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日

《江南作品全集》·[九州短篇小说]

  【追日】

  “我叫八音卡鲁图,我是一个夸父。”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那个年轻的夸父就是这样介绍自己的。

  其实谁都看得出来他是一个夸父,他那足有东陆人两个半的身高和城墙那么宽阔的胸膛让人感觉是面对手持石锤的巨神,他只要一发怒,就可以把一支商队全部砸成齑粉。

  不过那个时候,他其实是在一片废墟上挥舞他巨大的石锤,把整根原木磨制而成的桩子打进泥土里,随着重锤的每一记,屑末纷飞。他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从脖子上的皮绳上撕下一块肉干递给景灏。

  景灏颤抖着伸出手去从他小桌面一般大的手心里接过那片肉干,觉得自己简直是初生的婴儿般。他年轻却已经被凛冽寒风刮得满是皱纹的脸上露出了一片阳光般的笑,仿佛照亮了那片惨白的雪原。

  那一年景灏十七岁,还是个年轻人,非常的穷困。景灏第一次行走商路,因为再没有人赚钱就活不下去了。母亲卖掉了唯一的首饰——景灏曾祖母传给她的臂钏——换了一些钱让他买些东西去贩卖。

  他像个小厮似的,嗯,应该说就是个小厮,在宛州贫苦行商们聚集的酒肆里钻来钻去,讨好着来往的行商,希望找到几个赚钱的窍门。可是商道上的事也并不简单,能够赚钱的事情,大家都疯抢着去,哪里轮到景灏这样的小子。而有些事情,又不是他手里那点小小的资金可以负担的。

  景灏终于找到了一个机会。

  一支商队从殇州回来了,经过门口的时候,所有行商都钻出去看。他们看见浩浩荡荡的驮队沿着道路远远地一直蔓延到天边,驮着货物的竟不是骡子或者马,而是身形巨大的耗牛。它们缓缓行来,腹下黑白相间的长毛拂着地面,背上粗麻的袋子里装着沉重的货物。这是景灏第一次看见如此巨大的耗牛,它们的肩高足有一人半,巨大的长角如同利剑向着四面八方伸展,似乎稍不小心便会割伤它们自己。

  “六角耗牛!六角耗牛!”有人在压低了声音,兴奋地大喊。

  景灏不知道什么是六角耗牛,但是他知道那个场面对于行商而言简直是神圣的,这支商队像是远古画卷里走出来的,带着北方浩荡的寒风,真是威风又苍凉。而耗牛背上设置的坐鞍上骑坐着的商人们无一不面带骄傲的笑容,虽然他们的脸都被寒风吹裂了。

  耗牛队停在酒肆前,领头的行商跳了下来。酒肆这拨人里有人认识他,挥着手喊他的名字:“博瀚!博瀚!”

  那个叫做博瀚的行商却只是笑笑回应,并不迎上去。他首先走到一头耗牛的脚下,用匕首挑开了包袱的绳子,一大堆灿烂的银色滚落下来,在耗牛脚下堆成了一人高的尖堆。那是银饼。满场的欢呼那就不要提了。可是博瀚依然带着笑,又挑开了第二个包裹,这次滚落下来的是层层叠叠的华美毛皮,景灏一生都不曾见过那么多的精美的皮毛堆在面前,就像皇帝的宝库似的,任何一张都配给天启的那些官员们做成皮氅,华贵得可以穿到皇帝面前炫耀。最后博瀚走到自己的托牛下,这时候每个人的声音都被压在喉咙里,谁也不知道博瀚还能亮出什么让他们惊讶得咬掉舌头的东西。

  这一次博瀚停了很久,环视周围,而后他挑断了包袱绳子成堆的金光滚落,灿烂得可以照花人的眼睛。大家猜得没错,是黄金,那是夸父的黄金,博瀚带着成堆的黄金从殇州回来了。

  这一次酒肆门前沉默了片刻,而后巨大的欢呼声冲天而起,像是烧红的铁镬被扔进水里,发出那种雷鸣般的巨响。那天是整个酒肆的节日,大家手持酒杯来回地劝酒,博瀚包了一切的花销。有大缸的陈年美酒任意地喝,火上架着全牛全羊,城里最娇媚的女孩子被请来给行商们倒酒,她们披着轻纱,浑身带着花露的香味。

  可是景灏没有注意那些,他凑近博瀚的身边听他带着醉意讲着殇州的故事。他描述的荡州是最苦寒和荒凉的地方,那里只有粗悍魁梧的夸父可以生存,他们的血管里血像是沸腾的,所以不畏寒冷。他们使用很少的工具,穿着厚重的皮毛,住在岩穴里。运气好的时候他们可以找到天然的岩穴,不好的时候他们用成堆的木材烧裂寒冷的大石,用来搭建简陋的石屋。他们没有能力打造什么,手工艺品只好靠外面的输人,为了这些稀罕的玩意儿,他们必须用昂贵的东西来交换。一件小小的器物,在夸父们手中也许就可以交易来沉重的金挺。那些夸父的黄金粗糙也不纯净,却是十足的天然金块锻打而成,里面还可以看见夹杂其中的沙砾和细碎石子。

  景灏被震撼了,那天夜里他左思右想,一夜不睡。天明的时候爬起来,收拾他的包袱。

  景灏决定去殇州,即使听说那里有战乱和暴风雪。他要去,而且要活着回来,母亲还在故乡等着他。

  景灏小小的豪气被北陆的风雪无情地埋葬了。那支小小的商队踏上殇州土地的第三天,就遭遇了罕见的攀风雪,它到来的时候,手掌那么大的雪片封锁了整个世界,对面看不见人,天空中的风吼像是龙在咆哮。

  每个人都以为自己要死了,直到听见风声外传来沉重的巨响。每个人都不顾一切地往那个声音的方向跑去,他们爬上一座山的半腰,在那里,他们看见了旅途中第一个夸父,他就是八音卡鲁图。不用说,那巨响是八音卡鲁图在砸击他的木桩,你无法想象那种情形——片巨大的废墟上,一个赤裸着上身的夸父,他青灰色的皮肤上蒸汽升腾融化了雪花,他每一次举起数百斤的石锤,巨大的肌肉都会拧紧,强硬得像是岩石。

  大家一起向着他奔跑和呼喊。

  这个巨人没有袭击行商们,他远远地看了一眼,招手让他们接近。行商们兴奋地互相拥抱,在他们最危险的时候,他们找到了夸父,而有夸父,便有夸父的部落这样他们得救了,而且可以做成回报惊人的生意。

  景灏在那群人中最小,身体又不好,还病着,只能缩在人群后。

  那个夸父注意到了他,他扯下了自己身上厚重的皮毛递给景灏:“站在我的身边,我会为你挡住风。披上我的皮毛,风雪就要停了。”

  景灏一生中没有再感到过那样的温暖,那样一个孩子,缩在夸父巨大的皮毛里,像是缩在温暖的帐篷中,咬着他给的带着微微咸味的羊肉干。

  景灏想着他应该回礼表示谢意,于是从包袱里找出一张精致的小弩来,颤颤巍巍地递过去。

  那个夸父的眼睛亮了一下,他接过小弩,并没有推辞。

  景灏和他对视着笑了笑。

  那是景灏平生第一次,走进夸父的生活。在那里,他和那个自称熊炎氏的夸父部落一起生活了三个月。

  这是一个贫苦的夸父部落。说他们贫苦,他们的石洞中却储藏着令人眼热的粗金,并没有什么人看守。而他们的生活的确很不容易。他们的洞穴位于整个雪原中唯一一个凸起的山峰上,山上并没有水源,也缺乏可捕猎的对象。所以年轻的夸父们每天都会下山去捕猎,然后把猎得的黄羊和岩羚整个地劈成两半,用粗大的皮绳拴在背上扛上山来幸亏他们拥有那样强健的体魄,换做了人类,每天扛着数千斤的肉登上这座山峰,简直不可想象。

  而据八音卡鲁图说,冬天还好些,因为山上有积雪,夏天的时候他们还需要扛着巨大的牛皮水袋,从山下的溪水里取回整个部落需要的饮水。

  部落其实只有百多个人,也没有什么财产,要搬迁并不是很难。可是景灏问起八音卡鲁图他们为什么非要住在这个光秃秃的石头山峰上,八音卡鲁图只是摇了摇头。

  山峰的中间有一块台地,就是商队第一次遇见八音卡鲁图的时候他施工的废墟。那里总是寒风凛冽,每天早晨八音卡鲁图带着他的石锤,扛着前夜磨制好的木桩出去,深夜才回来。景灏猜测他是在搭建什么,不过八音卡鲁图不说,他也不便问。其他夸父却不像他。他们除了打猎就是喝酒,然后就是沉默,每天早晨比八音卡鲁图起得更早的是某一个年轻的夸父,他就像石头一样坐在山峰的最高处,在凛冽的寒风里,一声不响地望着东边。这像是一个工作由部落里每个年轻夸父们轮流担任,除了有暴风雪的天气,那时他们什么也不可能看见。眺望的夸父一坐就是一整天,除了很冷的时候他会跳起来在周围长啸着跑上几圈,喝上几口夸父酿造的浸泡了药材的烈酒外,他是一动不动的。而一旦喝了烈酒,他就会浑身大汗直涌,这时候他会抛掉身上的皮毛,他的皮肤也泛出血红来。

  夸父们经常奔跑,有时候说不上什么原因。景灏记得最深刻的是部落里面一个年老的萨满,他也是部落里面酿酒的人。在一些雪晴的夜里,年轻的夸父们围成圈子,聚在火堆边大口的饮着烈酒,萨满挥舞着红松木的长杖,嘴里低颂着古老的歌词,围绕着年轻夸父们的圈子行走。他的步伐里有种缓慢而有力的节奏,看过一次的人绝不会忘记,像是某种类似降神的仪式,有种庞大而令人畏惧的力量在圈子里积累——当力量无法被容纳的时候,神就会降临,景燕的理解是这样的。

  渐渐地年轻夸父们变得醉醺醺的,沉沉欲睡,这时候萨满会忽然停在其中一个夸父的背后,用长杖狠狠地敲打在那个夸父的肩膀上。他总是用尽全力,如果他手中是一把战刀,只怕要把那个夸父的胳膊给砍下来。那名年轻的夸父却不愤怒,他会忽然地站起来,眸子熠熠生辉,像是被火点燃。他像是受了神启,或者神直接附在了他的身上。他仰望星空用尽全力咆哮,用拳头捶击自己的胸膛,声音展得雪从树枝上簌簌的下落。而后他抛下所有人,迈开长向着山下奔跑,每一次他们无一例外地奔向东方,一边大口地呼吸寒冷的空气,一边咆哮,一边仰望天空,仿佛天空中有什么指引着他的方向。剩下的夸父这时候也略略地酒醒,往往无比羡慕地看着那个同伴的背影渐渐远去,只留下咆哮的声音在空气中穿行。

  第二天早晨,会有三五个夸父带着晒干的鹿肉去东边找寻昨夜狂奔的夸父,往往需要三五天他们才能回来,那个狂奔的夸父被放在绳索和红松木结成的简单担架上抬回来,他跑得已经虚脱了,可是脸上凝固着满足的笑容。有的时候,狂奔的人会恢复过来有的时候,他们永远不会再醒来。但是无论如何,夸父们都羡慕着得到机会的同伴,似乎为了这样一次拼尽一切的奔跑,即使死也是值得的。

  景灏问一个夸父为什么他们要奔跑,他看着东边的天空,简单地说:“因为那里有太阳。”八音卡鲁图在夸父里面似乎是个例外,他几乎从不参加这样的饮酒,更不曾这样豪迈地奔跑。他显得不够勇武,可是却多了太多了好奇心。他与其他夸父不同,对这支小小的商队充满了兴趣。吃东西的时候,别的夸父会远远地避开他们,而八音卡鲁图会特地挑选一个距离商队很近的地方坐下,偷眼关注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送给八音卡鲁图的那张弩,成了景灏和他友谊的开始。

  那并不是一张大弩,对比夸父的手掌就更小了,大概只比八音卡鲁图的手掌略长一些。他握着弩,像是孩子拿着心爱的玩具。景灏尝试着帮八音卡鲁图把握手和扳机改得大了一些,这样他好歹能够比较便利地使用它。不过无论怎么样,看着他兴高采烈的举着巴掌大的弩奔跑在雪地上寻找目标的时候,他还是觉得那样的八音卡鲁图蠢得可笑。

  八音卡鲁图对于弩的兴趣远远超过了景灏的预计,命中飞鸟对于他而言简直是登天一样的艰难,他需要一只靶子。于是他在自己的六角耗牛身上挂起了画着同心圆的毡子练习。起初他的技术非常糟糕,十支弩箭倒有七八支射在六角耗牛的身上。不过这种巨大的冰原动物根本不畏弩箭,偶尔射进皮肤里,大概也不过像是一般的牛马被蚊子蛰了一口,上去把弩箭拔出来,一丝血也看不见,六角耗牛抖抖浑身金铁般的毛,继续吃草。

  八音卡鲁图的进步也远远超过了景灏的预计,很快他可以全部命中靶心了,然后他尝试着距离六角耗牛越来越远的射击,他用强劲的虎筋替换了拉力不足的羊筋弦,弩的威力便增加了。这样弩箭射在六角耗牛身上,那个几乎是刀枪不人的大家伙也觉得有点不舒服,于是射中它一箭,它就挪动几步甩甩尾巴。八音卡鲁图很满意于这样的结果,这样他就有了一个移动的靶子。

  景灏教他弩箭在长程射击的时候会因为大地的吸引走向下的弧线,八音卡鲁图很快明白了这点,每次射击的时候会稍微抬高他的弩弓,这样他的射术又有了突飞猛进的进步。

  终于有一天景灏在帐篷里听见八音卡鲁图兴奋的呼喊声,他急急忙忙地钻出去,看见那个魁梧的夸父抓着一只被射伤的翅膀的雪雁大跨步地奔跑在雪地里。那是八音卡鲁图射下的第一只飞鸟,也是唯一的一只。

  对于夸父而言,射中飞鸟是不可思议的。他们可以操纵两人高的大弓,射出的弩箭可以匹敌人类制造的床弩,可是却不可能有着那样的精确。弓的精确本来就难以和弩相比,更不必说夸父那种粗制的大弓了。

  景灏看着他那么高兴,却又觉得悲哀。如果所有种族都是神创造的,那么神给了夸父最强大的力量,却冥冥中也限制了他们只有靠着这份力里的生活,他们用这份力抛出足以把整匹战马砸成肉泥的巨石,也用这份力拉开仿佛支撑天和地的大弓,更用这份力量迈开巨大的步子去追赶人类的战马和长车,可是他们永远无法理解技术的力,不知道河络的千锋弩可以一次射出一百支铁质弩箭,连续发射十次,也不知道这片大地上还曾有过“云燃之锋”那种足以毁灭一座城市的可怕武器。

  纵然有着最强悍的肉体,夸父却只能生活在最贫府和荒芜的北方,用他们的身体,一次一次地抵抗席卷而来的攀风雪。有人说一个夸父如果养尊处优,他能活几百岁甚至更长,可是景灏看到的是那些五十多岁的夸父往往已经再也不能踏上战场了,他们只能靠着烈酒去麻痹多年征战留下的旧伤痛,死期已经不远。

  看着他们围绕烈火的高歌咆哮,景灏心里不由得难受起来。

  八音卡鲁图很快遇到了麻烦,仅仅靠着一根虎筋,弩箭的射程不会无限地延伸。很快八音卡鲁图再也射不中远处的耗牛了,弩箭的飞行曲线变得飘忽不可捉摸。他变得苦恼起来,抓着结片的长发思索。其实谁都知道一般的弩箭最多飞出几百尺,弩箭上的力道就很弱了,这时候即便细微的风也能让它改变方向。景灏向八音卡鲁图解释了这件事,他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把他的小弩收藏了起来。夸父们没有什么私有的东西,无非是武器和粗制的铠甲,所以石洞里也没有存放物品的柜子。八音卡鲁图某一天带着景灏在石洞里散步,走着走着他忽然小跑了起来,而后猛地跃起,他本来已经魁伟的身躯在火光的照耀下更是铺天盖地似的庞大,像是一尊巨神要挥舞战斧劈斩那样。景灏当时惊得几乎要喊出声来,却看见八音卡鲁图像是一只巨猿那样攀住了岩壁,小心翼翼地把他的小弩放进岩壁上一个隐蔽的空穴里。然后他跳了下来拍了拍手,笑了起来:“这样就没有人能够找到它。”

  “那里,还有别的东西,”他指了指石壁上,又指了指洞穴外劳作的夸父们,“他们发现了会烧掉。”

  景灏没有机会看见八音卡鲁图的收藏。后来回想起来,那是在森冷的洞穴中,八音卡鲁图所独有的另一个世界。

  为了让他保持对商队的兴趣,景灏又送了一面海镜给他。

  那是一件来自河络的手工制器,像是一只铜盆,星相师手里往往都有一个,如果他还不是太穷的话。铜盆没有底的,里面镶嵌了磨制好的水晶和墨玉晶镜,在两层水晶之间,贴了一层极薄的墨玉。当墨玉磨到极薄的时候,它几乎是透明的,只是会挡去大半的太阳光辉。这样当星相师举起海镜观看天空,太阳光就不能干扰他们,漫天的星辰反而清晰起来,像是贴在海镜上的光点。河络给海镜上刻画了弯曲的经纬,这样结合算式就很容易定位星辰在天空中的位置。

  八音卡鲁图并不会星相师复杂的计算,也不需要定位星辰的位置,但是他拿到的礼物时蹦了起来,难以描述地兴奋。原因很简单,因为这东西让他在白天可以看见那么多的星星,这是他以前不敢想象的。

  有一段日子天气不错,虽然寒冷,却是明朗的晴空。八音卡鲁图每天都坐在石洞外面,手持海镜对着天空眺望,嘴里嘟嘟哝哝背着景灏教给他的星辰名字。这时候其他夸父从他的身边走过,都摇摇头。

  景灏和八音卡鲁图的关系越来越好,这让整个商队都很开心。领头的行商说,如果需要什么东西讨好那个贪玩的夸父,尽可以从他的货物里拿。宛州的商人以精明着称,这样的慷慨不是没有道理的。大家都看见了八音卡鲁图大臂上的图腾,一头火焰里的熊。

  几乎每个夸父都会在自己的大臂上纹上自己的图腾,但是火焰里的熊是整个熊炎氏的图腾,就像镌刻在岩洞人口上方的那个巨大徽记。能够纹这个徽记的不是普通的人,后来确实证明了八音卡鲁图是部落首领的儿子。

  即使这么小的一个部族,他们也恭称首领为“王”。

  他们的王是一个看起来很老的夸父,商人们有幸见过他几次。因为他基本不动,他坐在大石洞外一个单独的地方,那里是一个很浅的小石隙,被开凿得方方正正,里面仅能容纳一个夸父坐下。这个部落的王就坐在那里,像是和岩石融在了一起。他有的时候甚至就在那里过夜,面对着一堆火,很沉默地睁着眼睛。

  他的面前是一个古老可怕的图腾,不知道多少颗巨大的夸父头骨在平坦的地面上组成了一个巨大而扭曲的符号,那些空洞的眼孔里塞满了雪和风吹来的沙砾。想想看那些水缸一样大的颅骨又如此摆放在一起,真是让人心里敬畏。景灏远远地瞥了几眼,就跑掉了。

  直到某一天一个夸父来找景灏,这是整个部落里第二个主动跟景涌说话的夸父,他的东陆话很蹩脚,他说,王要见你。景灏诚惶诚恐地跟着他来到石隙前坐下。“我守护我们祖先的灵,没有接待远来的客人失礼了。”王这样说,令人惊异的是他的东陆话竟然十分标准,听起来像是钟鼓的轰鸣。

  面对着这个魁伟森严的老夸父,景灏几乎说不出话来,只能机械地点点头。

  “客人在这里的生活还过得去么?”他又问。

  除了继续点头还能干什么呢?

  “客人准备什么时候离开?”

  “雪……雪化了就上路。”这是景灏那天说出的唯一一句话。

  “他要对玩的东西有节制,”他低沉有力地说,“八音卡鲁图,我的儿子,他是一个夸父!”

  景灏再没有说话的余地,只能起身离开,他明白这个年老的夸父请他去只是要说最后一句话。

  他的儿子八音卡鲁图是个夸父所以他不该像景灏这样,不该像一个东陆的孩子,玩一些奇技淫巧的东西。

  其实夸父王不说,景灏也明白八音卡鲁图真的是一个夸父中的异类。他的行为已经引来很多夸父质疑的眼神,当他拿着那张小小的弩弓在雪地里飞跑的时候,这种质疑已经带上了一些鄙视。八音卡鲁图并没有太多朋友,有几个年轻的夸父似乎也被那张小小的弩弓和海镜吸引,私下里和他一起赞叹着把玩。不过当年长的夸父到来,其他年轻夸父都急急忙忙地走了,只剩下八音卡替图。

  景灏想他是孤独的,否则也不会找他玩。

  景灏那点小小的货物里,很快就没有什么可送给八音卡鲁图的了。商队里其他人固然有一些精美华贵的首饰之类的东西,却又不是八音卡鲁图喜欢的。

  景灏觉得很快他就不能讨好这个夸父王子了,他不知道这么说是否合适,但是八音卡鲁图就是他们在这里最可靠的保护人。

  “你是担心没有东西送给我了么?”八音卡鲁图远比景灏想得敏锐,有一天景灏跟着他一起去那片工地上帮他干活,他削着木桩漫不经心地问。

  景灏吃了一惊,但是还是老实地点头。

  “并不要紧,我已经很喜欢你了,东陆人。”八音卡鲁图说。

  “喜欢我?”景灏更加惊讶。

  “是啊,你让我知道雪原外面还有这么有趣的东西。”八音卡鲁图放下手里的木桩,“如果你愿意,就讲外面的故事给我听,故事和你的弩一样好。”

  景灏愣了半晌,使劲地点了点头。

  第一天晚上,八音卡鲁图带着肉干来找景灏,景灏给他讲了风炎皇帝北征的故事,讲了那些热血的年轻人,他们那个英雄的“十三人蔷薇党”。

  第二天晚上,景灏讲了羽烈王统一东陆,他少年时候曾经带着十二把长刀去救北陆的大君,那是他少年时的朋友,后来的死敌。

  时间就这样流逝,每天晚上八音卡鲁图会带着一些肉干来看景灏,景灏就给他讲海阔天空的故事。有些事情,比如宛州的都市、澜州的木排、中州的帝都,是景灏见过的。有些时候是景灏从书上读到的,有的则是道听途说。他们就这么海阔天空的说啊说啊,仿佛永无止境。

  白天的时候景灏就跟着八音卡鲁图去那个工地,坐在旁边的岩石上看他劳作。

  景灏没有什么本事帮他的忙,只有一些特殊的太阳天里,八音卡鲁图让景灏站得远远的,看着他竖起巨大的木桩,看木桩的影子在地上的长度。景灏看到影子到达地面上的标记了,就跳起来挥手大声地喊,八音卡鲁图便认准了下桩的位置。

  后来景灏知道那是用影子来丈量高度,其实夸父也有巧妙的技术。有时候景灏很怀念那段日子,一个十七岁的孩子站在雪地里跳着挥舞双手,一个夸父用尽全力竖起没有剥皮的整根红松木。

  行商们也在讨论八音卡鲁图到底在做什么。“是工事啊,夸父的防御。这里经常会有蛮族来进攻,夸父和蛮族的大战,没有一年中断,可别让我们撞上。”商队的首领说。

  “是工事么”有的行商质疑,“那么怎么只有那一个夸父在修?”

  “我怎么知道,可是你难道看不出这个部落的奇怪么?”商队首领压低了声音,“这个部落没有女人他们根本不是一个部落,他们是在最前方防御蛮族的夸父武士?”

  所有人恍然大悟,浑身战栗——他们其实是生活在一支夸父军队里。

  然而商队还是没有逃过战争。战争开始的信号是马嘶声,这里白茫茫的都是雪原,只在夏天的时候野生的马群会过来。可是有一天我们听见了遥遥传来的马群的嘶鸣。

  “听!听!是不是有别的商队从山下路过?”一个行商振奋地说。而就在那个瞬间,端坐在山顶眺望的夸父忽然站了起来,他猛地拔出了插在泥土中的青铜巨钺,像是愤怒又像是发狂那样仰天长啸,声音简直可以撕裂人的耳膜。

  他们也知道那不是商队了,马嘶声迅速地接近着,那是成千上万的马啊,哪里有这样可怕的商队。

  蛮族的铁骑兵来了,战争开始了,就这么简单。

  夸父们全副武装起来,他们没有恺甲,只能在身上裹了厚实的耗牛皮,手持巨钺和石锤。

  第一队派出去查探消息的夸父始终没有回来,第二队回来,带回了他们的尸体。

  第一队的五个夸父每个都被切成了六块,没有头和四肢的躯干被用一根削尖的松木穿透,竖立在孤寂的雪原上,四肢和头用绳子拴着吊在周围,像是古老残酷的图腾。

  蛮族人在威吓这些夸父,反抗就这样地惨死。

  捡拾尸体回来的年轻夸父愤怒得像是要爆炸,可是他们不说话,他们的脸色铁青,走过行商们的身边,投来掷枪般愤怒的目光。

  八音卡鲁图也是第二队的人之一。“你们的人杀了我的兄弟,”他沉默了一下,“但是我们并不是敌人。”

  景灏张了张嘴,可最终什么都没有说出来。他本想说杀死他兄弟的是蛮人,可是那又有什么区别呢?蛮族和华族一样也是人,头发和眼珠的颜色不同并不能说明什么。蛮人也一样建立了伟大的北都城,而自认开化的华族也一样三天两头地征战杀人。

  各种小道消息也在行商间流传,三千装备精良的蛮族铁骑兵,而这里只有一百多个夸父,除去一些年纪大了已经无法上战场的夸父,能战斗的只有七八十个。胜算应该说是没有的,只不过这个部落建立在山上,蛮族人或许还不能轻易攻上来。但是食物渐渐地没有了,等只是等死而已。

  有一个行商提议说应该偷偷地离开,蛮族未必会阻止。

  商队的首领恶狠狠地把他推倒在雪地里,说:“你疯了么,你想想我们给夸父们带来的是什么货物?”

  是啊,商队给夸父们带来的是什么货物?除了景灏那个小小的货囊,其他的是锻造的青铜械、钢铁刃口的重斧,每一件武器上都沾染了蛮族人的血。蛮族人这一次带来了床弩,他们从东陆买到了这东西,比夸父的投石和大弓射得更远。也许一个夸父冲到近前可以杀死几十个蛮族人,可是连续出去了两队几十个夸父,没有一个人能冲到蛮族的本阵,飞蝗一样的箭雨和夹杂在其中的床弩把他们统统钉死在了雪原上。

  夸父们的斗志也在消磨,他们不再饮酒,而是静坐,整个部落里弥漫着灰色绝望的气氛。只有八音卡鲁图还好一些,雪晴的夜里,他拿着海镜,躺在雪地里静静地仰望天空。

  景灏走到他身边,想向他道别,行商们已经准备悄悄地离去了,他们觉得可以诡称自己是被夸父们扣留的商人,或者可以用一些货物换得蛮族的信任。

  景灏也想就这么悄悄地走了,可是八音卡鲁图是他的朋友,他想跟他告个别。

  “我明白了。”八音卡鲁图忽然从雪地里跳了起来。

  景灏吃了一惊。

  “它可以看见远处的东西我们可以把它用在瞄准上!”八音卡鲁图拿着海镜对景灏大声地喊。

  “它……只能看星星啊。”景灏茫然了。

  “一定可以的它让东西在镜子里变得更大,这样我们就可以造出远比东陆人更大的弩弓,我们可以射得更远更准,一箭就可以射死蛮人的头领。”他大声说。

  “不行的那个只是个海镜,没有人用海镜去瞄准的。”景燕急了,他觉得八音卡鲁图是想打败蛮人想疯了,毕竟那些战死在雪原上的夸父都是他的同族和朋友。

  “一定可以的!”他坚持,“我们可以拉开最重的大弓,我们可以在很远的地方出其不意地射死他!只要我们能看清远处!”

  第二天,熊炎氏的王邀诸了所有的行商。

  他们忐忑不安地坐在这个老夸父的对面,看他低垂着头。

  “大家是我们尊贵的客人,可是我们的部落有战争了,”王说,“你们可以自由地离开,洞穴里面藏金子的地方你们知道,作为对你们的回报,那些金子是你们的了。”

  他只说了这么一句,所有行商都以为自己面临严厉的质问,可是结果却是这样的。

  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愣了很短的一会儿,忽然像是疯子一样冲进了洞穴中,就像是野狗看见了老虎留下的半拉带血的猎物。很快,里面就传来的辱骂和厮打的声音,在空荡荡的石穴中回荡。

  景灏没有去,不是因为不贪财,而是心里很难过。

  “为什么不跟他们一起去拿金子呢?我知道你们东陆人很看重金子。”夸父王问景灏。

  “我没有带什么东西来,我没有钱,买不起那些武器,我的货物只是一些小玩具。那些金子不是我的。”景灏说。

  “是啊,你带来的那些好玩的小东西,但是那些不是我们需要的。”夸父王叹了一口气。

  “这是你应得的一份,异乡人。”他把金饼递给景簇,巨大的手掌抚摩过他的头顶。

  那天夜里商队趁夜离开了,夸父们并未阻拦,却也没有挽留。

  路过那些巨大头骨堆积成的图腾时,景灏看见了八音卡鲁图。他站了起来,似乎要说什么,可是最终他也没有说出来,远远地使劲点了点头。

  景灏再次回到虎踏河的时候,已经是一年半之后了。

  那时他已经有些经验了,经过几个年长的同行介绍,知道了一些赚钱的门道,攒了一笔钱,便又收集了一些货物,劝说几个行商同行,说可以再闯闯殇州的商道。

  不过他心底深处知道,他是想要看看八音卡鲁图,想知道他怎么样了。

  令景灏惊喜的是那个部落还在,似乎他们等到了来救援的同族,景灏几乎是大喜着奔跑在部落的营地里,可是左左右右都是陌生的脸。只有八音卡鲁图的父亲,部落的主人,那个年老的夸父还坐在头骨图腾后面的石穴里。

  景灏站在他面前,有无数话想说,却都说不出来。

  “他死了,我的儿子死了。”老夸父看着他,漆黑的瞳孔里没有悲哀。

  “战死的,像一个真正的英雄那样。”他补充道。

  他对景灏讲完了八音卡鲁图的故事。

  八音卡鲁图死在景灏离开的第二夭。那一天他带领信任他的年轻人展开了对蛮族首领的伏击,就像他计划的那样,他们悄悄逼近到了一个大弓射程可以达到的距离,只要他们能够瞄准,射死蛮族的头领,他们就获得了胜利。失去首领的蛮族人可能会退兵,这是八音卡鲁图一再劝说他的同伴的。

  可是他没有演练的机会,因为山上没有那么大的空间让他尝试使用海镜去瞄准,而周围全部都是蛮族的铁骑兵。他要把一切赌在他使用那张小弩的经验,和他的海镜上。

  蛮族人发现了他们,骑兵发起了冲锋。两个年轻的夸父为了争取瞄准的时间,咆哮着抓起巨钺冲了出去,他们立刻陷身在铁骑兵的包围中,蛮族骑兵不断地带马经过他们身边,抽空一刀劈过,留下一道血痕。

  最后他们浑身都是鲜血,力尽了跪在雪地里,一骑掠过,斩下了他们的头颅。

  而八音卡鲁图张开了大弓,借助海镜瞄准,射出了致命的大箭。

  可是大箭偏离了目标,只是把一个铁骑兵从胸口贯穿,远远地带离了马背。

  蛮族的本阵立刻开始后退,他们被那支可以射八百步的巨箭惊骇了,那箭甚至超过了床弩的射程。成群的铁骑兵前锋冲了上来。八音卡鲁图失去了唯一的机会,这是他的朋友用生命换来的。他对剩下的同伴大喊说你们走,而后他跳起来撕裂了身上的皮毛,他像一个真正的追日勇士那样对着天空咆哮,捶打自己的胸口,提起巨钺冲了出去,冲向了铁流一样的蛮族骑兵。

  他最后一刻的样子,是一个真正的夸父。

  讲这个故事的时候,他们站在八音卡鲁图曾经努力的工地上,那里已经废弃了,只剩下被削尖的桩子沉默地指着天空。

  “这里是一架风车。”老夸父王抚摩着那些被风雪剥蚀的木桩,像是抚摩他儿子的额头。

  “风……车。”

  “这里曾经有过一架风车,和你见过的那些东陆的风车不同,它有五个夸父那样高,是用最好的白桦和红松木搭建起来的。它转动起来的时候,带动绞索,可以从山下那条河里把河水提上来,灌注在这里的水池里。这样我的族人就不必每天扛着沉重的皮水袋在山路上奔走。”

  他低头看着景灏,炭一样干裂的脸上露出一丝难以捉摸的笑。景灏打了一个哆嗦,那一瞬间他看见了两年前的那场暴风雪,那时候有个挥舞石锤的夸父就是对他这样笑了笑,笑容像是照亮了草原。

  “我年轻的时候,就像我的八音卡鲁图一样,是个孩子。”夸父王平静地说,“那时候有个东陆人,就像你。他卖给我一架风车的模型,”

  景灏仰头看着他,像是一种重量从头顶压下来,要把自己彻底粉碎。

  "你说的那些东西都是很好的,可是神告诉我们的只是活着。活着己经很艰难了,我们没有力量去梦想东陆人那样的世界。

  “你不是一个夸父,是不会明白的……”我十四岁的时候也有一场这样的战争。在我父亲战死后的第二天,我的族人们把这里拆掉了,可是他们奉我为他们的王。"

  夸父王走下了山,景灏看着他走着走着开始奔跑,在春季布满初草的原野上大声地咆哮,像是深夜里收到神启的年轻人,景灏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远处。

  又过了一些年,景灏在宛州的集会上看见了当年卖给他海镜的河络匠师。河络很老了,可是目光依旧锐利,远远地认出了他。

  他们攀谈之后,河络问他是不是还走商道,要不要买几块新磨制的海镜。

  景灏的心被触动了一下,抚摩着新磨制的海镜,举起来以它对准天空,星辰立刻明晰地映在镜中。

  “能……”景橄若有所思。

  “您说什么?”河络匠师好奇起来。

  “想起一个朋友来,他想要用海镜来帮助弩弓瞄准,可是却射偏了。”他说。

  “可以的啊,”河络匠师有些惊讶的对他说,“想不到您还是这样博学的人。这种东西在河络的部落里面被叫做千里镜,是真正存在的,只不过很不容易磨制,价格也很高昂,所以极少有出售。”

  “真的有这种东西?”

  “但是没有那么简单,海镜只能把极远处的东西映在里面,看近处的东西,比如隔着几里远,它映出来的样子就是扭曲偏转的。想做出千里镜来,你需要一个精铜的圆筒,前面嵌上一枚海镜那样的两面凸起的水晶镜面,后面却要嵌上一枚两面微有凹陷的。只要你仔细地选择你用的镜片,调整镜片之间的距离,就能清清楚楚地看见很远处的东西。我们河络的巨弩哈巴尔沁有的时候就带着这样的千里筒,虽然很是昂贵,可是确实能让巨弩隔着两里命中目标呢。”

  景灏沉默了一会儿,起身告辞了。他不知道说什么,只感觉鼻腔里面有种很难忍的酸涩。

  他想起那个年轻的夸父,他在废墟中挥舞石锤。他想起年老的夸父王,他架在山坡上却被拆掉的风车。

  那里已经是一片废墟,想要重建它的人也已经死了,只剩那些被废弃的桩基依旧矗立在风雪里,像是古老时代的图腾,诉说着和那些头骨一样沉甸甸的往事。想想八音卡鲁图的笑脸,满是孩子样的笑容,却让人有点喘不过气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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