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井泽 温泉

 我想跟你走,哪怕只是为了一时的感情。

    
    第一章
    
    餐盘被无声无息地放在了桌子上,红鲤鱼图案的长条瓷器里是新鲜鱼腩,竹篾食器中放着日本豆腐、秋葵、鹿角菜、鹅肝冻和鳗鱼。
    女侍应素白的手倏忽一现,就缩回了袖筒。她从脖子到脚踝全部包裹在和服里,像是插在花瓶中的一朵粉白牡丹。她弯腰的线条非常柔美,随即以同样流畅的动作起身,如同一根被压折的柳条弹起,恢复坚韧的线条。
    夕阳如同被打散的蛋黄,流淌在擦得铮亮的餐桌和地板上。乔意扭头往窗外看,简直是宋朝,蔓延的竹林和水梯田起伏如呼吸的频率,若隐若现地露出远处木质建筑的屋顶。
    酒店在轻井泽的山麓谷底。从东京坐新干线到轻井泽,在车站搭乘免费巴士,驶过一片阴沉的杉树林,车停在一条蜿蜒曲折的青石板小路前。在密林中沿着低矮的橘色的灯光走了近百米,才看到两个穿着制服的女服务员远远地鞠躬,她们带领乔意走向连排的低矮建筑。
    像古代书生做的一个梦,误入一处介于人间和仙界的海市蜃楼,在这空间里热烈而饱满地生活数日、数月、数年。忽然梦醒,发现自己失去了整个人生。
    造梦是最昂贵的。这间酒店不仅贵,而且需要提前预订。乔意环顾四周,大多数顾客都是成双结对,在甜蜜而肃穆的氛围中谈论着无关痛痒的事,例如两天前的一场雪。他的目光落到窗边的一桌,除了他以外唯一独自一人的食客——一个年轻女人,认真地低头吃着一碗面,她捕捉到他的目光,报以回视。
    乔意匆忙收回自己的目光,来不及了,那女人竟然走到他的桌前。
    “您是乔意先生吗?”
    那只是个女孩儿,说着不熟练的中文,二十岁上下,身量非常娇小,就像一个孩童的骨架拉伸到成年人的高度,穿着白色的及膝连衣裙和米白色风衣,黑色中筒袜,露出一截白腻的膝盖。
    乔意思索良久,衡量各种答案的后果,最终点点头。
    “我读过您的书!”女孩儿的栗色瞳孔中散发出神秘而不安定的光,睫毛如飞蛾一样上下扑闪。
    乔意一向反感和读者接触,尤其是那些狂热的崇拜者。疯狂而执着的读者是作家不小心许错的愿望。他写的是那些不安的灵魂,于是不安的灵魂就找上了他。他们说自己如何在他的故事中找到共鸣,滔滔不绝,如泣如诉,像拽住一个愿意听自己哭诉的人。
    乔意回避着她的目光,希望她赶紧离开。她却不知道是过于天真还是过于精明,竟然拉开椅子坐在他的对面。她开始大声复述小说的情节,一个过时的师生恋的故事,他的处女作、成名作和代表作,残酷的文学史只愿意截取他生命中这一截。一个清纯可笑的故事,把他的其他都扔进了垃圾堆。
    乔意觉得非常尴尬,烦躁地在凳子上扭动着,想岔开话题,他问她的名字。
    “井上忍。”女孩儿说。她拉过他的手,在他的手心写下自己的名字,细白柔嫩的手指像日本的陶瓷刀,像剖开鱼肚一样剖开他苍老纵横的手心。
    乔意发觉自己老了,这样的行为甚至没有挑起他的欲念。他问她是中国人还是日本人。女孩儿仿佛没有听见,继续向前倾着身子热切地表白,说她曾经如何迷恋他那部小说中的男主角。
    乔意知道,她像所有读者一样,认为作者就是小说中的男主角。他又大声问了一遍。女孩儿局促地解释自己小时候经历过一次事故,右耳的听力严重受损,她说父亲是日本人,母亲是中国人。她说自己从未去过中国,对中国的想象全部来自他那部小说。
    她等待着乔意继续发问。可他不愿意,不愿问她险些失聪的事故,不愿对她如何失去母亲表示遗憾。每个人自以为独特的生活体验其实都何等乏味和普通。
    他夹起一块鱼腩慢慢咀嚼,悄然下逐客令。
    “您最近在写新的作品吗?”井上忍问。
    “在写一部新的小说,大部头,没人见过的写法……已经写了十年,慢工细活儿。”乔意说,他也用这个理由搪塞自己。他知道自己已多年写不出任何东西,这对于一个作家来说是提前到来的死亡。
    “您是来寻找灵感吗?”
    “不,度假。”
    “一个人?”
    乔意沉默半晌,决定坦然相告:他原本和未婚妻,不,前未婚妻来此处度蜜月。她却离开了他。
    他的前未婚妻叫作姜夕,他们在朋友的介绍下认识,第二次见面就确定了关系。两人从一开始就像搭档多年的网球对手一样默契。他青年就养成了熬夜的习惯,即使没有工作也要熬到凌晨。姜夕则保持着清晨起床的习惯,如同上班一样去工作室,画到傍晚回家,路上买做晚饭的食材。
    两个人都无声无息,无欲无求,如同一个人在不同时区的分身。这种日子过得太舒服,以至于当乔意向她提出了结婚的请求时,她愉快地答应了。原本的计划是在她完成台湾的画展后去领证,可她去台湾之后,就不再回复他的短信和电话。乔意展示了一个中年男友所能拥有的最大限度的包容与体谅,发邮件让她准备好了再联系他。一个月后,他收到了她寄回的订婚戒指,一枚贵重的水滴形钻戒。
    曾经的同侪开始接二连三地经历慢性病的折磨、丧偶、抱孙,他耻于和他们分享“失恋”这种奇遇,只好自己独自一人承受这小型的死亡——什么是死亡?就是世界加上你,再减去你。
    这时,已经被他遗忘的酒店打来电话,确认他是否要入住。他想起高昂的预约金,说自己会如期到来。
    “或许她离开您是好事,这样的结局比无爱的婚姻直到死亡要好。”井上忍听完他的讲述,轻声说。
    乔意被她的话刺痛了,或许是因为她暗示姜夕并不爱他,或许是因为死对她来说并没有那么久远。他不需要一个来自半大孩子的安慰,几乎要大声地斥责她:你是谁?你凭什么这样说?然而他终于努力克制了怒火。
    “或许您不够了解她。”井上忍说。
    乔意再次被她的假设激怒了。他想起姜夕也曾经问过他同样的问题,在她去台湾开画展的前夜,他们最后的对话因为不断在脑海中倒带和定格变得支离破碎,颗粒毕现。他在客厅看球,她穿着睡衣突然出现在门口,问他是否了解她。他躲避她的问题,说她这是明知故问。
    “了解一个人是不可能的,也没有必要。”他说。
    
    第二章
    
    乔意睁开眼睛,却是一片黑暗,他浑身浸泡在温水里,舒服得很痛苦。这个酒店的温泉叫作“冥想温泉”,是全然黑暗的空间,失去了对日常生活的控制能力,只能靠冥想去获得平静。
    他试图让自己进入冥想的状态,却依稀回到多年前一个炎热的夜晚,跑着就迷失了方向,远处不知是枪声还是轮胎爆破声。在他意识到自己迷失方向的刹那,仿佛跌进了一个缝隙,眼看着时间从自己身上飞逝却无能为力,眼睁睁地看着一个莽撞的、青春的男孩跑开,留下一个暮年的、六神无主的自己。
    “Sorry。”一个女声也进入了这个无尽的长夜,平静的水面被搅动。
    他听出这个声音来自傍晚那场无论如何也谈不上愉快的谈话,那个叫作井上忍的女孩儿。
    “是我。”她说。她知道这黑暗的温泉里只有他一个人。
    “你是不是在跟踪我?”乔意笑着问。
    温泉另一边的沉默既是默认,也像是被揭穿之后的无言以对。水温似乎都因为那边升高的体温而热了几摄氏度。乔意却不敢进一步暧昧地试探。和大部分人的想象不同,男人其实很难向女人献殷勤,因为他们害怕如同脱光的裸体一样暴露自己的欲念之后被断然拒绝。这是童年记忆里的恐惧。
    “您和我想象的不一样,比我想象中温和。”女孩儿的声音来自温泉的另一侧。
    “你想说,我比你想象的老。在你读的故事里,主角只会和故事一样变得模糊,慢慢透明,直到从记忆里消失。但是他们不会老,不会扭曲变形,不会发出难闻的气味。”
    他是真真切切地老了。《红楼梦》里王熙凤说,老人更爱热闹。最近几年,当评委、上电视、开讲座,什么稀奇古怪的研讨会都去,从瑞士钟表的不凡品位谈到中产阶级的煎熬与撕裂,各种社会热点的点评都不错过,加上几句谄媚年轻人的流行语,换汤不换药,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他们这一代人早已入土。那些曾经有左翼行动信仰和年少习惯的同侪,生命已经结束,寿命却没有结束,只好把自己埋入对书法和黄花梨的研究之中。只有他,如同不甘变老的选美皇后,是不甘寂寞啊,从尘土中掘出自己,爬出一条血路来。他享受的热闹里一半是同情,他却钝钝的毫无察觉。
    这或许是他这么多年不再能写出作品的原因,他没有生活。
    该如何避开从四面八方包裹着他像子宫一样的肥腻?一场爱情可以拯救他吗?一场如熊熊烈火一样的爱情,让冲天的火光驱散了黑暗的迷雾。他下意识地沿着温泉池的边缘向井上忍靠近。
    “太黑了,像瞎子一样。”他说。
    “什么?”
    “我是说,什么也看不见,像盲人一样。”乔意重复了一遍。
    “哦。我的右耳听不清楚。”
    “非常抱歉。”乔意不安地说。他十几年混迹于大众媒体,早就磨砺出一张厚脸皮,却只有在残疾人面前会尴尬和不安,因为道德上无法自洽。
    井上忍笑了,笑声像掷入水中的石子。
    “没关系。其实我的右耳还有30分贝的听力。生活没有影响,只是用声音定位的能力变差了。用耳机听音乐的时候,所有的声音都堆积到了左边的耳朵。”
    乔意沉默了,他更害怕面对勤奋乐观的残疾人。他们让普通人失去了对生活懦弱的理由。
    井上忍感觉到了他的不适,转移了话题。
    “下午那番关于婚姻的话……我之所以那样说,是因为我母亲和我父亲的婚姻……我母亲是自杀的。她是一个很漂亮的女人,得到过很多的爱。”
    她再次提到她的母亲。乔意想,人们总是美化他们记忆中的死人,死人带走他们生前所犯过的所有错误。可是在此刻,淡淡的硫黄味中夹杂着属于女人的香味,日本的冷香,苦凉的味道拯救了他被热气蒸得眩晕的脑袋。此刻,他愿意相信井上忍死去的母亲是一个出奇美丽的女人。
    “我也有过一段无爱的婚姻。”乔意同情地点点头。
    那是他事业的巅峰。那部讲述师生恋的作品不仅畅销,而且被改编成电影,还在国际上得了大奖。那时,所有的下午都阳光灿烂,他怀揣着一笔巨款去银行存钱,一个美丽活泼的柜台职员认出了他,他则被她放在桌上的沉甸甸的乳房吸引。
    他喜爱她的天真,她在食物、名气、钱面前毫不掩饰地兴奋雀跃,还喜爱她的嘈杂多话,让伴侣可以沉湎于自己的思考而不被发现。他看着她一张一合红润的厚唇,仿佛那是个颇具吸引力的洞穴,可以把他带入一个平庸而安逸的世界,一个毫不费力的世界。
    “听起来是一段美满的婚姻。”井上忍说。
    “可惜婚姻太漫长了。”乔意说。他听到自己的抱怨是多么陈词滥调。
    他渐渐难以忍受她在家放着大量现金的习惯,还有她每次数钱时舔手指的动作;她则厌恶他每个清晨冰手冰脚地爬上床时喉头浓痰翻滚的咳嗽。这样的婚姻坚持了十年,他们都学会了用不同的方式去将就:她用歇斯底里的发泄,他用冷漠的轻蔑。婚姻变成两个人比拼忍耐力的竞赛,他在她不愿与他同床的几年里,宁愿自渎也坚持没有找别的女人求欢,因为忠诚也是他的筹码。最后,女人先崩溃,他赢了这场较量。
    “有一类女人,嫁给任何人都没有区别。无论是嫁给商人,还是作家。她只需要那个人满足她关于中产阶级的想象。”乔意总结道。
    “您在爱情上运气真坏。”井上忍说,一只手搭上他的肩膀,柔软的指尖触碰着他肩胛的皮肤。
    乔意达到了他的目的,用他的寂寞和失败打动了她。他甚至打动了自己,揉了揉潮湿的眼睛。他眼睁睁地看着那生活中其他那些简单的、习惯的事物消失了:院子里苹果树上燕子的呢喃、等待一束光从灰蓝的云里透出来的耐性、他的野心、他的才华、他的女人、他的又一个女人。
    “所有的爱情都是因为鬼魂。”乔意说。
    “什么鬼魂?”
    “过去的恋人都成了一个鬼魂,如雕像一样伫立在那里,眼神漠然,嘴巴张开,面对过去那些回忆的碎片,提醒着你是怎么把一切都搞砸的,你之后所做的一切,都是拼命地逃离这个鬼魂,直到你寻找到新的……”乔意的声音渐渐低下去。
    “新的什么?”
    “寻找到新的恋人,把他们变成新的鬼魂。”乔意提高了音量。
    两人又沉默了,水温继续升高,和滚烫的汗液融为一体。乔意听到井上忍变得略微沉重的鼻息声,想起了猫濡湿冰凉的鼻头。
    “您那本小说的女主角也是一个鬼魂吗?”她问。
    这样一个人真实存在过吗?他这几十年如同灵魂出窍,肉身过得风生水起,灵魂却困囿于记忆,如同一个被判终身监禁的人,在空荡荡的牢房里把心爱女人的照片钉在墙上,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盯着,以至于开始怀疑那是一个真实的女人,抑或是自己的幻想。
    她温热娇美的曲线,她薄软如纸的皮肤,她明亮的眼睛,还有像闭着的眼睛一样的小肚脐。自他最后一次拥抱她已经二十七年过去了,他的缪斯,他心上的火焰。
    “是的。”他艰涩地开口。
    
    第三章
    
    二十七年前,他是中文系最年轻的讲师,也是最受欢迎的老师。他一直怀念那个信息匮乏的年代,那个多知道几个外国人名就能获得尊重的年代。
    她是外文系的学生,永远坐在靠窗的位置,总低着头。偶尔抬头接触到他的目光,就立刻又低下头。
    他目光掠过她的头顶,从不曾停留。他读外国小说,最爱D.H.劳伦斯,喜欢的是对自己的情欲毫不掩饰的奔放女人。
    第一次注意到她是某一天下课,他正在讲台上收拾讲义。忽然听到有人叫他,女孩儿站在讲台前,身量如此娇小,双臂交叠架在讲台上,像是柜台前踮脚买糖的小孩儿。他俯下身听她讲话,简直想拍拍她的头。
    她说:“你讲的东西别的老师都没讲过。”她看着他,目光久久都没有躲避。晶莹的眼神黏在他身上,无论他吃饭、睡觉、洗澡,都伴随着他,直到他再次在课堂上看到她,他才被解放。
    那以后,她再不低着头,总是牢牢看着他。他对视回去,她目光里刹那间就会有种热烈,仿佛调皮的挑战。
    夏天的傍晚,他骑着车,在路上碰到刚从澡堂出来的她。她穿一件月白色的吊带裙,头发半湿,抱着塑料盆。她笑着喊住他:“乔——老——师——”拖长音调,依旧像馋糖的小孩。晚风一吹,她的衣服贴住身体颤抖起来。
    乔意低下头,看到她雪白圆润的脚指头在开裂的红色塑料鞋里,十分可怜的样子。他的心胀得满满的,赶紧骑上自行车逃跑开去。
    转眼是冬天,学期末的最后一节课,他对同学们念莱蒙托夫的《绝句》:凡是爱我的一切必定要毁灭,
    或像我痛苦到最后一日。
    我的意志同我的希望对立着,
    我爱别人,却怕也有人来爱我。
    ……
    我不是感情而是行动的主人,
    即使不幸——也让我一个人去不幸。
    一整个教室的人,他眼里却只有她一个听众。为了这一个小小的听众,他把心都掏出来了。他的声音在房间里激起回响,字句在他的胸腔里激荡。他感觉到自己鼻腔的酸楚,他索性任凭泪水肆意,纸上的字迹变得模糊。
    那次期末,一向以严厉著称的他,给包括她在内的所有学生都打了史无前例的高分。
    除夕夜,他邀请本系寒假不回家的男生来他的宿舍吃涮羊肉。开始男生们还很局促,谁也不肯陪他喝酒,羊肉熟了,虚让一番,先孝敬给他。他看大家实在死板,就添油加醋地讲了自己大学时候的情事娱乐大家,这才打开局面。又在男生们的怂恿之下,讲了一个圈子里颇有名气的中年女诗人如何挑逗他,把他们听得羡慕躁动,纷纷敬他酒。
    他微醺,从书架上找出一本人体摄影的图册。男生们虔诚地传阅着这本书,黑白阴影里的大腿和乳房。二十瓶啤酒很快就喝完了,他让课代表——一个聪明骄傲的男孩儿去买酒。男孩儿一开门,忽然看到她站在门口。
    她穿一件白色羽绒服,长发烫成蔓延的大卷,云鬓嵯峨,倒不显得成熟,只越发觉得她瘦小。她慌张地介绍手上两个大铁饭盒里是自己包的饺子。
    乔意问:“你怎么知道今天我们聚会?”他声音很大,紧紧地捏着酒杯。
    来了一个女孩儿,气氛立刻发生微妙的变化。那本满是裸女的书被匆忙地扔在了桌底。不知谁带头开始跳舞,高高瘦瘦的男孩儿们,像螳螂一样挥舞双臂,吸引雌性的注意。羊肉的膻气和蒸腾的荷尔蒙混合,房间里一股腥气。
    他眯起眼睛,想象自己是站在动物园栅栏外的游客,往里丢了块肉,看小兽们争破头。可这或许是他的幻觉,他爱她,所以觉得所有人都爱她,他觉得自己才是可笑的那个,喝了口酒,烧灼得很,眼泪都辣出来了。
    “你也去跳啊。”隔着桌子,他对她笑道。
    她很镇定地看着他,眼神里第一次出现轻蔑,嘲笑他刻意与她划清界限的徒劳。他逃不了,他们都逃不了。
    这时,一直坐在她身边的课代表起身拿起靠在书架上的吉他,铮铮弹唱:“我曾经问个不休,你何时跟我走——”
    少年的声音平平得没有什么起伏,听着很远,像是来自草原另一边的呼声,忽然变得很近,仿佛微风中棕榈叶的抚摩。男孩儿当然是唱给她的,房间里的所有人都欢呼起来。
    乔意感觉到自己的双腿用力支撑起身子,走到少年身边,一只手搭着他的肩膀,另一只手握成拳头,重重地朝着他鼻梁正面挥去。
    “这一拳也打穿了我和她之间隔着的纸。”乔意说。
    “然后呢?”井上忍问道。
    “我不想讲了。”乔意说。他感到有些恼怒,这些回忆对他来说又有什么用呢?
    “你必须讲完。”井上忍的声音忽然变得很严肃。
    直到这时,乔意才感受到她身上的那股日本血液,令人生畏地执着。
    两人沉默,僵持良久。他感觉到井上忍在靠近,水在流向他。他感到她站在他的对面,气息靠得很近。他只要往前一探,就能仓促而熟练地给她一吻。
    “我们的嘴唇很像。”乔意呓语道。
    “我们?”半晌,井上忍羞涩地问道。
    “不是,我和她。”乔意说。当然是她,那个记忆里的旧鬼魂。
    他和她的嘴唇相似得可笑,唇似弯弓,饱满厚实。可她的嘴唇永远冰凉,吻她像是亲吻镜子。为了避人耳目,她总是深夜偷偷跑到他的宿舍,两人迟疑地亲热一会儿,好像都怀疑对方不是真的。他甚至连隔着衣服抚摩她都小心翼翼。对女人,他一辈子再没有过那样的耐性。
    “等我毕业了,就好了。”她总是这样说。
    于是,“毕业”就成了两个人心心念念的目标,一遍遍地重复,反而越发觉得渺茫。他有时悲伤得要发疯,觉得那天永远不会来。
    “结果竟然真的和我们的预感一样。”乔意说。
    “那件事发生了。”井上忍说。
    那不是一件事,而是整个无比刺激也无比疲惫的夏天。他作为学校里的思想先锋自然不能错过,他记得自己站在高处,拿着大喇叭朗诵胡风的诗句。他记得她总来广场看他,周围是人声和音响的巨大声浪,仿佛要把天地震碎。趁诸神恍惚,他们偷窃温存,私订终身。他还记得黄昏的公园里传来鲍勃·迪伦吟唱的《地下乡愁蓝调》。
    “You don't need a weatherman to know which way the wind blows(你不需要一个天气预报员来告诉你风往那边吹).”在如同被猛烈晃动过的鸡尾酒一样混沌的记忆里,只有这句歌词刻骨铭心。
    所有人都知道风往哪边吹,吹向失败。
    他没来得及向她道别,就开始了逃亡之路。骑自行车到火车站——太疲惫了,几乎一边骑一边睡。他买了一张到南方家乡的火车票。火车刚刚开动,他就意识到自己不能回家,于是在中间的某站就下了车。坐了一天一夜的船,上岸之后,随机买了一张公共汽车票,到了一座他从来没有听说过的小城市。
    他在那个陌生的小城市待了几个月。风声平息后继续南下,去了南部沿海城市的广播电台,当了电台主持。
    
    第四章
    
    有大声谈笑的声音靠近,似乎是几个喝醉的日本人正打算进入这黑暗的温泉。嘈杂声把乔意从沉溺的回忆中叫醒,他每一个毛孔都在警觉。那群人在门外议论了一会儿,打消了主意,木屐的嗒嗒声终于远去了。
    “真没想到就这样结束了。”井上忍说。
    乔意再次被她轻松的语调刺痛了。听故事的人永远是最无情的。听故事的人不会知道,那个夏天是如何沉重地压在他的生活、写作、性格上,让他至今都时常恍惚恐惧,无法坦然与人交流。不,这些她都无法完全理解。
    那么他为什么还要讲给这个陌生人听?难道纯粹为了用自己离奇的经历去讨好她?不,他是为了自己。为了自己终于能够用第一人称叙述那个故事,而不是躲在幕后。他必须将不想回忆的那些事重述,为忘记的人赋予语言,把走过的那条路再走一遍,才能从沉重的记忆中逃离出来。
    “不,还没有结束。”乔意说。
    大半年之后的初春,他与她重逢了。在一条狭窄得不得不快速通过的街道上,他们相向而行。几乎同时,他们毫不掩饰地盯着彼此短时间内发生剧烈变化的脸。
    “你还好吗?”他听到她问自己。
    在满街嘈嘈切切的粤语里,她略带北方口音的问候非常清新。
    “我很好。”他说,“我在电台工作。”怕她不相信似的,又匆忙补充了一句。
    “我听说了。”她说。
    她是千山万水地来找他的。越来越拥挤的人流容不得他们继续犹豫,两人如果沿着原来的方向前进,就可以抛开一切过去。但是他们都没有选择前进,也没有转身,而是一起挤出了人群。
    他请她在茶餐厅吃饭。时间尚早,没有其他食客,只有几个无事的服务员好奇地看着他们。南方的初春已经很热了,她脱掉外套,露出粉白色的丝织背心和长裙,然后用手腕上系着的丝带把头发绑住。
    他看着她,喉咙仿佛被堵住。这半年过得像十年,他曾幻想过无数种和她重逢时的诉衷肠,她却在他已经不抱任何希望时出现。
    她先开口,讲学校发生的变化,校园好像一夜之间有了许多看不见的窟窿,青春与生命就从这些窟窿里流出,那极聪明骄傲的课代表也不知所终了。一瞬间,他们两人都有点儿惭愧:他们还活着、交谈、发出笑声。
    “你瘦了很多。”他悄然转移话题,她从一轮满月瘦成了伶仃的月牙。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自己的手臂,两人再无话。
    晚饭吃完了却依然日光煌煌,无处可去。他们牵手走在街上,沉浸在苦涩的甜蜜中,同时也有些不适应:从前,他们的时间都是一点点偷来的,这是第一次有这么完整的空闲,光明正大的空闲。
    她提议去看场电影。电影叫《秦俑》,讲的是一个深情压抑的将军和一个宫女穿越时空的爱情故事,后半段不能免俗的是打杀的动作戏。他在座椅上不安地扭动:宝贵的时间竟然浪费在这样无聊的电影里。
    终于响起了片尾曲,浑厚的女声唱道:“焚心以火,让爱烧我以火。燃烧我心,承担一切结果……”放映厅逐渐明亮起来,他发现她竟然泪流满面。所有观众都散去了,她依然在啜泣。他颓然地半跪在她面前,无从劝起,知道她是太委屈了,以至于眼泪只能流在别人的故事里。
    回他公寓的路上,她一路疲乏不堪地倚着他,头靠在他的肩膀上。他一路紧紧地搂着她。
    他住在老城区的一个单间,房间里只有些匆忙布置起来的家具。他把她放在床上,她像个孩子一样立刻睡去了。他像面对刚出生的孩子一样新奇地摆弄着她的躯体,他把手指插进她的头发里,把脸贴在她冰凉的脸上,又把头揉进她柔软的胸脯。
    她被折腾醒了,用胳膊揽住他的脖子。“我毕业了。”她说。这已经是她能说出的最露骨的鼓励。
    他觉得一切等待都值得。“我们明天一早就去结婚。”他把头埋在她的头发里呢喃道。他并不是在哄她,他从未这样向往一个家庭,一对经历战争劫后余生的男女,急着在虚空中抓住一些靠得住的东西。
    她听到这话之后,竟又开始落泪。泪水变得越来越多,吻不过来。他从怜爱变成了烦躁:“你怎么又这样?你不知道我有多爱你!”
    她索性大声号啕起来。他翻身把床头的灯打开,靠在床头点上一支烟捏在手里,眼看着烟灰掉在被子上。
    “你还是不信任我。”他冷冷地说。
    她这才抽噎着断断续续地讲他走之后,她在政府部门工作的父母辗转知道他们这段感情,震怒之后要求她立即去美国,并且再也不能回来,断绝和家庭的联系。此时,恰好美国颁布《中国大陆学生保护法案》,允许1990年4月11日之前来美的所有大陆人士自动变为美国永久居民。父母更急促地催促她即刻起程。她虽然爱他,可在那种无援无助的状态下也无法下决心以卵击石,只能服从父母的安排。
    他怔怔地好半天才反应过来:“那不就是下周?”
    她低着头说:“手续都办好了。”
    他只觉得冰水浇头,心脏几乎停跳。许久他才冷笑道:“你怎么对得起……”太过沉重的愤怒,他话都说不完整。
    他看着她苍白的脸色,又同情起来:“你不要走好不好?留在这里,剩下的我来安排。”
    她默默地把双手环到背后去解胸罩扣,从袖口抽出胸罩,倒在床上。他看着款式简洁的、瘪瘪的白色胸罩,知道她做了决定:她此次出国就是诀别,人生重新开始,而他们只有这一夜的缘分。她为什么要千山万水地来给他虚假的希望?
    他大力把她推翻过身,背朝着他,猛然压在她身上,在她耳边恶狠狠地狂呼道:“我搞死你!”
    话一出口,连他自己也愣住了,无力地瘫倒在她身上,做什么的兴趣都没了。
    那天晚上,他做了一个梦。梦到自己在黄昏时出海,在震耳的汽笛声中,他忽然后悔,可是已经来不及了,他绝望地看着自己和大地一点点分离。
    醒来时,她已经不在了。
    “那就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乔意说。
    “您后悔吗?”井上忍问。
    “我不知道。但是那天之后,我就变得非常空虚,像是所有的目标都消失了。”乔意说。看着雾气从嘴唇吐出,消失在黑暗中。
    两人都沉默了,井上忍欲言又止地说出两个音节,或许是想告诉他她自己的故事,然而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
    “这些年,她在我心目中的形象有时万分可恶,有时又重新变得纯洁无瑕,无可比拟。我对她,其实爱早就消失了,变成怀念、痛苦、嫉妒、同情、欲望,不断循环。可是没有一秒钟,我对她的感情归于平淡。没有一秒钟。”乔意说。
    
    第五章
    
    “今天晚上的月亮很大,月亮正在融化,化为熔岩。当我靠近,它令我从头顶冰冷到脚跟。它要杀了我,杀了我,了解我,了解我……”
    每写十五个字,就要把笔尖在墨水瓶里蘸一下。无名指上戴着一枚简单的指环。那是一个瘦弱的女人,皮肤薄软如纸,平日里总是穿着一件白色的针织衫。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在一张纸上不停地写。
    这是井上忍对母亲最后的印象。
    这三楼的小房间原来是客房,不知从哪一天起变成了母亲的房间。父亲每次下班回家之后,会走进去,把门虚掩上。有时风会把门吹开,井上忍看到父亲坐在母亲身旁,握着她交叠放在膝盖上的手。
    父母之间的关系,是井上忍见过的最接近“爱”的关系。之所以是接近,是因为她从来没有见过父母失去自控的一面,仿佛“爱”是暴风眼,他们围绕着这个中心旋转,以高超的平衡能力维系了家庭、三层的楼房、后半生无忧的积蓄、共同经营的家具店。
    仅仅有一次意外。
    那是井上忍十二岁那年,母亲带她去维也纳参加小提琴的演出,井上忍被意外滑落的车库门砸中,右耳丧失了大部分的听力。“你为什么让她离开你的视线?当了母亲的人竟然还这么心不在焉,真是太不负责任了。”父亲这样责备母亲。然而,这个事故也仅仅是让他们婚姻的船航行得更平稳的插曲。
    真正的考验是两年后,母亲家族遗传的精神病开始一天天地显现出来。母亲时好时坏的精神状态让父亲一直抱有幻想,觉得她有一天能够不借助药物和酒精熟睡,第二天神清气爽地醒来,从此一切都恢复正常。直到某一日,父母在京都鸭川旁散步,母亲以为有人要害她,狂奔起来。父亲在后面追赶,羞涩的父亲不敢呼喊母亲的名字。他们跑了很久,直到被刚放学的井上忍和她的同学撞上,才停了下来。
    那天回家之后,父亲终于决定把母亲送进箱根的一家疗养院。
    母亲每个周六回家,她每次都会给女儿带鱼糕和山葵酱。她会听女儿拉奏三四首小提琴曲,然后和丈夫外出散步吃晚饭。周日的上午,她做奶油水果小馅饼,下午把自己关进自己的房间里。周一的早晨,在丈夫的护送下到车站,回到疗养院。
    半年之后,疗养院打电话告诉父亲,说母亲用丝袜自缢了。
    母亲死后,井上忍在很长的时间里都不觉得伤心。她觉得很愤怒:母亲就这样离开了,没有解释,没有道别。在她的记忆里,那是一个温柔的女人,不吝给最贫穷的陌生人以笑容和问候,竟这样冷漠地离去。井上忍也恨她的父亲:在预感到妻子生命将要结束的日子里,他霸占了妻子的全部时间,夫妻二人长久地沉浸在静默哀伤的氛围中,几乎没有留意到女儿的存在。
    井上忍也怨恨自己,怨恨那场意外让自己失去了一半的听力;怨恨自己拒绝学中文;怨恨自己在发现母亲傻笑的时候,恐惧地跑出房间。“是我不乖吗?是我让你失望了吗?”她没有机会望着母亲的眼睛问她。
    一年过去,怨恨被要吞噬她一样强烈的思念所取代。井上忍时常坐在母亲生前的房间里,花好几个小时的时间去一幅幅构建母亲生前的场景。
    母亲常常面对的黑色胡桃木书桌,抽屉里放着米白色的牛皮首饰盒,里面放着两条简洁的宝石项链、一枚海水珍珠的订婚戒指。父母是在美国留学时认识的,母亲是政治系的学生,父亲是助教。两人从朋友发展成了情侣。半年之后,父亲要回日本继承家里的家具店,母亲跟随他来到京都,二十多年就这样过去了。
    书桌右侧立着一张父母结婚时的照片,两人都穿着和服,清秀而腼腆,父亲还不像现在那么枯瘦。那一年,母亲就和井上忍现在一样大。
    井上忍时常推开书桌前的窗子,看着尚未绽放的樱花和滋润树木的河流,想象着母亲当年的心情,面对这个陌生而寂静的国度,她是否沉醉地露出笑容?又是否因这个国度永远不会属于她而流下眼泪?
    母亲到底是怎样的女人?她身上总笼罩着戏剧里出身名门女子的神秘和忧郁,从没有中国的亲戚和朋友来探访她,她的童年和青春就像是从来没有存在过。
    了解母亲,唯一的线索是照片后的一排书。母亲酷爱黄金时代的俄罗斯文学,例如莱蒙托夫的《当代英雄》和《杜马》。其中有一本暗绿色封面的中文小说被翻得最旧。母亲在仅剩的平静清醒的周日下午,总是在昏暗的房间中重读这本书。从背影看,她瘦弱的脖颈仿佛将要折断似的。
    母亲死后,井上忍从高中辍学,代替母亲在父亲的家具店工作,空闲的时候她学习中文。她开始一点点地读母亲书架上那本小说。
    书的扉页上写着“此书献给……”井上忍认得,那是母亲的中文名字。
    井上忍对这本小说简直着了迷,她一遍遍地读,把书中的女主角想象成母亲的样子,流泪的母亲,在阴暗的长廊中接吻的母亲,午夜不顾一切奔跑的母亲。“我想跟你走,哪怕只是为了一时的感情。”她一个字一个字念着书中女主角的话,仿佛母亲此刻躲在自己狭窄的喉咙里发声。
    午后的房间弥漫着静谧的气息,阳光把墙纸上的月桂树照得熠熠发光。她换上母亲爱穿的便服,白色的针织衫像大理石一样把她凝结在其中,凝结在过去。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母亲生前的样子变得模糊,可作为书中的女主角的形象却变得愈来愈清晰,那个美貌勇敢的少女洋溢着让人折服迷恋的活力。
    父亲的家具店受到更便宜的大型连锁店的冲击而倒闭,井上忍就凭借着中文能力开始做地陪。最初的生意是靠教中文的老师介绍的,后来因为她的细心和谦虚,生意慢慢多了起来。她保持一个月只工作三周的工作习惯,收入依然足够保持舒适的生活。
    她带一对蜜月的夫妻来轻井泽的酒店,在晚餐将要结束的时候,她看到了乔意。
    不会错的,书上那张小小的黑白照片,棱角分明的脸和略带讥讽的神情。虽然头发已经白了一半,可多么庆幸,他还是书里的那个人。
    黑暗的温泉里,他的呼吸依然是书里的那个人。
    “我终于找到您了。”井上忍说。
    “嗬,是吗?”乔意带着一丝骄矜和得意。
    她把手掌放在他的胸口,感受他扑通扑通的心跳。他不明白,井上忍想。
    他不明白,这么多年,她一直在寻找他。这个曾经只存在于想象中的男人,这个深情的恋人,这个残忍的骗子。这个狡诈而贪婪地汲取母亲可怜的心里仅剩的一点点爱的罪人,这个让母亲的孤独的灵魂永远无法被治愈的杀手。
    温泉外,那几个之前离开的日本人又回来了。木屐愉悦地敲打地板。大门被推开了一条缝,门外彻骨的冷风溜了进来。薄得像蝉翼一样的光线,透入这个全然黑暗的屋子。
    只有这么一束光线,就足够乔意看清楚眼前的女孩儿,她格外白皙的皮肤被温热的水烫得有些发红,头发湿湿地贴在脸上。他握住她放在他胸前的手,探过身去吻她。
    两人嘴唇接触的瞬间,井上忍大声地嚷了起来。她喊的是日语,乔意听不懂,那几个日本人急匆匆地冲了过来。
    在七嘴八舌的日语斥责声之中,井上忍抬手给了乔意一个耳光。很重的力气,手掌简直要陷进他的肉里。乔意心里充满了仇恨,他恨她,他恨她给自己暧昧的信号,却又在他上钩之后如此坚决地拒绝。他几乎是赤身裸体、毫无保留地暴露在一圈愤怒的日本人中,作为一个可笑、卑鄙、无耻的中国人。
    然后她看到了井上忍眼中的泪水,她眼眶中的泪像一面光亮的镜子。乔意看到了自己倒映其中的身体,肥大、令人作呕。
    她不会明白,乔意想。
    她不会明白这样一个衰老、令人作呕的身体,依然充满了爱与渴望。
    美国 香气
    他会找到她。
    一个人的鼻子里有三百万到五百万个管嗅觉的神经元,相当于一个中等城市的人口。每当刘巍用力地呼吸,他就感到一个城市在他的鼻子里醒了过来。
    首先醒来的是婴儿,他们皱着新鲜黄油一样的脸,张开嘴,一股奶酪的味道从嘴里溢出;然后是被吵醒的年轻母亲的味道,奶水凝固板结在她们的棉布睡衣上,透出一股酸腐,混合着好几天没有洗的头发的油脂味;隔壁屋的老人被吵醒了,他们在床上翻了个身,散发出衰败的味道,像发皱的树皮。整个屋子都醒了,然后街道醒了,放了一夜的菜叶和吃剩的西瓜开始腐坏,还有变质的肉,它们争先恐后地在太阳升起前交织彼此的味道,如同一块色彩斑斓的地毯。地面醒了,然后地下也醒了,第一班地铁开动了,钢铁怪物在隧道中扬起灰尘,人们带着清新的牙膏味和刚出炉的食物的味道,挤上了地铁。
    整个城市在刘巍的鼻子里开始了一天的生活。
    刘巍通过不同的味道去想象人的样子。比如小张,小张有股金属的味道,干净清冽,夏天的时候爱出汗——刘巍据此想象小张长得胖,那时她就是一大块生了锈的金属。他想小张应该戴着一副圆形的金属边眼镜。小张爱笑,一笑就露出一排牙箍。
    听了他对自己的描述,小张惊讶道:“刘师傅!你太神了!比狗还厉害!”
    刘巍笑了,他感到一阵凉风敲打牙齿,他不知道自己笑起来的样子。
    小张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立刻转移话题,却问出更不恰当的话:“刘师傅,你是一出生就看不见吗?”
    刘巍说:“不是,是从我十三四岁时开始的。”
    小张说:“那是种什么感觉?”
    刘巍说:“我发现每天的清晨变得像黄昏,所有的事物都像在夕阳底下一样模糊,带着阴影。黄昏变得越来越迟,越来越黑,最后,我就看不见了。”
    小张笑道:“就像加了一层滤镜呗。”
    刘巍不知道什么是滤镜,但是他听小张的语气竟然有些神往。
    作为一个按摩院的前台,小张未免太天真和浪漫了。
    冬天结束了,风寒冷的苦味和冻大白菜的清甜混杂的味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春风慵懒而黏稠的味道,连小区里的狗都不跑了,懒懒地趴在按摩院的门口。刘巍闻得到它舌头上的粗糙和潮湿,像青苔。
    墙壁的颜色随着刘巍心情和嗅觉的不同而变化,现在,他想象四周是一片白色,粗拉的白色墙壁,硬板板的白色床单和胶合板上的白漆,挂在墙上的钟是白色的,钟声是白色的,沉默也是白色的。房间里唯一的颜色是小张的指甲,一股油性溶剂、樟脑、甲醛的味道飘来,大红色的味道。她在涂指甲油。
    小张感觉到刘巍没有视力的注视,有点儿不好意思地打破了沉默:“今天没有人啊?”
    刘巍热得把白大褂脱了,随口问:“孔太太今天也没来?”他记得她每周这个时候都会来按摩。
    小张压低声音兴奋地说:“孔太太的老公抛弃了她,和别人跑了!”
    刘巍记得那个女人,她的身上散发出一股中年女人身上特有的味道,像干净的软木塞。那个中年女人的身体也像缺乏弹力的软木,她在刘巍的手下舒服而悲苦地轻声呻吟,他想象那是一个高鼻大眼、身材高大的女人,却总是怯懦而悲苦地笑着。
    去年的这个时候,孔太太来时身上的味道却不一样了。刘巍开始的时候没有认出她,直到她脱了外衣,那股熟悉得令人同情的味道从辛辣的香料味中窜出,他这才辨别出来。
    “孔太太今天擦了香水啊?”刘巍说。
    “好闻吗?”她的脸朝着床板,有些期待地问道,声音闷闷的。
    “嗯。”刘巍模糊地赞同道。
    香水是古老的东方香料,已经到了中调,胡椒的辛辣味从佛手柑的清香中窜出,如同炽热燃烧的正午。
    “我老公很喜欢。”孔太太没有得到刘巍的赞扬,有些尴尬地说道。
    两人在香味中沉默地继续他们的工作,香味随着时间与动作慢慢变化。等一个小时的按摩结束,孔太太和刘巍汗液的味道混合在一起,她的香水味也变成了悠长温暖的树脂味,如同性爱过程的结束。孔太太显然也想到了这一层,匆匆付了钱就离开了。
    之后她每一次来,身上的味道都不一样。时而是洁净的森林泉水,雨后花园的味道;时而是浓浓的松脂味,像是打开小提琴盒的一瞬间;时而是柑橘和绿茶的味道,让人想到商场里经常播放的背景音乐,优美但是毫无意义。
    直到她有一次来,身上一股凛冽的安息香,古老的波斯国香料混合着印度檀香和印度尼西亚梅药。黑夜中神秘的异国女子,一点点掀开面纱。
    “好闻吗?”孔太太每次来,都这样执着地问道。
    刘巍想了半天,说:“不适合你。”她身上那股稀牛奶的味道破坏了香水刻意营造的神秘感。
    他示意孔太太翻身,面朝着自己。孔太太半天不说话,直到按摩结束坐起身时才开口,听起来像是已经哭过一场:“你知道我为什么每次都喷不同的香水吗?”
    “不知道。”
    “你见过我老公……哦,你没见过。对不起,我脑子糊涂了。我们在一起二十多年。年轻的时候,很疯的,经常一晚不睡,吵醒了邻居也不管。生了小孩之后,还有几晚一夜五次啊,在我们那个年代,一夜五次啊。唉,刘师傅,你肯定要笑我了。”
    刘巍不说话,静静地看着她——不,他看不见,只是做出看的动作来。那没有任何情绪起伏的平静的眼睛给了孔太太很大的勇气,她继续说:“直到去年,他不碰我了。他回来的时候,身上总是有很浓的女人的味道。是香水味,我不知道是一个女人,还是不同的女人。不管是她,还是她们,她们在身上喷香水的时候,心里肯定想的不是我老公,而是我。”
    刘巍的脑海中出现一幅画面,一个高大的女人微皱着眉,去嗅一件衣服或是一件贴身的内衣,然后露出怯懦而悲苦的微笑。
    “然后我也开始喷香水。”
    孔太太说完有些不好意思地嗅嗅自己,她抬起手臂,一股香水也掩盖不住的异味冒了出来。刘巍想到自己几天前在闷热的公交车厢,坐在残障人士的座位上,正好置于一个潮湿的腋窝下。
    孔太太继续说:“你以为我是跟她们宣战吗?不是,我是希望我老公能在我身上回忆起她们。我研究香水,现在能分辨出上百种香水的味道。我买的香水多得放不下,大部分只用过一次,没处放,最后都放在厕所里做熏香。你去闻我们家厕所,香的。刘师傅,你又笑我了。”
    刘巍摇摇头,他或许真的笑了,只是自己不知道。
    “最近一个月,我总是在我老公身上闻到一股香味,我就想,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他在她身上是不是像公狗一样发情?”
    人本来就是动物,嗅觉是情感中枢中最古老的部分,它唤醒人脑海中埋藏得最深的记忆。动物繁衍进化,生生不息,靠的就是在捕食、交配时用嗅觉唤起的回忆去判断。
    “我找遍了各大商场,都没有找到这款香水。我想一定是绝版了。上周我去日本,在一个专门卖绝版香水的店里找到了,叫作‘红心王国’,炒到了一万块一瓶。我咬牙还是买了……刘师傅,你说不适合我是不是?刘师傅,你不懂。我只是希望我老公在我身上闻到这个味道,会想到她,然后像和她上床一样和我上床。刘师傅,你不懂。”
    孔太太那天又哭了许久,直到太阳下山才走,然后就再也没有来过。
    她的嗅觉实验最终还是失败了。她再也不会来了,刘巍有些怅惘。房间里似乎还残留着她那个下午流的眼泪的味道,像是在海水中浸泡的稻草。
    “太热了!”沉寂了大半天的门终于被推开了。
    小张立刻放下手中的指甲油,迎了上去。刘巍也把白大褂重新穿了起来。
    “林老师,你先喝杯水。”小张殷勤地递了杯温水。来的人叫作林满,是个画家,身上总是带着油彩的味道。但是对小张来说,他是画家还是商人没有区别,重点在于他的老婆今年年初离开了他。林满成为小区里为数不多的单身男子之一,独占一座将近两百平方米的大房子。
    林满把水一口气喝完,疲惫地对刘巍说:“不好意思啊,刘师傅,今天没有预约就来了,可我的脖子和背实在是太不舒服了,就像是被人拧断了一样。昨天一晚上没睡成,今天一醒就想:不行了不行了,我要找刘师傅。”
    刘巍让林满躺下,翻了个身,背对着自己,把他的袜子脱下来,说:“没关系,今天没客人。”
    林满依然自顾自地道歉:“本来想着过两天再说,但是我明天要去台湾了。”
    刘巍把拇指深深地按压进他的脚跟和脚心,林满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又说道:“我的一个老朋友在台湾开画展,我要去找她。”他的声音很温柔,又问道,“刘师傅,你去过台湾吗?”
    “没有。”
    “台湾很漂亮的,有世界上最漂亮的天际线。”
    刘巍想象不出来,他最接近的嗅觉记忆仅仅到达机场。化妆品的味道、烤咖啡豆的味道、皮具和真丝衣服的味道,都是些昂贵的味道。
    刘巍在脑海中仔细地一点点描摹出机场的玻璃窗。忽然,他闻到了林满身上一股陌生的味道,该如何形容?首先是汗水,汗水破坏皮肤表面的油脂,一股油腻的酸腐;然后是恐惧的气味,像是咀嚼金属后嘴里的血腥,酸涩;还有皮肤下血肉糜烂的味道。
    这股味道是如此特殊又熟悉。刘巍与此相关的回忆紧紧地锁闭在大脑皮层下最隐蔽的地方,需要费力翻找才会出现。
    想起来了。
    是死亡的味道。
    他第一次闻到这种味道时还有着微弱的视力,世界永远像夏日晚上七八点一样昏黄。他和独居的奶奶住——父母遗弃了他。只有老人和小孩的房间寂寞得像战乱之后的小城。奶奶上午去种屋后两亩小油菜,下午就坐在没有光亮为了省电也不舍得开灯的房间,唱一首没有什么旋律的哀歌:“都说我命里克夫啊。都是我作的孽啊。你大年三十的早上还吃了一碗蛋炒饭啊。晚上就不行了。都是我作的孽啊……”唱的是几年前的大年三十死去的爷爷。
    后来奶奶得了病,躺在床上,高烧一直不退。有一天神志较往日好得多,在门口晒寿衣,全套的行头,内衣、中衣、铺金盖银的繁缛,如同京剧里的绣花戏服。刘巍的视力已经很差,可那花团锦簇的寿衣在他的眼里依然耀目,像一团微暗的火。这是奶奶一生最齐整光鲜的衣服,她或许想到自己黯淡的一生,或许想到自己看不见自己穿上这一袭华服,或许想到这些不过是枉然的奢侈,总之,她流下了眼泪。
    就在这时,刘巍闻到了这股死亡的味道。在奶奶抖落寿衣上灰尘的瞬间。
    “阿嚏!”林满一阵掏肝扒肺的喷嚏。
    刘巍让小张把窗户关上,喊了几声,没有人答应。林满说:“小张出去了。”
    刘巍说:“她老是这样,出去也不说一声,让我一个瞎子自己在这儿待着。”他以极大的耐心从林满脚踝处一点点向上用力推,一直推到大腿。
    “感觉体温有点儿高啊,是发烧了吗?”刘巍问。
    林满疲惫地说:“不知道,最近几个月都没有力气。前段时间背上一大片红不红黑不黑的血斑,现在没了。”
    “还是要去医院看啊。”刘巍说。
    “是啊。”林满附和。
    令人尴尬的沉默。两人都知道林满不会去医院。林满想要解释:“等我从台湾回来。”
    又是一阵沉默。刘巍知道去医院看也没用,这股若有若无的死亡的味道只会越来越重,直到生命结束,或许半个月,最多半年。而林满则不断逃避着对死亡的想象。他要去台湾,去见他的老朋友。
    刘巍让林满翻过身,正面朝着自己,自己走到床头一侧,按压林满的耳后和头皮。
    “我总觉得你在看着我。”林满说。刘巍不好意思地眨了眨眼睛,他知道它们看起来有多么奇怪,瞳孔在眼眶里不受控制地转来转去。
    “唉,没法想象。”林满继续总结道,“我是说没法想象你的生活,靠色彩和图像生活的人,想象不出看不见会怎么样。”
    “习惯了就好了。”刘巍说。
    “可那不就丧失很多乐趣了吗?刘师傅你今年多大了?”
    刘巍说:“三十二。”
    林满笑道:“你还没有过女人吧?”
    刘巍有些恼火,正常人好奇残缺的人如何做爱,就像好奇两只蚯蚓如何交配。
    “我有爱的人。”他几乎是逞强一样地说道,随即又笑道,“她不知道。”
    是一年以前总来找他推拿的女孩儿。
    “有人吗?”她第一次进门时,怯生生地问。声音像清泉,从他干涸的记忆里流淌出来。
    他的手指搭上女孩儿的胳膊,感觉到她又细又结实的肌肉,随着呼吸泛起微妙的起伏。他托起女孩儿的头,把她的长发拨得垂落在床的一侧,敏锐的手指感觉到女孩儿细长的脖颈和圆润的肩膀,如同细弱的花梗托着开得又大又白的蓓蕾。
    女孩儿的味道也像花,不是插在花瓶里的,而是开在夜晚河边的。刘巍小时候总经过的一条河,宁静而深邃的水缓慢地流,水面映出对岸树的波纹。岸边的石头后面开着一朵花,那么大,那么突兀,也没有人去采它,像是在另一个空间被种下的。
    第二天,女孩儿又来了,过了预约时间,急急忙忙地跑了进来。她的汗沿着领口落入了乳沟之间,气味沿着上衣的领口上升。刘巍大力地吸了一口气,仿佛顺着气息将她吸了进去。他害怕自己的动作被她看见,慌忙说:“你先洗洗手吧。”
    女孩儿躺在床上的时候,他又后悔了自己的这个决定,肥皂的碱性味道破坏了女孩儿身上均衡丰富的油脂味。他一整天都非常失落。
    第三天,女孩儿又来了。她进门就直喊热,把上衣脱掉,只穿着一件贴身的背心,有两根细细的肩带——放心刘巍是个盲人。女孩儿没有穿内衣,他的手不小心掠过她的乳尖,一阵战栗。
    他想到自己刚上初中时的一个老师,美丽的刘老师,高挑的身材和鹅蛋形的脸,花瓣一样的嘴唇。老师同情他视力不好,考试和上课时总是走到他身边,看他把黑板上的板书都抄下来没有,俯身去看他的字,头发搔得他耳朵很痒。阳光泼洒进来,把老师的衬衣照得半透明,露出粉红色的肌肤,像绽开的樱花。他心里下了一场暴雨,把樱花打得七零八落。
    女孩儿说:“刘师傅,你按完了吗?”
    没有按完,但刘巍不敢继续,刘巍手心出了一层汗,他闻到自己身上散发出一股熟悉的味道,那是数度勃起又数度熄灭的味道,体液黏在布料上,被风吹干了。
    第四天,女孩儿又来了。
    ……
    刘巍对她的味道上瘾。直到一周结束,新的一周开始。女孩儿不来了。
    那段时间,刘巍绝望得每天手脚冰凉,甚至在长达半年的时间里丧失了嗅觉,丧失了激情,感觉不到温存、憎恶和悲伤。
    “你说的这个女孩儿是什么时候来你这儿按摩的?”林满问。
    “去年六月的第二周。”
    “我知道她是谁,去年的这个时候我在画一幅画,她是我的模特。她每天摆好几个小时的姿势,全身酸痛得不得了,我就让她来楼下推拿……啊!你等着!”林满匆匆忙忙地冲出了屋子。
    刘巍坐在房间里。他感到心跳得厉害,此时的墙壁是红色,是沸腾的血液和充血的眼底。
    过了不到五分钟,林满就回来了,他说:“我把那幅画带来了。”
    小心翼翼地把裹在画外面的牛皮纸拆掉,画完全展露出来了。一瞬间,空气都好像停止了,画似乎尚未习惯接触空气,就像少女的肌肤尚未习惯接触空气。
    林满握着刘巍的手,一点点去抚摩画的表面。刘巍仿佛再次触摸到女孩儿凉而软的皮肤,他甚至感到画纸瑟缩了一下。关于女孩儿嗅觉的记忆铺天盖地地袭来,那一次次在她身上捕捉到的味道重逢、相聚,并且生长,变得如此浓稠丰富,就像是流淌着香料的河流。刘巍像一个干渴至极的可怜的旅人,趴在河边一口口贪婪地汲取源泉。
    他感到自己的眼眶里涌出了泪水。
    小张回来的时候太阳已经下山了,按摩院门口的狗不知所踪。空气中是各家炒菜的香气,在铁锅上炸裂的油的味道让人异常安心——无论如何,日子总要过下去。
    她进了按摩院,刘巍正在摸索着往外走。
    “刘师傅,明天见。”
    “明天我不来了。”刘巍说。
    “你要请假?”
    “不,我要去美国。”刘巍说。
    林满说女孩儿去了美国学电影,到底去了什么地方他也不清楚。
    刘巍要去美国找她,循着她的香气,在得克萨斯的高山沙漠中寻找,在加利福尼亚的海滩上寻找,在洛杉矶寻找,在纽约寻找,在布鲁克林桥上涌起泛滥的河水味道中寻找,在人潮拥挤出来的汗液和街头的小便味道中寻找,在炸薯条、葡萄酒、奶油的诱人味道中寻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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