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冉清桓拉开门:“备车吧,谢谢。”

唯有最后那句谢谢,大概是身在这里仍然保持的,千年以后的习惯。

郑越漠然看看宫女怀里的小太子,只是淡淡地点点头,宣布抓周开始,没有一点要接过来抱抱的意思,圣祁和他不亲,小孩子的感觉总是最敏锐的,无需理智和阅历,最纯真的眼睛反而总是能照出真实的东西,他们的直觉更接近小兽,这种直觉会随着长大而渐渐淡去。

小太子长得不是很像他被传说的英明神武的父亲,反而更像他的母亲,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咕噜咕噜地转来转去,煞是惹人疼爱。

冉清桓第一眼看见这小家伙的时候就愣了一下,这个生下来没有多久就失去了母亲的孩子,始终是他一生的账。肩膀忽然被人拍了一下,他回过头去,余彻略皱着眉看着他:“前一阵子皇上明令禁止闲杂人等去吵你,可怎么样了,伤好些了么?”

“我不都站在这了吗?”冉清桓弯起眼睛笑笑,“阎王爷那里不肯收我这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你说怎么办?”

余彻失笑:“你可真是……别说,小太子这身板可真不错,说不定将来是个练武的好材料。”说话间圣祁已经欢蹦乱跳地扑腾到一堆东西里面去了,小家伙一边咯咯地笑一边把一本不知道是什么的书扯成两半,扬起肉乎乎的小胳膊扔了出去。

“射程够远的。”冉清桓往后退了一步,低头看看被撕成狗啃状的书,“啧啧,古籍呀。”语气里带着点不明原因的幸灾乐祸,果不其然,听见一帮老学究们抽气的声音。

“就太子的年纪来看,力气也实在不小。”余彻的眼角跳了一跳。

接着圣祁又抓起一根笔,疑惑地看了看,然后英勇地把狼毫笔尖塞到了嘴里,咬了两下,大概是觉得不好吃,便无情地吐了出来,摔到一边,笔尖上一滴口水淌下来滴到地上。方若蓠低下头,双肩乱颤。

“我也觉得那玩意不是很好吃。”冉清桓一本正经地点评道。

“小孩子正在长牙的时候,据说比较爱往嘴里塞东西。”余彻不遗余力地为未来的小主子辩护。

“……”郑越耳力实在太好,无语地往这边瞟了一眼,冷冰冰的眼睛里带上了一点柔和的笑意。

然后圣祁开始撒欢一样地践踏那些狗屁……不,是圣贤文章。

兰子羽的脸也有点挂不住了,文臣们的头越来越低,简直是惨不忍睹的一幕啊。

“我听说,”冉清桓也不知道是在替在不知不觉已经颜面尽失的小东宫辩解还是出于唯恐天下不乱的本性,“打是亲骂是爱,喜欢不够拿脚踹,这是不是说明将来太子殿下有一代文豪的风采?”

旁边立刻“嗤”的好几声,郑越无奈地瞪了他一眼,然后才反应过来的文人们忙连声附和,冉清桓促狭地咧咧嘴。

“砰”一下,立刻把众人的目光再次吸引到不下心被抢了戏的主角身上。只见小圣祁大有“力拔山兮气盖世”威风地举起尚方宝剑……咳,未果,毕竟对孩子来说还沉了些,不过这并不影响他欢快地叫了一声,手脚并用地把这要命的东西推出去,不偏不正地砸到了正在诚惶诚恐地预测他未来的白胡子老儒生脚边,老人家吓了个机灵,当时就跪在了地上。

冉清桓揉揉眉心,若有若无地叹道:“这没心没肺的倒霉孩子。”事实证明,这句除了他以外没有第二个人听见的话是当天唯一一句一针见血点明了郑圣祁本质的话。

继上方宝剑之后又一个要遭殃的是玉玺,眼看着小破坏狂屁颠屁颠地冲向这个新鲜目标,郑越也皱起了眉,毕竟是代表国家最高权力的东西,无论如何太子在这上面也不能失了仪。

不过还好,方方正正的玉玺的沉重和不便于拿放等优点拯救了它粉身碎骨的命运,小东西试着把它抓在手里未果以后就失去了兴趣,忙着祸害下一个目标去了。

小半个时辰不到,在场已经几乎没有什么独善其身的了,除了掉地上的、撕裂了的,就是沾了口水等不明液体的,一半的人石化了,只有经过了战场洗练神经无比粗大的将军们还镇定地站在一边,表情严肃(?)地看着小太子耍猴……咳,抓周仪式。

方若蓠忍不住,悄悄地且大逆不道地想着,这孩子是皇上亲生的么?

眼看着没有什么好玩的了,圣祁无聊地坐了下来,无聊地东张西望,忽然,他眼睛一亮,连跑带爬地向着一个方向飙过去——冉清桓愕然地看着这个长了腿的小肉球摇摇晃晃地向自己奔过来,嘴角还带着刚才不知道啃什么东西流出来的口水,张开小手做出要他抱的姿势。

冉清桓眨眨眼睛,小肉球发话了:“抱……抱,抱抱……”

郑越饶有兴趣地看他热闹,一点为人父母的自觉都没有。

冉清桓迟疑地弯下腰去,万分小心地抱起十分有创意的小鬼,就像是捧着个定时炸弹。小鬼一点都不认生,伸出香肠一样看不见骨头的手臂搂住他的脖子,响亮地、惊天地泣鬼神地在他脸上“啵”了一口,蹭上了不少亮晶晶的口水,含糊不清地说:“美人……抱抱……”

剩下的一半人也石化了。

冉清桓差点把怀里的麻烦扔出去。

郑越脸绿了。

方若蓠放心地鉴定:“这百分之百是皇上亲生的没错了。”

小太子笑得那叫一个阳光灿烂……

作者有话要说:无责任番外,娱乐大家一下^^

番外二 肖兆

恍惚间是那岁月深处一成不变的四季,年复年年,冬夜的雪带着前生般寂灭而荒凉的气息,飘然零落在这荒芜的山头上,我睁开眼睛,像是刹那间越过了百世百劫。

多久以前的那个清冷难耐的日子里,又是谁在耳边的一声轻笑?

你可曾知道,相思一夜情多少,天涯海角呵,也未是长。

我漫无目的地独自寻觅,终于找到你安息的地方,站在那伶仃的墓碑前,看着上面深深的刻痕,曰,婵娟之外,刻字的人如同要将这三尺荒冢下的人刻在心上一般,一笔一划都铭如要滴出血来。

江山如是,而你已消散在六合之外,可是我呢……

阿瑾,我呢?

世人皆羡你我这般,身体定格在长成的瞬间,从此与天地同寿,人间天上,任意去留,可笑没人知道这皮囊下还有多少生趣,不如那些个修仙练道心志坚定之人,亦不若山间精魄取日月光辉百年如一日,这看似天生便可号令自然的天命之人,仿似天地之灵,可是谁又知道这光鲜下肮脏的秘密呢?

嘿,阿瑾阿瑾,当初你一头扎进书山学海,痴迷埋首故纸堆,上下五千年,满纸荒唐言全都读了个遍,怎么聪明如你,就不想想自己又是从何而来,将至何方而去呢?

所谓的天命人,天生就为乱世所生,你竟不肯信我。

你宁愿信那骨头都已成了渣滓的圣人言,宁愿相信那居心叵测意欲害你的狐狸精,也不肯信我一句……相依为命千年之久,那个从肉团似的牵着我的衣角、糯糯地叫着师兄的孩子,一点一点长成风华绝代的样子,长成占了我心头全部的风景的那个人,到头来却不肯信我。

你要救万民于水火,你要兼济天下,你要以苍生为己任,你一颗心装着绵延千万里的江河湖海、山峦起伏,我没有那么开阔的眼界,但是我的心里,有你,只是那一个影子,遍满的放不下任何其它,所以我只要留在你身边,忧你心忧,复又,欢你欢颜。

我本想就这样,哪怕只是你的背影给我注视,也能让我心如止水地度过这漫漫无涯之生,可是早该知道,这天地又怎会让人顺了意呢?

那日误入你结界的白狐,一双点漆似的眸子泛着水汽望着你,你俯身,嘴边犹然挂着温柔笑意。

呵,阿瑾啊,你自来不愿相信什么命数卜卦,什么世事练达,怎么教也是一耳入一耳出,纵然绝顶的聪明,又怎么能看透——前世今生,天理人心?

那一日,我的孩子再也回不来了。

你可知我刹那间心头竟涌上杀意,待回过身来,手足冰冷入骨,似堕冰窟?

原来是,早就入了魔障。

狐类天生媚骨,九窍玲珑的心思,又怎么是不谙世事多年的你所及得上的?你当那之后频频的受伤当真是意外么?而你那大减的修行又当真是受伤么?

我的瑾,从里到外都是一般纯洁美好,哪里知道这般险恶的世道啊。

那白狐,本是才能幻化的小妖,跟着你不多的日子,修为却是一日千里,甚至能不知不觉中避过天劫,媚眼如丝,连狐身上特有的味道都淡的连我也闻不到,举手投足间已是颠倒众生,你真当它是夜夜枯坐对月练就么?

我几次劝你远离它,你却为此与我吵闹,赌气起来连日不见我。

就是那个时候吧,心肠寸断,方寸早已大乱才会一时不察,教那阴幽鬼王偷袭了去。原来天生通灵,千年修行,抵不上心上半点裂痕,其实如今想起来,与其说是被天地戾气所化的鬼王夺了心智,却不如说是我自己心魔所致。

阴幽鬼王天生嗜杀成形,无血不欢,一朝夺得我身体,如鱼入水一样。

你那日气消回来愣在我面前的样子,透过瞳仁,就像是砸在心上的一声惊雷,我拼了全身法力不要,顷刻间将阴幽鬼王逐出灵台,归于尘土,可是你却再不肯听我一句解释。

阿瑾,你原来是想要我死的么……你,原来是不要师兄了么……

一剑入我胸口,茫茫然不知今夕何夕,一寸相思一寸灰,到底情深不寿。

恍然间见了那张杏眼桃腮的脸上放了心一般的得意笑容,我出手,断你的剑,旋身而起,雷霆一击,小小狐妖纵然吸得不少你精气,到底经不起我一掌。

你嘶声沥血,周遭桃花乱落如红雨,你我两样心思,原是一般断肠。

罢罢,这无情世间,留它何用?

不知是阴幽鬼王留下的戾气乱了我,还是我已经走火入魔。

庄生梦蝶,焉知不是蝶梦庄周?我执念不断,自贬入魔,这样日后你便无情,眼里心里,总归还是得为你的天下苍生惦记着我。

可是我不曾想到,你竟舍我而去,跨越时间空间,不知所踪。

我对你千年如一日,你不愿信我,那白狐分明居心不良,你便能为它伤心绝情、远遁天涯么?

我用了近二十年的光景啊,近二十年,只为再见你一面,哪怕死在你的手下,终于在那个光怪陆离的世界里搜索到你的踪迹你的气息。

见了十九年前险些断绝生机的孩子,你用白狐的三滴心血救了他回来,清秀精致的脸上因了这而带了说不出的缱绻,一如你年少时骄狂不羁的个性,却也在目光流转间多了洞悉一切的精明睿智。

你注视着他的目光,又是透过他看见了谁?

这么多年,你心里眼里,又可曾有过我?

可曾有过我?

我开口,然而什么也说不出。

二十年行走人间,看透风景,我那单纯善良的瑾竟然也学会了机关算尽,心知不是我的对手,竟然动用上古禁术,以性命为媒,将我封印于竹贤山下。

可是,你若说一句让我去死,我便是粉身碎骨,又怎么忍心伤你半分?

我听到那孩子含糊不清地将长歌当哭,他以天命之灵,兼三滴狐血,早看透了你刻意隐晦的安排,却难得不似那白狐卑劣狡猾,倒像是当年的你,是个至情至性的好孩子,又是个肯将性命换离殇的痴人。

阿瑾,我念及你的一生,很多久远的事情都已模糊,印象深刻的,你却只做过两件大事,每一次都有人伤心欲绝……

年年看塞燕,一十四番回,如何,不见人归?

阿瑾……

作者有话要说:我是个业余的业余的业余的……

正文编不出来,又赶上期末咸事淡事一箩筐,先拿个悲文番外赔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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