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秘书长 作者:洪放

“市委秘书长”无疑是特殊的职位,坐上这位置就意味着最自然的接触各路人马,看到、听到、了解到一般人无法了解的事实(包打听),很多时候,又并没有那么消息灵通,却还得假装通透(聋哑人);必须在最需要的时间、地点随时出现(消防队员),又得随时准备留守(守门员);把一切看在眼里,是最清醒的参与者(潜水员),又是最“近视”的局外人(近视眼患者),不能从属于任何派系(无党派人士);要慎言慎行,不能有丝毫懈怠,绝对的八面玲珑(管家),必须是最能踩着钢丝跳舞的人(走钢丝者)。

所有的人差不多都坐好了,程一路才找了个靠门边的位置坐下来。这个位置,既能保持与主桌不远不近的距离,又能适时适地地进出。

虽然只有两桌,但是今天的两桌客人不同于平常。今天来的都是历年来在南州挂职的领导,其中有四五位已经是省里的正厅级干部,曾在南州挂职任副书记的林晓山,已经是省委的副秘书长;还有一位齐鸣,上一届是副省长的候选人。齐鸣在南州来挂职做副书记时,程一路当时是市委政研室的主任。齐鸣在南州呆了三年,走时程一路提了市政府的秘书长,这里面或多或少与齐鸣有一些关系。

平时宴会,程一路最起码是坐在主宾或者与主宾甚近的位置,但今天,他只能坐在这儿了。在这一大群人中,他的官职是最低的。除了服务员,没有人再比他官小。身为市委秘书长,往上挂一点是副厅,往下其实也类同于正处。

这样高规格的宴会,程一路是非得自己亲自过问的。从四年前第一次由林晓山倡导,市委书记任怀航发起这样的聚会,每年正月初四,南州人民就迎来了曾经在南州战斗过的这些领导们。头两年,程一路在政府任职,还没有机会来参与;从去年开始,他到市委后,就承担起了聚会的组织、联络和安排的重任。按照任怀航书记的话讲:这些人是南州的光荣,更是南州的瑰宝,还是南州大发展、大跨越的动力。

程一路起身走到任怀航书记的身边,轻轻地告诉他一切安排就绪了。任怀航点点头,然后习惯性的端起杯子,呷了一口茶,清了清嗓子。刚才还在喧闹的餐厅立即静了。

全场静了后,市长王士达从位子上走了出来。王士达不高的身材,却长着一张很长的大脸。他的脸有点红,走路的步伐也不像平往那样矫健。他走到临时设的主持席,先用眼光扫了一眼,看起来好像是在看人,其实程一路知道这眼光是空茫的,只是一个意思,没有实质性的内容。

王士达用并不太标准的普通话开了口:“各位来宾,各位领导,同志们,朋友们,晚上好!”他停了一下,又空茫地望了望,继续说:“今天是正月初四,一场多年不见的瑞雪刚刚下过。南州人民迎来了各位尊敬的贵客。首先我代表中共南州市委、市人大、市政府、市政协、市纪委,向今天回到南州的同志们表示衷心的感谢。南州是一块热土,充满活力,充满希望。这里,曾经留下过在座各位领导的心血,没有你们,就没有南州大发展的今天。因此,我代表四百万南州人民,谢谢你们!”

全场响起了掌声,王士达自己也鼓掌。掌声就像一把刷子,刷一下就起来了,再刷一下就停下来了,不约而同,又整齐划一。王士达市长继续说道:“虽然现在,各位领导已经不在南州工作,但是,各位领导的心一直牵挂着南州,为南州的发展献计献策。南州的未来,依靠你们;南州的明天,期待你们。”他突然加重了讲话的语气,说:“南州的发展不能没有你们,我再次感谢各位!”说着鼓起了掌,大家也都鼓掌。程一路侧着脸看到任怀航的头微微摆了一下,随即又回到了最正的位置。

王士达的脸更红了,激动和激情明显地写在脸上。他向四周看了看,然后说:“下面请中共南州市委书记任怀航同志讲话。”

底下自然又是一阵掌声。任怀航在掌声中慢慢地站起来,又慢慢地走到主持席前。他的个子很高,典型的北方人相貌。他站稳了,却并没有说话。他望了望,好像在寻找什么。程一路知道他什么也不想找,只是要造一下气氛。任怀航一开口,就是标准的普通话。这在他刚到南州时,曾经让无数的南州官员心生敬仰,又忐忑不安。有些人甚至为此请了家教,悄悄地学起了普通话。但是南州地处吴楚之间,天生细舌头,学普通话比喝一斤白酒还难。因此后来出现了许多被老百姓称为“鸟语”的南普。

任怀航的普通话正宗地道,他从小在北方长大。他的普通话说起来中气十足:“朋友们,来宾们,南州欢迎你们!”掌声再起。他接着说:“刚才士达同志已经代表市委、市人大、市政府、市政协、市纪委,热烈地欢迎大家。我就不多说了。南州是大家的娘家,你们就是南州的好闺女。南州与大家心贴心。我再次欢迎大家!”

林晓山与齐鸣坐在一块,相互点了点头。任怀航又说了一通南州的经济发展情况,重点解说了南州的“大招商、大开发、大跨越”的“三大战略”。最后,任怀航抬起头,环视了一遍,说出了他的讲话的最后一句:“我相信,有在座的各位支持,有南州人民的奋发努力,有市委的坚强领导,南州的明天一定会更加美好!”

林晓山代表前来的所有挂职领导讲话。他说得很短,无外乎说南州是他们的第二故乡,对南州充满深情,将来要更进一步为南州的发展多做贡献。林晓山说完,王士达就站在主持席的边上,宣布宴会开始。大家都举起了杯中的酒,有红的,有白的,还有果汁,彼此点着头,几乎无一例外地湿了湿嘴唇。大家都知道这只是礼节性的,喝酒的好戏还在后头。

果然,大家说说笑笑,酒就喝得放松了。程一路倒了一点白酒,只是象征性地喝了几口。他一直在看着任怀航,倒不是关心他的酒量,喝酒对任怀航来说是小事一桩。他是怕任怀航随时有事。任怀航喝酒直爽,但是喜欢在喝酒的过程中要这要那。以往有秘书,今天秘书们都在外面单独用餐,所以程一路只好自己来照应着。任怀航已经端着杯子,在两桌上打了个通关。他的脸喝酒不仅不红,而且愈多愈白。这会儿,一点看不出酒意。大家都知道任怀航的酒量。

王士达市长接着任怀航的后面也打了个通关,他的酒量有限,脸更红了。程一路想上前,告诉他不要再多喝了。但是,他看着任怀航笑笑地坐在桌上,眼睛看着正在仰脖子喝酒的王士达。那眼神说不出来是什么滋味。程一路放弃了自己的想法。王士达当市长已经整整两届了,这在市级市长中是很少见的。他的心里有些想法,这程一路知道。

齐鸣端着杯子,向任怀航敬酒。在外地,敬酒其实是向别人敬,别人喝自己并不喝。但是在南州,敬酒的意义不一样。不仅仅要敬别人喝,自己也要陪着喝。任怀航说这是南州的土规矩,却是个好规矩。今天的客人都曾在南州呆过,南州这个风俗自然都知道。任怀航看着齐鸣的杯子,站起来说:“今天大年初四,难得大家到南州来,既来之,则乐之;既乐之,则醉之。我跟你喝三杯。”说罢就朝程一路这边看。程一路马上喊了服务员过来,先斟了三个小杯,又倒进一个大杯里,也给齐鸣斟了。齐鸣的酒量也是出了名的,两个人端起杯子,没说话就喝了下去。喝完,任怀航说:“下次可要喝你的喜酒。”齐鸣闪着眼睛,说:“何喜之有?还不是陪着菩萨走一回?”任怀航笑笑,他的笑有特色,在嘴角动的同时,总会伴着声音一道出来。

笑完后,任怀航说:“你到底陪着菩萨了?我们连边都没沾上。”齐鸣说:“见笑了,你是不想沾,要沾,哪个菩萨能少了你?”任怀航打了个哈哈,齐鸣不再说了。任怀航又倒了三杯酒,对林晓山说:“秘书长不能不给面子吧?我先喝了。”林晓山年龄比任怀航长,他在南州挂职时,任怀航还是省委办公厅的副厅级巡视员。林晓山说:“酒我倒是一定要喝的,不过,怀航同志说我不给面子,我就有想法了。南州的面子不给,我还给谁面子?我先喝了这杯,感谢怀航同志给我们这个相聚的机会。”说着端起杯子喝了,任怀航说:“要谢先得谢谢你们。我也喝了。”

两桌子的人都望着这边,程一路站在任怀航的边上。林晓山说:“怀航同志就是点子多啊,每年把我们请来,哪里是喝酒?是赌酒啊。是下任务,是给担子啊。”任怀航笑着说:“秘书长这是批评我了,我哪有这么大的胆子?喝酒是尽兴,是喝感情。至于任务和担子,就是把我一个人压倒了,也不能下给你们。你们只要在上面说说话,就是对南州最大的支持。”

任怀航又笑了,大家继续喝酒。程一路看其他该敬酒的都已经敬了,才端着杯子,一个个敬酒。他每回喝的都是满杯,而被敬的有的只是泯了一点。最后,他又斟了酒,敬任怀航。任怀航没有起身,端着杯子说:“一路,家里人就不要喝了吧?”程一路说:“也要的,今天是正月,新年新气象,当然要。”任怀航说:“也是。”程一路喝了酒,再去敬王士达。一圈敬过来,他的头有点昏了。从昨天开始,他就一直在忙着今天这事。

回到座位上,程一路吃了口菜。他猛然想起今年的聚会少了一个人——原来的省交通厅的厅长胡长松,他在年前被双规了。这件事在今天聚会的人中,不可能没有人想到,只是大家都不说。程一路叹了口气,突然感到有些恍惚。

大家互相敬酒、说话,这些曾经在南州挂职的领导们,不论现在怎样,对南州,他们的感情大概都是一样的。所谓挂职,说得好听些叫锻炼,说得不好听,就是镀金。一些在省直部门工作的处长或者副巡视员,年龄不大,又有上升的势头,一旦被看上了,多半就先来个挂职。早些年挂的职务各种各样,这几年一律改成了挂副书记。既然是挂职,自然有挂职的法则。南州地处长江之滨,条件在江南省算是最好的,而且离省城近,从高速乘车只要一个小时。也正因为这些优势,能到南州来挂职的,本身就显示了不同。一般人,一般关系,是不得到南州来的。到了南州,挂职三年,回去后不提拔的,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一个。

程一路从部队转业回来时,先是安排在文化局,到他调到市委政研室任副主任时,当时挂职当副书记的就是林晓山;后来是刘安生,现在的省委宣传部副部长;再后来是齐鸣。这些挂职干部,虽然并不怎么问事,但对于南州来说,作用还是相当大的。他们都是从省直下来,上面的关系熟。争取政策,特别是争取项目,是他们最大的优势。有人开玩笑说:现在到省里争项目,不是当地部门争,也不是靠项目争,而是在当地挂职的领导们争。谁的关系硬,谁的路子多,项目自然就多。到南州来的既然都是一开始基础就不一般的,争起项目来,也就优势明显。南州的高速公路项目,电厂项目,都是靠这些挂职干部争来的。因此,用任怀航的话说,这些人是南州经济发展的功臣,是南州人民的恩人,是南州大发展的最重要的资本。

酒喝得差不多了,程一路看到有些人有了醉意,跑过去对任怀航请示。任怀航说:“再等等吧,大家高兴。”程一路点点头,出了餐厅的门。外面的夜色很浓了,还有一点寒冷。厅里开着空调,他的身子哆嗦了一下。今天晚上他并没有喝多少酒。待会儿,这些领导的夜生活还要他来安排。

回到餐厅,任怀航正站着,一手举着杯子,一手停在空中。等空中的手落下来后,他提议大家共同干了这杯团圆酒。大家都干了,不能喝的就留着。在这样层次的宴会上,是不会有人去计较谁的杯子还留着酒的。程一路却是喝完了杯中的酒,他没有吃主食,先吃了片西瓜。其实像这样的宴会,一般都是最文明、最官场的,大家说笑喝酒,从来都不触及宴会以外的人和事。

任怀航扫了一眼,站起来说:“那好,就这样吧。一路,晚上安排好了吧?”

程一路忙答道:“安排好了,各位领导稍稍回房休息一下,待会儿我让人去请。”说着走到任怀航身边,说:“我让山庄的阎总安排了一个小规模的舞会,您看……”任怀航一脚正跨在门口,用牙签剔着牙,嘴里含混着说:“可以。一路,你辛苦了。”

程一路笑笑,说:“我辛苦什么?关键是把客人们招呼好。”

程一路陪着任怀航、王士达先到了小舞厅。这个舞厅一般是不对外的,说是舞厅,还不如说是茶座。大部分时候,这里是喝茶的多,跳舞的少。这里只接待上面重要的客人,阎丽丽已经候在门前,见人来了,赶紧哈哈笑着过来。任怀航也不说话,只点了点头。舞厅里灯光柔和,阎丽丽轻轻地问程一路:“秘书长,您看,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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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一路早在下午已经看过了,这会儿,他朝任怀航和王士达的脸上看了看,似乎没什么异样,就说:“行,就这样,待会儿让她们放松些,别搞得像个木头人一样。”阎丽丽说:“知道,知道,我再跟她们交代一遍。”说着就走到早等候在一旁的女孩子那边去了。

林晓山一行进门时,茶已经上好了。大家坐下,自然是按照职位的大小,围着任怀航坐。任怀航和林晓山客气地推让了一下,还是坐在了中间。他朝程一路示意了一下,音乐就响起来了。马上就有几个女孩子过来邀请跳舞。舞厅里立即荡漾开了双双起舞的身影。

程一路并没有跳舞,他一个人坐在门边的桌子前,看着其他人跳。程一路的舞其实跳得相当不错,在部队时,因为跳舞,他被许多女兵追求。到地方上后,他反而不跳舞了。没有了感觉,这是他给自己不跳舞找的唯一的原因。

一曲终了,齐鸣坐到了程一路桌前,问:“怎么不跳?”程一路说:“不会跳。”齐鸣笑笑,说:“我也不会,都丢了好多年了。怀航跳得不错!”

程一路说:“他个子高,跳起来好看。”齐鸣转过了话题,问:“今年换届,怎么样?”程一路说:“不太清楚。”齐鸣又问了问其他几个班子内成员的情况,然后说:“不行到政府去干常务吧。”说着望望程一路。程一路像被别人看穿了把戏,脸一下子发烧了,说:“这事关键是任书记。”齐鸣说:“我知道了。”说着又去跳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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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一路看大家都在跳舞,就一个人出来,站在露台上,天上有星星,不多,冷冷的。他掏出烟点上火。齐鸣刚才说到政府去干常务,这正是他这一段时间来内心里的想法。今年是换届年,从省到市到县到乡镇,都要进行党委、政府换届。程一路虽然只在市委秘书长任上干了两年,但是,今年南州的官场格局对他很有利。他知道,他程一路在老百姓中的口碑和影响还是很不错的,自己也一直恪守着老父亲以前对他说过的话:实实在在做人,清清白白当官。下一次人事调整,只要不从外面进人,市政府常务副市长的位子他是很有希望的。现在的常务徐硕峰,已经任满两届,不可能再连任了。常务一般是从老的市委常委中产生,按理说没有人竞争。市委秘书长这位子,虽然也是常委,但是不干的不知道,一旦干了,就知道这是一个苦差事。对下,是领导;对上,却只能是个管理杂事的头。他有点烦了,但是他却不能表现出来。

小舞厅里突然安静了,程一路赶紧跑过去。任怀航和林晓山正出门。任怀航说:“我和秘书长有点事,先走了。”程一路赶紧又打电话叫车过来,任怀航说:“不要打了,我到秘书长房间里去。”程一路不再说话,回到舞厅,齐鸣他们也站着准备走了。王士达正红着脸靠在桌子上,齐鸣说:“一路,让人把王市长送回去吧。他喝太多了。”程一路说好好,就又问:“怎么不跳了?继续跳吧。”齐鸣说:“跳到正好是最好,大家也都还有些事,我看就结束吧。”程一路说:“也好,领导们都还要休息。今天一天也够累的。晚上需要什么,尽管告诉我。”

送走王士达市长,安顿好其他人,程一路才叩响了齐鸣房间的门。齐鸣开了门,说:“一路啊,快坐。”程一路坐了,说:“齐主任,谢谢关心哪。”

齐鸣打着哈哈,说:“我这哪叫关心?只能敲敲边鼓。”

程一路说:“齐主任的边鼓也比我们自己的破锣响。”

齐鸣顺手拿了一个苹果递过来,程一路接了,却放在桌上。齐鸣问:“怀航同志和士达同志,现在顺了吧?”

程一路说:“不好说,面子上过得去。士达同志太……”

齐鸣期待地看着,程一路又说:“士达同志你是知道的,有些过于强调政府作用。反正都是为工作吧,我总觉得这不好。”

齐鸣笑笑,喝了口茶,说:“有个性,他们都是有个性的人。你这秘书长不好当哪。”

齐鸣又问到在南州挂职的省妇联的徐真副书记。程一路说她回北京老家了,可能要到初八以后才能来。齐鸣不说话了。程一路坐了一会,就告辞出来。走在走廊上,他给家里打了个电话,说晚上不回去,就在这里住了。

吃了早饭,程一路先到山庄的院子里查看了一下上午要用的车子。这一块是办公室的副主任李明负责。为了接待好省里来的挂职干部们,年前程一路专门召开了办公室会议,对有关事项进行了具体而明确的分工。昨天上午领导们来之前,他又对有关工作做了强调。他围着车子转了一圈,车子是一辆新车,外面看起来一般,内部却是上档次的。这种在党委政府部门被称为“接待用车”的面包车,出门不打眼,不容易引起反感,不像一长溜小车,前面是车声,后面是骂声。

程一路转到车前,看见从里面反贴着一张红纸,上面写着:在南挂职领导考察团。他看了一下,然后张着眼找李明。李明不在,他等了一会。还是没人。程一路有些上气了,他掏出手机拨李明的号码,刚听到“嘟嘟”的声音,李明就过来了。李明红着脸,说:“秘书长,我刚去方便了。”

程一路鼻子里哼了一声,接着说:“谁让你弄这个红纸?”

“这,是昨天王市长看见这车,让我贴上的。”

“拿下来吧,领导们不喜欢。”

“好,好,我就拿。”李明说着就开门上了车,从里面撕开红纸,小心翼翼地拿着下了车。程一路也没再说话,转身走了。这些挂职的领导来南州,都低调得很,而且任书记也不太喜欢弄这玩意儿。

按照原计划,上午是要请领导们考察开发区的。任怀航和王士达亲自陪同林晓山他们上了车。程一路坐着自己的奥迪,走在前面。他让秘书陈阳打电话告诉开发区的顾成民主任,就说车已出来了,请他们到路口等。然后,他闭目稍稍休息了一会。昨天晚上睡在山庄的床上,想着齐鸣说的换届的事,他竟然失眠了。早晨起来眼睛生疼,他让阎丽丽找了润舒,涂了点,眼睛好些了,大脑却昏昏的。

从南州市区到开发区,八里地,按照事先的安排,车子从南州市区绕了一圈。南州的变化还是很大的。林晓山看着不断地点头,齐鸣也对任怀航说,“直把南州作杭州了”,任怀航笑笑,王士达却接了话,说:“南州这几年市政建设是下了大力气的,老城区改造得差不多了。大家明年再来,就会又有新的气象。”这话引起了现在是省文化厅的副厅长方子鱼的话头。方子鱼说:“南州还是要有一些老城,老城是南州的根本。士达市长,在城市规划时,还是要保留老城的特色啊。”王士达微微向前躬了躬身子,说:“老城自然要留,可是城市还是要扩张。没有扩张就没有生命力。方厅长的指示,我们自然会遵照。”

任怀航眯着眼,似睡非睡。车子经过了江边的老街,这是一条保存完整的明清老街。两旁的房子都是有些年头的。方子鱼开了车窗,朝窗外望。早些年,他在这里挂职时,也经常到这里来散步。老街上散发着浓郁的文化气息,因此后来在多次省厅的会议上,他都一再强调:要保护像南州老街这样的古建筑群。现在这样的老街不多了,每年都因为城市的扩张消失了一些。

齐鸣看方子鱼看得细心,就打趣道:“方厅长入了古了,南州的老街同别的地方老街,风味不一般吧?”

方子鱼回头,说:“当然不一般。这里还留下过你齐主任的足迹。”

齐鸣继续调侃:“我又不是什么名人,我的足迹还值不了老街的一块砖。哪能像方厅长你,哈哈。”

方子鱼不做声了,林晓山笑笑地插话说:“谁说你齐主任不是名人,一鸣惊人哪。怀航同志,建议下一次在老街上选两间房子,给齐鸣同志作故居。”

任怀航眼睛睁开了,也哈哈着说:“当然好,不过齐鸣同志还年轻,作故居怕不好听。还不如专门建一座南州挂职干部纪念馆,把各位对南州的贡献都放进去,也好让南州人民知道。”

林晓山说:“这倒真是个好主意。我说怀航同志有点子,果真就不一般。给我们建个纪念馆,又等于给我们下了一道紧箍咒。不过总是好事,人过留名,雁过留声,也算是我们留在南州的一点政声。”

王士达这时望了望车内,道:“纪念馆不好听,意思也不好。大家对南州的贡献和名声,早就留在老百姓的心中了。林秘书长,您说……哈哈,是吧?”

林晓山把头扭着朝窗外看,任怀航的眼睛又眯上了。车子出了市区,上了宽阔的二环路。

程一路醒了过来,这个到了时间就醒的习惯,与他在部队里呆了十几年有关。不论多累,他只要在睡前想好醒来的时间,到时他必定能醒来。他打通了顾成民的电话。顾成民说:“一切准备好了。”程一路又问:“也不要搞得太花哨,这些领导也是知根知底的,注意些分寸。”顾成民说:“知道了,秘书长您请放心。今天看的好几个点,都是与这些领导们有关的。大部分是他们参与引进项目的。我待会儿在门口等。”

手机响了,程一路看看号码,是湖东县的刘卓照书记打来的。他接了,刘卓照说:“秘书长,正在忙吧?”

程一路说:“省里挂职领导来了,我正在车上。”

刘卓照说:“那……那我就不说了,你先忙。本来我要请你中午在一块坐坐的。”

程一路说:“那就免了吧。坐坐有的是时间。”

放下手机,开发区到了。程一路下了车,顾成民已领着一班人站在门口。后面的大车一停稳,任怀航先下来了。接着是林晓山、齐鸣。程一路介绍说:“这是顾成民顾主任,开发区常务副主任。”

林晓山同顾成民握着手,说:“老朋友了,顾主任跑省城跑得多,差不多成了南州驻省城的大使了。”

一行人进了门,程一路一直跟着。本来安排先听汇报再参观,齐鸣建议说:“不如先看看,让我们好有个感性认识。”任怀航说:“这也好。那就先看。”

顾成民带着大家在开发区里转了一圈。开发区是这几年经济发展中的一个新鲜事物。各地都在搞,有国家级的,有省级的,有地市级的。到县,有县级的。乡镇有乡镇级的;甚至连村,都有了村级经济开发区。这么多开发区,大的几十平方公里,小的甚至只有半平方公里。但是不论多大,都是地方经济发展,特别是地方财政收入的重要来源。有了开发区,就有了地;有了地,就等于是一座银行。因此,各地都拼着一切地搞开发区。南州也不例外。南州开发区是经过省政府批准的。开发区设计规模有十来个平方公里,现在看到的只是一期工程。而且顾成民带着看的又是一期中最集中的一块。这些项目又多少与大家有关,所以参观的兴致一直很高。程一路陪着走了一段,就先到开发区的会议室,提前看了看会议室的摆设。坐席是按照事先安排的,圆桌上放了几盆假花。程一路左看看,右看看,总觉得不顺眼,就让陈阳给拿开了。他再站到门边看看,桌上清亮多了。他想:要放花也可以,但是不能放假花。

大家看完来到会议室,坐下来话题就多了,个个情绪都很好。王士达说:“没有在座的领导,开发区也搞不起来。开发区就是在座领导的纪念馆哪。”

王士达这话让程一路吓了一跳,刚才他不在大车上,当然不知道王士达这话的来头。他望着任怀航。任怀航还是笑着。大家都笑,没有人接王士达的话茬。顾成民说:“各位领导先休息会儿,我再汇报。”

任怀航说:“也不休息了吧,你汇报吧。”

顾成民照本宣科地汇报了一次,这汇报材料程一路几天前已经看过。顾成民汇报完,任怀航说:“刚才成民同志将开发区的情况给各位领导作了详细的汇报。开发区的建设依靠大家的支持。没有大家,就没有开发区。开发区是南州经济发展的航母,兴衰成败,关系到南州的发展和未来。下面,我借这个机会,也向各位省里的领导,汇报一下南州经济发展的情况。”

任怀航说完就开始汇报了,这让程一路感到措手不及。原来安排,全市的经济情况是由王士达市长汇报的。程一路看王士达,脸黑红地坐着。他也不好说话,只好退出来。他刚出来,王士达就跟出来了。王士达脸继续黑着,问:“怎么搞的?”

程一路知道王士达问这话的意思,却装作不知道,反问了一句:“怎么了?王市长?”

王士达点了一支烟,使劲地吸了一口,吐出一团烟圈,有些生气地说:“要改也得先说一下。搞什么突然袭击。太不好了!”

程一路听着不做声,王士达知道程一路不会搭腔,抽完了烟就回到会议室了。程一路想想摇了摇头,又无可奈何地笑了笑。

从省里来的领导,在任怀航介绍完情况后,一个接一个地作了充满激情的发言。不仅肯定了南州近年来的发展,更是对南州发展的原因进行了深层次的剖析,得出的结论是:要想大发展,首先要有团结有战斗力的班子;其次要有一批有创新意识的人才;当然关键还是要有大的项目支撑。

王士达市长自始至终没有再发言,只是汇报会结束时,任怀航才说:“士达同志,时间也不早了。在午餐前是不是请大家看看南日集团?正好顺路。晓山同志,南日还是您一手扶持起来的。如今变化不小啊!”林晓山说:“那个蒋,蒋什么,挺能干。”王士达插话说:“蒋和川。”林晓山继续说:“现在税收超五千万了吧?”

任怀航笑笑,说:“六千万了啊!”,便起身出门。顾成民一直把大家送出大门,车子走了二十分钟就到了南日。蒋和川正迎过来。林晓山哈哈笑着,握着蒋和川的手,说:“不错嘛,听怀航同志说都超六千万了。好啊!”

蒋和川今天穿着一套新的咖啡色西服,头上虽然没有了头发,但是精神很好。他的嘴唇在哆嗦,说:“谢谢秘书长还记得。”又和任怀航书记打招呼,同来的人大都认识,也就不一一介绍了。蒋和川领着大家看了厂子,一派热火朝天的样子。程一路有些奇怪,自己刚才才给蒋和川打了电话,但是看厂子里这阵式,怕是早有准备。他看见蒋和川在前,任怀航和林晓山在两边,大声地说说笑笑,心里好像明白了一点。

南日是南州最大的民营企业,南州工业除了石化和重型机械外,南日是个引人注目的重头戏。南日的老总蒋和川,虽然头发稀少,但在南州是个大名人。程一路看着蒋和川,正神采飞扬地介绍着,在这方面,他一直觉得蒋和川是个天才。按照南州当地的话讲,叫“能把死的说成活的,能把稻草说成黄金”。不过现在的民营企业老总个个都有一套,一切围绕经济建设,民营企业地位不断上升。这些老总们地位也在不断地上升。程一路想着就想起南州传着的一段民谣:“南日是个宝,书记抱着跑;工厂冒黑烟,百姓遭殃了”。这当然是个笑话,但是这笑话经典,民谣往往就有这种力量,短而有味。

王士达市长落在了后面,程一路看得出来他心情不好。在政府时,程一路跟了他两年。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喜欢阴沉着脸,有什么心事窝在心里,暗中跟人较劲。他从另一个市调过来任南州市委副书记、市长时才三十五岁,当时是全省最年轻的地方大员。可是谁都没有想到、他自己更不会想到,他在南州市长的任上一干就是八年,从三十五岁干到了四十三岁。上一任书记张敏钊到省里赴任时,王士达原以为自己有戏了,哪知道半路上杀出个任怀航。又是四年!最近外面传着任怀航也要走了。但到目前为止好像也还没有传出他要接任的消息。程一路知道王士达有些窝气。换了自己,也难说。

大家看完了,蒋和川说:“到上面坐坐吧?”齐鸣说:“不坐了吧,时间也不早了。任书记,下午省里还有个会。”

任怀航朝蒋和川看看,说:“那好,不坐了。蒋总哪,领导期望很高,还要加油,要做得更大,更强。”蒋和川不断地点头,同林晓山他们一一握手。他的光头因为激动,竟然有了些红光,看着像一只上了油漆的葫芦。

南日的副总鲁胡生,是程一路的战友。确切些说是他的老部下。鲁胡生让人将三个大纸箱子搬上了大面包车。程一路问:“不少啊?”鲁胡生说:“刚从冷库里拿出来的西湖龙井。昨天专门从杭州运回来的。”程一路笑笑,没有说话,心想这蒋和川是早有准备,南日是这些挂职领导们必走的场子。搞这一套,蒋和川比谁都有天赋。

因为下午省政府要开会,这些领导们中餐就没有再喝酒,十分简单地对付了一下。用任怀航的话说叫工作餐。齐鸣说:“我们到南州来就是工作,吃工作餐最好。”

南州市委、市政府为前来南州的挂职干部们准备了一些礼物,除了南州的土特产外,每人按生肖订做了一只纯铜生肖座像。座像虽然看起来个头不大,每个的价格却不菲。程一路让工艺厂为任怀航也做了一个。任怀航属虎,那只虎做得倒很有生气,虎眼圆睁,像随时都准备撕碎猎物。任怀航好像也很喜欢这只虎,说要把它放在书房里。

下午召开市委常委会,这是年前就定了的。南州市委常委共有十一名成员,外加省里下来挂职的副书记徐真,因此会议应到十二人。徐真请假,军分区刘军政委到省军区开会了,因此实到十人。政协主席方浩然、人大常务副主任迟雨田列席。常委会议室就在市委办公楼的三楼。会议室正面墙上贴着常委会议事规则和中纪委有关反腐倡廉的文件放大件。任怀航主持会议,会议的议题其实是每年都要过的,主要讨论即将召开的全市经济工作会议有关事项。经济工作会议每年都在正月召开,总结上一年布置下一年,总结和布置都是走过场。重头戏还是表彰,其实就是排位次。

分管经济工作的副书记王浩,向常委会汇报了经济工作会议的准备情况;市委政研室主任马洪涛汇报了会议的主报告。程一路就会议的会务安排作了汇报。一个一个议题地过,每个议题大家都发了言,都提了一些想法。会议总的来说还很顺畅。只是在讨论表彰时,有了一点分歧。按照经济发展总量实绩,湖东县排在第一;但是按照经济发展增幅,仁义县却远远高于湖东县,排在第一位。

王士达喝了口茶,把手上的笔放在边上,开始说话了。他说话的声音很低,“我认为经济考核关键还是要考核总量,总量是一个地方经济发展的硬性指标。湖东县经济总量占到全市的百分之三十,给财政的贡献也达到了百分之二十五。而仁义县,虽然增长率高,但是经济总量小,对财政的贡献小。它的增长率高,是因为它的基数低。因此,我同意湖东县排第一。不能鞭打快牛,这不科学。”

大家听了都在喝茶,会议往往就是这种局面,市长一开口,除书记外,再不会有别的常委开口。这一小段的寂静,除了喝茶来填补,没有什么别的好法子。大家的眼都望着茶杯。程一路看见茶叶从茶杯底下浮上来,绿绿的,像个顽皮的孩子。而会议里的气氛却好像凝住了。要解开这种凝固,只有任怀航了。

任怀航用手摸了摸头发,又喝了一口茶,清了清嗓子,说:“我们的经济发展,关键是要大跨越,大发展。南州经济的未来,是要在增速、在调优上做文章。我们现在有些地方,有些干部,喜欢躺在功劳簿上,喜欢求大求洋,经济发展的速度滞缓,缺乏创新,缺乏活力。”他停顿了足足一分钟,又说:“我建议政研室在今年的主报告中,重点强调要有速度意识,要有危机意识,要有赶超意识,要有进位意识。这方面工作,具体请一路同志负责。至于县级经济排名,请王浩同志牵头,同有关部门一起再研究,要真正反映南州特色。我的意见是首先要看增长,其次再看总量。”

王浩听了道:“会后我就同有关部门再研究。”程一路没有发言,经济会议的主报告政研室已经搞了三稿。他看了,王书记看了,王市长看了,现在却要改。而且是改大的主题,也就是整个报告的调子变了。他朝马洪涛看看,马洪涛正苦着脸,低头坐着。

出现这样的结果,按理说程一路也没有估计到,首先是主报告,早在年前的常委会上就定了调的,也是任怀航书记定的。至于表彰,明眼人一眼就看出来,是任怀航和王士达在较劲。按经济总量和发展贡献,湖东县作为第一理所当然;但是,湖东县的书记刘卓照是王士达的人,任怀航一直很不感冒。而且,任怀航此时提出以增速为考核依据,也符合大发展、大跨越的主题。但是仁义县的书记冯军虽也是王士达的人,任怀航这一搅和倒有点让人意外。冯军和刘卓照都是程一路的战友,只是冯军更近些。在部队时,程一路和冯军是搭档。程一路当团长,冯军当政委。

组织部长徐成看会议关于表彰的议题也差不多了,就说:“还有一个关于人事的问题提交常委会讨论。”任怀航点点头。徐成便将组织部考察的拟任市建委副主任吴太平的情况作了介绍。大家听了都不说话。人事安排十分微妙,心里没底的,在常委会上不可能表态。现在到了地市一级,处级干部的使用,说起来是组织部考察、民主推荐,其实主要还是一把手书记说了算。一把手定了,市长和分管组织的副书记原则上没有意见,便算是定了。程一路参加了两年的常委会,还没见过哪个干部在常委会上被否决了。至于书记会,秘书长也是照例参加的,但是只参加不发言。

常振兴副书记分管组织,自然要先发言。他明确地表态同意,并且说:“吴太平同志一直在建委工作,懂经济,有创新意识。而且年龄轻,提拔使用这个同志,不仅能进一步增强建委的班子,而且有利于改变建委班子整体年龄偏大的情况。”

其他常委都朝王士达看着,是王士达表态的时候了。王士达把眼睛向上翻了一下,然后望着桌面,声音依然不高,说:“建委班子确实存在着老化的问题,这个问题要逐步解决。建委的工作,现在有很多问题,老百姓不满意,与班子的老化有关系。因此,调整充实建委班子,我同意。但是,对于吴太平同志,我觉得不太适合担任这个职务。吴太平同志我很熟悉,是个典型的业务型干部,不太适合于担任行政工作。我建议组织部再就建委副主任人选进行考察。”

王士达的话说到中间,程一路已经听出他要表达的意思了。上次书记会,王士达是勉强同意了吴太平的任职建议,按理他不该在常委会上来反对。他明显的没有按规则来运作。但是,程一路觉得王士达也是事出有因,这两天任怀航仿佛有意似的,老是找王士达的别扭,刚才又否决了表彰提议。王士达自然不会放过还击的机会。吴太平就成了他还击的对象。王士达一表明态度,常振兴也不好说话了,只拿着眼看任怀航。任怀航又抬手摸了一下头发,喝了一口茶,轻轻地说:“也好,就再考察考察吧。大家还有什么?没有,散会。”

程一路是常委中最后一个离开会议室的,他心想:现在的事情也真怪,一个处级干部的任命,一瞬间就改变了。一个人的命运能被自己掌握的真少,特别是身处官场,都是被动的。王士达站在走廊上,与方浩然说笑着。迟雨田却已经下楼了。任怀航没有回办公室,而是直接坐车回省城了。还有两天假期,他说好初七下午来的。

马洪涛的脸还是阴的,程一路看着突然有些同情。这些耍笔杆子的,也真够辛苦。一个报告,往往要写上好几个来回。但是,再辛苦报告还是得改。他喊住马洪涛,让他召集政研室人员,明天上午开始按照任书记意思,重新修改报告,一定要突出任书记说的四个意识。马洪涛说:“秘书长,这年头我们这些人真是干不动了。一个报告,都看过,却说翻就翻了。难怪外面都在说:大会不发言,小会不发言,前列腺发炎;中心不突出,主题不突出,椎间盘突出。”

程一路听了也笑,说:“还真形象,就是你们自己编的吧?”

马洪涛说:“哪是?人民群众的同情心是普遍存在的。”

程一路说:“明天晚上我请你们政研室的同志,你通知一下。新年新气的,大家也热闹热闹。”

马洪涛望着程一路,道:“秘书长还真有同情心,同情我们这些劳苦大众。我代表兄弟们感谢秘书长了。”程一路笑笑,马洪涛又说:“秘书长什么时候也给我举荐举荐,这政研室我真不能再干了。再干就真的不该发言的发炎,不该突出的突出了。”

程一路问:“洪涛到政研室也该十年了吧?”

马洪涛上前笑着说:“十年多一个月了。我的美好青春都奉献给了南州的政研事业。现在老了,再不挪窝,动不了了。其实我愿望简单,到哪个市直单位干个闲差就可以。”

“你老了?”程一路拍拍马洪涛的肩膀,说:“还是小伙子呢。不过干得太长,也是不好。下一步再看吧。”

马洪涛赶紧说:“那我可等着,拜托秘书长了。”

程一路醉乎乎地回到家里,已经是晚上十二点了。政研室的一班笔杆子们,今天发挥得淋漓尽致,个个都仿佛练了喝酒神功,酒量大增,就连平时喝酒最差的方言,也一杯接一杯地往嘴里灌酒。程一路自然要醉,秘书长请政研室吃饭,这在南州的历史上还是第一次。他开了个头,同时来参加的市委副秘书长王传珠,是个滴酒不沾的人,一喝酒身上就过敏,因此也就只有干坐的份儿。程一路来者不拒,拿出了当年在部队喝酒的豪气。再大的英雄也经不过死缠烂打。到天涯海角唱歌的时候,他就醉了。但是他还是唱了好几支歌,都是军旅歌曲。他的嗓子因为喝了酒,往往是唱到高音,就变成了无声。无声也有人鼓掌,而且掌声热烈,比电视里真的歌唱家们唱时气氛还要好。

张晓玉几乎是扶着程一路坐在沙发上,一边替他脱鞋,一边嘴里咕噜着,说:“都不知道自己多大了,还跟一帮年轻人拼酒。这不醉了?”程一路笑着,把手搭在她的肩上道:“我没醉,只是有点多了。我酒量多大?你不是不知道。当年……当年,我喝一个团都……都……行。”

张晓玉用手拍了一下程一路的脸,说:“好汉不提当年勇,当年是当年,现在是现在。”

程一路的头有些昏,靠在沙发上,房间竟然旋转了起来。他知道自己是喝多了,是醉了。他有个坏毛病,酒越醉,越不能睡觉,只有睁着眼躺着。一闭上眼,天地就旋转不停。胃也就大浪汹涌。以前在部队,他是团长,喝酒全师都出名。到了地方后,当处干时,还经常醉酒。到市委来当秘书长后,酒醉得少了。每回喝酒,跟在书记后面,一般是意思意思,别人也不强求;如果他是主宾,酒更少喝,现在酒桌上,领导的喝酒标准是自己定的。其他的人的标准是领导定的。他作为市委领导,只要轻轻地沾一下嘴唇,就是很给面子了,别人不可能只喝半杯。

张晓玉当然知道程一路喝酒后的这个毛病,就坐在边上用热水烫了毛巾,放到他的额头上。程一路感到舒服了些。张晓玉说:“跟政研室的人喝这么多?你真是。”程一路笑笑说:“这你就不知道了,只有跟他们喝,我才能喝多。他们都是耍笔杆子的,说一句好话不觉得,说你一句坏话,却最有影响。”

“那你也没必要这么喝。你还怕他们给你什么影响。他们不求你,就不错了。”

程一路将毛巾拿下来,张晓玉又换了一个。张晓玉在女人当中还算是个贤慧的,她在市医院当护士。医院几次要调她到行政岗位上,都被她谢绝了。她的理由是自己还是干自己的专业踏实。张晓玉端起脸盆,去换了盆热水。回过来时,对程一路说:“这两天要是有空,我们到省里去一趟吧。”

程一路知道张晓玉的意思,是要去看看她的叔叔张敏钊。张敏钊是上一届的南州市委书记,省里换届时去省里当了副省长。本来年前程一路就准备去看张敏钊的,只是太忙;而且张晓玉不同意,说都是一家子人,不要像有些人一样,在年前乱跑,搞得不伦不类,还是正月正式去拜年好。程一路觉得也是。这么多年来,他一直与张敏钊保持着亲戚关系。他不想因为张敏钊省长,而让别人对他有什么感觉。在官场上,他是一步一步地走过来的。他靠的是实力和努力。但是,对于张敏钊省长,他也不能不去。于情于理都不合。他抬头问张晓玉:“不行就明天吧?”

张晓玉说:“明天不好,明天是人日,不好,后天吧?”

程一路道:“后天怕不行,后天上班了。要么再推迟点,反正到省城也近,哪天有空就过去,只要在十五之内都行。”

张晓玉也不说什么,程一路就说:“我还真的要找张省长,下半年要换届了。我想动动。”

“这事你跟他说。”张晓玉说着就像想起什么来了,到书房里拿出一个信封,说,“今天晚上来了一个人,我不认识,走时非得留下这个。我也不好推,你看看。”说着递过信封。程一路不看就知道信封里是什么,但是还是打开了。里面是一张贵宾卡,上面的数字是一万元整。张晓玉看着,惊道:“这些人真敢,一出手就这么多。一路,这钱不能要。”

程一路说:“当然不能要。我一贯坚持不收一分钱。条把烟瓶把酒,算是礼节,送钱,就是行贿了。”他再看看信封,里面果真有一张小纸片,写着寥寥的两行字:“恭贺秘书长新年。方良华”原来是桐山县的县委书记,是个很年轻的书记,上上一届市委方老书记的大公子。

“这就麻烦了,”程一路说:“要是别人好办,这个方良华,就不好办。”

张晓玉问:“怎么不好办?退了算了。以前又不是没退过?”

“县委书记送的年礼,你给退了,这怕不好说吧。他会觉得没面子,以后对我的工作也不利。这样,先放着,慢慢想办法。”

“也好,不过我还是不放心。”张晓玉起身坐在程一路的边上,用手揉着他的脖子。程一路翻了个身,正好面对着张晓玉的胸前。他伸手在张晓玉的胸前轻轻地摸了一把。张晓玉没有推,说:“酒多了,还乱动。”程一路望着她笑,说:“我在家动,又不是在外动。”张晓玉有些羞涩地说:“尽胡说,酒多了。”说着将程一路的头抱到了自己的胸前……

下半夜,程一路醒了过来。嘴里干渴,又不想打扰张晓玉,就一个人悄悄地起来,到客厅里喝了一口冷茶。然后坐在沙发上,这时他的大脑已经完全清醒了。不仅仅清醒了,甚至比不喝酒时还要清醒。酒精仿佛给大脑擦洗了一遍,脑子里变得清亮空落了。他回忆起晚上喝酒的情形,想着自己一杯接一杯的喝着白酒,就有些想笑。方良华送来的信封就放在茶几上,他再拆开看了看卡,心想:这方良华也够胆大的,给他这个市委秘书长一送就是一万,那么,送其他人还不知多少?

这卡,程一路知道他是不能退回去的,这会让方良华有想法。方良华有想法,就是桐山县有想法。他更不能像纪律条例上说的上交到纪委,倘若他一个人交了,其余人都不交,那他只能成为众矢之的。枪打出头鸟,你出了头,把送上嘴的食吐了,而别人正在吃,你不挨打就不正常。

收下,当然也不可能。从在部队里当上排长开始,程一路就给自己立了规矩,不接受任何人送的现金和礼卡。他的当了一辈子干部的老父亲,每回见到他说得最多的就是这个。虽然烟酒一类的东西,他也收一些,但钱从来不收。外面很多人都知道程一路这个习惯。这样想,方良华给他送卡,也是对他这个习惯的一种挑战。

既不能收,又不能退,这卡像一块烫人的红薯,程一路把它使劲地扔到了一边。方良华才干了三年的桐山县委书记,虽然出身官宦家庭,但是这个人身上的纨绔习气还不算多。干事也还踏实,任怀航十分欣赏,几次在大会上直接表扬,说:作为一个地方一个县的主要负责人,就要敢于创新,大胆跨越。我看桐山县这几年有起色,就是与我们用对了人有关,就是与主要负责人有关。王士达市长却一直不太看得起方良华,有时在一些私下的场合,王士达宣扬:都是些干部子弟,纨绔习气害人。说桐山搞的都是花架子。王士达这样说有理由,他自己是个典型的农民的儿子,考大学后一步步走到今天。而方良华,王士达的意思很明显:靠的是他的老爷子。这话其实还针对着任怀航,任怀航的父亲原来是省委的副书记。

程一路对于方方面面对方良华的议论,采取的方式是他到政府当秘书长后就一贯使用的方式,“姑妄听之,听而不言”。作为一个秘书长,他每天都能听到各种各样的传闻和花里胡哨的消息,他只能听,不能说;他毕竟是最贴近主要领导的人,也是知道上层秘密最多的人。虽然职务上他只是最后的一名市委常委,但是因为秘书长这个角色的特殊性,他基本上都是跟在主要领导身边,不仅仅参加常委会,也参加书记办公会。言多必失,而且现在能看到的现象,真真假假,谁都判断不准。如其在判断不准的情况下说话,不如不说。静观其变,胜过以动制静。

南州在江南省的地位,除了省会,其实就是排在第一。经济总量只是个一般性指标,现在衡量一个地方在省委心目中的位置,主要是看这个地方主要负责人的使用。南州前三任书记都升到省里去了,其中的两个,一个现在到外省当省长,另一个到北京当了副部长。张敏钊是四年前换届时到省里的,最近听说又要升了,要当副书记。张敏钊对王士达有些不太感冒,外界传闻张走时没有向省委推荐王士达。程一路有一次想问问张敏钊,但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也许就是因为这个原因,王士达对程一路也好像有一些想法。只是程一路处处尽量注意,他就是再有想法,也是无处下手,只能是想法罢了。

程一路仍然口渴,就起身倒了杯水,一口气咕了几大口,身上暖和了。回到床上,他是睡不着的,不如继续坐在沙发上。张晓玉睡觉很沉,而且是个一上床就能睡着的女人。她没有什么心计,当初媒人给他们俩介绍时就说张晓玉是个直心肠子的人,这一点程一路还喜欢。虽然有时候也难免有些孩子气,但比那些一天到晚俗不可耐的女人强,而且,张晓玉有一点最好,就是她一直支持程一路对上门送礼人的处理。她的观点很明朗:只要有过日子的钱就够了,钱多必失,收了小钱就会贪大钱,为钱出事,里外都不值得。她虽然是秘书长的夫人,却坚持在医院里当着护士。以前儿子在家的时候,她的主要工作就是照顾程一路父子;去年,儿子到澳洲留学了,她每天都要给儿子打电话。程一路为此笑话她说:你人在南州,魂在澳洲。

对于身处官场的是是非非,程一路一般是不同张晓玉说的。外界都说程一路很快地从市政府秘书长转到市委常委、秘书长,是与张敏钊有关的,是张敏钊从上施加了压力。对这一点,程一路自己也不太清楚。按理说,他从部队下来时已是正处。后来干市政府副秘书长,论级别还只是副处。当然,部队的级别到地方上使用时不可能同等使用的。在正处级的政府秘书长任上,他只干了两年。也许对于外界来说,是快了些,然而就个人能力,他还是对自己很有信心的。即使现在提拔并不都是按能力的,但有能力毕竟比没有能力过得硬。有能力,坐在位子上,心里才踏实。

程一路从市委到政府再到市委,摸爬滚打了十年,就是眼再钝,也看出了一些道道。官场就是一盘棋,但大部分人都只是棋子,真正在下棋的在动子的只有最上层的那么几个人。这些人又因为下棋的需要,分成了不同的阵营。不能说是小团体,但就像一根瓜藤,最上面的是根,后面牵着的就是一大堆叶子和花。任怀航是一个下棋者,王士达是个下棋者,甚至方浩然也是个下棋者。他们各自攥着手中的棋子,风云际会,看不见硝烟却处处能闻到火药味。

任怀航手中的棋子都是些王士达所说的“纨绔子弟”,包括副书记常振兴,常务副市长徐硕峰,宣传部长汪卫,财政局长黄川,还有下面县的方良华和钱昊。跟王士达近乎的都是些从当地提拔起来的干部,像副书记王浩,组织部长徐成,下面的刘卓照和冯军等。方浩然虽然退到了政协,可是老的根基在,他和迟雨田惺惺相惜,后面也有一班子老干部撑腰,不在明处,却实力不一般。这些人拐杖一动,见风是雨,连任怀航也得敬他三分。

程一路从来不把自己划到哪个阵营里,但是,从外界看,他却一直属于某一个阵营。在政府当秘书长时,他好像是王士达的人,连张敏钊也有些意外;到市委后,他又成了任怀航的人,鞍前马后,形影相随。不把自己固定成某个人的棋子,这是程一路自以为高明的地方。把自己做得像某个人的棋子,这是程一路自以为有心计的地方。他是秘书长,他不能过于旗帜鲜明,他更多的时候是要去协调,去和稀泥,是要在南州这盘大棋上,不失时机地平衡利弊。当年程一路在部队时,是全师最年轻的团长。他太旗帜鲜明了,跟定了师长。可是谁都没想到,师长出了事,他也就只好解甲归田了。这给他教训很深,也很疼。有时候,人必须具备几付面孔,这是为了工作,而不仅仅是为了心灵。

窗子外有些白亮了。

程一路却感到头有些昏沉。他回到床上,张晓玉依然睡得香甜。他轻轻吻了一下她的额头,慢慢地睡下了。

刘卓照是快到中午时来的,张晓玉喊醒了程一路。程一路问:“什么时候了?”张晓玉说:“快十点半了。”程一路赶紧拿过手机,看看上面有四个未接电话,其中两个是刘卓照的,还有一个是陌生号码,另一个是市委办的。他就回了刘卓照电话。刘卓照说:“我知道秘书长在家,正在楼底下呢。就上来。”

程一路草草地收拾了头脸,刘卓照就进来了。张晓玉给泡了茶,就进房间了。刘卓照说:“年前就想过来给秘书长拜年,可您忙,一直到现在,您看……”程一路说:“我们还客气?刘书记一直很支持我的工作,我得感谢你啊。”刘卓照笑笑,说:“秘书长批评我了。这不?听说林秘书长他们前几天过来了?”

“是啊,初四,每年一次嘛。过年在市里还在县里啊?你们好,两头跑,自在。”

“自在什么啊?秘书长不是不知道,底下苦。说到这,我还真要向秘书长汇报个事。”刘卓照拿眼看了程一路一下,说:“马上要换届了,还请秘书长多关照。老战友在县里可是也呆了十几年了,再不动老了。想动也动不了。”

“啊,是啊,十几年了。我都回来十年了。你是书记,我说不上话。这事只有怀航同志和士达同志知道。”

“我当然清楚。秘书长在任书记身边,替我多说说,比什么都好。”刘卓照望着程一路。程一路却撇开了话题,问:“嫂子呢?”他们俩部队时是一个营,那时刘卓照已经结婚了。所以程一路现在还跟着当时,叫刘卓照的夫人嫂子。

刘卓照说:“在市里,陪她父母。”又问:“中午没安排吧?我们出去。叫上夫人。”

程一路说:“你看,你看我这头,到现在还是昏的。昨晚喝多了,现在就想喝点稀饭。喝酒害人啦。中午就算了吧,不行就在我这,叫晓玉简单地做点。”

刘卓照说:“这多麻烦。”接着又说,“也好,好多年没吃过晓玉做的菜了。”

程一路就喊张晓玉,让她准备中饭。张晓玉答应了,却出了门。刘卓照递过一支烟,问:“今年换届,听说你要到政府?这也好,反正你都很熟悉。”

程一路故作惊诧地望着刘卓照,说:“没有的事,我自己也没有这个想法。政府人都是齐的。”

刘卓照说:“马上徐硕峰市长要走了。听说到西江市任副书记。他的位子,你最合适。”

“不太清楚,哈哈,你比我们还清楚!”程一路说着起身给刘卓照续茶。刘卓照又问孩子在澳洲的情况。两个人聊着,就不再提官场上的事。又说到部队,两个人话题多了,也轻松了,刘卓照说前几天他跟几个老战友通电话,他们说老首长身体还不错,只是脾气还是那么倔。

程一路叹口气。刘卓照说的老首长,是程一路当团政委时的军长,是个抗日牌的,心情耿直,见不得沙子,喜欢下连队,不知怎么就看上了程一路。后来在临离休时提程一路做了团长。师长是他的老部下,因此对程一路也偏爱。想到老首长,程一路的心里有些酸涩,不再说话,只是沉默。刘卓照当然看出来了,就打了话题。

张晓玉回来了,她从外面要了些菜,就放到桌上,自己又下厨做了几个。程一路就请刘卓照入席,开了一瓶五粮液,说:“我不能喝了,让晓玉陪你喝一点。”张晓玉说:“我哪能喝?刘书记自已喝点,也不能多。像一路,昨晚上醉得不成人样。”刘卓照说:“也好,我自己喝三杯。”

吃完饭,刘卓照说还有事,就先告辞。临出门时,程一路说:“老刘,你这是干什么呢?我们战友,老熟人了,不好!”

刘卓照笑着说:“我又不是拿什么来贿赂秘书长,只是这大过年的,我总不能空手来吧?晓玉,你说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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