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他并没有中我的招,父亲呆呆地想,他在骗我!为什么?为什么他要装作中毒?

那一瞬间我父亲的内心充满了屈辱,他没想到自己设计得如此浑然天成的一次计谋,竟然也失败了,而且还被狄弦反利用了。父亲想方设法和狄弦斗了那么多次,无一例外地惨败,这件事情对他的打击甚至超过了眼前的危险处境,以至于他恍恍惚惚抬起头来时,才发现邪兽的大嘴已经到了人们的头顶。

没有人试图逃跑,因为根本逃不掉,就好像下雨天时,无论跑到怎样的速度也很难摆脱乌云的笼罩。邪兽实在太大了,它拉长了自己的身体,就像是长出了一截脖子一样,轻松地把所有的魅覆盖在它的捕猎范围内,恰似一片雨云,跑得再快的人也没法跑掉。也没有人试图攻击,体型上的差异如鸿沟般摆在人们面前,提醒着大家不要做出徒劳无益的反抗。

所有的魅都闭上了眼睛,等待着被吞入邪兽口中的最后命运,这也是蛇谷的最后命运。几百年来的苦心营建,无数魅的心血所在,最后被自己的失误所毁掉,也算是一种绝妙的黑色幽默。

邪兽嘴里的腥臭气息已经散发出来,让人们不自禁地捂住口鼻,这时候只有狄弦还在大呼小叫:“记住用秘术!坚持一小会儿,就能活命!”

没有人相信他所说的,但又没有人不遵照他的话去做,这是一种濒临绝境时的奇妙心理,只要有点救命稻草就会去捞。例外的是我父亲,他不是不想捞救命稻草,而是神情恍惚,忘了这回事,想起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这时候他感到一只有力的大手把他抓了过去,靠在一个人身上,接着一团若有若无的淡色光晕升起,把他包裹在其中。那是狄弦。狄弦施展开流体术,把父亲和他自己都护了起来。

就在这时候,邪兽怒张的大嘴已经势不可挡地罩下来,一股强劲的吸力从那个巨大的黑洞里传来,把所有的魅都吸了进去。

开始是一个黑暗的、有一点点像蛇谷头颅大厅的巨大空洞,这无疑应该是邪兽的嘴,下方那软绵绵的鲜红色,可能就是舌头了。而再往后,则是一阵子令人难受不已的急剧下坠,像是进入了一片完全不同的诡异的天地,最后所有的魅都摔在了软软的“地面上”,而他们裸露在外的手脚立即感受到灼痛,衣服开始嗤嗤冒烟。

“秘术!别忘了秘术!”狄弦声嘶力竭地喊着,“那些都是胃液!你们有办法避开的!”

避开了又有什么用?大家都在邪兽的肚子里了,用秘术多撑几分钟,最后还不是会力竭,然后等着被腐蚀成白骨,和邪兽的胃液混在一起。但狄弦的声音里有一种充满热情的感染力,魅们虽然并不大信任他,最后仍然用秘术保护了自己,暂时抵御了胃液。只是不同的魅精神力高低不一,有的相对轻松一些,有的就很吃力。

“大家想办法把彼此的精神力联结在一起!相互照应一下!”狄弦一边运用着秘术,一边伸出手来挽住我父亲和身旁的一个魅,“我们都是精神的产物,一定能做到的!”

最后一句话颇有点鼓舞性,所有的魅都伸出手来,彼此挽在了一起。在这个黑暗而恶臭的胃里,蛇谷的魅们手挽着手,慢慢产生了精神共鸣,流体术产生的防护在这个群体的四周盘绕,阻挡着胃液。大家都不知道到底能坚持多久,也不知道这样的坚持究竟有什么用,但在狄弦不停地呐喊声中,仍然都照着他的指令行动。因为从他快要喊破了的嗓音里,所有的魅都感受到一种东西,那就是希望。希望就是在绝境中不要患得患失,不要多想,用尽每一份力量把握住现在,不管一秒钟之后可能发生什么。

几百个魅在邪兽的肚子里沉默着,等待着,燃烧着精神力,尽可能地照护到每一个个体。如果把今天看成是魅这个种群的灾难,那么,每多一个个体存活下来,也能为种群的未来积蓄力量。即便是曾经想要毁灭掉这一切的我的父亲,这时候也别无杂念,全力催动着自己弱小的精神力。这是他与狄弦相处的时光中,唯一一次狄弦全神贯注无暇他顾,正可以下手的机会,但他却放过了。

这时候大家忽然感觉到一阵剧烈的震动,好像是邪兽在进行大范围的移动,紧接着有一些碎石砖瓦从邪兽嘴的方向落了进来。蛇谷的居民们心里有数:邪兽开始毁灭蛇谷城了。虽然并不知道它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但以它那样山一样的庞大身躯,蛇谷城多半已经化为废墟了。但这时候,并没有谁去心痛城市的毁灭,在生命受到威胁的时候,魅们不约而同想到的是:只要我们活下去就好。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让所有的魅都不知所措。那一波震动过后,紧跟着是更加剧烈的波动,好像有一种古怪的斥力在邪兽的胃里产生,结合着胃壁的震荡,把魅们向体外推去。都没等他们反应过来,一阵天旋地转的翻滚、碰撞、颠簸之后,眼前不可思议地出现了亮光。然后,他们都重重地摔在了地面上,或是同类的身上,摔得眼冒金星遍体疼痛。

——他们被吐出来了!一个个狼狈不堪,浑身肮脏腥臭,衣服全是破洞,脸上、手脚上留下斑斑点点的伤痕……但他们活下来了,竟然被邪兽从肚子里吐了出来!

在一片震惊与茫然中,唯一一个保持清醒的仍然是狄弦:“快跑!都跟着我跑!”

的确,能被吐出来,未必不能再被吞回去。此时狄弦说出来的话几乎就是皇帝的圣旨,我父亲他们沉浸在劫后余生的狂喜和继续求生的渴望中,跟在狄弦背后狂奔出去好一阵子,才顾得上查看一下周围的形势。这一看大家更加傻眼了,完全想不明白眼前发生的这一切是怎么回事。

邪兽把他们吐到了山谷中,蛇谷城如所料的那样已经化为废墟,但邪兽却正在张开巨嘴,吞食着谷地中的人类军队。已经有大概三分之一的部队被吞下去了,也就是五百人左右,剩下的却在利用着那些本来应该用于攻城的武器进行着反击。但那些可以砸碎城墙的石块打在邪兽身上,充其量留下一点浅浅的伤口,反倒是撩拨得邪兽凶性大发,不顾一切地张嘴吞食,又有百来个士兵落入了他的胃里。这些士兵都不会流体术,进去之后,很快就会被化尽。

一直跑出了好几里地,狄弦才说:“差不多了,可以休息了。”这句话一出口。所有的魅都立即瘫软在地上,好像连多一寸都没法再挪动了。一片呼哧呼哧的喘息声中,大家的眼睛望向远方的山腰。蛇谷城已经消失,沦为瓦砾,这个花了几百年时间苦心维持的魅族的家园,就这样毁于一旦。

谷主的脸上阴晴不定,踌躇了一阵子,还是来到狄弦跟前:“说说吧,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为什么会诈伤骗我们?事到如今,你没有什么隐瞒的必要了吧?”

“的确没必要了,我就全招了吧,”狄弦依然懒洋洋地躺在地上,“诈伤回头再讲,先说说整件事的起因吧,也就是我来到蛇谷、策划这一切的全部理由。我中了别人的契约咒。”

“契约咒?”我父亲叫出了声。

“是的,我之所以来这里,就是为了一个契约咒,”狄弦手里捏着一根长长的青草,轻轻挥动着,“我有一个很好的朋友,或者说,我以为他是我的好朋友,欺骗了我。他在我不防备的时候偷袭了我,逼我和他定下契约咒,要替他毁灭掉蛇谷城,彻底地毁灭。”

“一个知道蛇谷城的人……应该是个魅吧?”谷主敏锐地注意到这个细节。

“这你可猜错了,”狄弦摇摇头,“不是魅,而是人。不过么,他曾经在蛇谷里居住过六年。”

“不可能!蛇谷里只有魅,怎么可能有……”谷主刚说到这里,脸色煞白地住了口,好像想起点什么来。狄弦望着他:“没错,你也终于想起来了,就是四十年前逃掉的那个六岁的小孩,奚重山和吴玥的儿子。”

第十二章

四十年前,谷主还只是蛇谷里一个普通的中年秘术士。那一年发生了一件大事,一对夫妇偷偷养下的孩子被发现了。

这对夫妇的名字分别叫做奚重山和吴玥,当时是蛇谷里最有前途的两位年轻秘术士。他们拥有异常强大的精神力,也有着敏锐的头脑,最大的心愿就是找到培育邪兽的方法。因为他们很早就意识到,魅的人口实在太少,又无法通过生育来增加,想要与异族抗衡,唯一的选择就是借助外力。当时的谷主很支持他们的举动,认为他们目光高远,看到了魅族的未来。

奚重山和吴玥一直勤勤恳恳地工作,从不惹是生非,一直在人们的眼中都是蛇谷的楷模。一直到四十年前的那一天,才有人意外地发现了他们一直保藏着的惊人的秘密。

当时两个魅由于言语不和产生冲突,进而发展到邀约决斗。但在蛇谷里,私人决斗是被严格禁止的(我父亲那种小孩的恶作剧赌约不算),所以他们只能走进山谷,寻找着尽量偏僻的角落。

他们刻意避开有人迹的小道,不觉钻进了一片浓密的灌木林,并在那里开打。这也是两个很有潜力的年轻人,秘术不断碰撞,不断刺激着精神力的高涨,就这么很凑巧地毁掉了一道障眼幻术。两人的眼前忽然出现一个利用大树的树洞改建的树屋,而就在树屋的门口,他们发现了一个五六岁左右的小男孩。他们觉得很奇怪,停止了决斗的打算,转而合力将幻术修补好,消除掉决斗的痕迹,然后躲起来监视。

这一天傍晚时分,奚重山和吴玥来了。而扑入他们怀抱的男孩不住地叫着爹和娘,明白无误地说明了他们三者的关系。

事情就这样败露了,男孩是奚吴两人的亲子,已经偷偷在这间树屋养了六年。这是一个魅的后代,所以他不是魅,而是人类。在蛇谷里偷偷养小孩,实在是犯了魅族的大忌。按照规矩,这样的孩子应该被立即杀死埋掉,如同这之前几百年里无数的先例一样。但奚重山和吴玥既然能把孩子偷偷养上六年,怎么可能轻易让他被杀死。他们抢出孩子,利用自己的秘术竭尽所能地阻拦了追兵,把孩子放跑了。最终孩子并没有找到,魅们根据种种痕迹,推断孩子摔下了山崖,但没有见到尸骨,也许是被野兽叼走了。

至于这对夫妇,偷偷养育人类已经是犯了大忌,为了放他逃走,又用秘术杀害了七名同胞,并打伤了二十多人,真是罪无可赦。长老们商议后最终宣判,把他们放入祭坛内的那口“棺材”,逆转其运行方向,令两人灰飞烟灭,重新化为飘散于宇宙间的精神游丝。

当时负责行刑的,就是现在的谷主。他和奚吴二人关系一直不错,行刑时十分不忍,倒是夫妻俩反过来安慰他:“这是我们早就猜到的结局,不能怪你,你也不必内疚,要怪只能怪我们生而为魅。”

怪只能怪我们生而为魅。当那道白光冲天而起时,谷主的眼泪也掉了下来。

顺便可以多提一句,那个埋葬了无数婴儿尸骨的墓葬坑,一直处在障眼幻术的保护之外,所以曾经在被山洪冲开后,被山里的山民看到过。山民愚昧无知,哪儿知道那些尸骨的来历,倒是开始流传一些奇谈怪论。那也是当年“鬼谷”名称的由来,最重要的一条。

第十三章

魅们听完这段往事,都陷入了沉默,不知该做何评价。谷主已经老泪纵横,沉浸在那段沉重的往事中无法自拔。我父亲却始终皱着眉头,苦苦思索着什么。最后他眼前一亮:“我想起来了!奚重山,是那本《九州殇乱录》的作者嘛!我说这个名字怎么那么熟。”

“没错,他们在放儿子逃走时,知道难逃一死,把那本书塞到了孩子的怀里,后来又落到了你养父手里,再后来嘛……随着你养父,来到了蛇谷。”狄弦一口气说。

我父亲瞠目结舌:“这……这怎么会?不过是一本破烂的打斗小说,怎么还那么重要,藏过来传过去的?”

狄弦一笑:“因为你看到这本乱七八糟的打斗小说时,后面很重要的几十页已经被撕掉啦!傻孩子,奚重山夫妇自从开始偷养他们的儿子,就知道总有一天会被发现,已经做好了必死的准备。为了不让多年的心血白费,他们用其他小说的情节七拼八凑,胡乱编出了那本小说,却在小说最后讲述邪兽的那一部分,用隐形药水写上了邪兽的培育方法。”

“而他们的儿子,心里充满了对蛇谷的仇恨,一直想要报复。他并不想直接带上军队来攻打,因为这座城易守难攻,魅族又多秘术高手,肯定会有很多魅逃掉,他要的是彻底把这座城毁掉。他涂抹掉了最关键的几个配方,添加了几种能起相反效果的矿物,如果按照书上的方法炼兽,最后的结果必然不可收拾。”

谷主的脸色比青草还绿,父亲也恍然大悟:“难怪他要想方设法引诱我们培育邪兽,真够毒的!”不知不觉中,我父亲又开始说“我们”了。

狄弦的笑容变得凄凉:“不只是毒,他真的是一个深谋远虑的聪明人,在发现并涂改了那本书的秘密后,就一直想要找一个合适的人选,把这本书送入蛇谷。他四处寻找,终于碰到了你的养父,一个同样研究邪兽的人,最绝妙的是他捡到了一个魅,真是天赐良机。于是他找到机会,故意炮制了那起坠崖事件,让你们遭到追杀,并且把蛇谷的地址告诉了你的养父。他知道,你的养父和他的父母是同样的,只要能拯救自己的孩子,就可以不惜牺牲一切。”

“那是他安排的?”我父亲怪叫起来,回想起当年的情形,颓然坐倒在地上。狄弦抚摸着他的头顶以示安慰:“你养父自尽后,这本书被从他的行李里找出来。因为上面写着奚重山的名字,谷主一下子明白了它的价值。看到这本书,谷主就想起当年化为精神游丝的那对夫妻和以为已经摔死了的小孩,虽然不知道你和他们究竟有什么关系,出于内疚,也会对你特别好一点。”

父亲瞪了谷主一眼,却也骂不出口,狄弦接着说:“你和你养父的事情,都不是我这位朋友告诉我的,而是我认识你之后,偷偷出谷去打探的。我的朋友并没有向我讲那么详细,可惜他忘记了,我也不是任人摆布的白痴,即便中了契约咒,不得不为他完成任务,我也可以自己想办法弄清楚事实真相。”

父亲点点头,想起自己见到过狄弦的那次悄悄出谷,又问:“那他不是已经把书送进来了么,为什么还要再让你进来?前后相隔了十来年了啊!”

狄弦苦笑:“因为虽然有了那本书,谷主仍然不敢炼邪兽,这一点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他以人类的欲望来揣度魅,犯了大错误。魅族在几千年来,连自己的地盘都不曾有过,现在能有蛇谷,已经足够满足,根本不会去奢望侵吞谁的地盘,只想要自保。如果换成一个人类的君王,恐怕早就动手了,魅却不会。”

“我这位朋友等了许多年,以为蛇谷早该不复存在了,回来一看却远不是那么回事,终于明白了这当中的关窍。他虽然在蛇谷住了六年,却从来只能见到父母两个魅,其实完全不懂魅的心理。所以他还需要一场战争和一个魅,通过战争让蛇谷陷入绝境,通过那个魅让谷主下定决心。”

“那个魅就是你了。”我父亲哼了一声,想起自己一直被这厮欺骗,真是郁闷。

此时远处又开始折腾出大动静,会瞭望术的魅看了几眼,回报说:“人类的援军到了,好多人,正在和邪兽打得正热闹呢。”

狄弦满意地挥挥手:“看来这只邪兽还真够结实的。”

我父亲连看热闹的心情都没有,慢慢回想着狄弦到来后的种种事由,相通了大部分的来龙去脉,不过还是有一些小问题:“我们一起在那个人类小镇上的时候,你把我弄昏睡过去,是为了什么?”

“不为什么,我也根本没去和任何人接头,”狄弦坏笑着,“我就是想让你怀疑我,最后逼你出手对付我。”

“为什么要这么做?”谷主不解。

狄弦面有得色:“我刚才不是说了么,诈伤是有原因的,如果不那样做,你也不会在无计可施的情况下同意我铤而走险,把这只邪兽培养到极致。这是非常重要的一步,我要保命、完成我的契约咒,就必须培育邪兽毁掉蛇谷,这是不容改变的。但我既不想死,也不想为了活命让自己的同族死,想来想去,想到了契约咒里的一个破绽:我可以毁掉蛇谷,但完全可以不死一个人。”

“但这话说来容易做来难,又毁掉这座城,又不死人,听上去简直不可能,所以我来到谷里后,思考了很久,才终于想到了这种邪兽,而且必须得去除一切禁制,把它培育到极限。它要是长得不够大,不够贪婪,今天的一切就不会发生,我们也只能要么被邪兽吃掉,要么被人类干掉。”

“这到底是什么邪兽?你是怎么做到的,让它把我们吃进去之后再吐出来?”父亲憋不住了。

狄弦哈哈大笑:“想想看,这座山谷叫什么?”

“蛇谷嘛!等等,你是说……这是一条蛇?”

“它失去了控制,外形完全走样了,所以大家都看不出来,但这确实是蛇,一条无比贪食的巨蟒。我之所以一直要等到敌军进攻时才把它放出来,是有很重要的原因的,而让你们一定要使用秘术保护自身,也不光是为了防止胃液的腐蚀。”

“你要是再卖关子我就揍死你!”父亲大吼道。

狄弦夸张地做出求饶的姿势:“老大饶命!我这就说!你们都不知道,这种以巨蟒为基础培育出的邪兽,是天下一等一的贪得无厌,比寻常的蟒蛇更贪婪。它把我们当做食物吞下去之后,因为我们不断在驱动秘术,会让它的胃里十分不舒服。而在这个时候,碰巧比我们人数更多、规模更大的人类军队来到了。我见过人类打仗,知道他们打仗时仗着人多总会排列出整齐的军阵,用邪兽的眼光看去,就是黑压压的一大块……”

“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我父亲嚷嚷着,“它看到了一块更大的食物,但肚子里却已经装进了我们。一方面是贪婪的本能,另一方面我们在它肚子里也搅得它很难受,所以它就把我们吐了出来,以便腾空肚子吞下更大的食物!”

“自然界虽然有很多千奇百怪的生物,但要论到在受惊或是逃命时,会把已经吞进肚子里的食物再吐出来,还是得数蛇啊,”狄弦说,“我们的邪兽,只不过是更进一步罢了。”

“那我们是不是该赶快离开?”谷主问,“等邪兽收拾完人类的军队,会不会再追过来。”

“我说过这儿是安全距离,”狄弦又躺下了,“以它的根为圆心,我们处在他体长的半径之外,放心吧。”

谷主没听明白:“根?”

“我当然还是偷偷给它掺杂进去了一点植物的成分,让它从尾部生了根,”狄弦打着呵欠,显得十分困倦,“你不会以为我真的会去培育一只行动自如的邪兽吧?别傻了,九州太小,经不起邪兽的折腾的,我不干那种不可收拾的事情。饿上一段时间,等我们的这条蛇吃光了附近所有的食物,它就会像朵没有养分的花一样,慢慢枯萎腐烂了。以后的蛇谷,真的会有一副蛇骨摆在那儿了。”

谷主还想再问,但狄弦已经发出了有节奏的鼾声。他利用邪兽击败了人类,拯救了自己的种族;他完成了身上的契约咒,也拯救了自己。拯救这种事情,实在足以让任何人累得够呛。

第十四章

我父亲向我回忆起这段他年轻时候的往事时,我一直在不停地瞅向山谷的中央。在邪兽的头骨下面,又有热闹的商队临时集市,里面一定会有很多很好玩的玩具,我想我可以缠着父亲给我买点,他要是不买我就满地撒泼打滚。父亲看出我的心不在焉,叹了口气:“真是哪一点都像老子年轻时候……就不知道学点好的!”

“我身边都是人类,连我妈都是人类,你让我到哪儿去学好?”我白他一眼,“你不是总说你们魅好得不得了么,我看你也没那出息把整个蛇谷镇里的人都灭了!”

父亲有点尴尬:“大家和平相处嘛,你不要总说这种挑拨种族矛盾的话,你妈听了也会不高兴的。”

我撇撇嘴,看着远处。和我一样的人类孩童们在灿烂的阳光下追逐嬉戏,穿行于邪兽巨大的白骨之间——那正是我们蛇骨镇得名的原因。他们在这座属于人类的山谷里无忧无虑地长大,除了我,没有谁知道这里曾经发生过的一切,更没有人知道这里曾经有一座魅的城市,有一片只属于魅的乐土。过去的蛇谷城早已化为尘土,冻僵的蛇终于没能咬死农夫,只有鲜花在绽放,所以如今的蛇骨镇春光明媚,繁花似锦。

“我一直在想,即便不是为了保命,狄弦也一定想要毁掉蛇谷城,”父亲望着邪兽的骨架,忽然说,“他一定也不喜欢那种生存方式,那种刻意与异族为仇的生存方式,从第一次带他进入头颅大厅的时候,我就能感受到他的愤怒。那些人类,和我们魅族一样,不过都是些想要好好活下去的生命而已。”

“我也再也没有见到过狄弦,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一个魅呢?他从来没有向我讲述过他的过去,也从来没有表露过他内心的真实想法。他就像冬天里的一阵北风,突如其来地刮进了蛇谷,又默默地消失,不留半点痕迹。”

我没有理睬父亲那些莫名其妙的感慨,只是敏感地抓住了关键词:“带我去那个大厅看一下好不好?你不是说藏在城外的,所以没有被毁掉吗?挂着那么多人头,一定很好玩,要是能弄出一两个……”

“那可不行,那种戾气深重的阴森森的地方,你们小孩子进去没好处!”父亲断然拒绝。

我把嘴一瘪,开始蓄势,父亲慌了手脚:“小祖宗!别闹别闹!你老子我跪下给你磕头还不行吗?”

“那你就带我去!”我大声说。

父亲很为难,但知道我满地打滚的声势之惊人,不敢轻易造次,搔搔头皮,忽然说:“大厅不能带你去,不过作为补偿,我给你一个从当年的投名状身上取下来的战利品吧。”

我立刻笑逐颜开。我们回到家里,父亲翻箱倒柜,找出一块金属牌递给我。我接过来一看,是一块军官的腰牌,上面刻着“奚林”两个字。

奚林?奚这个姓可不常见,我一下子想起了父亲刚刚给我讲的故事。

“你猜对了,”父亲点点头,“这就是奚重山夫妇留下的那个儿子,策划了整个阴谋的儿子,同时也是狄弦带到蛇谷的投名状。他以自己的生命为敲门砖,帮助狄弦进入到蛇谷,替他完成使命。只可惜最终他未能如愿。”

“你要是死了,我也帮你这么搞上一搞,替你报仇。”我没心没肺地说,手里把玩着这个做工精致的腰牌,喜上眉梢。

“免啦!”父亲把手乱摇,“你只要好好活着就行啦!”

“不过,老头子,我还是想问你一个问题,”我说,“你真的不记得了,你凝聚的时候为什么会选择婴儿作为模板?”

父亲微微一笑,转头看着窗外。温暖的阳光下,蛇骨镇的孩童们在那里奔跑玩耍,清脆的笑声不断地传进他的耳朵。我的父亲装作打呵欠,揉了揉眼睛,以漫不经心的口吻对我说:“谁知道呢?跟你说过上百遍了,魅很难记得住自己虚魅时候的记忆,也就无从知晓他们最初选择模板的理由。不过么……”

“不过什么?”

“做人类真好,可以从一丁点小开始慢慢地长大。我总觉得没有童年的人生不算完满。”

父亲回过头时,我已经不见了。我其实就是随口问上那么一句,都没有听清楚他最后的回答。我握着那块刻着“奚林”名字的漂亮的腰牌,奔向我的玩伴,迫不及待地要向他们炫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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