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满汉全鱼 作者:电线

第一道:鱼翔潜底

清晨8点55分,S市江苏路正处在一天中最烦躁的时段,汽车鸣笛此起彼伏,红绿灯每隔30秒钟变换一次,每辆汽车都处在冲锋状态,恨不得碾过前面的车子抢在30秒的最后一秒压过地上的那道白线。越过去的洋洋自得,排在后面的唉声叹气,最郁闷的莫过于正好在变换那一秒钟被卡在白线内的那辆车。

而此刻被卡住的正是一辆白色的宝马。

苏子墨看着眼前嘎然转红的交通信号灯,一个气闷的紧急刹车,引得后视镜上悬挂的招财猫一阵乱晃,成功地将苏子墨的眼神从令人抓狂的红灯上吸引了过来——胖乎乎的招财猫举着右爪眯缝着眼睛笑得一脸奸诈,半褪的颜色,大众化的形象。与车内剑眉修目、一身银灰色HUGO BOSS的男子遥遥深情对望,怎么看怎么不和谐。不过,这丝毫不影响苏子墨望着人行道上过往匆匆的行人陷入沉思…

 

一个人,怎么可以消失得这么彻底?

整整三年,苏子墨上天入地,就差掘地三尺,一个相似的背影、一个类似的声音、一个眼熟的动作都可以让他急切地追上前去,一次次燃起的希望,一次次彻底的绝望。

许磊每次看他的眼神就像看着一颗牙髓坏死的龋齿,恨不得一钳子给拔了,刻毒的嘴巴却从不放过他,“苏子墨,说实话,你那心脏什么材质做的?抗打击能力不是一般的强啊!有没有考虑过死后捐献出来给小的研究研究?也算您老对医学界一大贡献了。价钱咱一定开得公道些,一斤20怎么样?直超当今猪肉价格。”

 

苏子墨也不生气,“许医师,我记得你开的是牙科诊所,还有,国家明令禁止人体器官买卖,我爱莫能助。”

 

曾经,有个小妮子一度吵吵嚷嚷着要拜入许磊门下做他毒舌一派的传人。许磊收了拜师礼后丢下一句话:“自学成才。”气得小妮子磨刀霍霍,拉着苏子墨便道:“许家贼子欺君犯上,朕命你二日之内领兵踏平许家,剿灭叛党!届时,朕定当重重有赏。”

 

第二天,苏子墨十八岁生日,订了一个芒果口味的蛋糕,许磊吃东西向来囫囵吞枣,压根没吃出除奶油以外的其它味道,回去挠了一整个晚上的痒痒后恍然大悟:“苏子墨,你阴啊!”许毒嘴芒果过敏。

 

小妮子大仇得报,一脸肃穆地盘踞在沙发上,“苏卿随朕南征北战多年,劳苦功高,擢四品带刀侍卫,御前行走,封‘御猫’,子墨卿今日寿辰,特赐善财小猫一只聊表朕之心意。”

 

苏子墨毕恭毕敬地伸手接过那只金色的招财猫,颇显郁闷。

 

“嗯?还不快快领旨谢恩?”

苏子墨一惊,天威难测啊,触怒龙颜可不是小事,赶忙作狗腿状打了个千,“老臣惶恐,小墨子谢陛下恩典。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看着苏子墨一付配合的和绅嘴脸,俞伟嘉趴在沙发上笑得肆无忌惮、毫无形象可言。

明亮飞扬的笑声照进了苏子墨眼眸的最深处。其实,苏子墨最希望得到的生日礼物是那句生疏了七年的“猫猫哥”。

当年,五岁的俞伟嘉总是一脸粉团团地拽着苏子墨的衣角跟在八岁的苏子墨背后,娇娇软软地喊着:“猫猫哥猫猫哥。”

苏子墨常常是一个不耐烦的转身,“和你说了多少遍是‘墨墨哥’,不是猫猫!还有,不要跟在我后面!”

俞伟嘉瞪着水汪汪的大眼乖巧地点了点头,转头又影子般跟上苏子墨,继续锲而不舍地口齿不清:“猫猫哥,你要去哪里?”

而三年后,八岁的俞伟嘉却再不肯叫他“猫猫哥”,开始一口一句“苏子墨”,也不再跟在他后面转。后来,他才知道,学校里的小男孩取笑她:“小鱼儿,小鱼儿,长大以后嫁猫猫。”

再后来,直到他看见了在苏子奕面前一头水亮直发、矜持淑女的俞伟嘉,他才知道这个自己印象里飞扬跳脱的俞伟嘉为何会因为一句取笑就改了口。

苏子奕…俞伟嘉…

苏子墨的心渐渐下沉…

“嘀————————————!”绿灯不知何时已经点亮,身后的车子不耐烦地催促。苏子墨收回视线,宝马车平稳地划出。

30秒,可以很短也可以很长。或许就像人生,你希望它快快流逝时,它偏要磨磨蹭蹭地一秒一秒挪动;你希望它慢点停驻时,它却又偏像只滑溜的兔子蹿得飞快。半点不由人。

 

此刻,江苏路的过街天桥上,一个身材娇小的女子正倚靠在栏杆上俯瞰下方的源源车流。她的左肩上负着一块硕大的画板外加摞了一个近半米长画筒,右肩上挂着一个King size的单肩包,下坠的弧线显示出包内惊人的负载,引得过路人频频回首,无不担心这样一个单薄脆弱的身躯会在下一秒就被压垮。而当事人完全无知无觉,握着一杯清咖倚着栏杆,云淡风轻。

她有着一头黑亮柔美的卷发,优美的起伏让人联想起月光下波光粼粼的溪水,几缕散落在脸颊、几缕披散在后背。脖子上随意地围着一条厚厚的马海毛围巾,蓬松温暖。热咖啡的烟雾袅袅升腾,一张巴掌大的清瘦小脸隐在烟雾背后,翦水秋瞳盈盈流动,神色中竟颇有几分上帝俯视众生的悲悯之感。

凯迪拉克、奔驰、宝马、保时捷、富康、QQ、大众…私家车、货车、客车、公车、的士…所有的车此刻都泥足深陷在这个嘈杂的车流中,不论是时速可以飚到410公里的跑车,还是撑死了只能勉强跃上175公里的蹩脚车,此刻,它们的速度都是也只能相同。

俞伟嘉想:上帝,果然是公平的。

其实,死神又何尝不是公平的?无论贫富贵贱,最终,都不过是天地间的一抔尘土。只是,或早或晚罢了…

俞伟嘉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浓密的睫毛微微翘起,投下一片欲盖弥彰的哀伤。看了看腕表上的时间,盖上渐渐转冷却一口未曾动过的咖啡,随手丢进不远处垃圾桶内,俞伟嘉穿过天桥,没入人海。

如果,五百年前的回眸才能换来今世的擦肩而过,那么,一个桥上、一个桥下的露浅缘分要修多少年呢?

无缘对面不相识。老祖宗留下的话诚不欺人。

第二道:雁杳鱼沉

“嘉嘉,你是什么时候走上搞行为艺术这条不归路的?”玫瑰坊内一个露天咖啡吧,陈豫曦犹抱琵琶状扯着西装领子半掩着脸,试图挡掉四周以他们这桌为中心的视线辐射。

而罪魁祸首俞伟嘉则完全没有自觉地半靠着藤椅扶手神游太虚。陈豫曦怒了,伸脚踹了她一下,总算将她的神志唤了回来,“啊?什么?你说什么?”

陈豫曦指了指俞伟嘉的脚,俞伟嘉低头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茫然问道:“怎么了?”

陈豫曦以手抚额,觉得有些无语得头痛,“我不知道你们星球的鞋袜是不是论单只卖的,但是至少我们地球上不论鞋子还是袜子都是按双卖的。所以,作为一个地球人我给你的建议是‘入乡随俗’。”

俞伟嘉今天穿了一条[eni:d]的灰呢五分靴裤,配着条纹状长筒及膝羊毛长袜,底下蹬着一双今年流行的Aee漆皮高跟鞋,单就搭配款式来说没有任何问题。但是,问题出在那长袜的颜色上,左脚是黑白条纹,右脚是蓝绿条纹,更要命的是那鞋子居然也不是一双的,左脚是一只跟略细的黑色漆皮高跟鞋,右脚是一只跟略粗些的灰色花格高跟鞋。俨然纽约街头搞行为艺术的艺人扮相。

一个钟头前,俞伟嘉就这样一副惊悚装扮地一路吸引着无数视线长驱直入坐到了他对面,当时同桌的画商饶是见多识广也一口被咖啡噎住,看他那要咳不咳的痛苦表情,陈豫曦在深表同情的同时又不免奇怪地联想到:要是这画商咳嗽的话,那口咖啡是会先从他鼻子里喷出呢还是直接从他耳朵里喷出来?都说七窍相通,为什么可以顺着气管往外喷的东西就不可以顺着耳道往外流?不过,让他失望的是他的这个画商朋友愣是梗着脖子将那口咖啡给咽了下去。

 

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大概就是像俞伟嘉和陈豫曦这样两个人。

陈豫曦是电视台一档热点栏目的艺术总监,俞伟嘉则是一个挣扎在商业和艺术边缘的末流画家,两个人的相识缘于两年半前的一次电视台以爱情为主题的栏目改版宣传画招标。

当时,被坑埋在近千幅五颜六色、光怪陆离竞标作品中的陈豫曦一眼就看到了那幅黑、白、红三色比照的画,简单,却醒目。

画面的背景是一片夜幕深沉的黑色,无数白色的羽毛飘浮其中,显得喧嚣而迷茫。正中央绘着一颗红色的心,恰到好处的鲜艳,仿佛触手便可感受到心跳的余温,一片洁白的羽毛就那样安安静静地躺在心底——晶莹、剔透,每个末梢都绘制得细腻逼真,纯粹美好得让人觉得连多望一眼都是亵渎。

这幅画有一个简单的名字——恰巧。

 

右下角题着一行娟秀的字:“这个城市漂浮着无数的爱情,而只有你,恰巧穿过了思念的气流落在我的心底,独一无二…”署名——J&Y。

陈豫曦只觉得心弦一动,当场拍板,“就是这幅!”一边大手一挥吩咐助力约见画作者详谈。

第二天,当踏入会客室一眼看见那个素衣飘裙、水样发丝纷飞、静美得宛如古画中走出的女子时,陈豫曦窒息了三秒钟,第四秒便决定此生非卿不娶。陈豫曦这人选女朋友有一个特不切实际的幻想——希望她像曹公笔下的林黛玉,柳眉拢烟、雨含轻愁,要的就是那股子“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的忧郁和清高。而眼前的女子,无论从长相到眼神中飘忽的气质都完全吻合了他心目中的女神。

陈豫曦心潮澎湃,表面上却装得镇定自若地上前和人握手,作自我介绍,言语间得知黛玉妹妹有一个很奇特的名字“俞伟嘉”,当时陈豫曦的心理反应和所有人都一样: “鱼”? “伟嘉”?怎么听怎么像猫的食物。当然,他也只敢心里琢磨琢磨。而那画上的署名J应该是“嘉”的首字母,Y估计就是“俞”的首字母了。之后,他才知道Y是另有其人,而此人正是俞伟嘉心底的那片羽毛。

因为这幅画,两个陌生的人相互认识了。要不是陈豫曦之后持续两个月的猛烈追求,俞伟嘉可能连这个人的名字都不记得,更别提长相。这让事后和俞伟嘉成为酒肉朋友的陈豫曦很是郁闷,想来他陈大少好歹也是风度翩翩的帅哥一枚,怎么到俞伟嘉那里就半点印象全无。

 

不过,陈豫曦觉得特欣慰的是,幸好当初俞伟嘉对他的追求丝毫不为所动,坚定地拒绝了他,不然他现在岂不是要追悔莫及?俞伟嘉的本质面目和他心目中的林妹妹相差得那岂止是一座喜马拉雅山的高度。虽然,俞伟嘉确实带着一种莫名的忧郁,而眼神偶尔也会在她神游太虚时流露出一种外人无法窥知的哀伤,但是,两年多的接触中陈豫曦了解到俞伟嘉的本性与此毫无关联,她的哀伤和忧郁都来自那个神秘的Y,就像那一度让他心旌荡漾的水润直发并非俞伟嘉的本色一样,俞伟嘉天生便是卷发,只是因为某人而特意处理成了直发。俞伟嘉还有一个特别的脾气——她不喜欢别人叫她“小俞”或者“伟嘉”,所以熟悉了以后陈豫曦便直接叫她“嘉嘉”。

此刻,俞伟嘉终于发现了自己脚上的不对劲,不甚在意地笑了笑,丢下一句:“曦子,画的事谢谢你了。”便起身走人。陈豫曦气闷地对着那个娇小的背影挥了半天拳头。

俞伟嘉离开新天地后便一个人漫无目的地游荡在人海中,孤寂的背影让她看起来像是一尾脱水的鱼。等红绿灯时,俞伟嘉盯着脚上早上匆忙出门套错的鞋袜,突然觉得眼睛很酸…

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再也没有人在她急先锋一样冲出门前拉住她,轻笑着帮她纠正歪掉的帽子、穿错的鞋子、没扣好的纽扣…再也没有人在她对着一幅半成的画犹豫该用亮金还是明黄时,站在她背后用诗歌般的语调告诉她:“金色是绿叶中太阳的眼睛。” …再也没有人不喝一滴咖啡,却喜欢在她煮出的满室咖啡浓香中亲吻她的睫毛…

再次抬头时,红绿灯已经变了好几变,人行道边的交通协管员好奇地问她:“小姑娘,你不过马路吗?”。

再也没有人在她因某个突发的灵感走神时温柔地揽过她的肩,静立一旁耐心地看着红绿灯一次又一次变换,在她兀然回神对他面露愧疚时对她包容一笑,叮嘱她:“我若不在你身边时,过马路可千万不能这样想东西。” …

“您好,请问您几位?” 俞伟嘉神情略一恍惚,看着放大在眼前的可掬笑容怔了怔,抬头,古香古色匾额上刻着朱红色的店名——代官山。

她苦笑,怎么不知不觉又走到这家店?原来脚步也会丈量记忆。转头对身边耐心等待回话的迎宾服务员道:“两位。”

 

“好的,您请跟我来。”服务员亲切一笑,专业化地训练使她对俞伟嘉古怪的鞋袜视若无睹,“俞小姐,还是这边靠窗的位置,您看可以吗?”俞伟嘉点点头,落座在深红色的双排卡座内。她,不,应该说‘他们’曾经是这家店的常客,以至于这里大半的服务员都认得她。

服务员利落地在桌上布上碗筷,将一本古香古色的菜谱交到俞伟嘉手中,俞伟嘉一页未翻,熟络地点了一款茶饮:“青桔茶,热的,两杯。”

绝代有佳人,幽居在官山。——悬挂倒置的玻璃灯,线条优美柔软若海草,在文体与花纹交织成型的金黄色墙面上投出一片明暗影绰的回溯古风,翠竹为屏的隔断外低低传来喑哑婉转的乐声。

俞伟嘉面前摆着一付筷子,未拆封的筷子上束缚着一个小小的标签“代娘”,对面空置的位子上亦有一付封缄的筷子,标签上题着小篆“官人”。或许,在这座灯红酒绿的城市里这样一家餐厅的菜肴并算不得顶好,但是,它却拥有一个最温暖的细节——筷子。服务员会细心体贴地为每位入店的男士摆上一双 “官人”筷,为每位女士摆上一双“代娘”筷。因为一双筷子,她爱上了这家店。

俞伟嘉握着手中漂浮着几颗淡绿色青桔的香茶,对着虚空举了举杯,微笑暖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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