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流光之城作者:靡宝

【文案】

在上海滩,谁人不知容家富贵滔天,也无人不知容大少爷乖僻冷傲,不服管教。冯世真

偏向虎山行,过关斩将,顺利成为容家的家庭教师。同时,一场将所有人都算计进去的阴

谋,也缓缓展开。在这一个同外界截然不同的华丽世界里,在这个流光溢彩的城中城之中,

他们相互试探、挑逗、追逐;他们也相爱、背叛、伤害……就如两道的流光,萦绕翻飞,似

一首永不停歇的舞曲。

【民国三部曲·第一部;二十年代,爱恨情仇,狗血虐恋,宅斗,姐弟恋,相爱相杀】

第一章·家庭教师

初秋一场暴雨,头顶灰絮般的积云退散,露出了湛蓝明媚的天色。

冯世真坐在容家明亮的小偏厅里,埋头解着数学题。

容家的下人们从一旁的过道里走来走去,厨房的弹簧门来回开合,咯吱作响。一阵阵饭菜的浓香被带了过来,钻进了冯世真的鼻子里。

此时已近中午,一早起来只喝了一碗稀粥的冯世真控制不住肚子里打鼓。

哗啦一阵响,厨娘扯着嗓子骂打杂的:“侬个小赤佬,大小姐对海鱼过敏,侬剥了虾壳就来拌沙拉,要害死人呀?”

听差的匆匆从过道跑过,站在厨房门口喊着:“大少爷不下来吃午饭,让送一碗鲜虾云吞上去,多放一勺辣子。”

“太太在家,也不下来吃呀?”一个老娘姨多嘴地说,“太太忙着给大少爷面试家庭教师,他也该下来看看嘛。”

“说是才从重庆回来,吃不惯本帮菜。”

“我看就是不想和太太同桌吃饭。”

“那又如何。反正总是要去留洋的……”

“这么爱管闲事,还在这里做什么工,去参加巡捕房的治安缉拿队呀!”中年管事走了过来,一声呵斥,厨房里叽叽喳喳的议论声立刻低了下去。

管事转头进了偏厅,朝冯世真道:“冯小姐,太太请你来书房。”

冯世真收起了卷子,随着管事穿过了容家富丽堂皇的前厅。只见书房的门打开,一个穿着深蓝衫裙的女子匆匆走了出来,看也不看旁人,抱紧了怀里的书包,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位是在冯世真之前面试家庭教师的小姐,显然是落选了。

给少爷小姐们请一个家庭教师,却这么挑三拣四,还要做卷子考试。冯世真也是头一回见识到。容家的派头果真是上海滩头一份。

管事敲了敲书房的门,里面居然是一个男声答应着。

容家书房颇大,三面都摆放着高高的书柜,一面宽大的落地窗正对着后面的草坪。

一个年纪三十开外的美妇人正坐在高背沙发里,慢条斯理地品着红茶。红橡木的大书桌后,坐着一个穿着灰色长衫的男子。

男子不过二十来岁,生得英俊儒雅,却是不苟言笑。他透过金丝眼镜上下扫了冯世真一遍,低头开始看她做好的卷子。容太太烫着时髦的短卷发,穿着暗紫挑金的窄身旗袍,下摆十分入时地短了半寸,露出纤细雪白的脚踝来。

冯世真在茶几边站定,恭敬地朝容太太问了一声好。

二十出头的年轻女子,个子挑高,背脊笔直,通身上下,没有戴半点首饰。冯世真生着一张柔和亲切的鹅蛋脸,未经修饰过的眉眼清秀大方,瓷白的皮肤光洁得教人嫉妒。一头乌黑浓密的长发扎成麻花辫,盘在了脑后,穿着一条竹青色织竹叶纹的宽身旗袍,素净端庄得恰到好处。她亭亭玉立地站在那里,一股雨后青草的清香的气息扑面而来。

“冯小姐请坐。”容太太还算客气,招呼下人给冯世真倒茶,“我看你拿着裴东仁老先生的推荐信,可是裴老先生的弟子?”

冯世真谦虚道:“没这个荣幸被老先生收为门下,只是以前跟着师兄师姐去听老先生讲过课,帮着整理过藏书。师娘喜欢我们晚辈热闹,常请我们过去吃茶。”

容太太点了点头,“裴老德高望重,文界泰斗,我们容家虽然是铜臭的生意人家,却也是极为敬重他的。冯小姐家住哪里,父母是做什么的?”

冯世真说:“家里本来在虹口的闻春里,家父开了个中西药店,前阵子经营不善关门了。我大学毕业后,一直在慕尔堂的女子补习班授课,教英文、法文和数学。后来又在同文书院办的补习班教夜班数学。从小学到中学,我都教过。便是大学课程,也能辅导一二。”

冯世真说一句,容太太就点一下头。冯世真说话有条不紊,带着点金陵口音,让娘家是南京的容太太不自觉得亲切,看着冯世真的目光渐渐软和。

这时,那个男子终于看完了卷子,递给了容太太。容太太扫了一眼,立刻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不愧是金陵女子大学的高材生,各项都是满分!”容太太道,“秀成说他专门从国外的大学教材上挑了难题,之前好几个来应聘的女老师都答不出来。冯小姐还是第一个全做对的。”

冯世真露出羞赧笑意,低下了头去,“您太过奖了。”

容太太放下试卷,望着眼前单纯的年轻女孩,道:“我们家的情况,冯小姐应当还不清楚。家里大少爷之前一直在重庆读军校,上个月才回来。孩子在重庆耽搁了读书,成绩不够上大学。大小姐今年满十六,二小姐比她小半岁,都想进中西女塾,需要补习英文。下面几个孩子还小,暂且不用教。”

冯世真说:“太太放心,我读书的时候就给中学生辅导过功课,这几年也一直在补习班上课,尤其擅长备考。”

容太太点了点头,“家里其他孩子都好,就是大少爷那里需要你多花些功夫。他缺课比较多。我担心你也不比他大几岁,也怕他不服你管教。”

冯世真浅笑道:“我也教过考大学的男学生,若是摆出先生的架子,还是能管住几分的。”

容太太道:“那便说定了。每月拿二十块,若教得好,我再给你涨上去。大少爷明年若能顺利考上大学,还有重赏。冯小姐方便什么时候搬进来?”

冯世真松了一口气,霎时喜笑颜开,一脸单纯明媚,“我还需要回家同父母报备一声,后天来如何?”

容太太同意了,当场就先预支了冯世真十元工资,叫来老妈子给她量身做制服,又留冯世真用了午饭才走。

冯世真连声婉拒。容太太便让听差去路口叫了一辆黄包车,把冯世真送走了。

杨秀成翻着桌子上的纸单,对容太太道:“表姨,这里还有五个人,还约看吗?”

“不了。”容太太懒洋洋地靠回沙发里,回想起冯世真清纯羞怯又故作镇定的模样,忍不住冷笑,“就是她了。知书达理,清秀干净,不正是那人最喜欢的那口么?就算不会上套,也足够膈应孙氏一阵的了。别以为有了身孕,兄弟又做了买办,就想爬上来做平妻!”

杨秀成把剩下的资历表一张张揉了,丢进烟灰缸,划了火柴点着。

“表姨可读过武则天的故事?”

“我知道你担心什么。”容太太哼笑,“我若是我的嘉辛还活着,怕都比我高了。我也是有儿子的。是他爹没有把他保住……”

提起早夭的亲生儿子,容太太心中一痛,哽咽着别过脸。

杨秀成假装没看到她眼角的水星,拉铃叫下人来收拾桌子上的灰烬。

老妈子推开门,一阵风钻进来,带着烟灰缸里的灰烬飘起,仿若黑蝶展翼,飞向了门外未知的世界。#####

家庭教师二

黄包车把冯世真送到老城厢里弄前。容家提前付过车资了,冯世真还是丢给了车夫一角钱。

里弄里都是半旧的石库门房子,挤得好似蚂蚁窝似的。过道上拉着绳子,晾着床单和孩子的尿布,滴滴答答落着水珠,空气里漂浮着一股排泄物和垃圾发酵的酸臭。

一群半大的孩子在路边臭水洼里踢球皮,弄得一身泥水。当妈的举着锅铲奔出来一阵大骂,拧着耳朵把孩子拽了回去。

冯世真还没进院门,就见里面传出激烈的争吵声。

张寡妇特有的沙哑的大嗓门格外清晰。

“青天白日地欺负我这一个老寡妇,你还要不要脸?连这这点酱都不给我留,是要逼死我吗?医生人家有什么了不起,还不是烧了个白底,过来和我们挤亭子间。给你家老头子积点德,欺负寡妇要遭雷劈的。”

“不是的……分明是你自己弄倒的……”

冯世真敏锐地捕捉到了母亲委委屈屈的哭声,顿时热血冲上脑门,大步奔了进去。

院子里围着一群婆妈,指指点点。冯世真一手分开人群,就见张寡妇正扯着冯太太的手不放。冯太太白净的脸涨得通红,不住抹泪。

“放开!”冯世真一声怒吼,像只老鹰一样冲过去,一把就将张寡妇推了个趔趄,把母亲护在身后。

围观的人群哗然,显然是见战况愈加激烈,更觉得有趣了。

“妈,怎么回事?”冯世真掏出帕子给母亲擦脸,嗓音猛地提高,“你脸上是她打的?”

冯太太是个文弱清瘦的妇人,平时说话都细声细气的,此刻又羞又怒,声音更是轻得打颤。

“我见太阳好,在院子里晒被子。她……她说咱家被子遮着太阳,挡住她正在晒的酱了,就把被子掀了。被子又恰好碰翻了她的酱……”

地上有一片被人踩得粘糊糊的辣酱,被子却是被冯太太抢来抱在了怀里,雪白的被单上沾了老大一团酱汁。

张寡妇此时重整威风杀回了战圈,一个虎扑,要来抓冯世真。

冯世真反手把冯太太推开,敏捷地闪躲,顺手一巴掌甩在了张寡妇脸上。

“这巴掌是还你的!”

张寡妇冷不丁被扇了耳光,一脚踩在自家的酱上,连冯世真一根头发都没碰到,就又砰地甩了个四脚朝天。

看热闹的邻居们哄然大笑,纷纷鼓掌。张寡妇横行邻里有好一段时日了,今日见她吃瘪,都觉得极痛快。

张寡妇这下摔得重,一时爬不起来,干脆躺在地上蹬着腿大哭大叫,“打死人了!杀人了!快去叫巡捕房!”

冯世真抄手冷笑,“杀人了也得有个尸首摆着。你最好即刻死了,免得巡捕房的人白跑一趟!”

张寡妇没料到斯文的冯小姐不仅打人给力,张口骂人也这么毒。她愣了好一下才反应过来,歇斯底里地大叫:“踢寡妇门啦!踢寡妇门啦!一个小娘皮都敢摔我耳光,还要咒我死,大伙儿都来评评理,这个世道还怎么让人活哟!”

冯世真自打住进来,人前都是一副斯斯文文的女老师模样。邻里这还是头一次见她发火放狠话,都吓了一跳,看着她的目光全变了。

一个爱管事的老妈子出面责备冯世真道:“你是晚辈,打长辈就是不对,更何况人家是寡妇……”

冯世真一脸愠怒地顶撞了回去,“恶人从来先告状。自己手欠打翻了酱,关我们家什么事?老寡妇就了不起,大伙儿都该让着你。你男人又不是咱们克死的!”

骂寡妇克夫乃是正中红心,张寡妇拖鞋甩袜地大哭,“读过书就会欺负人了。小娘姨家家的,怎么这么歹毒哟?”

冯太太气得要去理论,冯世真拉住了她,高声骂了回去:“为老不尊的婆娘,仗着我们家又穷又伤好欺负呢。以前偷我家晒的鱼干咸菜,抓着你了还不认账,反来我们家门口泼潲水!以前看你是个老寡妇,容忍你三分,你得寸进尺,居然敢打我妈!我今天把话放在这里,我们冯家如今一无所有,老弱病残,反倒不怕。逼得狠了,我们就来个鱼死网破。你再碰我家人一根汗毛,我就剁了你一条胳膊;你再往我家门口丢一片垃圾,我就烧了你的屋子!我冯世真仗着年轻比你多几口气,有功夫和你死磕到底!”

冯世真眼中的恨意和绝决如烈火燃烧,张寡妇被震慑住,一时说不出话来。

冯世真冷眼扫了围观的众人一眼,人群纷纷后退。她拉着冯太太,拨开人群走进了楼里。

背后一片议论声。张寡妇中气不足地唠叨了一句:“看着多斯文的,居然也这么凶悍,书都不知读到哪里去了。”

冯世真折返回去,站在楼梯口厉声喝道:“读了书就活该被欺负也不能顶个嘴?读书人欠着你什么了?若是这样,我宁愿被人当泼妇。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我今天放了话,以后谁敢再欺负我家人,我一定百倍找还回来!”

她拉着冯太太回了屋,砰地摔上门。

石库门的小院里一片寂静,众人灰溜溜地散去。

进了屋,冯世真跌坐在藤椅里,这才开始喘气。

冯太太给她倒了一杯凉茶,坐在一旁拆被子。冯世真把一整杯茶灌下了肚,终于痛快地出了一口气,撑着额头低声笑了起来。

她正经大学毕业生,是受尊敬的教书女先生,就算一日过得不如一日,人前也依旧保持着端庄娴淑的模样。如果不是今日发泄了一回,她还不知道自己这些日子来装得多累。

冯世真忽然遗憾家里没有酒,不然真可以小酌上一杯。

冯家原本在虹口区开着一家中西药店,铺面不小,顾着四五个雇员,两个坐堂先生,一个帐房,冯先生自己也能看些小病。冯家收入不错,不仅能供女儿去南京念大学,还把儿子供出国留学。

可惜里弄半夜一场大火,烧毁了大半条街,冯家连着楼上的住房一起烧成了白地。为了抢几本珍版医术,冯先生被横梁砸断了腿,烧成重伤。为了给父亲治病,家里的积蓄花了个干净。如今他们住着石库门二楼一间三开间的屋子,把朝外的一间房隔了出来租给一个做短工带着儿子的老妈子。

冯太太叹气,“邻居多半还是好人的。就怕你这么一闹,大伙儿都觉得你太泼辣。”

“妈妈,”冯世真说,“这世道,老好人做不得。若不闹一下,让人家知道我们不好欺负,不然不是张寡妇,就是李寡妇,总有人上头作威作福的。谁耐烦你偷我一把菜,我就摘你一根葱地日日厮磨拉扯?当然还是一次性了结了省事。人要入乡随俗。等咱们将来情况好转了就搬出去,住到好些的里弄。那时候你女儿再装淑女也不迟。”

冯太太是个心慈手软无主见的老好人,家里出事后,外面的事都是女儿在撑着,她也只有听女儿主事。

朝北屋子里传出了父亲沙哑的咳嗽声。冯世真这才留意到空气里残留着的鸦片膏燃烧后的气味。她又是一阵怒火冲上心头,对冯太太说:“妈妈怎么又给爹爹买大烟了?他本来伤就没好,再吸下去对他没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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