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物语4下·天衣侯人 第十二章 天衣

 

 

楔子

恶魔最大的成就,不是坏人的作恶多端,而是好人的袖手旁观。

1

我又做了奇怪的梦,梦里没有人,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与不断划过的星辰,我在无形的轨道里漂浮,不记得来处,不知道去处,时间变得毫无意义,有人跟我说话,不要怕,不要怕,该到的地方总会抵达……

这不算什么噩梦,就是醒来后我头疼得厉害,身体在抽离梦境的瞬间,仿佛被掏空了一下,然后就是巨大的饥饿感,这个早晨我吃掉了四碗粥,三张烙饼,还有半个西瓜。

饭桌前,胖三斤看着我,有点担心:“老板娘你是不是眼见考期已到,紧张过度了?”

没错,今天就是三府会考之期,昨天傍晚,天衣侯府的人又送来一份公函,内容无非是提醒我不要忘记了会考时间,照那公函上的“指示”,考官们得在今天日落后正式进驻知秋馆。

其实跟所有惧怕考试的学生一样,真到了要进考场那天,反而不紧张了,纠结难捱的只是等待中的那些日子,所以胖三斤猜错了,我的心情已经跟从前不同了,一点都不紧张,反而因为即将见到那个我一直见不到的人而有所期待。

“我只是饿了。”我吞下最后一口西瓜,打了个饱嗝。

“有人一大早吃西瓜的!”敖炽撕扯着手里的半个饼,心疼的看着我吐出来的西瓜籽儿,嘀咕,“早知道昨晚一口气全吃了,还想着留到今天榨汁喝呢……”

“所以继扫地机之后,你最新迷恋的东西又变成西瓜了吗?”我白他一眼,“你能不能迷恋一点跟你身份匹配的东西!”

“西瓜多好啊!一身都是宝!”敖炽不服气道,“肉能吃,皮能拿来炒肉,籽儿还能炒成瓜子,相见恨晚!等以后回家了,我第一件事就是把咱家外头那间水果店里的西瓜全包了!我铁了心要当一个出色的吃瓜群众!”

“我也要当吃瓜群众!”未知摇着勺子忙不迭地支持她爹。

敖炽满意地跟她击了个掌。我跟浆糊默契地奉上了“快来看智障”的目光。

记得敖炽跟未知以前最喜欢吃的水果并不是西瓜,而是猕猴桃跟榴莲,而且未知最喜欢把榴莲肉放到冰箱里冻起来,说冰冻后的榴莲肉比冰淇林还好吃,后果是每次一开冰箱门就生无可恋……可惜鱼门国里并没有这两种水果,想来也是委屈这对父女了。

“老板娘,要不要替你收拾些行李?”胖三斤提醒道,“这三府会考也不是一天两天能完事的,你看要不要给你带些吃的用的?”

“带吧,多准备点你今天整的这个烙饼,里头再多加点肉馅,我喜欢吃肉。”敖炽抢先一步道。我蹬着他。“你爱不爱吃肉跟这有啥关系?”

“怎么没关系!一去肯定好些天吧,万一那个知联馆里伙食不好,好歹还有点干粮混肚子。”敖炽一本正经道。

“你要跟我一起去?”我诧异道,“你去干啥?”

“你也知道能去到知秋馆的人都是怪物,你一个人怎么应付?”敖炽边嚼饼子边道,“一开始我就没打算让你单独进去。”

“你怎么进去?”我反问,“上次你就领教过了,那儿的结界如此之强。”

“上回我是随便试试,没拿真本事。”敖炽看着我,眼神骤然犀利,“这世上还有什么地方是我去不了的么?”

见状,胖三斤及时打了圆场:“老板娘,我虽没考过试,但您既是国主,又为主考官,身边有个人跟从也是正常。那知秋馆有结界,你们之前进不去,怕是还未到考官入场之日,故而不曾解开吧。”

敖炽连连点头:“就是,又不是什么大事!大不了我吃点亏,扮成你的侍卫进去就是。我看谁敢把国主大人的侍卫拦在外头!”

“是这么个道理。”胖三斤永远这么善解人意,“之前老板娘您总不愿暴露身份,我给你们备了些东西,可能用得上。”说罢,他起身出去,不一会儿拿了两个东西回来,坐回我跟敖炽面前。

两个木制的面具,一个狐狸脸,一个小猪脸。

他把狐狸脸递给我,小猪脸递给敖炽:“最简单有效的法子,我用了最结实的牛筋做绳子,估计拿刀都很难割断,所以你们不用担心被人认出真面目。”

胖三斤确实是个全才,饭做得好,写小曲儿也不错,作诗也不差,还会裁衣裳,连做个面具也是手工精制,里里外外打磨得光光滑滑,拿来挂墙上当个艺术品都绰绰有余。我试着往脸上一戴,大小松紧都合适,跟量身定做的没两样,心下顿时喜欢得很。

敖炽脸色就没那么好看了,抓着他的面具横看竖看,最后翻出个死鱼眼瞪住胖三斤:“为啥给我个猪?”

胖三斤哈哈笑:“敖大爷你不觉得这只小猪脸很可爱吗?你看,我把它的嘴巴画得往上翘,笑得多开心!我也是希望你们开心去开心回嘛。”

“行,就这么办吧。”我把小猪面具扯过来往敖炽头上一套,“你还想要啥?猪有什么不好?种族歧视啊?”

敖炽把面具扯下来,哭丧个脸:“好歹给我整个老虎啊!豹子也比这个好啊!”

“你是去当跟班的,不要太高调。”我笑,扭头对胖三斤道:“谢谢啊。”

胖三斤认真看着我们两个:“我听说去参加考试的人,都是鱼门国里各有本事的人物,你们要处处留心才是。”

“放心,我是去监考,不是去打架。”我看着手里的面具,“两件事拜托你。”

“浆糊跟未知我会照看好的。”他直言,“另一件呢?”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做好饭等我们。我要吃双份的荷叶蒸排骨。”

他先是一愣,旋即笑道:“好。这些日子,你们不嫌弃吃我做的饭,我还是挺高兴的。”

“以你的厨艺,莫说鱼门国了,就是放到外头,也是一等一的。”我诚挚地夸奖他。

“谢了。”胖三斤起身收拾碗筷,“你们休息去吧,养足精神才好应付考生。还有什么想带走的,让我准备就是。”

胖三斤去厨房洗碗时,我把未知跟浆糊拉到面前,叮嘱道:“爸爸妈妈这几天要去办事,不会回来,凡事要听三斤叔叔的话。”

“哦。”未知不高兴地噘起嘴,“那你们要快些回来才是。”

“办好这件事,我们就回来,一天都不会耽搁。”敖炽向她保证。

“这件事是不是很难?”浆糊问。

“也不是很难,就是要应付一些可能比较麻烦的家伙。”我只能这样回答他,“总之你跟未知要相互照应着,我们没有回来时,你们不许私自溜出门。”

“好的。”浆糊拍心口,“你们不在时还有我哪,我会看着未知的。”

我摸摸他的头,还没说话,就被突然走进来的人打断了。

青童一手握着毛笔,一手抓着一碟墨汁,左肩上站着信龙哥哥,右肩上站着信龙弟弟,左看右看,嘟嘟囊囔地走了进来。给她换的那件浅绿色的新衣裳上,心口最显眼的地方赫然写着“我是青童”四个字,再仔细看,信龙兄弟的背上居然也有字,“我是信龙哥哥”以及“我是信龙弟弟”。

“你们这是干啥?”敖炽奇怪地看着他们三个。

“你面前这个凶神恶煞的男人,是敖大爷,他是老板娘的丈夫,也是不停的男主人。”信龙看向敖大爷所在的方向,“青童,你要记住了。”

“好的。”青童赶紧走上来,将敖炽上下打量一番,举起毛笔就要往他心口上写字。

“你干吗!”敖炽抓住她的手,“这是我的衣裳,不是给你练字的纸!”

“敖大爷你就随她去吧。”信龙哥哥无奈道,“这也是我们俩刚刚替她想到的法子。不然她每天都会忘记我们是谁,每天都会问一遍。”

对,这事回头我还得跟寇争说一声,青童醒来之后,不但不记得自己是谁,对身边人的记忆也只能维持一天,也就是说我们头天才跟她讲明了我们是谁,翌日她就会忘得干干净净,简直可以拍一部奇幻版的《我的失忆女友》。虽然这有点麻烦,但也不能完全算坏事,因为她无法维持记忆,所以我说什么她就信什么,我告诉她她叫青童,因为欠了我很多钱,所以现在是不停里的帮工,直到把债务还清才能离开。尽管每天都要说一次也有点烦,但也总比让她继续出去当人肉沙包好。唉,就当我亏本,看似找个帮工,其实是找了个白吃白住的包袱。反正这事多少都算信龙兄弟惹出来的,讲解员这个任务交给它们也算是活该……

“你就让她写吧。”我对敖炽道,“反正你那花衬衫又没有任何美感。”说着,我和颜悦色地对青童道:“你尽管往他身上写。”

“你……”敖炽无奈,只得松开手,又不能把青童打一顿。

“好的。”青童高兴地举起笔,往敖炽心口上写了“这是敖大爷”五个很丑的字。

“青童,你不能厚此薄彼。”敖炽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衬衫,一把把我拽过来,指着我,“她是不停的女主人,也是雇佣你的老板娘,来,不要客气,写在她脸上吧!”

“教炽你信不信你会永远失去当吃瓜群众的机会!”

“雨露均沾嘛,你也不想青童天天问你是谁吧。”

青童歪着脑袋看了我半响,说:“好漂亮的衣袋呀,沾上墨汁可惜了。”

话音刚落,她举起笔,又在敖炽身上写了一句:“旁边穿绿衣的女子是老板娘”,写完后还画了个指向我的箭头。

我立刻就爆笑出来了。

敖炽扯着自己一塌糊涂的衬衫,暴怒道:“你这丫头咋不按套路来?我的衣裳就不可惜吗?不可惜吗!!!”

青童完全不受他情绪的影响,满意地笑:“好了,这下记住了。”

又在浆糊跟未知身上写好了字,她才心满意足地走出去,往厨房那边找胖三斤去了。

“早知道当初把她跟魇镜一起埋了……”敖炽心疼地看着自己的衬衫。

“算了吧,她能这样,已经很好了。”我看着青童轻松无比的背影,“你难道还希望她继续做个只记得所有的不幸福的僵尸么。’

敖炽苦恼地挠头发:“怎么会这样啊,是不是寇争老儿把她弄晕的针出了问题啊!”

“未必。”我摇头,“青童由魇镜而来,如今魇镜被我彻底封印,或许这多少也影响到了青童吧。”

“如果我们离开鱼门国,你也打算带上她?”敖炽不放心地问了一句。

我笑笑:“不停里若多一个只有一天记忆的僵尸帮工,也不坏啊,还能给赵公子跟纸片儿打打下手。”说着我又狡黠地挤挤眼,“你看,她记性这么差,肯定不会记得工钱这种事。而且她又不用吃饭,简直是零成本帮工呢!你看事情眼光要放远点。”

“不要啊!”敖炽抱头做痛苦状。

我摸摸他的头,笑着出了房间。

池塘里,阿灯依然闷闷不乐地在水里吐着泡泡,大概还在为青蛙的事伤心。说来,不停里最让人省心的,除了胖三斤,就是阿灯了,需要它的时候,它在,不需要它的时候,它安静地呆在角落里,,不聒噪,不惹事。所以,除了胖三斤,我还要拜托的家伙,就是它了。

“阿灯!”我唤它。

它从水下露出脑袋来,呆呆地望着我。

“阿灯,我跟敖炽要去办一件要紧的事。”我说。

阿灯继续呆呆地望着我。

我坐到塘边,看着自己水中的倒影:“如果我们不在的时候,不停发生了什么危险,你不要有任何犹豫,立刻带上不停所有的人离开。去哪里你决定,你是龙王坐骑,也是我不停里的一员,我知道你并非是个只知吃土豆饼的废物。所以,能办到吗?”

阿灯拍了拍尾巴,水花溅到我脸上。

我笑:“那就这么说定了。若我们能全身而退,我请你吃各种土豆制品。”

阿灯吐了几个水泡,重新沉进了水里。郁积在我心头的不安从来没有减少过,敖炽进入鱼门国可能是旁人的一个阴谋,神秘的诡火事件可能是不祥的先兆,我可以做的,只能是在随机应变的前提下,尽量防患于未然。

剩下的大半天时间,我带领整个不停的成员,把这间我住了大半年的地方打扫了一遍,我要求他们在我们回来前,必须保持相同的整洁。其实我不知道我为啥会动了做清洁的念头,虽然我住在这里的时间并不长,但这些时日的精彩与惊心,并不亚于我经历过的任何一段时光,这里可以说是我的半个家,现在我要第一次以国主的身份去做一件很重要的事,于是总想着在离开前,用大扫除这种方式当作一种表达纪念的仪式。可是,为什么要是“纪念”呢?我又想到了知秋馆前的对联,以及那对象征了“有进无出”的貔貅塑像。

我,不会再回到这里了么?

一阵与夏季不符的冷风,吹动了小院里的花草,也吹皱了平静的池水。

2

当天边只剩下一缕红霞时,我跟敖炽走出了大门,除了面具,我什么都没带。敖炽倒是背了一堆吃的,还带了一个西瓜……为一降低辨识度,我在旗袍之外罩了一件男子穿的白色大袖长衫,宽松飘逸,仙风道骨,还把长发也挽到头顶,用一支朴素的木钗别住,眨眼看去,就是个偏瘦的斯文男青年,敖炽则换下了他最爱的花衬衫,老老实实穿了一件黑袍子,扎上腰带,拖鞋也换成了布鞋。

胖三斤带着两个小家伙要送我们,被我拒绝了,我只叮嘱他们好好留在这里,我们回来之前如无必要不要出门,不停有结界,外人要不请而入很难,但如果里头的人经常出入,结界力量会受到影响,反正胖三斤已经准备了足够吃几个月的食物。

最后,我跟敖炽用力抱了抱浆糊跟未知。

直到我们走出了相思里,他们还站在不停门口,虽然我没回头,但我知道。

我跟敖炽一路上都没怎么说话,快走到知秋馆时,他突然拉住我。

“我还是那句话,凡事不要逞强,有我在,就用不着你。”他认真道,“我不知道那里会有什么人跟事在等我们,一切顺利固然好,若有任何不妥,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

我笑着安慰他:“我们去当考官,应该担心的人是考生才对。”

“你我都是老江湖了,前头危险还是平安,多少有个预感。”敖炽皱眉,“我不知道天衣侯究竟是以什么标准发放那张‘准考证’,但是一个寇争就能整出这么大的事,其他人也不会是吃素的。说是为鱼门国选拔人才,且不论选拔的人怀了怎样的心思,光是去参选的人,也未必是真为了平步青云为国效力。除了寇争,这群人,只怕都是不安于室呢。”

我举起狐狸面具,笑:“再聪明的猎人,也总会遇到一只能气死他的狐狸。”

敖炽看了一眼自己的面具,冷笑:“如果是这样,那必然是因为狐狸身边有一只比她还聪明的猪,谢谢。”

我们应该轻松些。街景如故,只是地面的气温比平常略高,好像署气并没有因为太阳的下山而淡去,踩在坚硬的地上,还穿着鞋子,都觉得每走一步脚底就多一分灼人的感觉。许多人都边走边擦汗,抱怨着这场不去的炎热。

离知秋馆还有一段距离,便看到门口站了一个人。

我俩扣上面具,走近一瞧,却是那天衣侯身边的霜官姑娘。见了我们,霜官赶忙跑下石阶,对我们微一躬身:“好久不见了老板娘。二位的装束让人耳目一新呢。”

“这都被你认出来了?”我掀开面具,瞪着这个一贯灵巧冷静,跟她主子的气场不谋而合的姑娘。

“霜官奉侯爷之命,在此恭候老板娘,哦不,国主大驾。”说罢,霜官又看了敖炽一眼。

“怎么,不能携家眷入场?”我见她这模样,又道,“如果不行,我让他回去便是。”

“不不,每位考官都可携位随从入场,不然我又如何能进得了知秋馆。”霜官笑道,“只是还请国主夫君要仔细遵守知秋馆里的规矩,万不可轻举妄动。”

“我还能把你们知秋馆拆了不成!切!”敖炽不耐烦道。

“您说笑了。”霜官做了个请的姿势,“二位这边请,人已到齐,只等你们入场,知秋馆便要封馆开考了。”

我点点头,随她往大门走去。天知地知春去秋来,风起云起君生吾息——大门两侧的对联又一次清晰印入眼中,平庸的字句究竟是为了充数,还是绵里藏针暗有玄机,不得而知。黑石貔貅依然高高在上地蹲在那里,明明只是个死物,经过它们时,却总觉得有目光在冷冷追随你。

结界确实消失了,我跟敖炽毫无阻碍地站在了大门前。

霜官轻轻推门,吱呀一声,一片绿植满园的空间从门缝里渐渐露出来。

“请吧。”她让到一旁。

我暗自吸了口气,跟敖炽对视一眼,一前一后迈过了门槛。

不大不小的一间宅子,中间的空地上种满各种花草植物,几条碎石小路嵌在其中,正中间是一座小小的凉亭,围绕着这片空地的,便是圈在建筑风格上一模一样的房间,除了从房顶上垂吊下来的绿色藤蔓让它们看起来多了一分清幽之气,知秋馆跟我见过的任何一所宅子一样,并没有出众之处。

霜官一直盯着我们脸上的面具,掩口一笑:“这面具也是有趣。两位这是不愿以真面目示人呢。”

“你家侯爷有过之而无不及。”我笑。

霜官笑着摇摇头,带着我们往左边第一间房走去:“这些就是供考生们住宿休息的房间。”只见房门前挂了个木牌,上头用朱砂写了个“谢”字,她指着这间房道,“这里头住的是平安当铺的谢天贵,谢老板。”

“当铺老板也想走入仕途为国效命呢?”我调侃道。

“人各有志。”霜官一笑,“谢老板有一双鉴宝识宝辨真假的好眼睛,为人据说也是极大方的。”

“哦。”我点点头,揶揄道,“难不成是侯爷宝物太多,缺一个替他把关的不成。”

“国主大人说笑了。”霜官继续往前,第二间房挂了“宋”姓的牌子,“这是千手绣坊的当家人宋娘子,天生一双巧手,能蒙眼绣花,飞针走线的本事天下第一。平日里吃斋念佛,都说她是个善人。”

“侯爷选人还真是广纳贤才呢。”我笑笑,一个绣花的女子,能为她安排什么职位?

第三间房,姓“姚”。霜官说姚先生是一代大儒,不但博学,教书育人也是一把好手。我心想,若真是眼光独到的一代大儒,这位倒还能给他安排个什么大学土之类的位置。

第四间房,姓“乔”。住的是盖世武馆的馆主乔坤,一身好武功,侠肝义胆,还是个怜老惜贫的侠客一般的人物。

这些人物,我是听都没有听说过,可见鱼门国之大,人口之多,只短短半年时间是无法体会的。

再往前,一间房挂了“寇”,一间房挂了“白”。

“寇家先生精于铸造,手艺巧夺天工,同行之中只怕无人能出其右。”霜官自是不知寇争与我的渊源,自顾自地说着,“白氏一家以造纸为业,鱼门国半数以上的纸张都是出自他家,也是业界翘楚。”

白氏一家,造纸为业……我记得寇争当年可是跟白家小姐有过婚约的,但最后如何,寇争并没有提过,当年若不是为白小姐去将军家里取块棺材板,寇争的人生只怕会有别的枝节。如今两家人同时入选会考,还是左右邻居,倒也是巧得很呢。

“三府会考的考生就这六人?”我往前看去,最后几间房没有挂牌子。

“这次就这六人。”霜官点头,“原本还有天仙观的木道长,唐府的唐夫人,然木道长说自己无心什途,只心想将天仙观发扬光大,唐夫人则说唐家事务繁忙,独子又未娶亲,内忧外患,她多修几座好房子多建几条大路就是为国效力了,考试这种事,她井无兴趣。”

我笑,顶着个公家名衔受人辖制,哪有自由自在打着高人名号四处敛财来得舒坦,除非太阳自西边出来,木道长这唯利是图的老头子才会有一颗为人民服务的公仆心。至于唐夫人这样的铁娘子,在唐府做老大做惯了,哪又可能屈身于天衣侯府或官府之下。选这两人来考试,也是天衣侯自作多情了。

霜官径直往前走,停在最末一间屋子,也是门庭看起来最大的一间前头:“侯爷与聂大人,还有各位考生们已在里头等候多时,请入内。”

说罢,她轻轻扣了三下门,慢慢推开。

我开始紧张了,一门之隔,便是之前千呼万唤都不出来的天衣侯,也不知是男是女,是高是矮,是美是丑,还是跟我一样,把自己包成一个粽子。

跨过门槛,室内所有目光都在此时投到我跟敖炽身上。

房间很大,左右各列三席,描画精致的漆案上摆满酒菜蔬果,左边第一席坐了个留着八字胡的五十岁左右的胖大叔,心口上挂了个金柄雕花类似放大镜的玩意儿;第二席是个豹眼虬髯,孔武有力的中年汉子,感觉他一条大腿都比我的腰粗;第三席是个三十出头的女人,神态安详,娴静清秀,一双美手甚是惹眼,白皙修长,嫩如春葱。对照箱官之前的描述,对上号倒也不难,开当铺的,开武馆的,搞刺绣的。右边第一席不用介绍了,寇争老儿正抓了一只鸡腿在手里,笑眯眯地看着我,第二席却是个年纪不超过二十岁的妹子,脂粉不施,一身素白衣裙,梳了个温婉的随云髻,发间不见钗环,只挽上几条细白缎带,懒懒垂下,颇有些不食人间烟火的韵味,想来这就是跟寇争老儿有过婚约的白小姐的后人了。最后一席,是个大袖宽袍,有魏晋之风的银发瘦老头,几缕胡须从下巴垂到了心口,看这派头,当是那满腹经纶的“大儒”无疑。

正对面还有三席,中间空着,右边坐着正喝酒的聂巧人,左边……我只觉得眼前一黑,不是我紧张得晕过去了,而是那个人大概把家里能找出来的黑布都裹到自己身上了,一件巨大的带帽披风把这个人变成了个会呼吸的黑洞,深深隐在帽中的脸孔不露分毫,并且这么热的天,那帽子的边缘还缀上了一层厚厚的皮毛,真的不怕长痱子么?我以为我就算捂得严实了,这位更是远在我之上,不但不露脸,居然连手上都戴着黑色的手套。

这就是天衣侯……然而见了跟没见又有什么两样?!

见我们进来,天衣侯与聂巧人不慌不忙地从席上走下来,微微躬身道:“恭迎国主大人。”其他人也赶紧起身,齐刷刷朝我们道:“恭迎国主大人。”其中几人见了敖炽脸上的面具,一副想笑又得憋着的样子。

“见侯爷面太不容易了。”我停在天衣侯面前,一把抓住他的手使劲握了握,从手掌骨骼来看,应该是个男人。从身材来看,比敖炽矮一些,胖瘦不知。

他抽回手,道:“闻名不如见面,国主大人果然与众不同,这面具好生精致。”

男人的声音,低沉且沙亚,中间还夹杂着几声不舒服的咳嗽。

“候爷这是身体抱恙?”我关切道。

“常年如此,国主勿要介意,请入席,此乃我们专为考生们设下的晚宴。”他退开半步,请我入座。

“快请吧,就等着国主大人您了。”聂巧人假模假样地做了个请的姿势,在我走过他面前时,压低声音道,“搞成这鬼样子做什么?吃饭怎么办?”

我回头瞪他,指了指自己的嘴:“瞎呀,嘴那里是掏了洞的!”

他给了我一个白眼。

我坐下,敖炽站在我身后,天衣侯与聂巧人重新入座,堂下六人这才坐下。

晚宴的气氛稍许有些凝重。聂巧人侧过身子对我小声道:“说点什么,你可是国主。”

我说啥啊?!想了想,我只得端起酒杯,清了清嗓子,道:“三府会考重开,为国选拔贤能,这是天大的好事。能坐在这里的人,都非等闲。希望你们在接下来的考试中各展所长,呃,友谊第一,比赛第二。”

说完了。

六位考生互看一眼,起身对我举杯道:“定不负国主嘱托。”

坐定之后,那开当铺的谢天贵首先道:“此番能得见国主,也是我们三生有幸。只是不曾想到国主大人乃一介女流,果然巾帼不让须眉呢。只是小人斗胆问,不知国主以面具遮挡真容,是何缘故?”

这胖大叔心里大概是以为我长得丑所以不敢见人吧,呵呵呵呵。

“这位想必是鉴宝无数的谢老板。”我笑,“谢老板的眼睛是拿来鉴赏宝品美物的,我生来貌丑,实在不愿谢老板为此浪费了眼力。何况,我身为主考官,若喜怒形于色,多少会影响到考生们的情绪,遮住了不是更好?”

谢天贵有些尴尬,忙道:“国主考虑周详,小人唐突了。”

这时,那宋娘子开了口:“国主大人,小妇人生平第一次得了云头白笺,进了这知秋馆,心下是又激动又荣幸。只是入了知秋馆多日,今日才得见三位考官,却不知究竟要到几时才是真正的会考之期?”三十多的女人,嗓音却柔软甜腻得像个少女,也不知是不是刺绣功夫了得的女子,都是这般细致的品貌。

什么时候正式考试?我怎么知道!

我跟聂巧人不约而同把目光投向了正襟危坐的天衣侯。

“会考之期……”他咳嗽了几声,“第一道试题已送到你们房间里去了。大家安心吃完这餐饭,回去好好答题吧。”

真是让人一点防范都没有呢,我凳子还没坐热哪,没有任何铺垫就扯到了第一道试题……等一下,不是说出题这种事要考官们一起商量的么?

“已经有第一道试题了?”我比宋娘子问得还快。

天衣侯点头。

“他们总共要做多少试题?”我赶紧又问,要是做什么黑猫淘气三千问的话,那我几个月都别想出去了!

天衣侯竖起三根手指:“三题,足够。”

我一颗心落了地,还好还好,三道题,一天一题也就三天而已。

“我一直以为你应当会先同我们商议一番。”聂巧人冷眼看着他,“看来侯爷打算独当一面?”

天衣侯又咳嗽了几声,平静道:“国主与聂大人均是首次任考官,这里头有何规矩,二位并不熟悉,故而我才主动代劳,并无冒犯之意。”

“什么题?”我好奇道,“斗文还是比武?”

天衣侯一声轻笑,摆摆手:“都不是。”

“莫非要我们比绣花?”一直闷声吃饭的白小姐笑了笑,看向对面的宋娘子,“这可不公平呢。”

宋娘子掩口一笑,拿手肘碰了碰身旁的乔坤:“若是比试谁的力气大,咱们侨馆主可是不战而胜呢。”

被这风情万种的女子调笑,乔坤脸一红,哈哈直笑,不知如何回应。

这些人,变着法儿地互相夸赞么?身为竞争者,难得还能做出这么融洽的样子,也不知真刀真枪比试起来时,还能不能这么一团和气。

“三府会考,公平公正,必不会拣各位的长处为试题。”天衣侯淡淡道,“第一题,乃是要各位去寻物。”说罢,他又看向我这边,故意道:“想必国主对这道试题最有心得。”

我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既然大家已没了进餐的心思,我就把第一题当众解说一番吧。”天衣侯转头看向身旁的霜官:“把东西拿上来。”

“是。”霜官领命而去,不多时便返回,手里拎了个红布盖着的四方玩意儿,轻轻放到天衣侯的桌上。

天衣侯揭开红布,下头却是个竹编的鸟笼子,九只麻雀在里头跳来跳去,叽叽喳喳。

完全猜不透一笼子麻雀跟考试题有什么关系,难道天衣侯变态到要把麻雀都放了然后让大家去找回来?这么无聊的试题怎么能匹配得起如此高大上的三府会考?我暗自下了决心,如果第一题真是这样,我立刻把面前的菜汤扣到天衣侯头上,跟他说“对不起我不陪智障玩耍”然后拂袖而去。

天衣侯的手指轻轻扣了扣鸟笼,道:“其余六个鸟笼已送至你们的房间,均是九只麻雀。你们要寻的东西,是一个蜡丸,里头封存着第二道试题的内容。而这个蜡丸,就在其中一只麻雀的肚子里。天明之前未得蜡丸者,视为失败,逐出知秋馆,此生再无入知秋馆的资格。”

所有人的脸色都很微妙,因为这道题看起来实在是简单,除非这些麻雀是妖魔化身,有以一敌十的本事。

“就是这样?”乔坤脱口而出,“这么简单?”

“是。”天衣侯点头,“第一题虽简单,却关系到完成第二题的时间,越早得到蜡丸,便能越早得到试题。我提醒一下,这第二题吧,内容都是一样的,但若是得的晚了,让别人抢了先机,只怕是要后悔的。”

“侯爷。”一直默不作声的姚先生起身朝他作揖道,“老夫只有一事不明。”

“姚先生请讲。”

“这三府会考,若我们六人都顺利完成试题,是否表示六人都是胜者,可同获嘉奖?”姚先生问道。

天衣侯一笑:“千军万马来,不见一将还。自三府会考开考以来,从未有过姚先生设想的情况。”

姚先生面色一变,不再说话。

天衣候起身,走前一步,对堂下众人慎重道:“照规矩,第二题以最先完成的三位为胜者。此三人不但能得到完成第三题的资格,还能额外获得一件宝贵的奖励。”

考生们的眼睛放了光,迫不及待地看着他。

“龙骨帖。”他淡淡道,“此物不用我讲,你们也知其贵重了。”

谢天贵的杯子滚到了地上,被他一时激动给碰的。

“侯爷,真是龙骨帖?”谢天贵难以置信地问,“可至龙门所在的龙骨帖?”

天衣侯又一声轻笑:“龙门一跃,鱼成神龙,正是那可以满足你们最大心愿的龙骨帖。”

考生们面面相觑,脸上的表情各不相同。

但最蒙的那个,是我啊!

我瞪着天衣候:“龙门一跃,鱼成神龙?这话怎么讲?”

天衣侯看我一眼,直言:“水中鱼想成龙,地上人想成神,本是一回事。此处称鱼门国,并非国民乃鱼类所化,而是将这个愿望化在了这几个字里。虽只是个比喻,但有本事‘鱼跃龙门’出得了这鱼门国的人,从今而后堪比神龙,要风得风,逍遥三界,也是等闲事了。”

我听得心头直冷笑,道:“侯爷确定过一道所谓的‘龙骨帖’就能化腐朽为神奇,将一条普通的咸鱼变成呼风唤雨的‘龙’?”

天衣侯点头:“国主,你对鱼门国还知之甚少。若龙门没有这样的好处,国中的佼佼者们又何需年复一年地期待得到龙骨帖呢。”

我皱眉,又道:“照你这样讲,凡是得了龙骨帖者,便能去龙门跳一跳,可据我所知,龙门一年一开,此刻离龙门再开之时还早呢。”

“一年一开?国主从哪里听来的?”天衣侯轻笑,“任何时候,只要手握龙骨帖,便能至龙门一试,至于能不能‘跃’过去,各凭本事了。”

啥?东海龙族的法典上说一年后“优者可赦”,胖三斤说龙门一年一开,逗我玩?

“想得到龙骨帖只有参加三府会考这一条路?”我又问。

“是。”天衣侯道,“国中知龙骨帖者多,知如何得龙骨帖者少。其间甚多谣言,有说龙骨帖收在深山,有说龙骨帖藏在乌川下一条大鱼腹中,还有许多千奇百怪的‘化龙’之法,多年来也少不得有人为这样的谣言吃了苦头,甚至丢了性命。日子长,许多人也就不信龙骨帖是真实存在的物事,收了那份要离开鱼门国的心,安安稳稳过起了日子,连说起它的时候都越发少了。最后,龙骨帖的种种只在极个别人的口中相传,这一小部分人,从未绝了要‘跃龙门’的心,而他们,往往身怀绝技,是人中翘楚,不甘心在鱼门国了却一生。”

此言一出,堂下六人的表情更是微妙。

敖炽终于忍不住,跳出来质问道:“照你这么说,考试考得好便能得到龙骨帖,就有了离开鱼门国的机会,若这些选出来的‘贤能’在得了龙骨帖后,运气又特别好过了龙门的话,那你还哪来的人才为国效力啊?人才都流失了好吗!那这三府会考意义何在!”

“还是那句话,人各有志。”天衣侯淡谈道,“每个人都有选择的权利,强求无用。得了龙骨帖仍愿留下的,自然更好。”说着,天衣侯笑道,“就算今年留不住一个贤才,有国主与您这样的大才坐镇,鱼门国仍可兴旺吧。”

敖炽就是听不得夸奖,隔着面具我都能感受到他喜笑颜开的表情。

天衣侯看向堂下众人,问:“各位都明白了吧?”

“明白!”六人异口同声。

我从他们的眼中看到了一种叫“兴奋”的玩意儿,或许也只有他们这些“有本事”的人,才会对化身为“龙”叱咤天下这件事有如此大的期待,平平无奇心性淡泊的小老百姓们,想的只会是今天吃什么,明天要不要给孩子买件新衣裳,或者隔壁的姑娘到底喜不喜欢我。两者相比,谁更好,我不评价,不过是如人饮水罢了。

所谓的晚宴,在表面平静但暗流渐涌的气氛中结束了。作为国主的第一次亮相,完全被天衣侯抢去了风头。我好几次偷偷看这个男人,真真是天衣无缝,我不了解他,抓不到他任何破绽,也暂时没有想到要如何从他身上寻找国书的蛛丝马迹。

淡白的月色笼在窗上,敖炽在我旁边睡得鼾声不止,而我翻来覆去难以入眠。

其他六间房的主人,大概比我更睡不着……

3

迷迷糊糊熬到了天光微明,有人来敲门。

我踹了敖炽一脚让他去开门,他睡眼惺忪地爬起来,揉着眼睛走到门前,不耐烦地问:“谁啊!这一大早的!”

“我是霜官,侯爷请两位到大厅一聚。”

“天还没亮哪!聚个头啊!”

“请莫耽搁,霜官告退。”

“我管你侯爷不侯爷,爱等多久等多久。”敖炽骂骂咧咧地走回来,钻进被窝打算再睡个回笼觉。

我坐起来,看看天色,确实还很早,用力拍了拍敖炽:“起来吧。”

“不要!”敖炽扯过被子蒙住脑袋。我用力一掐他大腿,他嗷一声弹起来。

“这么早喊我们去,怕不是为了跟我们一起吃早饭。快起来!”我穿衣下床。

片刻之后,我跟敖炽呵欠连天地站在昨天吃饭的房间里。

一个考生都没有,只有天衣侯与霜官,还有聂巧人。

“面具摘了吧。”聂巧人从身旁的桌子上抓了两个还热乎乎的包子扔给我们,“这里都是老熟人。”

我将面具掀到头顶,咬了一大口包子,白菜素馅儿的,味道还可以。

“我以为考生应该比考官起得早。”我边嚼边看向天衣侯,“咱们这三府会考真是一点都没有考试的气氛,大家都随便得很哪。”

天衣侯笑笑:“考生们起得比我们早多了,此刻怕已经在赶往目的地的途中了。”

我不解:“目的地?”

“请国主来,是为了查看他们第一道试题完成得如何。”天衣侯咳嗽了几声,“走吧。”

完全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我跟敖炽顺手多拿了一个包子,狐疑地跟着他走了出去。

霜官推开谢天贵的房间,房间里空空荡荡,床铺根本没有人睡过的痕迹,中间的圆桌上,那鸟笼敞开着,九只麻雀横七竖八地倒在血泊里,每只都被开膛破肚。

我皱了皱眉。

天衣侯问:“国主可看清楚了?”我瞟他一眼,没说话。

“继续吧。”他转身出门。

乔坤房间里的景象跟谢天贵那边差不多,看起来好像还要更惨烈些,麻雀全被拧断了脖子。宋娘子这里稍微好一些,虽然麻雀也都死光了,但是肚子上的豁口全被她用线缝上了,血迹也被擦得干干净净。姚先生房里更有意思,九只死掉的麻雀全被他好好地裹到了白纸里,整整齐齐堆到笼子里,笼子前头还拿小碗装了些水果,三根早已燃尽的细香插在水果上,搞得像个潦草的供桌。

寇争的房门还没推开,便听到一阵叽叽喳喳的鸟鸣。鸟笼里只躺了一只死去的麻雀,其余八只活蹦乱跳。隔壁白小姐的房里更热闹,九只麻雀都生龙活虎,在笼子里你推我撞,迫不及待要出去。

走廊上,天衣侯接过霜官递过来的鸟笼,打开笼门,幸存的麻雀们呼啦啦拍着翅膀冲向天空。

回想着刚刚在各房间中见到的场面,我开口道:“侯爷出的题目,果然刁钻古怪。”

“我以为国主会跟旁人一样觉得我出的题目甚是无聊呢。”天衣侯放下空空的鸟笼,笑道,“若国主是考生,此题要如何作答?”

其实很难答,若我只是个不通灵力的凡人,要我从九只麻雀的腹中寻一个我必须要得到的蜡丸,也许我会跟谢天贵之流一样,将之逐个开膛剖肚,运气不好的话,便跟那四人一样,得杀到最后一只。

“你这样问毫无意义。”我直言,“我只需用一丁点灵力,就能看出哪只麻雀身上有我要的东西。”

天衣侯咳嗽几声,问:“凡催动灵力,不论多少,总是损元气的。几只微不足道的麻雀罢了,动刀不比动灵力来得容易?”

“也是一条性命。”我真是讨厌他这种自以为是的漠然口气,“既有法子,又何苦连累无辜。”

天衣候不再言语,转身朝院子中间走去:“该去看看考生们第二道试题完成得如何了。”

“等等,第一题就这么完啦?”我追上去挡住他,“你说第二题藏在蜡丸里,得不到蜡丸者便告失败。”

“是啊。考生们此刻都不见了踪影,想必应该都拿到了。”他淡淡道,“第一题,怕是没有输家。”

“输赢很明显吧。”我冷笑,“其他人搞得尸横遍野才能得到蜡丸,寇争只损一只,白小姐九只俱在,若要定个输赢,他二人远胜其他。”

天衣侯轻笑:“国主似乎对这两位青睐有加。”

“客观评价罢了。”我严肃道。

全程沉默的聂巧人突然开口道:“侯爷这第一题,考的不是如何拿到蜡丸吧。”

“聂大人这话很有意思。”天衣侯看他一眼,“拿不到蜡丸便要出局,不考这个又考什么?”说罢,他绕过我继续向前,“走吧,再晚些我怕追不上他们了。”

追上他们?!他径直走到知秋馆中央那凉亭之中,整个亭子的地面是个用黑白两色石头砌成的八卦图,中心点嵌了一个直径三寸的石球,被一圈古怪的符号围绕着。

他蹲下来,将手放到石球上,又回头对我们道:“诸位都站到我身边来,莫要离那么远。”

我跟敖炽对视一眼,又跟聂巧人交换了一下眼神,皆怀着一分警觉之心站到了天衣侯身边。只见他手下一使力,将石球朝左边转,又朝右边转了两下,我们只觉脚下微有颤动,还没眨眼的工夫,凉亭地上的石板便嗖一下朝四周缩去,就像有人突然拿一把刀把我们所站之处以外的地方突然掏空似的,一圈以我们所在的位置为圆心的石阶出现在眼前,延伸而下,深不见底。变化来得太突然,敖炽一只脚还没来得及缩回来,身子一晃,差点从石阶上滚下去。一座看似寻常的凉亭下头,居然有这样精巧宏大的布置,我是小看了貌不惊人的知秋馆了。

“请。”天衣侯第一个走下石阶,不慌不忙,霜官紧跟在后。

敖炽拉了我的手,警惕地走了下去,聂巧人最后下来,待他整个人没入地下时,我只觉眼前一黑,从头顶投下的光线瞬间消失,抬头一看,亭子底部的石板已经严丝合缝地关上了。

地面下的空间极大,石阶周围空空荡荡,连个石壁都看不见,我们像走在一截漂浮在虚无之中的道路上,但并没有伸手不见五指,因为天衣侯每走一步,我们头顶便会多一团亮光,那是无数悬浮于空中的蜡烛,精灵似的为我们照亮前路。

完全无法估算这圈圆形的石阶有多长,只知道我们一直往下走,往下走。

直到隐隐有水声传来,石阶才终于到了尽头。

一片开阔地从我们脚下延展开去,泥土不干不湿,踩上去软软的又不黏脚,很是舒服,一些大大小小各种颜色的鹅卵石嵌在泥中,五彩斑斓的模样竟很好看。

天衣侯停在前头,他身后不远处,是一条宽阔的河,无数烛光在水面上星星点点地亮起,与水面的倒影交相辉映,远远看去居然有一种恍见银河的美感。流过的河水有规律地冲击着河岸,九根粗大的木桩一字排开立在岸上,上头系着扎实的麻绳,但是有几根绳子似是被人用利器斩断了,无力地垂下来,被不时卷来的河水推动着。

天衣侯俯身拾起一条断绳,自言自语道:“竟一艘都没有留下。”

“什么鬼地方!”敖炽环顾四周,一阵阵不知来处的风,湿湿凉凉地扑到我们每个人脸上。

我走上前,看着眼前一切,问:“这些木头桩子,是拿来固定船只的?”

天衣侯叹气,放下短绳:“是啊。九只船,六个人,却一只都不剩。”

“这究竟是何处?”聂巧人看不出端倪,质问道,“你究竟在蜡丸里藏了一道什么题?”

“开启石阶的方法,以及简单的路线图。”天衣侯看向河水流去的方向,“路线尽头,便是乌川尽头。”

所有人脸色一变,乌川尽头,这个在鱼门国中被无数次提起过,无数次忌惮过的,被形容成鬼门关一般的地方,居然是第二道试题?

“你真让他们去乌川尽头?”我站到天衣侯面前,必须要得到他最正式的确认。

“既是考试,又怎能弄虚作假。自然是真的。”天衣侯平静道,“乌川尽头的岸上有一块石碑,三块龙骨帖就放在石碑前,最先抵达的三人可将之收入囊中。这就是蜡丸中的第二道试题。且看他六人中有几人能答出来。”

聂巧人大概是我们之中脸色最难看的一个,乌川尽头是他恐惧的根源,亦是他遗忘却又无法解脱的心结。

“你意思是,我们也要跟着去乌川尽头?”敖炽问道。

“不然如何评定成绩?”天衣候道,“最后一题,亦要在乌川尽头才可公布。”

敖炽四下探看一番,说:“我看这水流十分湍急,深不见底,还不知下头有多少吃人的暗流,你说要去乌川尽头,怎么去,游过去么?”

“最少应该有三只船留下才是啊。”天衣侯摇头笑,“这些家伙啊。”

我大概猜出是怎么回事了,第二题拼的是时间与速度,先到者胜,看来有先得到蜡丸到了这里的人,自己上船出发不说,还顺手将剩下的船只都“放生”了,后来者没了船,又如何到乌川尽头。啧啧,为了求胜,还真是费尽了心思。

“也不碍事。”天衣侯朝霜官招了招手,霜官点点头,径直往水中走去,身子突然往下一倒。我吓下了一跳,不等我喊出声来,却见扑进水里的霜官没了踪影,只见一条小船,平平稳稳地停在岸边。

天衣侯不作任何解释,径直上了船,朝我们招招手,示意我们赶紧上去。

“我去,变形金刚啊……”敖炽嘀咕着。我瞪了他一眼,略一犹豫,还是拽着他上了船。

聂巧人落在最后,愣站在水边,没有要上来的意思。

“喂!”我喊他。

他回过神来,神色复杂地看着我。

“你不想去?”我问他。

他不说话。

我看了看前方,又问:“你害怕?”

他不说话。

“如果你停在这里,就只能永远怕下去。”我没有看他,一直望着前面,“实在不想去,就算了。”

“等一下。”他咬了咬牙,终是跳上了船。

几乎同时,我们身子一晃,这小小的木船已然快速朝前而去。

扑到脸上的风更大了,我们的衣袂像云一样飞动着。在烛光的照耀下,我看见河流两侧渐渐出现了连绵不断的山壁,奇石纵横,宛如异界。

“这是通往乌川尽头最快的路线。”天衣侯盘腿坐下,直视前方。

敖炽蹲在后头,很不习惯地左敲一下右敲一下,喊道:“好好一个大姑娘被你弄成一艘船……你不考虑一下人家的感受吗?”

天衣侯头也不回道:“她本就属于我,我要她为人便为人,要她为舟便为舟,旁人休要操心了。”

敖炽哼了声,又问:“你这船上没吃没喝,我可是听说到乌川尽头要很长时间!”

“我说了,我们走的是到乌川尽头最快的路线。”天衣侯道,“抵达之前,以你的体格,断然是饿不死的。”

我看着端坐船头,纹丝不动的天衣侯,认真问道:“国人都道乌川尽头是虎狼之地,说不得,去不得,那里究竟有什么,会让人如此恐惧?”

天衣侯轻笑:“有生,有死。”他顿了顿,又道,“还有龙门。”

心脏好像被什么东西击中了。

一切我想知道答案的东西,突然用意想不到的速度汹涌而来,看似离我一直那么远的东西,马上就要出现在眼前,纵然是个千锤百炼的老妖怪,心下也难免忐忑不安。但是,幸好我身边还有人,可信赖的人。

我看了看一脸不耐烦的敖炽,以及神色凝重的聂巧人。

水声激烈,船的速度越来越快。

4

当头顶的烛光越来越少,而光线却越来越强的时候,我意识到我们的船正从那片诡秘的地下河流中驶出,以一种我们感觉不到的倾斜的角度,顺流而上,重新回到地面上的世界。

天空完全取代了烛光,光线穿过云层落进眼睛,我不敢多看,觉得刺眼,两岸的景色也恢复了正常,山石花草,擦身而过。

时间大概只过了不到两个钟头。

沿途的河道除了我们,也渐渐出现了别的船只,有商船,有渔船,还有停在岸边悠闲垂钓的小舟,一路上风平浪静。

“走捷径难免要担一些风险。”已经坐成了一尊雕像的天衣候终于又开了口,当前方的水面隐隐出现了一层昏蒙蒙的灰雾时。

敖炽见了,顿觉不妥,起身指着前方道:“你们看见那片雾没有?”

“这个时候,这个天气,水面上断然是不会起雾的。”聂巧人皱眉。

我看着那团灰雾离我们越来越近,一股与夏季无关的冷风从雾中钻出,将我整个身体都裹起来似的。

好冷。

眨眼之间,我们的船已经快速地扎进了雾中。眼前突然就灰了,好似被灌满了灰尘,看什么都是朦朦胧胧的。

船速放缓了些,行驶了十来分钟,也不见雾散去,反有越来越浓之势。

“救命啊!!救命啊!!”

“有妖怪啊!!救我们啊!!”

突然,前方传来宇阵阵凄厉的呼救声。

我扯了扯敖炽:“听到了?”

“我又不聋!”敖炽站起来,警惕地看向声音的来处,“留神些,说不定呼救的人才是想吃人的妖怪。”

“妖怪就没有。”天衣侯平静道,“这段水域有个名字叫鱼腹湾,这水下住了一条以人为食的大鱼,名唤巨尾,身量庞大,满口利齿,据说它的尾巴露出水面时,连太阳都会被遮住。常有不知厉害的船只误入,船上人无一例外填了鱼腹。”

话音刚落,我们的右前方出现了一艘被砸得稀巴烂的商船,凌乱的船板漂浮在水面,十几个人落在水里,有的抱着船板,有的靠自己挣扎着漂浮,一个个拼了命地叫喊着。

突然,一束诡异的红光从水下射出,不等我看清水下有什么,一头可比巨鲸的黑鱼从那些人中间一跃而出,硕大的鱼尾高高扬起,展开的鱼鳍如大鹏之翅,确有遮天蔽日的霸气,只是鱼头上那双堪比车灯大小的红眼,却透着让人不寒而栗且杀气腾腾的凶光。

黑鱼的一跃一落,掀起的水花简直铺天盖地,连离他们尚有距离的我们都被泼得浑身湿透,避无可避。更倒霉的是那十几个人,被水浪直接卷到了半空中,那黑鱼只管张嘴,便跟我们平日里将抛起的花生接到嘴里似的,一口气便吞了两人。

“孽畜!”我怒,腾一下站起来。

“国主。”天衣侯淡淡道,“巨尾生性残暴,且睚眦必报,今日你不管此事,我们自顾自走了,会免去不少麻烦。若你插手,弄丢了它的食物,此鱼必不会善罢甘休,会一路追逐,不吃尽我们不回头。”

我冷冷看了他一眼:“这鱼要是吃十几个你,我是不会管的。”

这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啊,拿无辜生灵去送死在先,身为天衣候,管天下民生,眼见自己国人蒙难却无动于衷。

“从来只见人吃鱼,哪来鱼吃人的道理。”敖炽话音未落,人已经嗖一下飞出去了。

聂巧人什么也没说,只将手中长剑一横,纵身跃出船外,踩水如履平地,直奔落水者而去。

我懒得理这冷血怪物,拔了一根头发化成长绳,飞身而起,朝那黑鱼冲去。

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大的鱼,比阿灯都大得多得多,模样还比阿灯丑那么多,黑色的鳞片又粗又厚,巨大的鱼嘴里布满了锯齿般的尖牙,完全就是个膨胀变异版的食人鱼。

敖炽一拳击在黑鱼的头顶,这一拳的力量将四周的空气都震荡了一下,黑鱼发出嘶嘶的声音,轰然沉下了水面。我一抛绳子,将幸存者们的腰缠得紧紧实实,又朝另一头的聂巧人喊了声,他立刻明白,抓住绳子的另头,两人一用力,硬是将剩下的十来个人一把从水里扯了起来,飞快地离开那片危险的水域,回到我们的船边。

那边,敖炽也随着那黑鱼一起到了水下,聂巧人要去帮忙,被我拽住:“一条鱼,他应付得了。”

突然,那边掀起了比刚刚更高的水浪,那黑鱼从水中刚露出半个身子,却又被拖了回去。红光黑影之间,又见一道紫气缠绕其中,鱼尾之外,恍惚又见一条紫色巨尾露出水面,一把拍到鱼尾上,硬是不给它任何冲出水面的机会。

慢慢地,水浪平息,最后竟连个漩涡都没有了。

又等了几分钟,黑鱼的头浮了上来,紧跟着,鱼鳍浮了上来,再然后就是些巨大的肉块。

最后的最后,平静的水面突然炸开,水花之中,敖炽一跃而出,完好无损地落回船上,第一句话就是:“鱼肚子里头到处都是黏答答的!!恶心坏了!!”

“你被它吞了?”聂巧人打量着他。

敖炽白他一眼:“那叫战术!从内部瓦解敌人是最有效的!”

聂巧人一皱眉,又道:“刚刚我似乎看到水里还有别的东西,一条紫色的大尾巴。”

敖炽眼珠一转,戳着他的心口道:“爷跟那条鱼生死搏斗的时候不见你来帮个忙!居然还有工夫在那边眼花!”

“你夫人不要我帮忙的。”聂巧人指着我道。

“你一直说尊严比什么都重要的。”我朝敖炽耸耸肩,“一条鱼而已嘛。’

敖炽耷拉下眼皮;“可那条鱼真的好大啊,牙齿跟刀一样。”

眼前的灰雾,渐渐地薄了,四周缓缓地亮起来。

一直隔岸观火的天衣候这才回头看看我们,又看看被我的绳子牵扯着的,漂在我们船边的幸存者们。

“如果你们打不过那条鱼,又该如何?”他摇头,“这些人与我们非亲非故,生死又有什么要紧的。若真被这件事扯了后腿,你们不会后悔么?”

敖炽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冷冷道:“不露脸的怪物,你肯定没听过一个故事,说的是有个自以为是的家伙,他们村子里天天来强盗,第一天,他听到别人家在求救,他锁好门,拍着心口说‘幸好不是我’,不管。第二天,又听到别人求救,他还是说‘幸好不是我’。第三天第四天第N天,直到整个村子的人被杀光了,强盗找到了他家,这时候他也喊救命,可也在这个时候他才发现,已经没有人能救他了。”

听罢,天衣侯笑:“那是这个人太蠢,打不过还可以逃啊,非要死守在一个地方。”

“逃到哪里,这个人的结局应该都是样的。”我也笑,把身上湿透的外衣脱了扔掉,又看了看水里那些惊魂未定的人,“把他们送回岸上吧。”

“回到岸上那反而是害死他们了。”天衣侯笑出声来,“鱼怎么能到岸上去呢。”

我一愣,眼前突然一暗,什么蓝天白云,什么商船渔船,什么花草河岸,头顶依然是那一盏盏烛光,两旁也还是那怪石嶙峋高不可攀的石壁。

再看被我们救回的幸存者,哪里又是人,不过是十来条被绳子绑住的鲤鱼,正在船边扑腾扑腾地挣扎呢。

我们根本没有离开过这条地下的长河,刚刚的一幕只是幻境?

敖炽揉了揉眼睛,突然觉得自己受到了戏弄,一把扯住天衣侯,举起了拳头:“你搞的鬼是不是?!”

“我说过走捷径便要承担风险。”天衣侯镇定道,“这便是这段水域的危险。你觉得那是幻境,倒也未必是幻境。”

我让敖炽松开他,这家伙好生厉害,竟然在我们每个人都清醒时,让我们毫无察觉地陷入一场天衣无缝的幻境。

天衣侯理了理衣裳,依然不动如山地坐在船头,船速又恢复了正常。

“刚刚你讲的故事,其实我很喜欢。”他忽然这样说,目光投向了左前方。

一艘小船映入眼帘,船上那拼命摇桨的人十分眼熟,我仔细看,分明是开当铺的谢天贵,此刻他正一脸期待地看着前方,用力划着桨,可是,他的船却始终停在原地,一动不动。

诧异之下,我喊了一声:“谢老板!”

他像是没有听见,继续划啊划啊。

我提高声音又喊了次,他还是没反应。

“莫再喊他了,随他去吧。”天衣侯摇摇头,“如今,他跟我们并不在一个地方。”

“不在一个地方?”聂巧人愣了愣,“什么意思?”

天衣侯将绳子一扯,放了所有的鲤鱼,只剩下一条在手中,对准谢老板扔了过去,只见那条鱼直接从他身体里透了过去,毫无阻碍地落入水中。

“为何会这样?”我不解,“难道……他还留在幻境中?”

“方才你们不杀那黑鱼,如今也会跟他一样。”天衣侯左手一挥,谢老板所在的水面上突然映出了清晰的画面,里头也是蓝天白云,有渔船经过,他驾的小船跟我们一样,扎进了灰雾之中,然而面对即将葬身鱼腹的人,他选择的是充耳不闻,火速绕过去。

“此后,他只能一直在另一个地方的河水里划啊划啊,七天之后,魂飞魄散。”天衣侯平静道,“能醒过来的,才叫幻境。醒不过来的,跟真实又有何区别。所以我才说幻境未必是幻境,一切端看你如何选择。”

我们的船,离谢老板越来越远,我回头,他还在那里划啊划。

第二道试题,原来是要命的。

不管我喜不喜欢这些萍水相逢的人,我还是从心里希望不要在前头再看到一个不停地划啊划的人,一点都不希望。

可是,我的希望只是希望。

没隔多久,我又看到了姚先生,再往前,是乔坤,最后出现的,是宋娘子。

他们的船出现在不同的地方,但每个人都是一脸憧憬地握着木桨,拼命地往一个永远都到不了的尽头划啊划啊。

他们跟谢天贵做了一样的选择,更有甚者如乔坤,起初救了几个落水者,后来眼见黑鱼追来,他竟将救上来的人毫不犹豫地推进了鱼口,趁着黑鱼进食的工夫,飞快地逃了。

为了拿一颗蜡丸,可以屠杀生灵,虽然只是几只麻雀,但若今后麻雀换成了人,又该如何?为了不影响前进的路,可以对旁人的生死袖手旁观,甚至将他人性命当垫脚石。这些,就是平日里被人尊崇着,称赞着的“贤能”?!风调雨顺时,许多事看不出端倪,真要到生死一刻,才是人心尽显之时吧。

我没有一种坏人得到惩罚的痛快感,心里反而沉重得很,有失望,有难受,但还是有欣慰,因为,我没有看见寇争与白小姐,至少现在还没有。

但我好怕在前头任何一个地方看见他们,不到乌川尽头,我这颗心一直悬着。

可是我又隐隐地坚信,纵然世上有谢天贵乔坤之流,也一定会有跟他们截然不同的另一种人存在。

我们的船上突然变得特别安静,连敖炽都没有多聒噪一句。

哗哗的水声是四周唯一的动静,头顶的烛光依旧温暖地照亮前路,却不知又过去了几个钟头,只听得天衣侯说了一句:“快到了。”

5

我们的船转过一个急弯,突然一个剧烈的颠簸,船上所有人都被颠得离开了原地,魂都要飞出来似的,落回原处的瞬间,眼前便真的亮起来了。

白云如丝,骄阳刺眼,连吹来的风都带着真实的热度,我半眯着眼睛仰头看天,判断着这会不会又是一个幻境。

河川两旁不再是花草丛生的低矮河岸,而是排连绵不断的凌云高峰,黛翠相间,云遮雾绕,看着却是眼熟。低头看河水,已改了流向,如今我们是逆流而行,且河水颜色也比之前清透了不少,没有看见鱼,倒是零星有几朵白牡丹似的花朵优优雅雅地自水下流过。

我又抬头看两侧山峦,再低头看水中牡丹,如此反复几次,突然反应过来:“这里不是我初入鱼门国时经过的地方么?”我指着山顶某处,“接我的家伙说,历代国主的坟墓就在那里。”

天衣侯仍旧坐得稳如磐石,只道:“那里是鱼门国最高的地方了。”

敖炽左右环顾,道:“是了!我也记得这块地方,我来时也是从这里进去,只是当时是夜晚,但看那山峦的形状,肯定是同个地方。”他皱眉,“你说我们的目的地是乌川尽头,难不成这尽头,就是鱼门国的入口?”

天衣侯不答话,船忽然拐了个弯,往一片水草丛生浮萍遮面几乎看不见空隙的窄道里而去,窄道尽头便是那高耸入云的山峰,肉眼看去并无去路,再往前我们的船就要撞山了。

聂巧人看着越发逼近的石壁:“你就不怕你家霜官姑娘撞破头么?”

“且安心坐下。”天衣侯平静道。

说来也怪,水草浮萍在我们面前听话地分开去,眼见着已是无路可走,可真到了石壁前,却见一条蜿蜒水道延伸往前,刚刚能容下我们的船。

行驶其中,只觉水流平稳,划过船底的白牡丹越来越多,清丽多姿,美如梦境,然而,白花之下又隐见红影,我突然想起初入鱼门国那天,游弋在牡丹之下的红色彼岸花——花开花落各千年,花叶世世不相见。赤火高烧幽川岸,但指坦途到黄泉——记得我还问过胖三斤,为何此地会有彼岸花,且还长在水里,他只说“这里是鱼门国”。

我抬头问天衣侯:“为何水中会有彼岸花?”

“有多少死去的灵魂,就有多少彼岸花在此漂浮。”他淡淡道,“此花本就与生命无关,在水里还是在地上,并不要紧。”

“那白牡丹呢?”我又问,“这花在水里可活不了。”

天衣侯沉默片刻,道:“原是没有的。也许有些人的灵魂跟别人的不一样吧。”

不等我再追问下去,狭窄的空间顿时豁然开朗,一片白石累积而成的河岸横亘在前方,岸边,居然还坐着两个钓鱼的闲人。

仔细一看,却是寇争与白小姐。

见了我们,寇争拍拍屁股站起来,笑道:“我当是我们的对手终于赶来了呢,原来却是诸位考官啊。”说着,他拍了拍白小姐的肩,“你输了。”

白小姐长长叹了口气,摇头道:“好了,我会教你的。”

“要教我折会飞的那种哦!”寇争笑眯眯道。

“啰嗦。”白小姐起身,凤眼一斜,打量着从船上跳下来的我们,不满道。“你们可知我们在这河岸上等了多久,此地连个可休息的干净地儿都没有,这日头毒的,晒得我脸都黑了。”说着,她又踮脚朝我们身后眺望了一番,奇怪道,“就你们?后面没有其他人了?”

我摇头:“他们已经不及格了,不会再来了。”

“哦?”寇争道,“不会吧,我们赶到那地下码头时,一条船都没剩下,想来那四位应该比我们先到才是呢。”

“你们倒时便一条船都没有了?”我奇怪地问,“那你们如何到此地的?”

“游过来的。”寇争嘿嘿一笑,旋即被白小姐打了一拳:“没正经的老东西。”然后她才正色道:“我折了一条纸船,凑合着来了。”

“纸船?”敖炽指着他们两个,爆笑道,“你们俩加起来怎么也得两百斤,纸船能托住你们才有鬼!不不,先告诉我你上哪儿找那么大的纸折纸船?”

白小姐看都不看他一眼,只从袖口中取了一张两寸见方的白纸出来,只见她手指娴熟地翻飞折叠,不消片刻,一只小小的纸船便停在她掌心,她随手一抛,纸船落地,顿时胀成了寻常船只的大小,装两三人毫无问题。

虽然对我来说,这样的本事不过雕虫小技,但对寻常人而言,能做到这般娴熟,也非等闲。

“可以啊,还有这本事。”玩心大起的敖炽噌一下跳进船里,用力踩了踩,“可纸船会渗水啊。你把我放水里去试试。”

白小姐左手一推,纸船嗖一下滑进了水里,敖炽一个趔趄坐下去,抓住船舷朝她骂道:“你一个姑娘家,动作倒是轻点啊!”

白小姐不说话,手指一转,那纸船就跟得了她的令似的,在原地打起圈来,且越转越快。敖炽在里头鬼哭狼嚎,最后直接被甩了出来,四仰八叉地倒在地上。

“白小姐好手段。”我鼓掌,“这种话多的人就是欠收拾。”

她微微一笑,一摆手,水中的纸船呼一下缩回本来大小,很快被河水湿透,在水中化成了一团慢慢散去的纸浆。

“我白家世代以造纸为业,但凡与纸有关的物事,我多少能料理一二。”她谦虚地朝我微颔首,“在国主大人面前卖弄,勿要见怪才是。”

敖炽天旋地转地爬起来,居然也没生气,还说:“真的好结实啊!完全不漏水!”然后踉踉跄跄跑过来,甩了甩脑袋看定白小姐:“你用的什么纸?”

我赶紧把他扯到身后:“你问这个干啥!”

他小声道:“钱也是纸啊!她既能用这种纸造船,肯定也能用它做钞票啊!”

“对不起我追不上你的思维了。给我闭嘴!还有,造假钞是犯法的!”我白他一眼,不好意思地朝白小姐笑笑:“外子唐突了,白小姐莫要笑话。”

她又上下打量我们一番,俏皮笑:“之前见二位戴着面具,还以为是怎样穷凶极恶的人呢,原来竟是一对壁人。国主大人,您比我想象中年轻太多。”

啊咧,我尴尬地摸了摸头顶,原本戴在那儿的面具已经没了踪迹,敖炽也是,大概是之前在幻境中与黑鱼交手时丢失了。

我只好微笑道:“因为我们也怕被太阳晒黑。”

她哧哧一笑,又望了望我们身后,问:“他们果真不来了?”

“你们就没想过,所有的船都不见了是有人故意为之?”聂巧人反问,“如今你们不骂他们活该还要在乎他们来不来?”

白小姐道:“若真能断我们去路,也是他们的本事。人若心头只有输赢,会使出何种手段都不稀奇。我们各行各路,又何必要骂他们。”

“白小姐年纪轻轻,看事情倒是很豁达。”我笑,“只是我有一事不明。”

“麻雀的事?”不等我说完她已然猜到我的问题,笑着拍了拍寇争的肩膀,“这老呆子有主意,他见九只麻雀从外看去大小一致并无差别,便自己动手做了一杆小秤,逐一给它们过秤,九只里头八只的重量都相差不大,唯有一只比其他八只都重,想必就是腹中中那蜡丸的重量了。剖开看了,确实如此。虽是雀鸟,如无必要,妄杀无辜也是不好。”

“还是运气。”寇争咧嘴笑,“若是哪只贪吃太多,比别人重了,也是冤枉。”

“看来寇老先生跟白小姐的交情非同一般呢。”我看着他二人,“你得了题,没想着自顾自去了,反拿去与白小姐共享,让她那九只麻雀都好端端地留下了。”

寇争撇撇嘴:“反正题目都是一样的,何必多造杀孽。”

一直同我们保持着合理距离的天衣侯开口道:“能惜别人的命,才能惜自己的命,寇先生与白小姐,得龙骨帖当之无愧。”

就在天衣侯身后数米开外的地方,立着一块三尺高的石碑,上头没有字也没有图,光溜溜的一块,突兀地立在这片河岸上。石碑下整整齐齐地堆着三块差不多大小的石头,第三块石头上似乎挂着个不大但白晃晃的东西,旁边两块石头倒是空的。

一路惊奇,我居然差点忘了他们来乌川尽头的目的。

“你们拿到龙骨帖了?”我急忙问道。

寇争与白小姐对视一眼,从各自身上摸出一块用细绳穿起来的,打磨成跟麻将牌差不多大小的长方形白色骨头,上头没有任何东西,很看去平平无奇,连地摊上十块钱三个的坠子都不如。

许多人日思夜想的东西,就这样随随便便出现在眼前。天衣候的手指一勾,第三块石头上的龙骨帖落到他手中:“可惜了,今年只得两人到此。”

我环顾四周,这河岸似是藏在山峦另一面的隐秘之地,除了面前那一片深水,其余三面竟是一望无际,无花无草,无人无树,只得一些氤氲的雾气在里头丝丝游动,这河岸之宽阔,出乎意料,若只得个人在这里,大概会有一种被全宇宙抛弃的失落与寂寞。

“这便是乌川尽头?”我看着天衣侯,传说中的穷凶极恶之地呢?要人性命的怪物呢?难道只是一片空荡荡的岸吗?

天衣侯点点头:“是。”

白小姐皱眉:“跟传说中太不相同。”

寇争的注意力一直放在天衣侯手中的龙骨帖上,心头不知在盘算着什么。

“如今我们已完成第二题,第三题呢?”白小姐将龙骨帖紧紧捏在手里,“侯爷将题目又藏到了哪里?”

龙骨帖在天衣侯手中晃来晃去,他端详着这个小玩意儿,笑:“不藏。随我来吧。”

“去哪里?”

“龙门。”

6

一路上都特别安静,所有人包括敖炽都没有多发出一点儿动静,大家默默地踩在脚下大大小小的白石头上,跟着天衣侯越过石碑,一直向前,丝丝的薄雾被我们搅动,幽灵般在四周飞舞,方才还包裹着我们的暑气此刻也都消散无踪,围绕着我们的只有渐浓的凉意。

一望无际的世界里,仿佛只剩下我们六个人。

气氛略有些紧张。

对天衣侯的属性我到现在也不能下定论,他明明是个活生生的人,却像影子一样活在鱼门国里,哪里都看不见他的身影,但哪里都有他的存在,他对这个国度了如指掌,但却又总是一副“我知道但我并不想太干涉”的态度,你可以说他孤高怪癖,也可以说他大隐于市,说是我的属下,但他对于这个国度的重量,其实远高于我。既然有这么一号人物存在,又何苦再往里头塞什么所谓的国主。

“离开鱼门国,是你们所有人的愿望吧。”天衣侯忽然开口,“包括国主大人。”

众人脸色微变。

这样的气氛与环境,我突然没了说谎遮掩的兴致:“我们一家本就不属于这里。鱼门国并不坏,但我真正的家在忘川,一个不太大的城市,那里有一条灰墙青瓦的巷子,巷口有两棵对望的梧桐树,枝繁叶茂的,附近还有很多卖小吃的小店。我在那里开了一个店,卖过甜品,做过旅舍,我用一杯叫浮生的苦得要死的茶,结识了一群千奇百怪的奇葩。我的人生在那里转折,结婚,生子。如果我是棵树,那么我的根在那里,不是在鱼国。”

聂巧人先是一惊,旋即笑了:“原来你从前真是老板娘……难怪如此斤斤计较,爱钱如命。”

“不能辜负上天给我的才能。”我回敬他一个不要脸的微笑。

天衣侯笑,又问:“聂大人呢?”

聂巧人皱眉:“我一度只想离乌川尽头远一点,再远点。可我最终明白,如果不回到这里,我永远不可能远离。出不出鱼门国,我并不在乎,我只是讨厌自己一无所知地被圈禁起来的感觉。为何鱼门国要有‘门’,为何这里的人不能自由出入,为何要被关起来,为何不能按照自己的意愿选择想要的生活?”

天衣候咳嗽了几声,淡淡道:“聂大人比我想象中更心思细腻,能想到别人都想不到的地方。”

这时寇争赶紧摆着手,插嘴道:“我没想过要出鱼门国啊,真的。”

你当然不想,你想送出去的是另一个人,我白他一眼。

“是么。”天衣侯欣慰道,“若能得寇先生这样的大才为国效力,也是百姓之福呢。”

寇争打着哈哈应付过去,这老头子的最终目的从来不是龙骨帖,他要的是国书,不知他藏了什么法子能从天衣侯身上找到这件东西。

“白小姐呢?”天衣侯头也不回道,“你既与寇先生意气相投,莫非是巾帼不让须眉,也打算尽自己一份力为百姓们谋福祉?”

白小姐一笑:“侯爷是高人,实在没有必要在你面前花言巧语。我并没有那么伟大,白家家业既传到我这里,我便不能丢了先人的面子。而我白家一直在找一件物事,可此物鱼门国中并没有,我出去,仅是为了此事。此次机缘巧合让我得了龙骨帖,若能出了鱼门国去,小女子自是感激不尽。”

“白小姐倒是个老实人。”天衣侯笑出声来,“能走到这里,已属不易,能不能得偿所愿,也是你们自己的选择。”

已经走了很久,四周的景色依然没有什么变化,只是这脚下的土地越来越软,颜色也越来越淡,越来越透明,原本是白石铺成的路,如今像是被抽去了本来颜色,半透明的石子下,隐隐透出些红光,明明灭灭的,而且,越往前走,脚下的热度越高。方才随天衣侯一路走来,原本连暑热都感受不到了,现在却像是掉进了火炉,连我身上号称冬暖夏凉的姽蚕旗袍都没有原先那么好使了,奇特的热气从脚底直钻到背脊,我居然有些冒汗了。

敖炽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冲天衣侯喊道:“还要走多远?你要把我们带到哪里去?”

“要走到岸的边缘。”天衣侯镇定自若,步伐保持着跟刚才一样的速度。

寇争跟白小姐对视一眼,没说话,也没放慢脚步。

聂巧人的脸色最不好看,时不时低头看脚下,眉宇间有一种刻意隐忍住的痛苦的纠结。

当身边的雾气一丝都不见时,我们的脚下也变成了一团赤红的混沌,既不像水,也不是云,像滚滚的烟雾被压在一块玻璃下,翻腾不止。

渐渐地,我发现我们走的路越来越窄,世界仿佛在收紧。

前方,是一片起伏的高坡,远远看去,像一片高高扬起的红色的浪。

天衣侯不慌不忙地走向坡顶,我们也只得随他一同上去,这脚下,却是越来越烫了。

高坡不算陡,走上去没费什么力气,但是,我所有的力气却在登上坡顶的刹那,被眼前所见吓跑了,腿软了一下,幸好被敖炽及时拽住。

眼前那大片凹下去的是什么?海吗?红色的海吗?之前被压制在脚下的红雾如海浪般朝四面八方铺开了去,根本看不到边际,两座笔直向前的吊桥,没有任何固定与牵引,漂浮在这片巨大的“红海”上,一条向左前方,一条往右前方,如一个倒过来的八字,但起点都是样的,就是我们现在所站的坡顶。

吊桥没有扶手,只有一块块大小不一的木板,紧挨着悬在空中,一直往自己的方向延伸,尽头淹没在一片氤氲的红气里。

别说让人走上这座桥,只是这么看看,都恐怖得让你不想再看第二眼,我不知道桥下翻滚的红浪里有什么,我只知道不能掉下去,绝对不能。

“两座桥都通往龙门。”天衣侯伸出手,突然将手中的龙骨帖扔了出去,小小的一块牌子瞬间淹没在红浪之中。他拍拍手,平静道:“这下头有些热,虽然看起来不像真正的火,但也跟火海差不多了。”

聂巧人的脸色比刚才更难看了,一只手下意识地摁了摁自己的太阳穴。

敖炽神色一变,指着那火海某处道:“那下头有东西?”

我顺着他的手指看去,火海中确实有个玩意儿一跃而过,速度太快看不出端倪,如海中的鱼在水里迅速穿梭似的,并且,好像还不止一个。

而寇争的注意力还在刚刚被扔掉的龙骨帖上,心疼道:“侯爷这是何苦,如此宝贵的龙骨帖说扔就扔了!”

天衣侯回头看他一眼,笑笑:“你想把它送给什么人么?”

寇争一愣。

“没有用的,不靠自己走到这里的人,你送一百个龙骨帖也是无用的。”天衣侯道,“至于你们拿到的龙骨帖,也可以扔了。”

白小姐一惊:“侯爷这是什么意思?”

“你们都知传闻是得了龙骨帖便可到龙门。”天衣侯面对“火海”,双臂轻舒,“如今你们已经到了,龙骨帖也就无用了。”

“不是得到龙骨帖就能出龙门么?”寇争急问。

天衣侯笑笑:“到龙门与出龙门,并非一回事呀。”

“侯爷,莫要戏唰我们才是。”寇争一改之前的嬉皮笑脸,眼中隐隐有了杀气。

“冷静些吧。”天衣侯道,“你们还不知第三题是什么呢。”

“洗耳恭听!”白小姐压下怒意与焦躁,深呼吸了三次。

寇争看着眼前的两座桥:“鱼门国最大的秘密,便是有此‘火海’。而火海之中有毕方兽,生性凶残,以为食,鱼门国未建之前,此地本是毕方兽之巢穴,血火如海,状若地狱,毕方兽之火状如血雾,风不能熄,水不能灭。然鱼门国的祖先到此之后,毕方兽被驱赶囚禁至乌川尽头,以此岸为界,火不能过,人类方才有了生存下去的条件,开垦土地,建立四坊。但如今,此岸之力日渐稀薄,那毕方兽的邪火已隐隐渗人乌川,流至四坊,每至中元前后暑气最盛之时,这些零星的邪火便如无形的毒,沾染到花草人兽的身上,沾染得多了,进了体内,那花草也好,人兽也罢,都逃不了成灰的结局。”

“这就是国中百姓连说都不敢说的诡火的来历?”我想到了不停里被烧死的花与青蛙,我曾想了一万种原因,都没想到这种会从身体里将活物烧死的火,居然是来自这里。

天衣侯点头。

敖炽皱眉道:“我只知上古时有毕方鸟,从没听过什么毕方兽。”

“毕方鸟乃是毕方兽里的一个分支罢了,你大可将你眼前见到的这些毕方兽看作它们的祖先,而且是比它们的子孙强悍百倍的祖先。”天衣侯如是道。

“侯爷说这些,跟第三道试题有何关联?”白小姐冷静问道。

“方才我说过了,隔绝毕方兽的‘岸’已经日渐稀薄了。”他看着脚下的滚滚火海,“一旦我们所站的岸彻底崩溃,毕方兽蜂拥而出,鱼门国留不下一个活口,届时草木飞灰,人兽成烟,这千万年的好光景,只消一瞬便成炼狱。”

此话一出,所有人的脸色都变得难看了。

天衣侯回过头,看着我们所有人:“但你们是鱼门国里的佼佼者,所以你们有选择生死的权利。”他指着那两座桥,“两条路都可过龙门。左边那条,无惊无险,畅行无阻,走完之后,龙门也就过了,从此你就是外头的人,鱼门国的生死与你无关,但是这条路与‘岸’息息相关,每有人经此路过一次龙门,‘岸’的力量便会消退一分,也就是说,选这条路的人可以轻松离开,但是,鱼门国也会因为他的离开而离覆灭更近一步。”

大家都没说话。

“右边那条呢?”我问。

“右边那条,与‘岸’无关,虽也可出龙门,但选这条路的人要从毕方兽聚集的区域穿过,换言之,若他无法击败毕方兽,就只能把自己的性命留下来。这条路,九死一生,凶险之极。但若走得出去,不但他可得自由,毕方兽被灭,鱼门国亦可保平安。”天衣侯站在两条路的起点上,郑重道,“第三题就是选择,左,还是右。”

寇争跟白小姐,包括聂巧人在内,都陷入了极大的矛盾中。

这种题太棘手了,换成我,往左还是往右,竟也无法立刻决定。

“想来侯爷这么多年也不是第一次站在这里,第一次同别人讲这样的话了。”聂巧人深吸了口气,“我冒昧一问,从前站在这里的那些人,选左边的多,还是右边的多。”

天衣侯笑笑:“只得一人选右边,其余的,都拣了左边那条。”

答案出乎意料,又在情理之中。事关生死,谁又愿意为了那些今后与自己再无相干的人搭上唾手可得的自由,甚至宝贵的性命。

但,又确实是个让人失望的答案。

血一般的火海就在前方翻滚,我们却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我不选行不行,我弃权。”寇争突然开口。

“为何?”天衣侯道。

“选左边,我担不起祸害无辜的罪孽。选右边,我不敢保证我能活着,在我的心愿没有完成前,我不想死。”寇争慎重地回答。

天衣侯点点头,问白小姐:“你呢?”

白小姐暗暗攥紧了拳头,咬牙道:“右边。”

“为何?”天衣侯的语气里有一半惊讶,一半赞赏。

白小姐直言:“我只是出去找东西,鱼门国是我家,刘府何府张老五还欠了我家几笔款子没付。”她一笑,“我是要回来的。若因为我的离开害自己的家都没了,我怕我家先祖从地府里撵出来掐死我。”

我跟白小姐不熟,也不了解她究竟是怎样一个人,但如此弱女子却能说出这样的话,我也是意外的。

天衣侯沉默了片刻,忽然轻轻叹了口气:“另一个选右边的人,跟你一样,也是位女子。”

“谁?”白小姐立刻问道。

“她闺名牡丹。”天衣侯的声音变得特别轻特别轻,“爱吃,爱玩,个子娇小,力气却很大。”说着,他停住,不再讲关于那个牡丹的事,而是看定寇争与白小姐:“选好了?不改了?”

两人皆点头。

“国主,你呢?”他突然问我。

我一愣:“我?我又不是考生,为什么要答题?”

“虽然你不是考生,但你现在就站在可以走出鱼门国的地方,若你愿意,你可以同他们一样,选一条路离开。但凡到了龙门,谁都有出去的权利,国主你也样。”他认真道。

“我……”我怎么选?左边肯定不行,我干不出这事,选右边去跟连我都没听说过的毕方兽PK?可我是树啊,天生怕火,万一烧起来了咋整,大风大浪都过来了,却在小小一个鱼门国里翻了船,两个娃还小呢,忘川的不停里还藏着好多金子哪,银行里还存着好多现金哪!怎么选?

“国主大人?”天衣侯看着满脸都是戏的我。

我无奈:“右边。”

“为何?”

“我不能输给老百姓啊。”我朝白小姐努努嘴。

天衣侯突声轻笑:“我知道你无论如何都不会选左边。”

我白他一眼:“别摆出了解我的样子,我们不熟。”

“确定这就是你们给我的,第三道试题的答案?”他又问了一遍。

“确定。”我们仨异口同声。

他点点头,左臂一挥,大袖如云飞起,落下时,左边那座桥竟无踪可寻,火海之上,只得一条生死路。

所有人俱是一惊,白小姐脱口而出:“怎的只剩一座桥了?”

天衣侯转身看向那唯的一座桥:“想‘鱼跃龙门’,从来就只有这一条路。”

“你到底在搞什么名堂?”敖炽怒道,“一会儿幻境,一会儿龙骨帖,一会儿又让他们选左还是右,什么都选好了,你又说只有一条路。老东西,你是生活大寂寞了所以找一堆人陪你玩耍么?”

“你自己要进来,进来了又这么没耐性。”天衣候看都不看他一眼,只转头对我三人道,“方才你们若选了左边,此刻乌川之中的彼岸花只怕又要多出三朵了。”

这家伙总是会冷不丁甩出一句吓死人的话。

“大哥,你到底想怎样?”我的耐心真的不够用了。

“所有选了左边的人,最后都被一只怪物吞掉了。”他的情绪不被任何人影响,仍旧平静得像一潭死水,“他们的魂魄堆积在这片岸上,我们刚刚踩过的,并不只是一片河岸,而是数百年来,想以这种方式离开鱼门国但最终失败的生命。”他看我一眼,“这些丧命的人中,包括了之前的历任国主。我顾着他们的体面,好歹将他们的遗物打了个包,埋到那山顶之上做了个衣冠冢。”

我的“前任”们就是这样死掉的……并不怎么体面啊。

我心头一阵寒意,刚刚走过的那么长的距离里,究竟埋藏了多少人的残骸……

“你意思是,这里还有比毕方兽还要厉害的怪物?”敖炽质问,“而且这怪物专吃那些不顾鱼门国百姓死活,妄想不费吹灰之力离开鱼门国的家伙?”

天衣侯叹气:“不然怎么办呢。”

“那怪物……你搞出来的吧。”我看着他的背影,“就跟之前的黑鱼一样。从头到尾,什么都是你在布置,你在引导。甚至今年的三府会考,也是你提出来的。”

“不这样,又怎能选出我要的人呢?”他笑笑,“一个人走这条路,九死一生,但若有人相伴,走出去机会也就大了。你们,不试试?”

“你大爷的!这是能随便试试的事吗!”敖炽怒道,“分分钟送死的事,你让我们试试?”

“唯有这一条路,可以出得鱼门国。试试就还有机会,不试,便一点机会都没有了。”

然而,天衣侯话音未落,一支锋利的箭擦过敖炽的耳朵,箭头闪着寒光,停在离他咽喉不到半寸的地方。

寇争头上的发簪没了踪影,手里却多了一把看着眼熟的铁弓,弓弦并没有松开,还拉得满满的。老头动作好快。

“我只要一松手,管你是天衣侯还是神仙还是妖魔,这支铁箭都会插进你的喉咙。”寇争冷冷道,“我寇家的本事,你应该知道。”

天衣侯镇定自若:“我知。”

“我不信你说的,我不信只有这一条九死一生的路才能出鱼门国!”寇争道,“国书!我只想要这个!”

“你以为国书上记载了别的离开鱼门国的法子?”天衣侯轻笑,“没错,确实有。”

说罢,他一挥手,霜官竟凭空而现,失了意识般倒在地上。

“我若告诉你,跟那些麻雀一样,国书我就放在她的肚子里,你们若想要,便杀了她开膛剖肚吧。”他说得极认真。

寇争心思一晃,那铁箭当啷一声落了地。

天衣侯趁这工夫腾身而起,大袖如翅,飞到火海之上匿了踪影。

我真想骂人,我以为寇争能想出什么逆天的好法子逼天衣侯交出国书,原来也落入了武力逼迫的套路。但是,以天衣侯的本事,又哪至于被一支铁箭吓住?

果不其然,寇争的手还没碰到霜官,那丫头的身体已经呼一下缩小,化成一片黑色的羽毛,在地上微微颤动。

她本就属于我。我要她为人便为人,要她为舟便为舟——我突然想起天衣侯说的话,难不成那个对他忠心耿耿的霜官,只是一片羽毛幻化而成的?如果这片羽毛属于天衣侯,那他是个什么玩意儿?

“想要国书,过桥来拿。”空中忽然传来天衣侯带着回音的话语。

7

所有人面面相觑,好一会儿白小姐才捶了寇争一拳:“你咋就这么沉不住气!不是说了要等机会等机会的吗!天衣侯不是你家随便就能收拾的妖魔僵尸,一支箭怎能奈何得了他!”

“你还说只要近了他的身就自有办法寻得国书所在,一路跟他到这里,你的法子呢?国书呢?”寇争也梗着脖子质问她。

“我只料理跟纸有关的物事!”白小姐杏眼含怒,“除非国书不是一本书!”

寇争愣:“不是书?”

“国书历来也只是传闻,敢问你们谁家亲眼见过?”白小姐将众人扫视一遍,“若天衣侯所言非虚,那么自有三府会考以来,多少人命丧于此,龙骨帖也好,国书也罢,想用各种法子接近天衣侯得到这些东西的人无非只得一个目的,出去。这个饵,钓上了多少条蠢鱼!而且这些蠢鱼在参加这场考试之前,个个都顶着‘贤能’‘大才’‘各行翘楚’这般的名号,可说是国中的佼佼者,天衣侯用这种方式将国中最优秀的人挑选集中,然后便是刚刚我们所经过的那般,能活着走到这里的人有多少,变成岸上孤魂的又是多少?事到如今,你们难道仍不怀疑天衣侯的真正动机么?他是要‘选贤’还是要‘好心成全’大家离开的愿望,还是用他最擅长的方式剪除国中最有可能对他造成威胁的人?”

对于一个控制欲极强的人来说,此生最不能容忍的,怕就是曾经被他所控制的人,反过来有了钳制他的能力吧。以我跟天衣侯为数不多的交道来看,这种喜欢藏在阴影里运筹帷幄的人,确实会喜欢一切尽在掌握的感觉,他可以体贴照顾那些对他来说完全无害的寻常百姓,但同样也会对其中的佼佼者深感不安,他在乎这无冕之王的地位,以及那无可动摇的生杀予夺的权力。什么国主,他应该从未放在眼里。

鱼门国中,怎会有这样一号人物?!

“白小姐说的有道理。”我看着眼前那一块块浮在空中的木板,谁都不知道它们会把走上去的人带去哪里,“眼下只有两个选择,要么进,要么退。”

敖炽拉住我:“那老家伙满口浑话,没一句真的,从幻境那里就开始耍我们,他说过桥就拿国书,你信?究竟有没有国书都要打个问号呢。这火海之中的玩意儿,连我都没有见过,亦没有十足把握处理周全!我们是有娃的人。起码,你得退。”

我没吱声,扭头看向另外三人:“求生是本能,若要回去,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

寇争冷笑:“只有过了那桥,才知真假。若根本没有国书,我纵是一死,也要拉那撒谎的人一同下地狱。你们要回去,请便。”

“我不退。”白小姐望着脚下的火海,“也许天衣候说了许多谎话,但有一点应该不假,不管这火海里的玩意儿是什么,它确实已经开始祸害到了鱼门国。连我们这般的人都退了,只怕鱼门国离亡国之日也不远了。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倒不如两眼一抹黑,去了再说。”

聂巧人是最沉默的一个,连眼神都有些恍惚,他只是盯着那翻滚的火海,却不知在想什么。

“太多了……”他突然开口,又转身看着我们,很难受地摁着自己的脑袋,“太多了!”

“什么太多了?”敖炽狐疑地瞪着他,“你鬼上身了?”

聂巧人的呼吸十分不平稳,他指着火海:“那下头,好多怪物,红色的,鱼一样游荡,非常危险。”

我看他这个样子,问道:“你是不是想起什么了?”

他额头上冒出了冷汗,摇头:“只得一些零散片段,我一定是来过这里的。”

“那……你留下?”我觉得这是我认识聂巧人以来,他状态最差的一次,曾经处变不惊意气风发的聂大人,好像被这火海里的热气烧融了一般。

“不。”他断然拒绝,“我得跟着你们。”

“你确定你能撑住?”我又问一遍。

他皱眉,用极冷的目光看向火海之中:“撑不住的时候,不撑就是。”

“这可不像聂大人说的话。”我看着他。

他深吸了口气,站直了身子,突然一步就跨上了面前的木板,动作之迅速之果决把所有人吓了一跳。漂浮的木板因为突然而来的重量,产生了轻微的摇动。

聂巧人稳住身子,回头看我们:“我做事素来不爱拖拉,你们要来便来。”说完也不管后头的人,径直踏着木板往前而去。

“我要去。”我对敖炽道,“两个小家伙有胖三斤跟阿灯照顾着,不会有事。真正会带给他们危险的东西在前面,如果我后退,那危险迟早会扑过来。”

敖炽咬咬牙,没再说话。

所有人都达成了默契,我们进,不退。

当我真正踏上这条所谓的“桥”时,才真切地感受到什么是万丈地狱里的一线生机,巨大到看不清边际的火海上,我们所有人的性命安危只能寄托在这条孤零零的“路”上,每走一步,脚下的木板便摇晃几下,稍不留神就有滑进火海的危险。我试过飞起来,可身体有一种异样的沉重,不是来自顶上的压力,而是火海中渗出的怪异力量,使劲将人往下拉。

完全无法估算这座根本不算桥的桥有多长,也数不清我走过了多少块木板,敖炽在我身后,时不时低声提醒我小心些,我前头的白小姐倒是每一步都走得稳稳当当,她前头的寇争就比较急了,有时候一步跨两块木板,我还听到他抱怨最前头的聂巧人走得太慢。

眼中的景色似乎一直没有什么改变,前头是他们一个个晃动的后脑勺,脚下是翻滚不止的血雾般的火海,每往前一段距离,就觉得四周的空气更压抑更灼热,我看到白小姐的后背的衣裳都被汗水湿透了一块。

如果这条路够长,不用走到尽头我们就会变成烤干的腊肉了。

但是,渐渐就有些不对了,我觉得这些木板的角度在产生变化,之前一直是水平向前,但现在每块都比前一块低,逐渐成了一条往下的阶梯。

所有人都发现了,而我们的队伍也在这时停住了。

最前面的聂巧人回过头,大声说:“这座桥伸到海里去了,上头没有路了。”

我侧身一看,果然在他前头,确实一块木板都没有了,火海的海面已经与我们的脚齐平,一步也不能多迈了。

心知不妙的我突然回头,发现以敖炽为界,他身后那些走过的木板已经全部消失,此刻我们五人一人踩着一块木板,孤零零傻兮兮地飘在一片诡异的火海之上,前无去路,后无援兵。

敖炽擦了一把汗,又试着往天上蹿了蹿,没蹿起来,暗骂道:“不现原形怕是飞不起来。天衣侯那王八蛋是要逼我们下海啊?”

聂巧人蹲下来,若有所思地看着面前的“海水”,也不知出于什么心思,居然将手朝那片涌到他脚边的血红的雾气伸了出去。

突然,一只血红的手,生了尖利的指甲,从海中赫然探出,猛地抓住了聂巧人的手臂,一把将他拖了下去。

这不是真正的海,只是无数翻滚的带着热气的血红色雾气集聚在一起,所以,聂巧人掉下去时,没有任何声音。寇争本能地跳到他的木板上去抓他,人没有抓住,自己倒是失了平衡,一点不耽搁地掉了下去。

“寇争!”白小姐大叫,旋即将裙子一拎,牙一咬,踩着木板就冲了下去,眨眼就不见了人影。

“这些人脑子进水了。”敖炽骂道,“他们以为下的是酒店的游泳池么!”

我竭力冷静下来,他们三人踩过的木板都还在,但实际上路并没有在这里断掉,我隐隐看见“海面”之下还有木板。

真要我们下海?!可是这下面的温度好高!

我回头对敖炽道:“一会儿如果我熟了,就别把我捞出来了。”

“啥?”

敖炽还没反应过来,我已然一横心,踩着往海里去的木板,箭一般冲了出去。

敖炽的大吼大叫我已经听不到了,都说世间最凶险之地莫过刀山火海,我没爬过刀山,今天就下一次火海吧,没有回头路,我也不想回头,心中想知道的事情太多,积聚太久,会变成一口怒气,我好歹是个老妖怪,何曾受过这样的愚弄。如果等我的是个圈套,那么我愿意用事实证明,你圈不住我。

我已经不管自己出不出得去鱼门国了,现下就一个念头,抓住天衣侯,把他那身讨厌的黑袍子狠狠拽下来,我要看清楚这个自以为是的老家伙究竟是什么三头六臂的鬼样子!

眼前突然就红了,不是黑了。我不知道自己这一口气冲到了海中多深的地方,抬头,只见一大片云雾状的红气在迅速游动,有光穿过,乍眼看去真有身在一片红色海洋的错觉,除了——这里没有鱼。

我的身体在这片“水”中漂浮着,四周都看不到尽头。

突然,我眉头一皱,身体迅速地朝左边一闪,一个巨大的影子嗖一下擦了过去,我再慢半拍,便要被这庞然大物给撞飞了去,仅仅是它掀起的气流的波动,都让我晃悠了好几下才稳住身子。

定睛一看,前方立了个身量足足是正常人两倍的家伙,体态倒是像人,面目也似人,只是双耳尖尖,红眼大口,容貌狰狞,尤其一身皮肤,全是火红颜色,根须似的青黑经络在皮下隐隐跳动,背后,一对蝙蝠似的大翅膀缓缓摆动,十足的怪物。

但是,当我看到对方肩膀上生出的一对牛角状物体时,心里咯噔一下——虽然颜色跟款式有点不同,但面前这个怪物跟聂巧人变身时的模样……也太像了。

正走神时,这怪物闪电般朝我又冲了过来,我顺势朝上方蹿,它冲过了头,却立刻翻身而回,异常敏捷地抓住了我的左脚。

脚踝处顿时一股钻心的疼痛,好像踩在了熊熊的火里一般。

这怪物,便是毕方兽了?!

我疼得慌,心下一急,也想不出别的脱身的法子,举起右掌,使出一身灵力,朝怪物的天灵盖猛劈下去,只听它发出“哞”一声怪叫,捂着脑袋逃开了去。

我拾脚一看,左脚踝上果真跟烧着了似的,留下了几根红红的指印。能在我的身体上如此轻易地留下伤口,换个肉体凡胎的普通人,只怕刚刚这一下已经化成灰烬了吧。

这毕方兽根本就是行走中的一团火啊!

吃了痛的毕方兽怒气更盛,竟跟头杀红了眼的鲨鱼似的,扭动着身子从一团红雾的深处钻了出来,用更快的速度朝我冲过来,一双红眼怒得几乎要喷出血来。

我见它这次是拼了老命,不敢大意,火速扯了两根头发化了绳子,蛇一般蹿过去将它从头到脚捆成个粽子,旋即用力收紧,我下了大力气,就算是条大白鲨,这样勒下去,骨头也被我绞碎了。不要小看我的头发,那可是世界上最坚韧的东西之一。

可是,它还没断气,我的绳子就先投降了,一节节化成了还带着火星子的灰,转眼无踪。

还剩半条命的毕方兽一点也没耽搁,一边朝我冲过来,一边大口一张,喷出一条血红的火焰,像条舌头似的朝我舔过来。

坏了,忽略我的属性了,我是树,忌火。

紧要关头,紫色的大龙从我身侧飞速游来,龙尾一摆,将毕方兽狠狠拍了老远,还趔趄着打了好几个滚儿,同时不给它任何喘息的机会,猛扑过去,龙口一开,直接咬住了它的咽喉,用力甩,身首异处,战斗结束。”

“你小心烧伤!”

我话音未落,突然化回人形的敖炽已经捂着嘴直跳脚了,还鬼叫着:“烫死了烫死了!”

“你怎样了?”我赶忙过去扶住他,“那毕方兽碰不得,一碰就会烧伤,连你我都不能幸免!”

“你不早说!”敖炽哭丧个脸。

“我看看你的嘴!”我心急地拉下他的手,然后……然后我笑了……我知道现在的时间地点气氛都不对我不该笑,但是,面对一个红肠嘴的敖炽我真的不能忍啊,比某位梁姓影帝的著名香肠嘴还严重。

“你笑个屁啊!爷用自己的美貌换回了你的安全你懂不懂?”敖炽一手摸着自己的嘴唇,一手拽住我,“这下面能见度太低,无法估算敌情,我们回上头去!”

“寇争他们还在这里!”我四下看去,却没有他们的踪影。

“他们也不是吃素的!先上去再说。”

敖炽不由分说拖着我往上游,但很快又停住了,我只听到他骂了一句脏话。

一般来说,如果不是情况特别糟糕,敖炽不会骂脏话。

我不知道四周发生了什么,本来之前是有光的,但现在变暗了,只见四面八方都有影子,密密麻麻地朝我们这边涌来,真的是密密麻麻,根本算不出数量。

我突然意识到,这片所谓的火海,根本就是聚集在此的毕方兽们身上散发出来的“火气”凝聚而成,能将原本无形的“气”聚成一片海,可见此地毕方兽的数量会是个天文数字。

刚才仅仅一只就让我跟敖炽受了伤,如果几百只,甚至几千只毕方兽找过来……

不敢想!我们不了解这种怪物,不知道它的弱点,现在莫说击败它们,能活着脱身已是不易了。

敖炽一把推开我,指着左边一处影子看起来略少的方向:“你快从那儿钻出去!想法子回上头去!我先跟它们玩玩。”

“玩个屁!”我怒了,“强龙不压地头蛇,你打得过那么多吗?”我扯住他的胳膊,“一起走!”

敖炽叹气:“果然好多主角都是死于话多。算了,都别走了,能收拾多少算多少!”

确实走不了了,无数毕方兽已经挥动着翅膀出现在离我们不到十米的地方,血红的眼睛里只有一个目标。

正在这时,一股异常的气浪从我们脚下爆出,我眼看着四周的红雾被推开了去,连带着所有的毕方兽也像被大风刮走的叶子一样,翻滚向后,要不是敖炽死死拉住我的手,而有人又在底下死死拉住了敖炽的脚,毫无防备的我们也一样~飞出去了。

低头看,竟是聂巧人,不过是化回了本相的聂巧人,他身后,跟着衣裳被烧得破破烂烂,狼狈不堪的寇争和白小姐。

“跟我来!”聂巧人松开敖炽,身子一沉,往下游去。

8

下沉,下沉,一直下沉,我不知道我们跟着聂巧人下沉了多少米,只感觉这片毕方兽栖息的“海”似乎是没有底的。

温度没有丝毫下降,反而越来越高,高到连呼吸都有些困难了。

终于,聂巧人停了下来,而所有人的视线,也在这个时候猛然亮起来。

我们落脚的地方,是一大片黑色的石滩,石滩中间是块巨大的空洞,一团赤红的火焰,透着妖异的光,漂浮于空洞之上,乍眼看去,这团火的形状却像个侧卧而眠的女子。

火光在聂巧人红色的眸子里跳动,他凝视着这团怪异的火焰,道:“这是毕方火母。所有的毕方兽,都因火母而生。”

“火母?”敖炽脱口而出,“火还能生孩子?还能生这么多?”

“火母甚至比神更早出现在这个世界。”聂巧人道,“它是所有毕方兽的母亲,只要它一日未熄,毕方兽便会源源不断地来到世上,永不灭绝。火母没有意识,不会跟外界交流,它只会本能地对抗所有想熄灭它的人。你也可以把它看作一个工具,这个工具只做一件事,就是制造毕方兽。所以毕方兽本身也并没有什么智慧,它们没有感情,不会说话,终日在这个出不去的地方里饥饿地游荡着。”

“饥饿地游荡?”我不解。

“传言里毕方兽以火为食,实情却是它们以一切生灵为食,它们爱吃的不是火,而是在火中挣扎,离死亡只有一步但又还活着的猎物。这是毕方兽们进食的习惯。它们还有变幻的能力,可以在吃掉猎物后将自己变成对方的模样,如此更有利于接近其他猎物。只要不自己弄伤自己,或者不被知晓自己身份的人弄伤,便不会露出本相。”聂巧人皱起眉头,“然而自从被困在乌川尽头之后,毕方兽们已经饥饿了太久太久,可它们天生体魄强健,没有痛感,也不会饿死,只会在饥饿中等待。待到束缚它们的力量渐渐弱去,鱼门国便再也不是鱼国了。”

众人沉默,气氛压抑。

“你想起来了?”我看着聂巧人,“你跟那群毕方兽……”

“曾经,我也是它们中的一员。”他平静道。

白小姐眼神复杂地看着他:“聂大人,你看起来跟他们并不一样。”

“聂大人?你还管我叫聂大人么。”他苦笑,“曾经我跟它们一样,在这片火海里穿梭,在同类的嘶吼与无尽的饥饿中浑噩度日。可是有一天,有个人走到火海前,在那里站了好久,我在下头看着这个人,虽然隔着雾气看不真切对方的模样,但我知道只要我稍微跳起来,就能把对方抓下来吃掉。而就在不久前,有个女子进了火海,挥舞着两把弯刀,杀了上百只毕方兽,但最终她还是输了,被我的同伴们分吃得一干二净。我没有吃到,所以真的很饿。我想吃掉这个人。”他沉默片刻,又道,“但是,就在我杀心已起之时,一滴水落进了火海,它没有被这里的热度蒸发掉,笔直地掉下来,我正仰着脸,不曾想这滴水竟端端落到了我的眼睛里。我从未感受过这么寒凉的东西,心头顿时闷得慌,好像有一道口子裂开了,又疼,又伤心。

“我终是没有对那个人下手。之后,那个人再也没有来过。而我却在一天天变化着,我有了思维,有了感知悲喜的能力,眼前还时不时幻觉般出现一些奇特的画面,一个让我陌生的世界,那里没有血样的火焰,没有凶狠的嘶吼,有花有草,有山水有房屋,还有各种各样的人在繁华中穿梭,另外……我也有了对身边这些同类们的厌恶与恐惧。我想离开这里,远远离开这里。终于有一天,我浮到离海面最近的地方,海面上有一座桥,我们平日里只能在桥下的空间里生活,无法突破到桥面以上的高度,只要靠近那座桥,我们就会被一股力量压回去,身体还会巨痛。可我知道,只有突破这个限制,走上了那座桥,我才能过上我想要的生活。所以我疯了一般往上去,不管那股力量有多大,我的身体有多疼,我都要往上爬。最后,从这股力量中我找到了一点缝隙,我拼命往里钻,但翅膀却卡在了外头,于是我硬是折断了它们,循着这条看不见的缝隙,爬到了桥面上。

“我站在桥上,身体竟变了颜色,火一般的红色悉数消褪,我成了一个黑色的怪物,背上的断翅处也缩成了两个不起眼的伤口。狂喜的我一开始选择了往前走,结果发现桥的未端是往下的,又进了海中,我自然是不可能再去的,于是我折返回去,一直走一直走,走过了一片白石河岸,最后跌进一条河里,待我醒来时,浑身是伤,头疼如裂,之前的事是分毫都想不起来了。”

听罢了他的讲述,我叹了口气:“难怪你一直对乌川尽头如此恐惧。活在这样一群怪物中,谁都会跟你一样。只是,你说滴进你眼睛的那滴水……”

“应该是那个人的眼泪。”聂巧人道,“我至今都不知此人是谁,如今回想起来,只觉这必是个伤心至死的人。”

敖炽摸着自己的嘴唇道:“一滴眼泪就能改变一只怪物,那流下这滴眼泪的人本身肯定也是个怪物!”

我白他一眼:“听说当年女娲一滴眼泪还能让枯木逢春,焦土重生呢。”

“传说罢了,女娲有那么厉害嘛!”敖炽扭头看着聂巧人,“对于你的过去,大家都了解了,这些都不是关键。关键是,这个火母,要如何熄灭?我可不能放任这些喜欢随时把别人当烤肉的怪物再留在世上,就算你曾经是它们之中的一员,我也不会改变这个想法。”

白小姐想了想,道:“就算灭了火母,也仅仅是阻止再有新的毕方兽出现,你们别忘了,咱们头顶上还有一堆呢,说不定一会儿它们就能找到这儿来。当务之急,应该是对付它们。”

“火母一灭,毕方再无。”聂巧人指着自己,“我们的命,跟火母是连在一起的。”

这应该是我今天听到的最好的一个消息,但是……

“你们的命与火母相连?”我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看定聂巧人,“如果火母被灭,世上所有的毕方兽都会消失,那你呢?”

聂巧人一笑:“我受了他人一滴眼泪,成了毕方兽中的异类,但我始终还是来自火母,所以,我也会消失的。”

众人面面相觑。

寇争挠着本就没剩下的几根头发:“刚才若不是聂大人出手相助,我跟白小姐只怕已经惹火烧身,不得善终了。”

聂巧人并不应他,朝火母走近了几步,道:“毕方之火,风不能熄,水不能灭,唯以火攻火。”他回过头,看着我们,“你们若能引来比火母更厉害的火源,一切便可结束。如果你们不能胜过火母,被惊动的它会用最快的速度将你们化成灰烬。这场仗没有打和的可能,要么你们,要么我们,总有一方要永远离开。”

这时,我们的头顶突然传来异常的波动,夹杂着此起彼伏的怪叫。

“它们寻来了。”聂巧人望着上头,“毕方兽最大的秘密我已经告诉你们了,能否寻到法子,看你们的造化。我先去抵挡一阵,你们没有多少时间。”

“聂巧人!”我突然一把抓住他。

我觉得,只要一松手,他便再不会回来了。

他看着我,完全不英俊的脸上浮出一个坦然的笑:“从今以后,‘暗’再拿我没有法子了。它拿走了鲈儿的身体,你替我取回来,也不枉你我相识一场。”

我紧抿着嘴唇,不松手又能怎样呢。往事历历,关于聂巧人的记忆大多是他怎么惹我生气的,相识至今,我跟他竟连一杯茶都没喝过,每次我都说要寻个时间让他坐下来好好喝杯浮生,看他被茶水苦死的样子一定非常令人快乐,可总是没有寻到时间。以后,真的是没有时间了。

他拉下我的手,突然像个长辈一样摸了摸我的头:“我是官府之首,如果毕方兽的存在会令鱼门国毁于一旦,我是不同意的。”

说罢,他纵身一跃,很快消失在我们头顶的红雾里。

我深吸了口气,用最快的速度收起所有的难过,将敖炽拉到一旁,问道:“既然只能以火攻火,你东海龙族善水善火,想来也只有你的海蓝真火了。”

敖炽点点头:“放心,管它水母火母,我的海蓝真火专烧一切邪祟之物,这火母养出这么些吃人的怪物,就算它不危及到鱼门国的安危,我也不能留它。”

“只是……”我面露担忧之色。

“你怕我输给它?”敖炽皱眉。

我沉默片刻,抬头一笑:“不,我们家敖大爷从来不会输。”

“乖,这态度才是端正的。”他轻松一笑,旋即转身对寇争他们道:“你们闪开一些。”

寇争狐疑地看着他:“你要做什么?我正跟白小姐商量要怎样用火才能对付火母。”

“你一个打铁的懂什么,别瞎掺和了,我知道怎么做。”敖炽把他拨到一旁。

“我们寇家可是天天要跟火打交道的!”寇争不服。

敖炽眼神一冷,千脆腾身而起,现了原形,巨大的龙头正对着寇争,道:“你那点烧火的功夫,留着煮饭吃!”

纵然寇争也是见过大世面的人,铁铮铮的一条汉子,终是被敖炽吓得一屁股坐到了地上。他指着敖炽,手指不住地抖:“你你……你……你是龙?”

白小姐虽还站得稳当,但脸色也真是随了她的姓,煞白如纸。

我上前将寇争拎起来,又拖着白小姐后退几步,道:“他是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可能只有他有资格同火母一战。”

敖炽转过身,游到火母面前,深深运了一口气,只见那红蓝相绕的火焰呼一声自他口中熊熊奔出,直扑火母,片刻便将它包裹其中。

寇争跟白小姐看得呆了去。

我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火母身上,起初它一动不动,紧跟着像是觉着疼了一般,竟动弹了起来,颜色也越变越红,最后竟如一个人一样站了起来,体积也越变越大,一股红焰自它身上钻出来,如一只大手死死抵住海蓝真火的围攻,渐渐地,竟将海蓝真火一点点推了回去。

敖炽见状,更下了狠力,海蓝真火的火势瞬间比方才大了两倍不止,硬是将那红焰又摁了回去,一旦火母的全身都被海蓝真火包住,莫说一个火母,十个也能被化掉。

我心里很紧张,但我不能说话,更不能喊敖炽加油,绝不能让他分心,操纵海蓝真火的时候不能有任何闪失,否则真火倒灌,伤了内腑,敖炽轻则重伤,重则丢命。

但是,敖炽好像有些顶不住了,我眼见着他的海蓝真火又一次被推了回去,不论他再怎么耗损力气,海蓝真火也没有往前移动半寸,相反地,火母的“手”离他的身体越来越近。

怎么办,我能做什么?难道要找个灭火器对着火母乱喷吗?!可这里也没有灭火器啊!

“坏了,我们这边的火越来越小了!”白小姐抓住寇争的手臂焦急道,“你快想想办法啊!”

寇争使劲挠头:“我在想在想!火小的话加柴就行了,可这也不是我们家的炉子啊。”

火小的话,加柴就行了?

我心头一亮,这么简单的事怎么我没想到!

我一跃而起,十分干脆地落到敖炽喷出的海蓝真火之中,浮于其中,闭目屏息,很快,一点点的绿光从我身体里飘出。

海蓝真火不是普通的火焰,本身是没有温度的,但它却拥有从内部瓦解邪祟之物的能力,若拿它去烧一个普通人,只怕连对方的头发都烧不断,但对邪物而言,此火便是一道催命的符。这火母本身力量极大,如果海蓝真火不加大火势的话。不是它的对手。我虽不会用火,可我是一棵树啊,还有什么能比我自己更能助长火势的,若此法奏效,我的真元加上海蓝真火,木火相扶,或可一搏。

至于别的,我没工夫去想。

虽然鱼门国说来跟我没多大关系,里头也有许多像那些失败的考生一样惹人心寒的家伙,但更多的,还是那些踏实生活,手无寸铁,可能连杀鸡都不太敢的普通人,我比他们厉害多了,所以,这种凶险的事就由厉害的人来做吧。

“滚开!”我听到敖炽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两个字。

“不要分神,功亏一篑的话我就跟你离婚!”我闭着眼,平静道。

敖炽肯定气疯了,但我知道他不会做我不要他做的事。

我听到了寇争的惊呼。

“火大了!大了!”

我的真元每散发一点,海蓝真火的火焰就增强一分,此刻我漂浮在这片红蓝的火焰中,我的生命化成一点点绿色的光,慢慢融进火里。我的背后,是我最重要也最信赖的丈夫,我们俩都在拼命。

火母的体积不再增大。海蓝真火已然包裹住了它的大半个身体,但是也就此僵持起来,它无法击退我们,我们也不能再往前一步将它彻底吞噬。

但我们还是吃亏的,因为我已经开始头晕了,身体里的虚空感越来越明显。

不行啊,要是我死在这儿了,连来参加追悼会的人都不会有吧,没有人知道我在这里,就算知道了他们也进不来吧。啊,要是九厥在这儿就好了,不对,他能干什么,陪火母喝酒把它灌醉么……我怎么突然有点想念他了。或者现在把翎上召唤来行不行,一刀劈了这怪物……就算赵公子在我身边也行啊,铜墙铁壁,一世无伤,什么毕方兽都烧不到我了吧……

我真想那些家伙啊,可惜他们现在一个都不在。

我的思维越发散乱起来,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当多久的“燃料”,但我不能停下。

突然,一只手搭到了我的左肩上,又一只手,搭到了我的右肩上,带着温度的力量像水流一样注进我的身体,整个人都清醒了不少。

睁眼一看,寇争在左,白小姐在右。

“我看出来了,你在烧你的命。”白小姐皱眉,“但我怕你不够,我来加点柴。”

“我已经老了,不知道还剩下多少命,你将就着用吧。”寇争咬牙道。

这两个人,正把他们体内一股真气往我身上送。我不清楚凡人的真气跟妖怪的真元相差多少力量,只在这刻,我觉得两者并没有区别。

我坦然地接受了他们的好意,如果这样都不行,死在一块儿也能做个伴儿。

海蓝真火攻陷的面积又增加了,如今已蔓延到火母的心口上,这个巨大的人形火焰开始发出凄厉的不人不鬼的嚣叫。

头顶上传来凶狠的嘶吼与打斗的动静,我想象着聂巧人以一敌众的场面。

每个人都在打仗。

就差那么一点了,我的呼吸越来越急促,聂巧人再是英勇,也不可能抵挡那么多敌人,如果不能在毕方兽杀来之前结束了火母,我家浆糊跟未知就要成孤儿了。

千钧一发之际,一股不属于我们三个人中任何一个的力量,突然加入进来。

我回头,寇争身后,多了一个人,黑袍加身不露面,一只手抵在寇争的背脊上。

这杀千刀的天衣侯!

他从哪里冒出来的!

“勿要多话,集中精神。”他冷冷道。

我只得回头,暂时屏蔽一切杂念,五条命在这个时候交缠在一起,海蓝真火腾一声增强了数倍,仿佛一条巨大的火龙,一口将火母吞了进去,形成了一个硕大的火球,一股力量在火球中横冲直撞,伴着诡异的叫声,垂死挣扎。突然,只见红蓝两道强光自火球中射出,紧跟着一轰声巨响,火球炸裂开来,无数红色的碎片在火焰的包裹下铺散到空中,简直就是一颗行星在我们面前爆炸的阵势。而此刻我唯一的感觉居然是,真他奶奶的好看啊!

可是,我的眼睛也真的要被闪瞎了。

我再也浮不起来了,只能听从身体自己的意愿,不断地往下坠。

我看到的最后一幕,是头顶上开出了一朵又一朵花,很大的花,红色的,黑色的,迷乱地层叠在一起,一会儿是花,一会儿,是聂巧人的脸……

9

我不会真的瞎了吧,为什么眼前只有白茫茫的一片?等等,怎么还有一个黑点飞过去,好像还有翅膀,那是一只鹰还是别的鸟?光虽然强,但并不像刚才那样刺得我眼睛疼,几朵云缓缓地飘过来,在风里变幻着形状。

我眨眨眼,没瞎啊,白茫茫的一片是天空啊。

身体好轻松,连呼吸进来的空气都特别干净似的,躺着看天,莫名的惬意呢。

但是,惬意只维持了几秒,回过神来的我唰一下从地上坐起来,背脊上跟过了电似的,火母呢?我记得刚刚有一场巨大的爆炸,那家伙是被炸成一朵礼花了吗?眼前只剩下凌乱的画面,心跳得厉害。

散乱的神思好不容易聚拢来,我四下一看,敖炽在我身后躺成了一个难看的“大字形”,寇争斜躺在我右侧,一只胳膊压在白小姐的腰上。身下是松软的泥地,长着一蓬蓬嫩绿的草,还零星开出几朵各色的野花。我转回头,愣愣地看着前方,然后本能地缩回了腿,原本停在脚边的几颗小石子受了动静,骨碌碌地滚了下去,没有任何回音。

我们在一座山的山顶。

天上有云,眼前也有云,像一件件展开的纱衣,薄如蝉翼,悠悠流动。

我听到敖炽打了个响亮的喷嚏。他睁开眼,腾一下坐起来,红肠嘴比刚才稍微消减了一些,如梦初醒地乱喊道:“这什么鬼地方?我是谁?你是谁?我的西瓜呢?”

待他看清楚我的脸之后,这才松了口大气,然后面露凶相,一把将我抱到怀里,跟个泼妇一样捶着我的背:“你想死也不能让我当凶手!你这个疯婆子!大写的疯婆子!”

“疼疼!”我龇牙咧嘴道。

他赶紧收手,依然愤怒地瞪着我,把我的脸转过来转过去地看:“怎样了?零件什么的还好吗?烧到哪里没有?”

我打开他的手:“还是原厂设置,没损坏。就是稍微有点电量不足。”我看着他略显苍白的脸,“你呢?主板啥的还好么?”

“跟你一样,低电量。”敖炽深吸了口气,“没事,充充电就好了。”

此刻的对话听来好笑,但刚刚,我们真的把命都交出去了。

“我们的对话很奇怪呢。”我跟敖炽互看着对方的脸,他忽然笑出来,揽着我的脖子,把额头贴到我的额头上,什么话都不用说了。

幸好,都活下来了。那边也有了动静,醒来的白小姐把寇争的胳膊推下去,顺势还踢了他一脚,皱眉骂道:“老不死的占我便宜!”寇争这才哼哼唧唧地扭动着身子,说了声:“腰真软,胳膊放上头好舒服。”又挨了一脚。

这颗心,到现在总算是放下了大半。我起身走到边缘,朝下一看,山脚下却是一片空荡荡的盆地,即便从如此高的地方看下去,这盆地都显得特别巨大,根本看不到底,正中间只得一个针眼大小的黑点。我的视线沿着盆地向外移动,只见一条缎带似的河,夹在山峦之中蜿蜒而行,往四坊所在的方向流去。

“这是鱼门国最高的云峰。”有人在说话。

我一惊,突然想起刚刚我似乎还漏掉了一个人。

放眼看去,除了我们四人,并没有其他人,待我再一转头,前方已然多了一个人,背对着我们,站在离万丈悬崖只有半步的地方,黑袍随风摇动。

“今后,‘诡火’只会成为鱼门国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他俯瞰着脚下,“一切都可以留下来了。”

我真的很想一脚踹到他屁股上,但忍住了。

“你到底是什么人?”我知道这个问题很俗,但我不得不俗气,这个可以在鱼门国中只手遮天,可以把我跟敖炽都拿来戏弄一番的人,如果不让我知道他的真面目,我死都不会甘心的。

我听到他发出一声轻笑。“东居国主西居官,天衣侯人独坐南。四坊同筑乌川上,不跃龙门不知险。”他缓缓道,“国主还在,侯爷还在,官府的家伙却再不能回来了。”

我心头一刺。如果火母已灭,那聂巧人……是真的回不来了。

“火海已空,毕方绝迹。”他看着脚下那块空空的盆地,沉默片刻之后,他伸手摘掉了手套,然后掀开了帽子,解开了衣裳,乌云似的黑袍,落到地上。

他转过身,微笑:“谢了。”

好真诚的微笑。

但是,我的心却像是从万丈悬崖上跌了下去,又弹了回来,差点回不到我的身体似的。

敖炽只是皱了眉头,但是,我分明听到他倒吸了一口凉气。

“胖三斤……”我看着眼前的人,双手攥成了拳头。

还是那件白色的衣裳,还是那个瘦得连风都要吹走的男人,清秀的眉眼,温和的笑容,所有关于胖三斤的一切都疯狂地涌到我脑中。

寇争愣了半天,指着他:“这……这不是你家那个打杂的么?”

“做饭是我的爱好之一。”他朝寇争一笑。

我张着嘴,所有词句都堵在喉咙,一个都出不来。形如鬼魅、善恶未知的天衣侯,洗衣做饭带孩子的胖三斤,对不起我真的连不上,这道题太难了我不会做。

他看着我,轻轻说:“既然老板娘说不出话来,那便听我说吧。”

我看着那双再熟悉不过的眼睛,脑子里回荡的只有“老板娘吃饭啦!我做了荷叶排骨诶!”“浆糊未知快来试试我做的新衣裳!”这样的话。这才是我的胖三斤啊。

“你们不是要国书么?”他看了看寇争与白小姐,笑着指了指自己的脑袋,“真正的国书,在这里头。除此之外,都是赝品。”

白小姐咬了咬嘴唇,道:“你说过了桥,就给我们国书。如今我们过了,你该履行诺言。”

他笑:“一个人守着这本“国书’,也是很寂寞的。”

寇争大声道:“鱼门国究竟因何而生?”

“如今的人类,由女娲而生。”他转头看向远处,“可他们并不是这世界上第一批人类。”

“不是第一批?”白小姐一愣,“这是何说法?难不成之前还有一批人?”

“天地初成,女娲与诸神合力,劈山开河,杀妖兽,清瘴气,再以生出无数生灵的泥土为根本,造出了人类,并教给他们如何在这世界上生存下去的技能。人类没有辜负神的好意,他们很聪明,举一反三,融会贯通,没有用去多长的时间,便在世上建立起了属于人类自己的国度,其文明之繁荣,不输后来的大唐盛世。”他叹了口气,“可是后来,人类却触怒了神。‘人心如毒,贪欲横流,勾结妖邪在前,毁天地清明在后,不行善举,不念神恩。不可留。’诸神对人类下了这样的审判,原本要即引天雷地火灭世,然女蜗心有不忍,于是诸神中有人提议将世间众人驱赶因禁至龙城之中的毕方巢穴,自生自灭。”

“毕方巢穴?”敖炽皱眉,“毕方巢穴为何会在龙城之中?”

“龙族与诸神同时诞生在这个世界,一个在水,一个在地,平日里各行其政,互不干忧,但偶尔也会守望互助。在龙与神来到这世界之前,这里妖兽横行,处处瘴气毒雾,毕方兽亦是其中之一,此兽虽属火性,却偏爱临水而居,龙族出现之后,欲以天下之海为己用,而当时海域之中大部分为毕方兽占据,于是,龙族的第一场仗,对手便是毕方兽。一仗打下来,毕方兽大败,最后退居到海中一块巨岛之上,那岛屿生来宽阔如陆地,其中还有河流山川。”

“龙族本欲将之赶尽杀绝,奈何未得攻破火母之法,孤岛一役,打得极惨烈,一方穷追不舍,一方垂死还击,竟没能分出胜负。龙族死伤无数,毕方火母亦被重伤。龙族无奈,向诸神求助,女娲便遣天衣至此岛,筑结界,为免再兴干戈死伤无数,她取龙血于天衣,结界生成之日,毕方永不得出,龙族亦永不得入。而那毕方火母为龙族重伤,一众毕方兽失了支撑的根源,虽不至于丢了性命,但也陷入了蛰眠状态。从此,四海龙域之中,便多了这样一个‘囚笼’,但从此也算相安无事了。”他回头看了敖炽一眼,笑,“那时候,你的祖先们还不够强大。不过,你今日算是为他们争回了一些面子。”说着他又顿了顿,别有深意道,“不过你身为龙族却过了结界,也是个异数。”

敖炽略有些尴尬,将胖三斤上下打量一番:“你说女娲遣天衣筑结界?天衣是什么东西?”

他笑着指了指自己:“就是我这个东西。”

我看着他,喃喃:“天衣……天衣侯……”

这时,我眼前一晃,四只巨大的黑色羽翼唰一下展开在胖三斤的身后,他的脚轻轻往地上一点,整个人便浮在了半空中。

众人又被他吓了一跳。

“天衣,来处不明,人形,生四翼,为女娲所收留,善筑结界,无不可困者。”他落回地上,羽翼上泛着奇异的光,“那时的人间太糟糕了,我的诸多同伴被诸神拿去,困妖兽,困洪荒,困疫病,一切会危害这世界但一时又不能被彻底消除的,都由我们来封禁。天衣结界,只可进,不可出,以魂为锁,不死不灭。”

“以魂为锁,不死不灭……只可进,不可出……”我反复揣摩他这些话,心下一沉,“你的意思是,这里的结界就是你天衣的精魄,只要你还活着,这里的一切就永远不能出去?”

“老板娘总是那么清醒。”他笑道,“世上没有比我更可靠更牢固的‘锁’了,我来到这里,终日守着那群睡觉的毕方兽。老实说,比起之前跟女娲在一起的日子,这儿实在是太冷清太无聊了。可是有什么法子呢,我是天衣,我存在的意义就是困住别人,当然,也困住了自己。这就是我的天命。

“外头是什么样子,我只能在结界的边缘,听那些路过的龙或者别的什么虾兵蟹将说起,他们说世上有了一种叫人类的活物,很聪明,他们修房铺路,织布耕种,还会造各种各样精巧的玩意儿。有时候,我还会拜托常来聊天的家伙们替我寻点有趣的玩意儿来,我好打发时间。他们给我带过吃的,带过书本画册,带过刀剑,还带过用泥巴烧成的各种小兽与碗碟,我从这些东西上看到了外头的光景,原来世上除了神,人也还满厉害的呢。”

说到这儿,他眼睛里的神采突然淡了下去:“我曾想,要是我能跟人类在一起就好了,多有意思的日子。但我没想到,我的愿望成了真。那天天气不好,下大雨,我一觉醒来,被吓了一大跳,这里怎么突然多了这么多奇怪的动物,跟我有点像,但是他们没有翅膀,男女老少,密密麻麻地聚集在这里,一脸惶恐的样子。跟他们一起的,还有许多牛羊猪马之类的动物,这些动物我在他们带给我的画册里见过。我隐了身形,我比他们还惶恐,难道这就是人类?那那些怪物又是什么?这时,我听到有人在外头喊我的名字。我去到结界的边缘,看到了龙王与女娲,以及另外一位我连名字都不记得的神。我问他们这些是什么。女娲说,那是人,世上所有的人。我诧异极了。另一位神说,他们是被神抛弃的罪人。然后将他们的罪行一一说给我听,最后说女娲仁慈,不忍处决,故而将他们囚禁于此,还赐他们牲畜五谷。”

听到这儿,白小姐忍不住道:“囚禁?他们明知这里有毕方兽,一旦火母伤势恢复,毕方兽们醒来,他们不也是难逃一死?!还赐给五谷牲畜……多此一举。”

“自己亲自杀人的感觉。并不会很好。”他笑笑。“神都这样说了,那就只能这样了。我独自回去,躲在暗处看着这些惊惶的脸孔,那些娃娃还那么小,他们要怎么跟‘妖邪勾结’?那些老头老妇,走路都在打晃,又如何对神不敬?但是,神确实遗弃了他们。我不知道毕方兽们还有多久醒来,我只知道,送他们来这里的人,其实根本没打算让他们活下来,只是不想让血沾到自己手上罢了。”

“你做了什么?”我看着他的眼睛,“他们本不该活下来。”

“他们不知自己到了什么地方,一开始都很慌乱,四处乱撞,也有一些人误打误撞寻到了结界的入口,也就是后来鱼门国界碑所在的地方,然后他们发现再不能往外一步。至于没有走到入口的人,不论他们往哪个方向走,都走不出这座孤岛。我的生活突然一点都不无聊了,光是看这些人每天在干些什么都足够打发时间。他们暂时还没有发现毕方兽的存在,这些家伙都睡在人口附近一座山脚下的暗洞里,没有一点动静。我不知道它们几时会醒,如果醒了,我就只能看它们如何觅食了。”

他坐了下来,像一只落地休息的大鸟:“当这些人发现无法离开这里时,他们中的一部分反而平静下来,他们就地取材,生起了火,把石头磨成锋利的武器,伐木开田,一点一点把这里改变了模样。我这里同你讲起来,不过三两句话的事,可事实上,这‘一点点’变化,少说也用去了数百年。我眼见着荒草丛生的土地上冒出了一间间房屋,田里长出了各种可以吃的东西,圈里的牲畜活蹦乱跳。最重要的是,这里的人口也在增长,最初的惊慌失措已经没有了,这些看起来随便就能被弄死的人,虽然只有不到百年的寿命,却一代一代地繁衍下来。

“我收起了翅膀,穿上他们织出来的布匹,混迹在他们之中,跟他们放马牧羊,帮他们修房铺路,还跟他们一起酿酒收庄稼,然后大家围在一起像个疯子一样围着篝火转圈跳舞。那些孩子叫我无名叔叔,因为我说我没有名字,他们把自己的糖块分给我,把刚钓上来的鱼送给我。时间一长,我都快忘记我是有翅膀的家伙,跟他们不一样。”他顿了顿,梳理着脑中积存太久的记忆,“而我一直想不通的是,就是这样一群人类,聪明,勤奋,友善,虽然其中也有脾气不好的,但无论怎么看,都跟‘被神遗弃的罪人’扯不上关系,他们真的是因为犯了天大的不可饶恕的罪过才被送到这里的么?但是,不管我想不想得通,当几千年过去后,毕方火母的伤是养得差不多了。”

“你赶在这群怪物醒过来之前,把它们困在了乌川尽头?”敖炽看着他的背影,有些难以置信,“这可不是一个小工程。”

“我是打不过毕方兽的,虽然它们也伤不了我。”他坦白道,“神把他们造出来的第一批人类当作罪人关在这里,虽是缓刑,但也算准了他们不会活下来。我不是神,管不了神的想法,我只是不想他们刚刚建起的世界毁于一旦。如果这里变成一片火海,我的日子岂不是又回到了从前。跟毕方兽为伍哪里有跟人类在起有趣。所以我搭进去半条命在结界之中再筑结界,将毕方兽封在乌川尽头,如此就算它们醒来,也伤不到人。”

“你不怕神找你算账?”我挑眉,“他们一个不高兴就灭世,你敢触怒他们?”

“我怕啊。”他笑,“虽然我的结界很坚固,如果我不愿意,神都进不来。但我还是担心的,毕竟他们那么强大,那么高高在上。我甚至想了各种好笑的借口,万一他们来找我麻烦,我该怎么应付。但是,几百年过去了,几千年又过去了,我都没等到一个来同我算账的神。后来我才知道,外头发生了大事,女娲没了,跟着她的那些神也没了。有新的神接管了世界,而这世界,也有了新的人类。我所困住的这个世界,渐渐从所谓的历史中消失了。

“但龙族还多少记得这里,知道这里关着一批有罪的人,但时间已然过去了太久,完全知晓真相的人也逐离开了,龙族的后裔们将这里视为一座龙不能进入的监狱。也不知是哪一代的龙王还给这里起了个‘鱼门国’的名字,我听外头那些家伙讲,龙王说人好比鱼,神好比龙,是鱼就不该动那些当龙的念头。再后来,他们渐渐开始将他们认为对龙族有极大危害的‘罪人’遣送到这里,还同我说,既然这里的罪人都还活着,那就给他们一个国主,都是罪人,看看谁能把谁制服了。其实我真的很想邀请他们进来生活一段时间,我想跟他们讲,这里的人不是你们想象的那样,这里也并非罪恶堆积的地狱。但是他们进不来,而我也不打算多费口舌同他们解释。既然他们要弄个国主来‘以恶制恶’,就随他们高兴吧。”

“所以你成了历任国主的保姆。”我想起了他第一天来接我时的情景,“你的身份还真多。”

“只有当你亲自见证了一个国度的诞生与繁衍,你才会明白这是件多么奇妙的事。成千上万年过去,荒岛成了四坊,人们安居乐业,没有变的只有那条长长的河,因为它深不见底,一眼看去水色泛黑,所以才被他们称为乌川。”他笑了笑,“我除了当国主的仆从,还当过街头的贩子,抬轿的轿夫,开店的老板,抓鬼的道士。我依然常常让外头的伙伴替我送来一些跟外面有关的东西,除了吃的用的以及各种动物或者种子,其他最多的就是书籍了。书是好东西,记载了太多有用的东西。我将这些书集中起来,放到国中,随百姓们取看。从古至今,虽然鱼门国与外界隔绝,但许多东西并没有落下。慢慢地,鱼门国有了自己的制度,有了官府,后来有国主之后,还有了国主府。我既然对鱼门国的一切了如指掌,索性也就建了一座天衣侯府,专管民生琐事。”

“听起来一切都很好。”我朝他走近了一步,指着我们脚下流动不止的乌川,“但那些死去的人……”

“毕方兽的数量越来越多了。”他平静道,“乌川尽头的结界却在一天天虚弱下去,原本筑造它的时候,我的损耗就太多了。千万年过去,我也老了。我是天衣,不是不死鸟。我也曾想过,不如了结了性命,散了鱼门国的结界,让百姓们远离此地,反正最初的神都不在了。但我忽略了一件事,我命终结时,两个结界都会同时消失,饥饿多年的毕方兽自然倾巢而出,国中百姓就算没了结界阻挡,靠各自的脚力又能跑出去多远,还是逃不了故土成灰,尸骸不剩的结局。”

“你起了杀心?”寇争皱眉,“杀毕方兽?”

“我说过我不是毕方兽的对手。”他淡淡道,“所以我只能寄望于你们,寄望于鱼门国里的人,寄望于从外头来的,敢冒犯龙族的‘罪人’。我以天衣候的身份,设了所谓的三府会考。”

“你希望用这个选出国中的佼佼者,用这种法子让他们去除掉毕方兽?”我看着他,“可你明知道那是曾经跟龙族打成平手的家伙,一般人去根本就是送死。”

“我是起了杀心,但我要杀的不是毕方兽。”他一动不动地看着脚下的乌川。

众人俱是一愣。

“三府会考是几百年前开始的,也是在那个时候,乌川尽头的结界已经快要挡不住毕方兽了。所以我需要外力。”他平静地说,“我许以高官厚禄,平步青云,再后来又散布出龙骨帖与国书的传言,加上‘鱼跃龙便成神龙’这样的诱惑,就是为了吸引各怀目的的人。我考的不止是本事,还有人性。那些最终进入知秋馆的人,以及选错了路的国主,留着性命也无用,不如留下魂魄积于岸中,助我结界牢固。”

我诧异道:“你用亡魂巩固乌川尽头的结界,那座‘岸’?”

“也是治标不治本的事,但我只能继续下去。”他笑笑,“你大可说我是个杀人不眨眼的畜生。”

“我来这里之前,三府会考明明停考了好些年。”我皱眉道,“为什么?”

“因为,到了最近这百年,连这个法子也不太顶用了。毕方兽的火气已经开始外侵。”他叹气,“我做好了看鱼门国灰飞烟灭的准备。这个陪了我千万年的世界,我只能陪它到这里了。”

我沉默良久:“如果,我没有来鱼门国,如果,今年的考生都如谢天贵之流……”

“我是求过神的,虽然不知道该求哪位神。”他回头看着我,笑,“我求他说,如果我不能让这里留下来,那么就给我一个能让这里留下来的人。我不知道神听见没有,反正没过多久,我就接到了龙族的通知,说又有一位新国主要来了。”

“你在离我最近的地方监视我。”我瞪着他。

“是观察,不是监视。”他纠正我,“我发现,你的确跟之前的国主们不一样。虽然爱钱如命,但你从没有为自己的欲念去做过任何见不得人的事。尽管我一直不知用什么法子才能彻底击败毕方火母,但我知道,起码去做这件事的人必须是心甘情愿的。无数次的三府会考,我每次都希望能有人选右边的路。就算最终也不能击败毕方火母,起码也没有死得太窝囊。”

我突然想起了一个人,问:“你说曾经有一个家伙选了右边!”

他愣了愣,眼神突然落寞起来。

“牡丹是上一任的国主。”他的表情慢慢温柔起来,“她说自己被送来这里之前,干的是屠龙斩蛟的勾当。她爱吃,力气很大,能空手折断一把钢刀,还喜欢说笑话,常常说了一堆笑话,我没笑,她笑得在地上打滚。她跟你有些像,见不得杀人放火欺凌弱小这样的事,经常跟人打架。回来我还得给她上药。她爱吃我做的饭,总是吃不够的样子。”一些埋藏了很久的悲伤慢慢浮上了他的眸子,“那天的情景,跟你们之前几乎一模一样,区别只是,她没有遇到愿意跟她一样选择右边的人。在她走上桥之前,我想过要拉住她。但最终还是没有。我从来没有追问过她来鱼门国之前究竟干了什么,我只知道我拉不住她,她说,她喜欢这里,像喜欢我一样喜欢这里,所以她做不了任何伤害这里的事。我眼看着她被毕方兽围在中间,手中的弯刀挥舞出雪亮的光,我什么都做不了,我理智地跟自己说,‘岸’已经很虚弱了,我要留着最后的力气,不能为别的事损耗,能多守一阵,便多守一阵吧。”

众人听罢,面色凝重,都没有说话。

“牡丹走后,我突然发现我居然连一个可以跟对方说我心里好难受的朋友都没有,我的寿命太长,身边的人却太短,越到后头,我越不爱与人交往了。那天我独自走到火海边缘,我蹲在离毕方兽最近的地方,心想干脆让它们把我抓下去吃掉吧,但我是天衣啊,但凡被我囚禁的东西都伤害不了我。真可悲呢,除了自己结束性命,谁都不能将我怎样。而我的理智却还在拉扯着我,说不能死不能死。想着想着,从来没有哭过的我,居然掉了一滴眼泪。”他笑着摇摇头,“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的眼泪居然会落到一只毕方兽的眼睛里,而且还让这怪物变了样子。我甚至都不知它是如何突破了我的结界,还以聂巧人的身份来到了四坊之中。我的确会去查鱼门国中许多人的底细,我也知道聂巧人来历可疑,与众不同,但我确实没想到他是一只毕方兽,因为他身上一点毕方兽的‘气味’都没有。若不是在火海他自己说了出来,我都不知道我的一滴眼泪竟然有这样的用处。早知如此,我应该天天去火海大哭一场。”

我也不知道现在应该是哭还是笑了,是该指责这个男人还是该感谢他。

“牡丹走后,乌川里不知怎的生出了一朵朵白牡丹。以前我们总是一桌吃饭,她不在了,我便再也不进食了。曾经她总说,我做的每一道饭菜她都要第一个吃。连我的名字都是她起的,说我太瘦了,要天胖三斤才够。”他笑看着我,“这些话说出来也是惹人笑呢。你们不要讲给别人听。”

他是高深莫测的天衣候,是喜笑颜开照顾国主起居的胖三斤,然而这么多年,他连一个可以说“我很难过”的人都没有。他负担着一个国度的生命,却不能去救一个自己喜爱的女人,他让许多人丢了性命,却又用这种所谓的残忍阻挡着一个地狱,在一次又一次的失望里固执地等着一些希望。

“这就是所有了?”我深深地吸了口气,看着他的笑脸,好像他还是那个每天喊我吃饭的胖三斤,“如果不是有聂巧人知道对付毕方兽的法子,如果我们几人中但凡有一人失误……”

“如果这样,我是不会现身的,我会看着你们被毕方兽化成灰烬。然后继续留着我的力量,在我彻底不能负担之前,继续等下一个可能击败毕方兽的人。”他认真地说,“等到最后一刻。”

“你的出场时间还算得真精确。”敖炽狠狠瞪了他一眼,“就算你最后不出来,我们四个也能把火母收拾了!”

他笑:“我说过我是很理智的。没有必胜的把握,我不会动手。”

“我还有一点不明白。”我突然问。

“什么?”

“既然鱼门国千万年来都被封禁,那么在这里头肆虐的各种妖物又是哪里来的?”我回想着在鱼门国这些时日来遇到的种种事件,尤其那些本已该灭绝的玩意儿。

他说:“鱼门国前身本就是一片巨大的孤岛,有山河植物,甚至各种矿藏,也称得上是资源丰饶了。早在毕方兽退守岛上之前,那里就有各种妖物出没,被我封禁之后,它们自然也出不去。天长日久的,也就闹出些事来了。何况,鱼门国是个真实存在的地方,自有天地灵气,千万年时间中,会滋生出妖物也不足为怪。”

“有一只本该在上古时就灭绝的妖物‘暗’,是你将它封印在寒明洞中的?”

他摇头:“寒明洞里的冰柱一直就在那里,不是我做的。”

我跟敖炽对视一眼,如果‘暗’不是他封印的,那是谁?

“好了。”他站起身,朝四坊所在的方向看了看,笑,“你们已经过了‘龙门’,可以离开了。”

白小姐苦笑:“根本就没有什么‘龙门’,只有一座鬼门关罢了。”

我看着敖炽:“你看,我就说你们那部所谓的法典不可信吧。还说什么一年期满就能出来,当初定制这部法典的人应该抓出来打一顿,想来他根本就不知道鱼门国是个什么地方,还以为是你们龙宫的后花园,想进就进,想出就出。”

敖炽尴尬道:“那狗屁法典又不是我写的!”

我转头又对胖三斤道:“你也是,你既然都默许龙族把这里当成他们家的监狱,你为什么不纠正他们的错误?”

“我说了,他们就不往里头送‘国主’了么?”他笑笑,“这些年送进来的‘国主’没一个活着出去,难道他们会不知道?但他们还是没有修改什么法典,也没有停止这项惩罚,可见他们从来就不希望‘国主’出来。所谓法典,不过是给旁人摆摆样子,顺便彰显自己的大度吧。总不能白纸黑字写上‘我就是要送你去死’吧。”

听了这话,敖炽的脸色变得特别难看。我知道他在想什么,我抓住他的手,笑:“别生气,不是没事吗?”敖炽没说话。

“我不知道你究竟做了什么得罪了龙族,要被送来这里,但我真心感谢把你送到这里来的人。”胖三斤走到我面前,用从前叮嘱我小心着凉的语气道,“离开之后,万事小心。千方百计要把你送进来的人,只怕不会善罢甘休。”

我点点头。

随后,他走到寇争跟白小姐面前,特别真诚地给他们鞠了一躬:“谢了。”

说罢,他俯身从地上拾起了一块尖锐的石头,笑着问寇争:“寇先生最擅铸造兵器,却不知你有没有将一块石头铸成兵器的本事?”

寇争一愣:“石头?我寇家历来是以金银铜铁为铸造原料。”

他笑:“那这点你比不过我。”话音未落,他手指一拂,白光闪过,那石头竟被他化作了一支石箭,嗖一下射向了天空。

我心头突然有了不好的预感。

不等众人反应过来,他突然挥动双翼,直奔空中,那飞出去的石箭竟半路上回了头,带着雪亮的光迹,从他的心口穿而过,最后铛一声扎到地上,文化回了石头的模样。

“胖三斤!”我惊叫。

他停在半空,捂着心口,俯瞰着我跟敖炽,微笑:“我一直想跟牡丹过上的生活,最后却跟你们过上了,这些年我除了做饭,还学作诗作曲,学绣花裁衣,木工手艺,其实只是我大寂寞了。谢谢你们一家让我的寂寞变得有了意义,不要那浆糊未知说我死了,尤其是未知,那个小丫头死了只猫都难过成那样。”他的呼吸急促起来。身体也渐渐虚化,“老板娘,鱼门国的祖先究竟为何被囚禁,有机会的话,替我寻下原因吧,毕竟‘罪人’之名太重了。就算是我同你做的生意,不过,报酬只能在梦里给你了。”

“你给我下来!”我怒喊。

“我不消失,你们如何出鱼门国。”他如释重负地闭上眼,“撑了这么多年,也是有点累了呢。”

黑白的光交缠在一起,自他的心口飞出,蚕丝般将他整个人包裹其中,很快,只听轻微的嘭一声,天空中再没了他的身影,只留满天黑羽,纷纷扬扬地落下来,一挨地便化成一道青烟。

这时,一道不易察觉的光线,从整个鱼门国的上空划过去,之后便踪迹全无。

四周变得异常宁静。千万年的坚守,各种角色的交替,天衣侯,胖三斤,那个离我又远又近的人,终于可以休息了。

天知地知春去秋来,风起云起君生吾息——这是他写的吧,他的一生他的结局。

若他去了另个世界,但愿那个世界有一朵牡丹花吧,能吃能睡,能跑能我还能讲笑话的牡丹。

我靠在敖炽怀里,红了眼睛。

尾声

“她就交给你了。”不停的院子里,寇争远远地站着,看了一眼坐在阿灯背上正跟浆糊未知玩耍的青童。

“你呢?”我问他。

“国主走了,聂大人没了,天衣侯也没了,我还是留在这儿比较好。”他认真道。

“我也会暂时留下来。毕竟国人并不知道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发生过这么大的变故。而且如今结界已无,我们得寻个法子,慢慢将此事告知众人,要走要留,看各自的意愿吧。”白小姐说道,“何况鱼门国不再是监狱,龙族那边早晚会知道,总得有人去应付他们。待一切尘埃落定,我会去你的世界找我要的东西。到时候有缘再见吧。”

“好。我家在忘川,还是开了一间叫‘不停’的店。”我笑看着她,“很好找的,许多妖怪都知道。”

“妖怪?!”她又将我上下打量一番,“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耸耸肩:“下次见到我的时候,我请你喝茶,然后跟你讲我的故事。”

白小姐想了想,也没有再追问下去,只点点头:“可以。”

敖炽走过来,手上拎着简单的行李,说:“走吧。”

阿灯甩了甩尾巴,身形又大了一倍。

我跟敖炽跳上去,敖炽拍了拍阿灯的背。

“等一下。”我突然喊道,然后跳下去,径直跑进了厨房,出来时,手上多了一条白色的围裙。

胖三斤在厨房忙碌的时候,总是戴着这条围裙。

我想把这条围裙带回去,如果以后我做饭,也可以用用。

敖炽见了我手上的东西,没说什么,只问:“可以了么?”

我将我这个住了大半年的地方又环顾了一次,笑笑,对白小姐他们道:“以后怕是没有国主来了,你们有空就来这里坐坐,顺便打扫打扫吧。”

“放心,你这宅子我很中意,虽然我家不在东坊,但我不介意有一座别苑。”白小姐笑道。

嗯,我可以放心了。

阿灯越升越高,我的“不停”离我越来越远,寇争跟白小姐在对我们挥着手臂,慢慢地,一切都消失在了渐浓的云雾中。

我没有去跟唐夫人木道长告别,我真怕木道长舍不得我走拉着我的袖子擦鼻涕,也怕唐夫人扯住我问长问短,我本就是突然闯入他们生活的人,就让我突然离开吧,不要牵挂,各自安好。

“妈,我们真的回家了吗?”未知抱着我,高兴地问。

我亲了一下她的额头:“对,我们回家。”两个小家伙都高兴得直拍手。

“你是老板娘,你是敖大爷。”青童在我们后面,又把我们的名字重复了一遍。信龙兄弟站在她的肩膀上,连声称赞:“对对对!没认错!”她高兴地看着它们:“那你们是谁?”

我摇头一笑。

终于要回家了。

阿灯在天空中平稳地游动着,我低头看去,还隐约能看见四坊的影子。

这里的生活没有任何改变,孩子们背着书包往学堂去,卖早点的人早早支起了炉灶,招呼着客人,姑娘们在成衣店里讨论着哪件衣裙更好看,男子为如何博得心上人的欢心愁眉不展,街市如故,繁华依然……他们没有见过毕方兽的凶狠,不用去对付幻境里的黑鱼,也不需要去选择走左边还是走右边,他们只需要继续他们现在的生活就可以了。

如果,没有那只胆大包天敢与神作对的天衣,没有那个挖空心思的天衣侯,脚下这座国度里的人,早在千万年前就该消失在火海之中了。而他们,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我不记得是谁跟我讲过,恶魔最大的成就,不是坏人的作恶多端,而是好人的袖手旁观。

“妈。”未知又喊我。

“怎么了?”

“三斤叔叔为什么都不来送我们?”她噘起嘴道。

我笑:“不是说了吗,三斤叔叔去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和尚庙里抄经书去了,太忙了,没时间来送我们啊。”

浆糊又道:“三斤叔叔又不是和尚,为什么突然去抄经书呢?”

这时,敖炽瞟了我一眼,我知道他肯定在心里骂我撒个谎都不会撒,编什么理由不好非说人家去和尚庙了。

我不理他,摸着浆糊的脑袋道:“因为那个和尚庙的住持跟他是朋友啊,经书要手抄才有诚意,庙里的经书不够了,所以三斤叔叔去帮忙了。”

浆糊点点头,又问:“那他抄什么经书啊?”

我想了想,说:“《地藏经》。”

“《地藏经》?是你以前说过的地藏菩萨的经么?”未知插嘴问道。

“地藏菩萨是什么菩萨啊?”浆糊看了未知眼,“为啥你知道我不知道?”

未知得意地说:“因为我记性比你好啊!”

“不许闹了。”我把他们两个揽到怀里,说,“传说中这位地藏菩萨,慈悲众生,隐忍如山。他于佛祖面前发了宏愿,这宏愿被世人概括成四句话。”

“哪四句啊?”浆糊忙问。

“地狱未空,誓不成佛。众生渡尽,方证菩提。”

两个小家伙挠着脑袋:“什么意思啊?”

“等你们长大了就明白了。”我拧了拧他们的鼻子,“你们现在还太小,经历过的事情也太少。”

未知嘟囔着:“我已经长大了。”

“是啊,你们还会不停地长大。”我笑,“前提是好好吃饭,好好睡觉,还要多运动。”

“知道啦!”

“我要吃赵公子叔叔煮的面条!”

“我也要吃!”

我看着两个聒噪的小东西,把头靠在敖炽的肩膀上,轻轻地吁了口气。

“累了?”他问我。

“你爷爷那边……”

“先回家。”

“但是……”

“睡一会儿吧,我拉着你呢,不会掉下去的。”

“好吧。”

在他身边,我是可以安心睡过去的,没有什么可担心。

金色的大鲸在云层中游动,温柔的光线照在我们身上,我慢慢闭上了眼睛。(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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