的小仙,失去旧主的灵兽和一个不断转世的凡人这四人为主角,其中,神族后裔灵鸷来自于一个神秘的宗族,他们三百岁即为成年,可以选择自己的性别,而另一主人翁小仙时雨以童子之身混迹人间千年,却不知道自己从何而来,为何而去,直至遇见灵鸷,因为心生喜欢,终长成一个绯衣少年。他们四人相识相知,经历艰难险阻,卷入了一场旷古的爱恨情仇和阴谋之中……

内容简介

天地之间落有一塔,名为抚生。

抚天地,抚众生,抚生死离魂,抚爱恨嗔痴。

上古天神一战,抚生塔镇压罪神无数。此后千万年过去,因天火将尽,神器式微,抚生塔危在旦夕。

守塔者白乌族少年灵鸷为寻回神物,独自游荡人间,并与小仙时雨、灵兽绒绒、凡人谢臻几番相遇相知。风雨如晦,前路幽冥,上古之谜局就此揭开……

当诸神归去,天地沉寂,谁在归途的清歌里含泪而笑?

文案

上古天神一战,抚生塔镇压罪神无数。

此后千万年过去,天火将尽,神器式微,抚生塔摇摇欲坠,守塔者白乌少年灵鸷独自冯荡人间,寻找失落的神物。

非男非女的后神族类后裔,混迹人间的小仙,失去旧主的灵兽和一个不断转世的凡人,四人几番相遇相知,开始卷入一场旷古的爱恨情仇和阴谋之中。风雨如晦,前路幽冥,上古之谜局就此揭开……

作者介绍

辛夷坞 当下深受欢迎的“80后”女作家,青春文学领军人物。

其的“暖伤青春”系列女性情感小说连续10年成为亿万读者的心头好,本本长居销量排行榜优选位置。

其文风深刻隽永,且在创作上从不重复自己。

十年来,大胆挑战四种截然不同的创作风格,皆大获成功,小说人物、剧情一直为读者津津乐道。也因此,所有作品均得到影视方及不少名导和一线演员的青睐。

其中,《致我们终将逝去的青春》更开创了靠前青春电影先河,成为内地被成功搬上大银幕的首部青春小说。

《原来你还在这里》《山月不知心底事》《应许之日》《我们》等影视化作品也将陆续亮相。

其所有作品均输出电视剧及电影版权,且由豪华一线阵容打造,也是未来值得期待的影视剧作家。

《抚生·孤暮朝夕》是辛夷坞再度挑战自我的首部古风仙侠作品,连载期间大受好评,万千读者翘首以盼。

主要作品有:

“暖伤青春”系列 《致我们终将逝去的青春》《原来你还在这里》《晨昏》

“女性成长”系列 《山月不知心底事》《许我向你看》《蚀心者》

“都市暖爱”系列 《浮世浮城》《应许之日》《我们》

新浪微博:@辛夷坞

楔子

  少年在陌生的枕席之上辗转难眠,无论睁眼闭眼,那女子的身影挥之不去,一如心魔难破,他也舍不得勘破。

  其实今日不过是初见。

  那时日当正午,初秋的官道旁芦草渐黄。他们一行赶了半日的路,人困马乏,将就着在郊野驿馆饮马暂歇。

  同行的友人正低声谈笑,不知今年的中秋宮宴可会有新鲜玩意儿。官驿的小吏领着人垂手候在不远处,恭谨且无措。这时,门庭外忽有嘈杂声入耳,隐约是侍卫在驱赶误入的行客。

  纵是他们此行轻车简从,也断不会与闲杂人等混迹一堂。这道理侍卫懂得,驿丞懂得,驿站的下人杂役虽不明就里,这点眼力见还是有的。

  然而片刻之后,驿站的马夫却战战兢兢来报,附在驿丞耳边低语了几句。

  素来好事的向子纪懒懒问道:“门外何事?”

  马夫涨红了脸,在驿丞的示意下忙抹汗躬身回道:“回贵人的话,是一位……姑娘想要讨口水喝。”他磕巴了片刻,似不是如何描述来人。

  驿丞暗恼手下愚钝,轻声呵斥:“什么姑娘,可有驿券在身?通通赶走便是,何须特意禀报?”

  子纪一听来的是个“姑娘”,更添了几分兴趣。他正愁旅途乏闷,兀自站起来便往门外凑去,嘴中尤笑道:“管事的好生小气,不过是讨一口水,怎么就给不得?”

  他自己好事,偏要拉着两位好友作陪,几个少年人笑闹着走出门廊外。

  那时她正站在马厮外,信手从槽中捡了草料饲喂身边那头干瘦的黑驴。白衣乌发,削肩秀项,从背影看是寻常行路人打扮,却无行囊,肩头有团紫褐色毛绒绒的物事。十余名侍卫随从环立在她几步开外,竟也无人再开口阻拦。

  乡野鄙处的午时困顿一扫而空。子纪胆大厚颜,又自诩风流,当即笑着朝好友递了个眼色,扬声道:“小娘子,这驿馆中的水只当用来饮马喂驴,酒倒是不错。不如我给你斟上一杯?”

  那女子闻言,侧首对肩上毛团子动了动唇,那毛团竖起一条蓬松大尾巴,摇摆两下,竟是只与狸猫体型相仿的小兽。

  “子纪,不要胡闹。”同行的高颐年方弱冠,是他们中年纪最长的,收敛了一些跳脱的少年脾性,含笑劝止道。

  “你刚娶了新妇,原先的胆子就被狗叼去了?不过是喝杯酒,有何不可。”子纪抬起下巴点向身旁少年,戏谑道:“七郎,你说是不是?”

  被子纪不由分说拽出来看热闹的少年原本并不情愿,此时也不发一声。子纪怕他不耐,哄道:“此处距离汴京尚远,难得没了拘束。你……”话说到一半,却见少年直勾勾盯着那女子背影看,失了魂一般。

  子纪悄然用手肘顶了顶高颐,两人俱惊讶不已。

  这时只听有个声音不紧不慢地问:“酒呢?”

  那女子也已转过身来,几人视线与她对上,包括子纪在内,不由自主地也敛去了轻薄之色。并非她长有一副倾国倾城的好容貌,教人心驰荡漾。他们都不是寻常出身,早已见识过这凡俗世间最极致的富贵繁华、国色天香。眼前的女子看上去约莫双十年华,面容皎白,眉目深刻,直鼻薄唇,有种刀锋般的明艳凌厉……叫人不敢长久直视,反倒忘却了美与不美。

  他们有些能够领会为何马夫面对这样一个前来讨水的行人会拿不准主意,为何侍卫戒备着却未曾贸然近前。

  她不似寻常妇人,也不似闺中少女,不似他们短短这一生见过的任何一个女子——像一把利刃,无需出鞘,人们不由自主地趋近,去揣度它的寒光,却又畏惧被锋芒所伤。

  “不是说要斟酒来?”女子轻拍手中草屑。

  子纪福灵心至,脱口道:“七郎,让你斟酒来,你还不去?”

  被称作“七郎”的少年微微一怔,竟当真无比乖顺地回了驿馆,亲手端了杯酒,面红耳热送至那女子跟前。

  那女子接过酒杯,伸手时一侧衣袖略略掀起,露出腕上斑驳的旧伤。她并不加以掩饰,朝他微微一笑,眼中也无半点生疏矜持,浑似多年故友重逢。

  少年心中一震,喉头轻颤,却不知该说什么,定定看她将酒杯送至肩旁,喂给了那毛团子。

  近看那毛团子原来是只罕见的紫貂,只见它低头嗅了嗅那酒,便顺着女子哺喂的手势将酒徐徐饮入腹中,喝光了酒之后还咂了咂嘴,轻摆尾尖,很是满足的模样。少年见它伶俐,鬼使神差伸出手轻抚它蓬松的尾巴,还未触及,那紫貂骤然闪避,龇牙弓身,摆出了狰狞的戒备姿态。

  “神了!”子纪由衷喟叹了一声。

  及至几人重回驿站饮茶,子纪仍在调侃不休:“我当你为何不喜枢密使方典家的千金,也瞧不上郑太傅那娇滴滴的孙女,汴京万紫千红都难入你法眼。七郎啊七郎,原来你喜欢的竟是这样……这样要命的,当真看不出来!”

  高颐事后回过神来,思及那女子形貌,以及她全无半点柔婉恭顺的神色,沉思道:“依我看,那姑娘多半不是中原人氏,从头到脚都古怪得很……”

  “管她是番族还是蛮子,只要是大活人,若七郎真心想要,又岂有得不到之理。不过,人都走远了,说这些还有何用。”子纪端起茶抿了一口,笑嘻嘻地问:“七郎,你若有心,方才为何不留住她?”

  他原是开玩笑罢了。七郎身份贵重,惯来眼高于顶,清心寡欲。以他的出身容貌,只有京中少女痴缠于他,他从不假以辞色。坊间偶有流言,说他恐怕喜好男色。若不是他们自幼一块长大,对他知之甚深,多半也要信了。如今看来,恐怕只是他年纪尚小,过去未曾开窍罢了。如今因缘际会得见佳人,照样还不是被勾了魂一般。

  “她说走就走了,我能如何?”少年瓮声说道,话里话外透着懊恼。

  难得见他这番模样,连他表兄高颐都笑了起来,“小七,你莫非还当真了。”

  “把人留在眼前,再想怎么办也不迟!”子纪一边怂恿着,却又忍俊不禁:“你就不怕那样的佳人将你嚼得骨头都不剩……”

  话还未及说完,七郎忽而起身,他们还不及反应,他已出门,纵马追了出去。

  驿外唯有一条笔直官道,他明明瞧着她朝汴京方向去了,不过隔了一盏茶的工夫,以他骑马的脚程,半个时辰之内断无追不上之理。可他一路疾奔,沿途未敢错过任何一个身影,直至日暮,佳人杳杳,眼前空余秋草黄沙。

  追上来的高颐和子纪在天黑之前好说歹说劝服了他暂且投宿于最近的官驿平秋坊。

  子纪已被高颐训斥了一轮,心中也有些后怕,用晚饭时仍不忘劝慰着沉着脸不肯动箸的少年:“你且歇下,说不定我们赶在了她前头,明日路上就碰见了。”

  纵是如此他们仍不放心,陪他饮酒闲聊到夜深方各自回房。他分明听到子纪在走道外对高颐嘀咕了一句:“这个小七,不开窍则已,一开窍就跟魔怔了似的。”

  他可不是入了魔。

  平秋坊是他们返京前最后一个大型官驿,得知他们入住,早已将上房腾出备好。这几日赶路劳顿,满身风尘,周身困倦不堪,可周遭一静下来,他满脑子都是她的身形眉眼,她接过酒杯时的会心一笑,她绾得并不高明的头发,她指间长年握剑的薄茧、臂腕上的伤……念念不忘,颠来倒去,连带她肩上那只刁钻的小畜生都变得莫名地可亲。

  他在这世上十七载,自降生起便享尽荣宠,母亲疼爱、父兄护持,今上和太后对他也颇为爱重。兼之天资聪颖,容貌出众,他仿佛占尽了世间的好。除了天下,他什么都可以拿捏在手中,可什么落不进他眼里。幼时有得道高僧说他尘缘极薄,家人尊长怕他早夭,只求他平安喜乐,万般皆顺着他去。他修佛习道,精研玄学,心中仍是浑噩迷惘,不知这一世为何——今日看来,原似在等一人。

  外间草虫鸣叫声渐稀,值夜的近侍脚步声停歇。她终于来了,安坐于小窗之下,他站得极近,耐心将她长发抖开,再以骨篦梳顺,绾了个同心髻。窗外空心树柔韧的枝条摆荡进来,发出低吟一般的声响,她探手攥住枝条,他攥住她同样柔韧的腰肢……明明好不容易才绾得教他满意的发髻不知何时又散落开来,颠倒排布的星空下,蓝色火焰旁,她皓腕光洁,皎白修韧的腿缠在他腰间,柔顺地唤他“夫君”……

  “再叫一遍,再叫一遍!”他喃喃重复。

  “夫君,夫君……你不是说要我陪你一辈子?一辈子,有趣得很。”

  她的神情欢愉而烂漫。那时她眼中只有他,那“一辈子”她心中也只有他。可惜凡人的一辈子委实太过仓促。

  雪白的大鸟自无风的天际滑翔而过,忽而银光如虹,长剑贯穿鸟身,血污倾泄,天边崩出一道裂隙,一切如梦幻泡影消散于无形。

  他惊醒过来,驿馆内崭新的锦被令他皱眉。一簇毛茸茸的黑影盘踞在他枕畔,悉悉索索低头轻嗅。

  月入秋床,室内一灯明灭。他似乎只睡过去片刻,却做了个很长的梦。紫貂见少年懵懂起身拥被而坐,一溜烟回了主人身边。

  紫貂的主人垂首站在书案旁,夜风潜入,她用一物抚平了被风掀起一角的宣纸,默默回过头来,手中之物幽光森寒。

  少年的耳朵又开始赤红滚烫,他知道自己是醒着的,可眼前这幕仿佛比方才的梦境更让他吃惊。

  她是如何在侍卫眼皮底下登堂入室的?来了多久?这样的问题听起来太过蠢钝。他犹疑着,却问了一个更蠢的——“你……可是来找我?”

  “途中琐事耽搁,这次我来晚了。”她看着他,语气熟稔而闲适,“你看,你都长大了。”

  他脑子乱哄哄的,有些分辨不出她话里的意思,只因说话间,她已施施然走近,侧坐在床沿。

  “不想惊扰你的春梦,我便又等了一会。”

  明明那样狎昵的语句,她淡淡说来,毫无半分浮浪做作。反倒是少年羞愤欲死,偏又无力辩白,涨红脸咬着唇,悄然将锦被拥得更紧。

  “又梦到了我?”

  “不……我,我……”

  她莞尔,把玩手中泛着幽光之物,“头一遭?别怕,横竖也是最后一遭。”

  纵是满脑遐思,他仍慢慢品咂出她话外之意,整个人一激灵,连带也看清了她手中之物,那是一柄形状古拙的短剑。

  “你要杀我?”

  她对少年油然而生的惊惶视而不见,和气地问:“用不用呼唤门外侍卫?”

  “我能问为什么吗?”少年紧攥着锦被的手又缓缓松开。他虽是天潢贵胄,却更是富贵闲人,与世无争,一时竟想不出谁会冒着灭族的风险处心积虑取他性命。

  “不让他们进来也罢,我也不必徒增杀孽。”她笑笑,信手抽出短剑,“你问为什么……让我想想。是了,这回我想让你尝尝什么才是真正的‘剖心析胆’。”

  貌不惊人的短剑出鞘后幽光更甚,那泛蓝的幽光宁静之极,让他有种似曾相识之感。少年心中益发相信,自己与她定不是今日初见,只是他想不起过去的因由。

  “我可是做过伤你之事?”少年垂眸看着她臂腕上凌乱斑驳的伤疤,像是被刀锋划过所致。而在他那场诡异旖旎的梦境里,这些伤并不存在。

  “我什么都不记得了。若是真的,多半是无心之失。我,我对你……”

  接下来的话他说不出口,也不敢再说。剑锋斜挑开他衣襟,轻抵胸膛。她还未加力道,少年玉色光泽的肌肤上已有血珠滚落。

  他并非贪生怕死之辈,然而命在旦夕,出于本能,仍将身体往后一缩,一手截住她持剑的手腕,神色焦灼。“且慢!”

  她也并不着急,挑眉倾听他求自己饶命的理由。

  “无论我做过什么,是不是我做的。人死万事皆空。若我活着,从今往后我什么都可以为你去做,我想让你开心快活……你不信么?”

  “我信。”她摇头,“可惜同样的话,你上回已经说过了。”

  他微微一愣,随即吁了口气。“我们果真是旧识。你臂上的伤……怎么来的?”

  她用上扬的剑锋轻挑起他的下巴,让他不得不扬起头来。“你不是记起的事越来越多了吗?长得也愈发像……你自己了。”

  “我做过的梦,莫非是真的?”少年问完这一句,察觉到她另一只手轻覆在他手背,他飞快反手回握,心跳得发慌,轻颤的睫羽下,目光也变得缠绵,红着脸不再直视于她。“你叫我‘夫君’。”

  “没用的东西,几百年也未见长进!”她嘲弄着,声音里仿佛透出一丝怅然,低头看向他不肯松开的手,问:“我问你,我手上有几道痕迹,你可记得?”

  他摇了摇头,指腹不由自主地摩挲她腕上的伤,一道道累累层叠,延伸至衣袖遮挡之处,不知还有多少。

  “21道。”她叹了口气,将他腕骨捏得粉碎。

  在她随即动手的过程中,即使门外的人什么都不会听见,他依然没有惨烈挣扎或大声呼痛。只是在经历最极致的痛楚时,他竟嘶声喊出了——“阿妩儿”。

  她手下一滞,分神去看他。那张毫无瑕疵的面孔那时苍白而扭曲,密如春雨的长睫湿漉漉的,不知是汗还是泪。

  ——阿妩儿,你还是唯独不能恕我吗?

  ——阿妩儿,你为何也哭了!

  她后来才知道自己果真掉了一滴眼泪。这可是数百年未见的稀罕事。

  事后她将那颗又未冷却的人心喂予紫貂。这一回的紫貂也恹恹的,扭过头去,没有下口。

  “毛绒儿,连你也觉得无趣了么?”她用书案上的宣纸随意擦拭手中残血。少年春梦未醒时,这幅字她已看过。

  “浮长川而忘返,思绵绵而增慕。夜耿耿而不寐,沾繁霜而至曙。”

  短剑归入剑鞘之前,她顺手在自己斑驳的臂腕上又划了一道,伤口深可见骨,然而不多时便愈合了,只留下丑陋新痕。

  她喃喃自语:“22道了……果真有些无趣。”

第1章 唇亡齿寒

  长安夜深,六街鼓歇行人绝迹,九衢茫茫空有冷月在天。

  有那么一霎,务本坊西街巡夜的更夫似乎瞧见前方幽幽光亮一晃而过,还来不及分辨就隐没入坊墙中。那里乃是横街尽头,三面围合的土墙上除去霜白的月光再无他物。更夫揉了揉眼,懊恼自己不该在值夜前贪饮了两杯。

  在他看不见之处,那簇幽光伴随两个身影穿过坊墙,进入了一条昏暗而喧腾的街巷。这里一反长安城宵禁后的冷清,狭窄长街中,各种商讨议价、嬉闹窃语声不绝于耳,却全无寻常灯火,连月光仿佛也照不进来。各色宝器的异光间,影影绰绰飘忽不定。

  “这次为何去了那么久?”走在前面那人身形窈窕,手中挑了盏灯笼,灯笼中并无烛火,唯有婴儿拳头大的一枚珠子,其光如萤。她絮絮地说着:“明明看得见,为何非要我提灯引路,我又不是你的丫鬟……”

  “啰唆什么,急着催我回来究竟所为何事?”跟在身后那人颇为不耐。他语气倨傲冷淡,声音听来却稚嫩得很。

  “有好事也有坏事,你要先听哪一桩?”

  “笑话,你找我还会有好事!”

  “你不觉得这鬼市也冷清了些许?最近不太平,你不在,我心里没底。”灯笼的光停在了街巷某处,说着话的少女信手推开一扇门,眼前豁然开朗,高阁三重的宅院中通明如昼。

  “白蛟他们在里面等候多时了。”她笑着地回头,门廊处的灯火将她圆溜溜的眼睛映得晶亮,一身绿衣,清秀娇憨。

  后面的小童望之不过十二、三岁,身量未足,脱了身上的斗篷交与迎上来的仆从,不发一言,撩帘步入中堂。

  里面果真热闹得很,酒令正行至酣处。一个胖大胡商高举酒觞载歌载舞,扬臂回旋间,面上须髯与腹中赘肉亦随着节拍微微颤动,滑稽处惹得众人皆笑。

  “呀,时雨回来了!”说话的乃是个落拓打扮的白衫文士。他本与身旁的干瘪老头谈笑对饮,看见来人,满脸惊喜地站了起来,“回来就好。我正跟老堰嘀咕,不知什么事把你绊住了。”

  被叫做“老堰”的干瘪老头也招呼着,“路途辛苦,小郎君快坐下稍歇。等会让南蛮子给你演一出蛇戏如何,上回你不是看得高兴?”

  “好无趣的把戏!”小童拂袖冷冷道:“绒绒匆匆传讯给我,我还以为是要我回来替你们料理后事。”

  “正所谓‘逮为乐,当及时’。这高歌美酒嘛,不过是用来消愁罢了……”落拓文士赶在小童发作之前忙引入正题:“时雨,你可知阿九前日被人毁去了元灵?”

  “阿九……那只色迷迷的青丘狐?”时雨疑惑道。

  落拓文士白蛟干咳一声。青丘狐素以姿容出众著称,阿九更算得上当中的佼佼者,在长安城的修行之辈中也是艳名远播,一颦一笑无不动人至极。不知怎么在时雨这里就成了“色迷迷”的青丘狐。

  白蛟与阿九有些交情,颇为她惋惜。“正是。她如今只剩一息尚存,千年修行尽毁,连伤她的人是谁也说不出个究竟来。倒霉的还不独她一个。时常混迹于鬼市中的那只夜叉也着了道,被发现时只剩下臭皮囊了。”

  “还有还有,总跟着玉簪公子的蟾蜍精,就是你嫌它聒噪嘴臭的那个。听说打回真形之后被凡人捡了去炼药呢。”绿衣少女插嘴道。她似与那被称作“玉簪公子”的有过节,提到他的时候掩不住嫌恶。

  “不知他们几个招惹了谁,偏生半点痕迹都没落下,也不知事出何因。唇亡齿寒,这几日大家有些不安生。”白蛟面露忧色,在座诸人闻言都沉默不语。歌舞的胡商、击鼓的乐师消停了下来,方才的热闹欢快一扫而空。

  须知无论神魔、仙妖、精怪,但凡依仗天地灵气而存者,肉身皆是虚妄,元灵方是根本。元灵乃修行之力与先天精气所凝。肉身被毁尚可重炼,然而元灵一旦失去,有形的还能剩个无用的皮囊,无形者与魂飞魄散无异。这方是修行者真正的死亡。

  时雨暗暗思量,阿九虽习惯以色媚人,平日里没个正形,但他见过她的真身,九尾玄背,双瞳血赤,是青丘一族中血统至纯的一脉,千年的修为也可谓不浅。真正以命相搏,这长安城中的修行之辈未必有几个是她的对手。鬼市中那只夜叉凶悍狡诈;蟾蜍精擅毒,一身恶臭,有仗着有玉簪公子撑腰,等闲也奈何不了他。照白蛟的说法,他们出事时旁人均毫无知觉,身边也无厮杀迹象,可见毫无还手之力就被无声无息毁去元灵。这等手段时雨自问不如,一时也想不出是何人所为。能成此事者,多半已无需与阿九、夜叉和蟾蜍精之辈计较。

  老堰见时雨迟迟未开口,指了指头顶,不安道:“小郎君,你说会不会是上界降下天罚,要来处置我们了?”

  “什么‘天罚’?我们碍着谁了。”绿衣少女嗤笑。她坐在时雨身旁,托腮道:“既然这里不太平,我们换个地方就是,反正三百年来我在这长安城也待腻了。”

  “绒绒姑娘,你身份与我等不同,自然天不怕地不怕。长安城不太平,可哪里又是太平之地?如今天地间清灵之气渐消,修行不易。九天昆仑墟上的众神们尚有归墟可去,能走的都走了,只剩下我们这些天地不收,六道不入的魑魅魍魉四散于凡尘。精进之途已绝,徒有此身,进不得,退不得。唯恐违背天条,不敢与凡人有涉,不敢轻易杀生害命,还需苦苦熬过雷劫。我们隐迹于此,只求苟且过得一日是一日,偏偏还要担惊受怕。这可如何是好。”

  老堰一番话说完,四下窃语声不断。既有自哀其身的,也有愤愤不平,更多的是无所适从。

  时雨皱眉道:“慌什么,这就吓破了你们的胆?枉费一身修行!绒绒说得对,何来天罚?昆仑墟自顾不暇,尚无心思处置你我这些蝼蚁。被毁去元灵的那三人之间素无瓜葛,也非善茬,多半是得罪了哪路煞星方遭此横祸。”

  “可要是这横祸落到你我头上呢?”白蛟问道。

  “谨言慎行,静观其变就是。我不犯人,人若犯我,那只有领教一下对方究竟有多大本事了。”时雨说完,刻意提醒绒绒:“你不想落得阿九的下场,最好再不要惹事生非。”

  “我从不惹事生非!”绒绒斩钉截铁道。她环视在场诸人,“听见了吗,近日都给我老实点,若有来路不明者往来于此,定要多加提防才是。”

  这处宅院乃是鬼市之中一个小有名气的酒肆。三百多年前绒绒贪恋长安繁华盘桓于此,很快便与城中一众妖魔鬼怪打得火热。她好酒贪欢,守着这酒肆聊以打发时日,既是安生之所,也是同道中人的聚集地。长安城中的修行之辈最喜混迹于务本坊鬼市一带,酒肆中来来去去都是熟面孔居多,偶有外地客,也多半不是凡人。

  今日在座的除乐师、仆从之外,时雨身为绒绒好友是长居于酒肆之中的。白蛟实为一尾两千七百年的走蛟,化龙无望,时雨早年于他有恩,他便随时雨投奔于此。至于山魈老堰、巫咸人南蛮子和喜作胡商打扮的巨手怪之流皆是酒肆熟客,不是和绒绒臭味相投便是与白蛟交好。绒绒看似酒肆的主人,然而实质上小童形貌的时雨才是他们中的主心骨。但凡遇事,他们必定指着他拿主意。

  听了“从不惹事”的绒绒的告诫,众人也都笑笑称是。

  时雨爱洁,随即便离席而去。等他将一身风尘收拾停当,换了身衣衫出来,堂上早又杯盏相酬,欢声不断,还未走近已听到绒绒的娇脆笑声。

  奴仆眼疾手快地为时雨换上了新的食案,上面是佐以香柔花叶的金齑玉鲙。

  “知道你要回来,这可是我特意教人为你备的。”绒绒见时雨坐定之后迟迟没有动箸,想起他归来之后始终神色郁郁,放下手中酒杯,凑近悄然问道:“难道……騩山飞鱼未曾得手?”

  “休要再提!”时雨闻言暗暗咬牙。他本生得眉目如画,气恼之下两颊微鼓,反倒更显得玉雪可爱。

  騩山飞鱼出自正回之水,传说服之可不畏雷电,如今存世极少,算得上稀罕宝贝,时雨特意为寻它而去。他心思缜密,从不做没有准备之事,绒绒以为此行势在必得,没想到他竟扑了个空。

  “莫非中途横生枝节?”

  他不言语,绒绒便知道自己猜对了,“又是玉簪那厮从中作梗?”

  “你未免太瞧得起他了。”时雨冷笑一声。

  想来也是,玉簪公子虽是他们的老对头,凡事都与他们作对,三天两头来找麻烦,但鲜少在时雨手下讨得便宜。

  绒绒还待追问,时雨提箸略尝了一口盘中切鲙,漫不经心道:“你不是说有一桩好事和一桩坏事要分别说与我听。方才商议的那件事是好还是坏?”

  他这话有调侃绒绒之意。

  绒绒有三大毛病:贪杯、爱美、好色。

  阿九出事前与绒绒颇有些不对付。女流之间的龃龉时雨并不关心,以他对绒绒的了解,绒绒不喜阿九,多半是因为阿九的皮相比她更美艳,风情也远胜于她,是故绒绒从不让阿九到自己的酒肆来。

  绒绒白了时雨一眼,“我才没有那般恶毒。那青丘狐垂涎于你,你不也厌烦得很。可她下场如此凄惨,终非你我心中所愿,当然是坏事一桩!至于我说的好事嘛……”绒绒眼波流转,面上忽然多了几分喜色,附到时雨耳边道:“我找到了心仪之人,我要与他双修!”

第2章 思之无邪

  绒绒的寝室此刻红烛高照,云母屏风映出一双人影。

  “这人……你从哪里弄来的?”

  “是他自己送上门来的。今日早些时候,白蛟说酒肆中来了张生面孔。第一眼我就瞧上了他,于是就把他留下了。”

  时雨站在帷帐一侧,看着欢喜不已的绒绒,面有狐疑,“怎么留下的?”

  “这个嘛……我不过是劝他饮了一杯酒。”绒绒轻咬嘴唇,时雨什么都还没说,她自己先心虚起来,“好了好了,是两杯‘思无邪’行了吧!我将酒盛在最大那只琉璃觞中,谁知他一口就喝干了。”

  时雨一时间也不知说什么才好。

  “思无邪”这酒得之不易。他当初照着绒绒从昆仑墟上“捎来”的方子,花了近百年才凑齐了材料,几经尝试,最后也只得了少许。由于酒中有几味奇珍再难觅到,这“少许”可谓是绝无仅有了。据绒绒所说,就算是她旧主那样的上神,一杯“思无邪”喝下去也要摇摇欲坠。她自己平日里不敢也不舍多喝,馋了便打开酒坛闻上一闻。谁想到这次竟下了血本。

  “一时摸不清他的来头,我这不是怕他跑了吗!”面对时雨眼中讥诮,绒绒有些委屈,却殊无悔色。

  时雨叹道:“明知他来路不明,你也敢下手!忘了我提醒过你什么——还口口声声说自己从不惹事。白蛟他们就任着你胡来?”

  “我当真中意于他。白蛟和老堰也说这人与我可堪匹配,只是要等你回来瞧上一眼,再行好事不迟。”

  “等我做什么?我才不管你们的腌臜事。”

  他们这些家伙虽是仙魔道中的末流,但好歹修得了长生之躯。活久了,又没有奔头,大多在凡间攒下了一身恶俗嗜好,或爱财如命,或纵情声色,或嗜赌好斗。只要不犯下大错,惊动上界,日子怎么恣意怎么来。

  时雨冷心寡欲,算得上一个异类。

  绒绒谄媚地说:“你我挚友一场,我有好事,怎忍教你错过。”

  “放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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