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太后的突然自尽显然不是什么太光彩的新闻,所以整个事件被彻底压住,直到一个月知否,皇帝的生辰热闹完了,才宣布太后“因病归天”,接下来自然是隆重的哀悼仪式。至于压过这一个月的原因,其实也不难才想:假如太后的忌日和皇帝的生辰恰好在同一天,你说皇帝以后还应不应该为自己做寿?宏靖帝固然是个不贪图享乐的皇帝,但为自己庆生总算是帝王正当的权力,他也不回免俗。

耐人寻味的是,尽管太后的死颇有疑点,比如现场明显能发现旁人的足迹,但皇帝却并没有展开任何调查,轻易就放过了此事。知情者暗中猜测,那或许是因为皇帝本人也隐隐盼望着太后早日归天吧。拥有一个如此智慧而强势的母亲, 尽管她已经宣布不理朝政,皇帝的内心还是难免会有阴影的。如今太后已死,或许皇帝才真正地感受到,这个国家完完全全彻彻底底地属于他了。

又或许,皇帝早就发现他的母亲心里藏了太多的秘密,如今那些秘密随着母亲的身体一起烟消云散,他也总算能稍微多睡一点踏实觉了。

当然了,最重要的原因还在于,皇帝得到了一封信。那是一封不知何方高手趁着深夜潜入皇宫、直接放在了皇帝枕边的长信。皇帝读完之后,呆若木鸡,随即把这封信烧成了灰烬。

“真的是这样么……我被骗了?”他喃喃自语着,“也许,我还说应该相信吧,把悬着的心放下来总比需要解梦师的开解才能入睡好。”

“长门……我真是对不住你们了。”他有些内疚地叹息着。在读完并烧掉这封信之后,皇帝的睡眠果然好了很多,虽然——这一点有点让他无比的疑惑——他的解梦师竟然也不知所踪了。

他当然猜想不到,这位解梦师,也是一个捏面人的老头安排给他的。这位解梦师一面为皇帝指点迷津,一面悄悄地给皇帝下药,让他始终无法得到稳定的安眠。而当那位捏面人的老头灰飞烟灭之后,他忠实的弟子也没有活下去的信念了。尹常思的阴谋,真的只差一本书就能完成,但那本伪书最终毁掉了他一生的谋算。

而长门,也渐渐安定下来了。皇帝不再对他们下手,天藏宗的人们也得到了真相,虽然无比痛悔他们毁掉了一个藏书洞窟,但总算值得欣慰的是,还有更多的没有被毁。九州大地暂时还看不到毁灭的那一天,还有许许多多的时间让人们去弥补曾经犯下的过失,只要长门不灭,总会有重建起那个时代的藏书洞的那一天到来。

只要长门不灭。

雪怀青已经被风秋客带到了宁州。风秋客这个人一贯行踪诡异,甚至于没有留给安星眠告别的寄回,当然也可能是他对于青年男女生离死别的场面一向看不顺眼,生怕安星眠对着眼前昏迷不醒的佳人啰啰嗦嗦个没完再挤上几滴猫尿。

“小子,想要表现得像个男人,就早点来宁州把她接回去!”这是风秋客留下的字条。

安星眠放下字条,苦笑一声,又出门去了。从皇宫出来之后,唐荷继续跟随着秋雁班离开了,而他并没有和白千云一道回云中城,而是继续冒着危险留在了天启,当然了,少不得要接着纠缠可怜的游侠郁风贤。大半个月之后,他回到云中的河洛地下城,带回了答案。

“你还记得那个宫女吗?”安星眠问白千云。两人正坐在废弃的十七号矿坑里,看着三三两两的河洛们从身边走过。

“哪个?”白千云不太明白。

“就是……宏靖皇帝的生母。”安星眠优点嗫嚅地说。

白千云毫不客气地踢了他一脚:“蠢货,别在我面前做出一副我死了娘的样子……好吧,我是死了娘,但我还不至于被随便什么话就刺激到不行。有屁快放!那个宫女怎么了?”

白千云还是老样子。虽然或许心里依然在忧伤和愤恨,但他一向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爷们儿,安星眠放心了:“你这一脚真狠,骨头都快断了。我逼着郁风贤去查了很久,但他毕竟只是市井游侠,实力有限,所以我索性去找了宇文公子,总算是得到了答案。果然如我所料,她是蛮族的姑娘。”

“蛮族的?”白千云一愣。

“不但她,你的生母也是,她们俩来至于同一个蛮族部落。”安星眠说。

“这么说来,其实我是半个蛮子?”白千云搔搔头皮,“那我以后遇到蛮子要稍微客气点了……她们怎么会都是蛮族人?”

“宇文公子查到,那名宫女来自于蛮族的某个已经消亡的草原部落,是数年前圣德帝和蛮族大军缔结和平盟约之后,作为礼物送来的。那个部落叫做吉萨儿,因为祖先被华族军队所杀,坚决反对大君和东陆皇帝结盟,被认为是阴谋推翻大君的统治,已经被大君发兵诛灭,部落的青壮男子全部杀死,女子发配为女奴。她就是以女奴的身份被当成礼物送到东陆的。”安星眠说。

“那我母亲……太后呢”白千云问。

“我们在宫里的时候,太后曾说了一句话,‘太聪明的人容易自负,自负到把别人都当成傻瓜,但我们草……我这样的人,从来不会轻易受人控制’,她说到半截突然改口,改掉的那几个字,当时我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但后来突然开窍了,想必说完整了就死‘我们草原上的人’或者‘我们草原的儿女’,那一向是蛮族人骄傲的自称。“

白千云想了想:“还真是这样,这你都能想到,厉害啊。”

“这也是我倒推出来的,真正暴露了她身份的,是她临死前哼唱的小曲,”安星眠说,“小荷硬记下曲调后,我以长笛凯尔朋友的身份去拜访了一位音乐家,他告诉我,那是瀚州草原上的牧歌,主要流传于瀚州西北一带,那正好是吉萨儿部落曾经所在的方位。而且在传说中,那一场惨烈的战争之后,吉萨儿部落头人的全家都被处死,却惟独他的小女儿失踪了。你明白了吗?太后,你的母亲,就是那个失踪的小女儿啊。”

“也就是说,我的生母……她也是吉萨儿部落的人、其实就是头人的小女儿?可她为什么会入宫为妃呢?”白千云问。

“你母亲进宫的经历,倒是那些隐晦的民间传说里都提到过,讲得八九不离十,说她是在圣德皇帝某次出巡到宛州南淮城的时候遇上的,对她一见钟情,很快带回了宫中,”安星眠说,“圣德帝在位期间虽然没什么大恶,但是为人好色成性,这一点是人所共知的。”

“你的意思是说,她是故意……故意制造机会勾引圣德帝的?”白千云很是惊讶,“她难道是想要刺杀皇帝复仇?你刚才说了,他们的部落因为反对和东陆结盟因而被灭族,她一定十分痛恨东陆皇帝。”

“她的确是想要复仇,但这复仇却不是杀死东陆皇帝那么简单,”安星眠的语声有些沉重,“一个皇帝死了,还能有新的皇帝即位;即便是一个皇朝被推翻了,东陆人还可以建立新的皇朝。可是,如果混淆掉皇族的血脉呢?”

“混淆掉血脉?”白千云愣了愣,随即恍然大悟,“如果她当了妃子,生下儿子,那东陆的皇帝……就有一半蛮族血统了!”

“不只啊,一半有什么用?”安星眠说,“华族和蛮族,历史上也有过通婚的,华族的皇帝不止一位有着蛮族的母亲,那根本不算什么。”

白千云的面色刹那间变得苍白:“你是说我的父亲……并不是圣德皇帝?”

“很遗憾,并不是,”安星眠说,“你的父亲虽然我并不知道是谁,但一定不是圣德皇帝,而是个蛮族人。你的相貌很像太厚,但和圣德皇帝并无半点近似。”

白千云说不出话来了。他原本以为自己不管多么悲惨,好歹算是弄明白了身世,而且无论他多么蔑视权贵,偶尔想到“其实老子是皇帝的儿子”,还是能暗暗得意一番的。但现在,安星眠一句话像是给他兜头浇了一桶凉水。

“闹了半天,我连我的亲爹究竟是谁都还没有弄清楚呢……”他哼哼着说。

安星眠接着说:“所以我对于整件事,有这么一种推测:在吉萨儿部落被大君灭族之后,太后侥幸逃脱,她自知自己天赋美貌,所以早就定下了复仇的计划,想要斩断华族的血脉,让东陆皇朝以后的皇帝全部都是蛮族人。圣德帝爱好女色的声名在外,她一定会想到办法的,当然,也一定会付出很多很多牺牲。所以说,不管是你,还是如今的宏靖皇帝,恐怕都是血统纯正的蛮族人。吉萨儿部落虽然被灭族,但一定还是会有极少数的男丁逃出来,他们自然会想办法追随头人的女儿,奉行她的一切命令。”

“可她没有想到,自己回生下一个畸形的儿子,”白千云叹息着,“圣德皇帝不会把一个畸形儿立为皇储的。但是她运气很好,竟然还遇上了来自同一部落的宫女,而且对方碰巧也因为和蛮族人偷情而怀孕了。”

“那真的是碰巧么?恐怕未必吧。”安星眠说。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白千云吃惊地问。

“我想说,太后处心积虑地安排了这一切,恐怕就绝对不会容许出错。那个宫女的偷情与怀孕,也许是她一手安排的。不然不会那么巧,连时间都差不多。我猜测,也许因为她身上有某种疾病,很早以前就知道自己很有可能流产或者生下有缺陷的胎儿,因此老早就做好了准备。”

“那她也实在太可怕了,这都是为了什么……血脉真的有那么重要吗?假如没有人知晓此事,东陆皇朝就这样一代一代地传下去了,又有什么区别呢?说不定以后还会出现蛮族的后代征讨蛮族呢。”白千云有些暴躁地说。

“我们终究不是太后,没有办法站在她的角度去替她想问题,”安星眠忧郁地说,“就如同我不是你,无法体会孤儿的心境,你我又何尝能体会灭族的愤恨与悲凉呢?其实每一个人,对他人而言都是一道门,一道永远也无法跨越的门。”

“所以你们长门,所求的只是自己的这道门而已,”白千云说,“我是应该说虚伪呢,还是应该说明智呢?”

“都不是,”安星眠摇摇头,“这不过是两个字:选择。”

白千云长叹一声,抬头看着黑漆漆的矿坑顶部,感慨万千:“选择……是啊,选择。捏面人的老怪物选择了复仇,我的生母也选择了复仇,人世间到底哪儿来那么多纠缠不清的仇恨?已经死去的人终究无法复活,已经失去的机会终究不能重来,又何必那么执著?毁掉辰月教的千年大计、把华族皇朝的皇帝变为蛮族血统,又能得到什么、改变什么?到了最后,其实什么也得不到。”

“她在临死前看着我的眼神,虽然时间很短,我却一辈子都忘不了。我想象中的母亲的眼神就是那样的,温暖而慈爱,仿佛我就是她生命的延续,可是……她仍然舍弃了我,为了纠结于心中的仇恨。我这些天总在想,她的这一生,到底是怎么度过的?一个本应该牧马打猎,在草原上奔跑一辈子的蛮族女子,变成了天启城的主人,把自己的一生消耗在这个她原本痛恨的地方。她临死的时候到底有没有后悔过?有没有觉得当初的选择是错误的?”

“而且这个选择能带来什么样的实质结果呢?”安星眠陪上一声叹息:“现在我们都知道了,宏靖皇帝非但不是皇族血脉,更加是一个纯血统的蛮族人,可是……难道我们有什么必要去改变这个现状么”

“没有任何必要,”白千云摇摇头,“别说我身有残疾,就算我是个四肢健全有能力坐上皇位的人,我也不会去和他相争。也许是因为我从小被河洛抚养长大的缘故,我并没有那么深的种族观念。只要能让百姓吃饱穿暖,不要颠沛流离,蛮族人做皇帝,华族人做皇帝,哪怕是河洛族人做皇帝又能如何?宏靖虽然在长门这件事上下手残暴冷酷,但毕竟……他也有他的苦衷,总体而言,他还算是个不错的皇帝。假如推翻了他,皇朝大乱,一堆人跳出来争抢皇位,最后受苦的还是黎民苍生。”

“而且现在九州各方势力大致处于平衡的状态,”安星眠说,“华族皇朝一乱,蛮族、羽族甚至于夸父必然伺机而动,到那时候受害的就不只是东陆了,而会是整个九州。那才是真正的魔火,毁灭一切的魔火。就让这个蛮族人继续在皇帝的宝座上坐下去吧,把蛮族人的血脉一代代在东陆皇朝中传递下去。这固然是一种绝大的荒谬,但荒谬的背后却也许反而是九州的幸运。”

白千云点点头:“所以我才觉得,当考虑到了那么多的事情之后,我的母亲,内心一定是对当年的做法充满悔意的。她那么痛快地寻死,却很难寻求到真正的解脱,也许到了另一个世界仍然会感到后悔。”

“后悔也太晚了,已经做出的选择不能回头,把以后的选择做好就行了,”安星眠说,“比如说我,现在就问到了从远处飘来的鼠尾汤的香气,再不回去就没啦,所以我要赶紧选择去喝汤。”

“你自己去吧,我现在不饿,想在这里多坐一会儿。地下城还真是好,有那么多让人安静的时间。”白千云说。

安星眠也不勉强,拍拍他的肩膀,站起身来走向城里。但白千云突然叫住了他:“你明天就要出发了,对么?”

“其实是今天,吃过午饭之后。我就是回来看看你,告诉你我查出的一切,然后马上启程去宁州,”安星眠说,“我一天都不能耽误了。”

“那个叫做萨犀伽罗的法器,还在你身上?”白千云又问。

“是的,这个东西,似乎是和我的生命联系在一起了,所以风先生并没有带走,”安星眠说,“长门的事情终了了,但我还有很多的谜团没有解开,希望这一次去宁州,能够顺利地救出怀青,解决掉这些谜团。”

“小雪是个好姑娘,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坚强、最勇敢的女孩子,你他妈的一定要把她完完整整地带回来,不让我跟你没完!”白千云瞪大了眼睛作恫吓状。

安星眠微微一笑,没有回答,继续向着远处走去。他忽然开始吟唱起一首歌,那歌声令白千云的眼眶微微有些湿润:安星眠所唱的,正是那一夜太后临死前哼唱的蛮族牧歌。想来是他在求证的时候顺便学会的。瀚州草原浩瀚辽阔,一眼望去不见边际,只有在风中摇荡的牧草向远方无穷无尽地延伸,那样的景象,总是能让人感受到难以抹去的苍凉,并且产生某种一抒胸臆的冲动。所以几乎每一个蛮族牧人都是歌手,会在苍天之下引吭高歌,任歌声飘荡在天与地之间。即便白千云听不懂蛮语的歌词,单是那歌声中透出的天地无疆的意境,就已经足够让人想要落泪。

白云如牛羊

长鞭驱赶太阳

风吹草老

鸿雁北翔

瀚野万里苍茫

长歌烈酒

骏马为伴

此生了无憾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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