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不知不觉,竟回到住过的那间茅屋。眼前一片澄明,山清水秀,层峦叠嶂,天朗气清,她眼中温热,忽而觉得身心俱疲。她沉静下来,扶着树干难以直立,默默淌泪,停住脚步踌躇不前。

他说的对,这儿的风光无限好。不是黑夜,只是她鬼迷心窍,蒙了眼,看不见。

他从身后而来,立于身旁,望着苍穹之际并不言语。这样的沉默曾经是那样容易唾手可得,如今却相距甚远,时光中的宁静,给她一个难得沉淀的机会,阳光依旧刺目,溪水静静淌着,水面折出熠熠生辉。只是太久不曾得到,仿佛不再真实。

枝桠稀疏投下光影在她的脸庞,泪一滑下,片刻便干了。

甚至来不及感受温热,来不及擦拭。

一转眼,便似千年。

第 39 章

一转眼,便似千年。

她回过头静静注视着他。这个细碎时光中一直陪在身边坚定不移的人,她的所有对错,所有因由,都似因他而起。他缓缓开口:“一直以来,我心中都有话告诉你。”

她心悸一片,避到另一棵树下:“我不听。”

他难得笑,道:“我知道。我一直是这样想,说了又如何,你又不敢听。”他一直是这样想,诸多情愫,纵使言破又如何,她敢听吗?

她不敢。只是怯怯摇头。

他笑一笑:“走吧。”于是他的话语只能止于心,无法言说。二人静静行走在这苍茫天地间,一片徒惹尘埃的草木丛深,愈加苍翠耀目的树叶油亮得近乎折出光芒,他再未说话,只是陪着她,像只可笑的苍蝇,陪她寻找若笙的足迹。

但他知道,他心中对这样索然无味,这样于己无关的事,有多不情愿。

又有多情愿。

终于停驻在一阵刀剑叱咤声外,凤凰站定脚步,一下听出来:“是幽梦。”二话不说,连忙身子一跃,冲入阵仗。

独孤嫣与独孤暄姐妹二人正双剑相交,她四下一望,只见陆灵芝与若笙二人浑身鲜血,瘫倒在地。若笙双目紧闭,死生难测,凤凰正欲冲去,卓千师却突然自一旁袭来,剑尖一挑,将她挑开数步。

乌鸦抽剑护在她身前,见卓千师眼光混浊,竟是已受蛊操控,受制于人。万事皆荒唐,想当初卓千师如此骁勇,如今竟沦落为任人操纵的木偶,当真可笑。两人交剑,这才发觉,卓千师因蛊虫作祟,虽无意识,功力却只赠不减。乌鸦与其对战,亦甚感艰难。

但这般僵持终究不成办法,要想快刀斩乱麻,寻常剑招必然不行,趁卓千师持剑跃近身前,电光火石间,乌鸦肩中一剑,手腕撒剑一转,已扣上卓千师命脉。运足浑身功力,一触即发,一下便已震碎卓千师五脏六腑。只见一只白色蠕虫自他口中缓缓爬出,他眼神逐渐清明,不知是喜是哀。再无法与乌鸦抗衡,他转过脸,远远注视着在一旁与独孤暄相持不下的独孤嫣,虽难瞑目,呼吸一滞,到底还是魂归西去。

乌鸦收了剑,近身到凤凰跟前,只见她面容苍白,双目失色,只怔怔抱着若笙,眼中不知所向何方。他伸手一探,惊觉若笙已是浑身冰冷,毫无生气可言。再探一探陆灵芝,气息微弱,但好歹残活。回过头来,见凤凰一动不动,犹如僵死,即一眼望去,也心惊不已,他微微一怔,拉扯凤凰衣袖:“她——已经走了。”

她缓缓回首望他,似是接受,眼中却升腾起一股莫名的情绪,如临去之时的卓千师无异,亦喜亦悲,错综复杂,忽地一下扔开若笙的尸体,夺剑直刺独孤嫣。

独孤嫣届时正一心一意与独孤暄对战,并未留意其他,失神间腹中猛然一痛,只见一长剑自身后刺来,洞穿而出。她痛嘶一声,抽身离剑,回身就是一剑。凤凰无心闪避,任由她这一剑直刺命门,站定不动。

如此千钧一发,乌鸦当即施展轻功,一把将她拦腰抱开。只见她眼中癫狂又现,一挣扎又要上前,被他一下制住。他定定道:“我去。”一下夺回长剑,步入剑影之中。这时方意识到独孤暄手中所持竟是一把如墨般漆黑的长剑,剑光煞气极重,细望而去,竟与凤凰剑颇有几分相似。

惟凤凰认出那确是凤凰剑,当下就要去夺。独孤暄只觉她碍事,遂一脚将她踢开,力道之猛,与之前重伤之相全然不符,宛若新生。想必是那剑的威力,既然如此,凤凰更是要夺,她恨意蒙蔽,一心一意想亲手杀了独孤嫣,只要一望见若笙尸首,她便心如刀割,痛苦中难辩是非黑白。只是痛着。那是她多年来相依为命,视若至亲的姐姐,她竟这样死了,这样容易就死了。

乌鸦这时正一味与独孤嫣交战,见她二人竟自顾自打起来,顿时怒不可遏:“你还添什么乱?”

凤凰一怔,方收了剑招,四下张望,随即从若笙手中取来一剑,三人同时向独孤嫣出招。

独孤嫣纵使服蛊,但终究双拳难敌四手,眼看要落下风,眼珠一转,当即只迎凤凰一人之剑,乌鸦与独孤暄招数袭来,她亦只一味避让,并不相迎。她心中知晓,三人当中武功最弱堪属凤凰,必须逐个击破,方能有胜算。但若让她单与乌鸦匹敌,只怕机会不大,而一旁又有两人觊觎,更难取胜,于是心中主意落定,能解决一个是一个。

她手中剑网编织,令其他人无缝可入,招招向凤凰命脉逼去。凤凰此时早已杀红双眼,不顾一切,只拼命与之抗争。然数招下来,凤凰单凭一人之力根本难以招架,渐落下风。独孤嫣斜剌里一剑直刺她心脏,快,准,狠,她避之不及,更无心闪避,连连退步,方使这剑尖入骨不是太深。凤凰一个趔趄,扶树倒下,一抬眼,剑又逼至跟前,思及若笙,连忙咬牙迎去。

独孤嫣剑中煞气冲击,凤凰受到创伤,猝然喷出一口血,再难支撑,眼前一片模糊,恨不能手刃仇敌,怔怔倒地。

见凤凰已死,接下来便是独孤暄,独孤嫣手中剑方向一转,已径直朝她而去,乌鸦拼命相护,却不料独孤嫣根本不正面相迎,只一面闪避一面攻向独孤暄,口中仍是狂妄不减,脆声道:“你们这群一丘之貉,今天就是一起上,也要不了我的命!”

独孤暄要单迎她剑已是吃力,虽手中有凤凰剑相助,但之前数百招性命相搏,已是体力难支,如今更甚,一下手中未曾留心,剑即被击得脱手而去。她咬咬牙,赤手空拳与之交战,然而一回合都难以支撑,遍体鳞伤,倏然,腹中又吃她一剑,登时无力,再难反抗,倒地难起。

乌鸦见状,心知独孤嫣此时要一心一意与他独战,方才在旁观望她们交战多时,眼望凤凰中剑倒地,然无力相助,已是骇然不已,独孤嫣武功更甚从前,连他心中都无完全把握,只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一味与之交剑。

岂料那独孤嫣甚是狡诈,佯装败阵要逃,他身形一跃意欲乘胜追击,她却左手一扬,一团迷烟升起,香气扑鼻。他此时后退已晚,四肢顿时酸软,眼看独孤嫣从中伸来一剑,连忙架剑格开,手臂霎时划开一道硕长的口子。

他勉强架着身躯与她交剑,剑招处尽显力不从心,数回合下来,竟已渐落下风。他心中好笑,想不到他一世英明,竟被这小丫头片子一枚毒烟要了性命,愈发觉得心有不甘。

若是独孤嫣早出那枚毒烟,只怕不用耽搁太久,便可尽取他们性命,但她心知他们对她诸多防备,且毒烟难制,她身边亦只剩一枚,万一不成,要再施诡计便难,方留待最后才使这招。眼看乌鸦已经体力不支,当即不留余地步步紧逼,意在直取他性命。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未曾料到,独孤暄此时忽然幽幽醒转,她伤口痛若撕裂,耳边剑击不止,微微挣扎着侧过头,亦不敢有太大动静,一望之下,大吃一惊,乌鸦竟被逼到节节败退的地步,她骇然中思绪急转,一眼望到手边凤凰剑。

耳边传来血肉撕裂之声,乌鸦左肩已中一剑,独孤嫣本是要直刺心脏,却不料被他闪开,这一剑深入骨中,剧痛令人清醒,这便是乌鸦要的,他借机左手一扬,已运起掌风,使足浑身内力,拍向独孤嫣腹处。

独孤嫣被掌力所击,退开数步,忽闻半空赫然一声:“接剑!”

一抹漆黑飞向乌鸦掌中,她大惊之下连忙去夺,直怪自己失策,未能早将此剑夺来,若是乌鸦夺得此剑,只怕自己就是有数百条性命也不够用。却因她此时一心一意夺剑,并未注意独孤暄已悄然飞身而近,一拳打向她背脊。她冷汗直冒,脊骨已然碎裂,鲜血喷了乌鸦满脸,还不死心,意欲夺剑。

乌鸦蓄势待发,剑一入手,内力齐涌,转瞬便已洞穿独孤嫣胸膛。

独孤嫣浑身一软,剑脱手而出。她怔怔低下头,注视那柄没入身体的长剑,漆黑如墨,鲜血淋漓,她握住剑柄,瞪大了眼,她想,这东西是她的,是她的,这下,谁都夺不走了。任由血淋淋的自己,无声无息,倒地身亡。

人最怕的,就是直视血淋淋的真实的自己。在这一点上,根本就无根源可循。于是她临死之际,也未敢多看自己一眼。

独孤暄顿时萎然,浑身无力,悲从中来,抱着独孤嫣僵硬的躯体开始啜泣,泪珠滑落,喃喃唤道:“姐,姐姐,嫣儿姐姐……”她可知道,她又何尝想杀她?若非她要将自己置之死地,她又何以会要她性命?她是她姐姐,唯一的血肉至亲,她的亲生姐姐!痛苦中她将脸埋进独孤嫣的颈子,感受到她的身躯逐渐僵硬,冰冷,失温。

灵魂与生命,都这样静静流逝。即使她活着的时候,是那样意气风发,那样如痴如狂。

独孤暄抬起满面泪痕的脸,望向静静蹲在凤凰身旁的乌鸦,他背影萧肃,凄清冰凉。她勉强支起身子走近若笙,从若笙怀中摸索出一只通透玉瓶来。还是那只玉瓶。明明当初就可夺到,却偏偏要赌上性命,才肯笃信。若笙用命换来的相信,静静的,独孤暄将它安置在她身前最容易一目触及的地方。她的伤口。像是滋生出一朵清雅的莲花,晶莹通透,一尘不染。

陆灵芝微微睁着眼,无力地望着独孤暄。她艰涩一笑,举步扶起她,悄无声息地离开。

乌鸦并不是未曾察觉,只是无力再拦。心爱的人死在跟前,他又如何再有力气,顾及其他?连悲苦,都力有不及。

她一步一挪地背着陆灵芝,步行在山林中不断延展的苍翠间,横亘绵延的山头,翻越一座又一座,镶嵌在茫茫天宇,一望无际,遥不可知。

尾声

这一别,即是十多年。

再见到凤凰,这时仿佛都已老了。

独孤暄自己都未曾预料。

此时的凤凰,身姿颀长消瘦,混若无骨,一身粗布麻衣,洗得发白的红头巾,在溪边洗涤衣物。她褪去了曾经给她尊严与浮华的锦瑟绸缎,心中终于明白,尊严与浮华,本就非必须要成正比的东西。她变了那样多,连带着思想,都沉稳下来。独孤暄却远远望着她的背影,一眼就认出来。

她正收拾了衣物起身,潮湿微微翻软的木盆抱在怀中,回过头,就是独孤暄盈盈孑立的身姿。

她的绿绸子在微风中漾着衣角,身后一抹霞光,天际如同一分为二,将视线连带着模糊不清起来。

不该装作不见,不识。

凤凰笑一笑,湿漉漉地手捋一捋发丝,想端正仪容,又觉稍嫌做作,太过多余,于是搁下手,含笑道:“是你。”

坐在溪边,对面即是农家村庄,垂柳纷纷,迎春花灿烂金黄片片连绵,黄昏淡淡微醺的阳光中,独孤暄脱了鞋袜,溪水缓缓侵袭过小腿,冰凉的触觉,不由心旷神怡。溪中是黄昏的倒影,如火焚烧,她衣袖浸在溪水中,随水浮动。凤凰想一想,好心替她拾起来,一下握住她空落落的右手袖管,顿时明白过来,心中一阵不忍。

独孤暄却只淡淡一笑:“那么多年,我早已经习惯了。”那年她下山后去看大夫,却已经太迟了。她却还想活下来,即使只剩一人,仍愿苟且偷生,于是干脆丢弃那累赘般的右手,就此将它深埋地下,眼不见,心为净。

没有人知道,她亲手削去的时候,有多痛。

“没想到,这些年江湖上盛传的独臂女侠,竟是你?”

独孤暄脸上微微一红:“你怎么也听说过?”

“这里虽然偏僻,但也有些来来往往的商客,不过是道听途说罢了。不过真未曾想到,会是你。”说起来,便不由自责,“若不是当年……”

“当年?当年的事,都不提才好。”

凤凰艰涩一笑:“也许,这样对你,对我,都好。”

独孤暄点点头,静了良久,问道:“这么多年,你一个人?”

她怔了一下。一个人?是吗?掩去酸涩,她望向溪流尽头的村落,眉眼淡淡,笑道:“我的家在那里。丈夫,女儿,都在那里。”这便是她如今所拥有的一切了。别问她为何不曾留下。她早一无所知。犹豫一下,她问道:“你姐姐呢?”

独孤暄斜着脑袋,自顾打趣:“你问哪一个?我有许多姐姐。”

凤凰低低笑着,不说话。

“她死了,我都还没来得及把她背下山。她临终话都没留一句,就死了。”她说出来,像是一个不痛不痒无关紧要的人,但凤凰看得一清二楚,她像是一面镜子,二人如出一辙,在掩饰心中凄苦。

凤凰于是说起来,自己都未曾预料的,能够活下来。醒来时,有如隔世。乌鸦已是满头白发。她从未想过他会用毕生功力去挽救她的性命。不值一提,她像是无颜再见他,于是再次离开。离开前去过若笙的坟头,种下形形□的花,想,春风时节,要绚烂满盈。

只是若笙看了那么多年花,不知会不会腻?

临走时,她见过所有还挂怀着的人。那个曾经替她上药,怯生生的女孩,才知道,原来她叫惜生。惜生,惜生。还有那个笑里藏刀,媚态横生的紫衣姑娘,祝福,她不改当年,谈笑风生。与如愿厢主拜别,毕竟师承门下。亦见过长垣,他武功尽失,却依旧风姿绰约,提笔挥毫。

独独,不敢见乌鸦。

说起来,真叫人觉得长久。她离开那个地方,一别十年。

而乌鸦,也再未去寻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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