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寂寞帝姬与流亡王孙的凄恋:凤血

作 者:寐语者

昀凰是南秦帝国的公主,她的父皇靠当年弑兄登基,并屠尽王兄全家,当时的王孙胤侥幸逃脱,被昀凰的祖父秘密收留,化身侍卫寄养在宫中。昀凰十五时偶遇身负重伤的胤,误以为他是刺客将他再次刺伤,胤命在旦夕,昀凰知道他真实的身份后,心中愧疚,悉心照顾。两人暗生情愫。六年之后,胤的势力逐渐稳固,为了夺回原本属于自己的皇位,也为了解救在秦皇的暴政下苦苦挣扎的百姓,胤一举攻入皇宫,逼秦皇自尽,内宫上下全部杀尽,只留下昀凰,封为新朝长公主。昀凰和胤两人情深意笃,然而迫于身份,两人的关系不能公开。而此时南秦北边的邻国北齐遣来使者求亲。为了稳定新政,安定边疆,胤决定将昀凰封为和亲公主,远赴北齐。

  第一章 【金枝委地谁人拾】

  簌簌,陈旧的殿前飞檐上一大块积尘被震落,沉闷的轰隆巨响又一次从南面宫门传来,伴随而来的,是一种奇异的潮水般的声音。映红大半个天际的火光隆隆如熔浆,似要将天幕烫出个窟窿来。

  "昀凰,昀凰你听见了吗--"

  宫装散发的女子拖曳着长长的披帛从殿外奔进来,轻盈似凤蝶。殿门空敞,旷寂的殿上一个人也不见,唯有她的细碎脚步声一路穿过,径直来到玉雕翔鸾屏风前,朝端坐琴案后的素衣少女拍手笑道:"快听,外边好热闹,宫里又放焰火了!"

  素衣鬟髻的少女抬起头来,面容与这绯衣女子相似。只是绯衣女子已不年轻,眼尾唇角已有风霜痕迹。少女朝她伸出手,笑容温暖:"母妃,你的发髻散了。"

  "散了吗?"绯衣女子微怔,依言温顺地坐下来,任凭少女为她梳头。少女跪坐在她身后,掬起如缎的长发在掌心,却见几丝白发暗潜在青丝间,甚是触目。"快些梳呀。"绯衣女子催促道,"宫里放焰火了,今晚必有庆典,你父皇兴许会来的!昀凰,我要梳仙螺髻,皇上最爱这发式,当日他便站在木槿花下,瞧着我说,秋水为神,裁玉为骨……"她呢喃着羞红了双颊,恍然沉入昔年绮梦,身后少女也随之流露出一丝笑容。

  父皇,父皇已经十六年未曾来过辛夷宫,往后也不会再来了。

  昀凰握了玉梳,一下下梳过母亲发间,为母亲梳了七八年的头,一天天看着白发从青丝里长出来。往日她总会悄悄将白发扯去,害怕有一天会看见母亲满头成霜。

  今日过后,母亲这一头珍爱的长发再不会变白了。

  又一声轰然巨响震动大殿,琉璃翠瓦跌落的脆响接连传来。绯衣女子蓦然激动起来,指着天上血似的火光叫道:"有烟花,好多的烟花!昀凰你看,你看!"她激动得霞染双颐,不由分说拽起昀凰的袖子,拖她到殿外廊下,"天上好亮啊,跟你出生那年的烟花一模一样……那年新岁,皇上大赦天下庆贺你降生,宫里放了三天三夜的焰火,就是这样的,昀凰你记不记得?"

  她紧拽着昀凰的袖子,殷殷热望,眼里满是期盼。昀凰点头笑笑:"母妃,我记得。"于是她便真的相信她记得,越发欢喜不已,奔到庭中仰望满天火光,雀跃得像个孩子。昀凰靠在廊柱上,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终将目光投向火光中的遥远天际。

  父皇的头颅已在永安门上悬挂大半日了。

  叛军从外城攻入宫城足足费了三日,听说护城河里满满都是尸体,血水一直流淌到永安门去。虽然气数已尽,残存的万余王师和三千禁军,还是为父皇效尽了最后的忠诚。最后一支勤王之师殒没后,父皇率太子和五位皇子亲自出战……说是出战,毋宁说是赴死。他们齐齐死在阵前,连父皇的头颅也被斩下。这样酷烈的死亡,的确更符合父皇的暴戾之名。他一生嗜杀,最终宁肯带着儿子们迎头撞上屠刀,也不肯同后妃窝囊地死在深宫里。

  父皇的面容已经遥远而模糊,怎么也想不起他长什么样子。仅有的记忆也停留在三岁之前,往后十六年他再未同她说过一句话。也曾站在远处看过,每逢皇家大典跟在兄弟姐妹身后远远叩拜过……除此,再无印象。

  可惜了,她都不记得他的样子,如今悬挂城上的头颅也不知是狰狞还是凄凉。

  这样想着,却也不觉得悲伤,仿佛只是一个与她无关的人。

  荒凉的辛夷宫,到此刻越发冷寂得像座坟墓,原本不多的几个老宫人已逃的逃,躲的躲了。整个宫里已全然打翻了个,什么君臣主从也顾不得了,能逃命的都自顾自地逃命去了。

  半个时辰前来过一名仓皇的内侍,传皇后懿旨,召恪妃与清平公主速往中宫觐见。看这光景,也该是时候了,叛军很快将要攻进宫里,皇后召见诸妃嫔公主,必是备好鸩酒要一同上路了。

  可这次不同,昀凰不接旨,也不打算去中宫。卑顺温和的清平公主对皇后的懿旨毫无反应,令传旨的内侍无措而返。

  疯癫失宠的恪妃,连位分低微的才人也敢当面欺负,何况是高贵的后妃们。昀凰望着兀自欢喜奔走的母亲微微一笑,十几年隐忍下来,到此刻终于不必掩饰心中的憎恶了。即便是死,也懒得与她们死在一处。

  "母妃。"昀凰徐步走下宫阶,立在梨花树下,素锦长裾逶迤身后,"时辰差不多了,我们该去见父皇了。"她向母亲伸出手去,广袖迎风,纷纷落英恰被风吹散,如雪砌落。几点花瓣飘落掌心,质若初雪,犹不及她掌心的莹洁。

  琴案上酒樽已斟满,碧色的酒,馥郁可人。

  昀凰双手将绿玉杯捧到恪妃面前,眉眼盈盈地笑道:"佳人醉颜酡,母妃稍饮些酒,父皇看了不知多喜欢。"恪妃轻笑,娇羞不已,接了杯子引袖送至唇边。蓦然又是一声巨震,令她失手泼洒了大半杯酒。昀凰只得再将杯里注满,恪妃却放下了杯子,含羞而笑:"不,我要等皇上来时一同喝。"说罢翩然转身,到妆台前欣欣顾影,拣了一支金步摇仔细插在鬓旁。

  昀凰怔怔看她,耳听得殿外巨声一下连着一下,仿佛离辛夷宫越来越近了。

  再不能等了,一旦叛军冲杀进来,便是求死也不能。

  听说叛军攻入睿王府后,将府里女眷通通发为营妓,更将安乐郡主凌辱至死。

  那潮水般的喊杀声隐隐已至近处,昀凰执起酒杯,却再也劝不动恪妃,疯癫的女子偏在此时固执起来。昀凰一咬牙,将酒杯强送到她唇边。恪妃惊叫着挣脱,踉跄后退数步,手腕却被昀凰紧紧扣住。昀凰一语不发,紧紧抿了唇,执杯的手却连连剧颤,洒了自己一襟的酒。恪妃望着她的面容,终于害怕起来,拼命摇头挣扎,说什么也不肯喝。

  轰然一声响,落锁的宫门突然被人从外撞击。

  酒杯脱手坠地。

  恪妃趁机挣脱,往殿外奔去。

  昀凰也不追赶,转身自琴案上拿起一张朱漆雕弓,张弓搭箭,对准了母亲背影。

  这箭,本是留给踏入辛夷宫的第一个叛军。

  这弓,本是为博父皇一顾而准备。

  今上尚武,每年的行苑射典,成年皇子公主均可一试身手,夺得头筹者必能得今上嘉赏。昀凰从九岁开始练习,偷偷向侍卫求教,躲在辛夷宫里射坏无数草垛。到十五岁及笈那年,终于可以参加射典,却被皇后一道懿旨留在宫中,命清平公主随侍弥留的顺惠太妃,不必前往行苑。之后四年的射典,皇后总有恰到好处的理由,将清平公主一人留下。

  多年苦习的箭术,一次也未能用上。

  此刻挽弓所向,却是射向自己的母亲。

  宫门被撞得摇摇欲裂,恪妃被这动静吓得手足无措,不敢再往前跑,一时怯生生立在庭中,茫然望住殿前的女儿。昀凰立在殿门阶上,苍白指尖稳稳控住白羽箭尾,将三棱铁矢对准了母亲心窝。

  最后一声巨响里,高大的宫门被轰然撞开。

  昀凰猛地闭了眼,指尖上力道一松!

  恪妃一声尖叫。

  昀凰眼也不睁,转身扑到琴案前,举起剩下半壶毒酒仰头便喝。

  "公主且慢!"一个男子声音急呼,因惶急而透出凌厉。

  随之却是恪妃哽咽惊恐的呼声:"放开我!"

  昀凰僵住,缓缓放下酒壶,鼓足最大的勇气回头。只见恪妃被一名内侍扑倒在地,毫发无伤,白羽箭正中她身后的木槿树身,箭尾犹自颤颤。昀凰缓过一口气,再没力气支撑,软软跌倒在案前,茫然望向恪妃身后的那人。

  正午阳光白晃晃照在他绛紫朝服上,整个人灿然生辉,耀得昀凰目眩。

  昀凰想站起身来,却周身虚软,冷汗不知何时已湿透衣衫。那人大步来到跟前,扶她靠住琴案,一双深湛眸子关切地看她。昀凰颓然闭上了眼,再睁开时已寂然无波:"沈大人,久违了。"

  "臣万死,臣护驾来迟。"沈觉垂眸不敢看她。

  护驾,他说他来护驾。

  从太子侍读,而至太子宾客,年过弱冠便官至少傅,这位受父皇恩宠有加的当世第一才子,临阵倒戈,携军机密件投向叛军,引致络川之役十万王师兵败如山倒,叛军至此长驱直入帝京。宫陷之日,他堂而皇之踏入辛夷宫,却说是来护驾。

  昀凰抬眸,一双眸子极澈极亮,似要将他看个透彻。

  沈觉低下头去,态度温文卑逊:"臣恭迎公主与恪妃娘娘鸾驾至昌王府暂避,免受兵事滋扰。"庭中恪妃已被内侍拉起来,一左一右地攥住,惊恐尖叫一声接一声传来。

  昀凰冷冷看着,垂在身侧的右手缓缓握紧。沈觉看见她的动作,挺秀眉峰略微一抬,却不能做声。她绾凤双鬟髻早已散了,青丝纷披双肩,衬得脸颊一点血色也无。望着庭中挣扎哭叫的母亲,方才一心赴死的决绝亦如草灰熄散,昀凰漠然开口:"别吓着她,我随你去便是。"

  第二章 【琼庭暗香曾入袖】

  雨丝如织,密密垂落朱檐。已是季春三月,檐外燕子呢喃,纷落了残红一地。

  "花都谢了。"恪妃喃喃自语,恍惚直往中庭里去,也不顾密雨正急,身后披帛绣带拖曳于泥泞。两名侍女撑伞追了上去,替她遮去雨丝,却怎么也劝不住她。恪妃展开广袖,只忙着为那些花儿遮雨,自己却衣袂尽湿。

  两名侍女正觉无奈,却听身后传来轻柔语声:"母妃,回来。"

  清平公主不知何时来到庭前,素衣广袖,青丝如云,净瓷似的一个人,连语声也似水溅瓷上。听见她的声音,恪妃立即转身,像个做错事被发现的孩子,讪讪地任由侍女搀回。

  昀凰抬手为她拭去颊上水迹,举止轻柔,恪妃却似十分不安,怯怯低了头道:"是你父皇最喜欢的木芙蓉呢……"这话在侍女听来,也不由得心中一酸,昀凰却淡淡道:"花谢了还会再开,父皇不会错过的。"恪妃侧首想了想,脸上浮上些笑容。

  忽有侍女进来通传,称昌王与沈少傅求见。

  听有外人来,恪妃立时惊慌失措,拽了昀凰的袖子怎么也不肯放手。

  昌王引着沈觉穿过曲折回廊,一路行至王府最北侧的僻静院落,沿路不见几个仆役,石径上落英成泥。"一时匆促,只备得这么个寒碜地方。"昌王笑得谦和,待沈觉十分客气,沈觉亦谦逊有加:"有赖王爷照应周全。"昌王抚须一笑:"皇命在上,老夫不过举手之劳。"

  新皇即位,论辈分仍是昌王的侄孙,待这位老王爷礼遇有加,而沈觉也是新皇御前红人。二人此时悄然而至,也不带一个侍从,转入门内,迎面便见清平公主独立庭中,一身素衣皎洁。

  昀凰执晚辈礼,敛襟向昌王略略欠身。

  昌王素以风流闻名,年过六旬仍姬妾成群,见得昀凰一屈身的风致,却不由得呆了。

  前日一乘轻车载了这对母女入府,匆忙间未及细看,为避嫌起见,也不曾私下探视。此时乍见,这孩子已出落得如此姿貌,犹胜她母亲当年风华。

  只是谁又料到,昔日艳绝天下、宠冠六宫的恪妃,会落得如今这般境地。

  昌王心下欷?#91;,面上自是一派长者敦厚,问候了称病未出的恪妃,又细细关照一番起居,这才借故先行离去,剩下沈觉与昀凰单独相对,三步之隔,一世之遥。

  假若当日父皇允了他的求婚,眼下又会是怎样的光景?

  昀凰不合时宜地想到了这个问题,不由得露出微微笑容。沈觉定定地看她,终于能够这样看她,无须避嫌,无须卑微……她却以一抹深凉透人的笑容相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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