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武道狂之诗系列1-18卷 作者:乔靖夫

第一章 武道狂之诗系列 卷一 风从虎·云从龙

同声相应,同气相求。水流湿,火就燥,

云从龙,风从虎,圣人作而万物睹。

——《易传·乾文言》

序章 飓风男儿

六月。

飓风的季节。

男儿的季节。

在最南的海岸线上,突出一片辽阔滩头,面朝滔滔渺渺的无际汪洋,仿佛就是天地的穷尽。

初夏刚至,飓风便起。

本应是白日正午的天空,被涌动的厚云堆成灰铅色。狂雨乘着更狂的风,往上下四面乱卷乱冲,八方视野一片模糊。

晦暗的天空底下,大海翻涌出千顷浪涛。暴浪挟着慑人的气势来回卷扫,互逐互击,有时深陷成渊,有时又冲上半空。有形的能量交相激撞消磨,旋起旋灭。

涛音高鸣时如战嚎,低鸣处像叹息。

在这片有如世界末日的狂乱景象里,惟有一个全身赤裸的男人,独自站立在滩头之上,迎受狂风暴雨,无惧地观看浪涛。

男人身躯不高,但硕厚。胸脯与肩背突起的层层肌肉,光滑如被海潮长期冲刷的岩块。雨水滴打他黝黑的皮肤,沿着每个异国的刺青纹身流泻而下。

一根比男人还要高的巨型船桨,深深插在他身旁的湿湿沙土里。男人右手紧握船桨支撑身体,继续一动不动地面向海洋站立着。

——看似简单不过的站立姿势。然而在这种等级的飓风之下,只靠一根木桨支撑,能够如此自然地挺立,内里其实已经展示着一种超人的力量。

透过滴水的发丝,男人双瞳直视那吞吐激荡的浪涛。

眼瞳里有欲望。

——是一种要从浪涛的动态中,参悟出刚极力量与柔极变化的欲望。

这么单纯又执著的欲望,世上只有一种人,才会拥有,才配拥有。

武道的狂热者。

被这欲望支配着,男人浑然不觉扑打在身上的冰冷风雨,继续的站着继续凝视海洋。

飓风不息。

次天的黎明。

风减弱了。雨疏落了。海平缓了。

海平线的云雾间,露出红色光华。

男人闭起眼睛。但他的神情却像从悠长的梦中苏醒。

他深吸了一口气。拔起身旁的船桨。转身背向海洋。

迈出了第一步。

没回头地踏上他的旅途。

血与钢铁的旅途。

第一章 五里亭武斗

一双围满了皱纹的苍老眼睛,仰视着天空的颜色。

天色一片灰沉。大雨夹带着十一月的寒气滂沱而下。无法看见太阳已经移到哪个方位。

但庄老爷子知道,早已过了约定的午时。

庄老爷子继续仰望天空,口中念念有词。

“老天爷保佑,他们一定要来…“

他正坐在一座结实的大草棚亭子里。亭子立于官道旁边,道路两旁皆是树木茂密的山坡,惟有这座亭子前,空出了好大一片杂草丛生的平地。

跟庄老爷子一起等待着的,是密密麻麻聚集在这片空地上近两百个汉子。他们或撑着油伞,或披着蓑笠,冒着寒雨默默站立。除了雨声之外,空地上竟是静得可怕。

二百人。两百双手,皆握着刀棍或是磨得锐利的农具;两百张嘴巴,在寒冷中急促呼吸,冒出一股股白雾;两百双眼睛,透出危险而戒惧的神色。

二百人分成了两半:一边的汉子头上皆包覆白色诸葛巾,另一边的则在右上臂缠了蓝染布条。双方之间,被一种无形的东西,分隔出一道空隙。

——一种名叫“敌意“的东西。

戴诸葛巾那百人,是庄老爷子召集到来的。至于另一边的指挥者,此刻也坐在亭子里,庄老爷子的对面。

庄老爷子恨恨地瞧着比他小十来岁的死对头麻八。

麻八的神情比庄老爷子轻松多了。他接过随从递来的竹筒,略呷了一口冷酒,然后瞧着庄老爷子微微一笑。

庄老爷子故作镇定,抽了一口烟杆,心里却暗自在焦躁地咒骂麻八。

同样坐在亭子里的,是衙门来的周巡检跟手下五个保甲壮丁。巡检大人没有多带部下前来,那五名保甲也都只带棒子不佩腰刀。再多带人来也没用。这等规模的械斗,不是他一个小小巡检能够压制得了的。他和部下只是静静坐在亭子一旁,心里期望在最后关头,其中一方会先屈服认输。

此地乃是四川灌县郊外,亭子已有百年历史,名唤“五里望亭“,顾名思义位处灌县外五里道上。

在这灌县方圆几十里地里,过去不知多少村镇宗族的械斗冲突,俱是相约在这“五里望亭“前的空地上解决——不管是用嘴巴解决,还是用刀棒解决。县民之间传说,这片空地长不了树,就是因为泥土几十年来染了太多枉死者鲜血的诅咒。

从亭子眺望过去,灌县郊外一片山峦起伏,尽是幽深丛林。灌县自古就是绿林山匪猖獗之地。在首府成都有句老话:“整烂就整烂,整烂下灌县!“意思就是如果在省城出事了、失败了,大不了就去灌县,在深山老林落草为寇!由此可知灌县民风之强悍。

就像这位庄老爷子,今天是灌县水头镇一位体面的佃主老爷,又是好几家商号的大老板,年轻时还不是个土匪出身?干了多年买卖,积存好一笔财富之后,他希望安顿下来,而官府多年来又无力征剿他,两相意合下,庄老爷子受了招安,原来杀人不眨眼的匪盗摇身成了个面团团的富翁,至今也已经超过二十年了。

至于麻八也不是什么好家伙,本来在县城就是专门放高利贷的角头老大,兼营走私买卖,与附近一带的绿林“好汉“互通声气,“底子“跟庄老爷子也是一般的黑。

至于这场动上两百人的架,这里许多人都不知道最初是为了什么打起来。本来不过是芝麻大的一点小事:一个樵夫挑点柴薪到县城里去叫卖,跟几个脚夫争执起来,给围殴打断了一条腿;樵夫找来村子里的兄弟上县里报仇,对方也呼兄唤弟,两边一层又一层的往上找靠山助拳。好几场小械斗下来,打死了三个人,重伤的也有二十几个。双方又互相索要银两赔偿,于是又引来更多流氓想分杯羹…原来只是几个莽汉结下的梁子,演变成县内两个头面人物的对峙,今天约在此地来个了断。

周巡检看着亭子外那两百人,心里叹息。

——要是真的打起来,他们当中不知道有多少人回不了家…

麻八再也等得不耐烦,终于打破沉默,咧开那两排发黄的牙齿。

“我看午时早就过啦。庄老爷子,还要外面的兄弟淋雨呀?这场架,你们要不要打?“

庄老爷子恨恨瞧着麻八,却又不敢发作。

全因为此刻坐在麻八身旁,那个腰间带着长刀的瘦汉。

这瘦汉只穿一件羊皮夹棉背心,露出两条肌肉坚实得像钢铁的长臂胳。左边头壳秃掉了一片,上面是一道凄惨的刀疤。腰间那柄刀子长得鞘尾都搁到了地上,虽未拔出,却已经隐隐让人看得心寒,一看就知道是杀过不少人的架生。

论人数,庄老爷召来的跟麻八相当。可就是因为麻八身边多了这一个人,庄老爷子知道自己再多带一百个汉子来也没有用。

庄老爷子虽已没有走江湖多年,道上的消息还是灵通,早就打听到麻八用银两请来了什么好手助拳。

此人姓陈,江湖上无人知其名讳,只唤他作“鬼刀陈“,早年就在成都一带犯下几条杀人越货的死罪,却不止一次单身杀出官府的围捕。听说其中一次鬼刀陈正在召妓,官兵收到风声到来围剿,他赤条条一口刀子突围,快刀连环杀伤了三十人,自己却连须发也没少一根。那次奇行之后,他又多了个“鬼刀三十“的外号。

在成都实在给追得太紧,鬼刀陈两年前逃到了灌县山区。他什么都不用干,单凭这“鬼刀“的威名,就引得一股山匪自动前来供奉。此后凡有保镖押货路过的,只要听见“鬼刀陈“三个字,马上就乖乖献上路钱,他在灌县连一次手也没有出过。

——麻八这龟儿子,竟然结交到这般厉害的角色…

“怎么啦?庄老爷子,你还在等谁?“麻八笑着再次催促。这次他花了大把银子请鬼刀陈来,虽然有点心疼,但想象待会儿庄老爷子要在自己跟前屈服的丧家脸,又觉值得。

他身后的鬼刀陈也会意,伸出右手来,指头在长刀的柄头上轻轻弹动。

庄老爷子看见这举动,感觉背脊生出凉意。

麻八得势不饶人:“你要是不想打也就算了,我麻八也不强人所难…周大人,你看这事情怎么解决?“

周巡检早就想找机会调停,这时看清了形势,急不及待开口:“以和为贵,那是最好不过啦。我看这么办吧:之前给打死的,每家人各赔三十两银子抚恤;伤的,看伤势也都给些汤药赔偿;再在县城的『太平楼』摆五十桌酒宴,大家喝一杯,和气收场,两位怎么看?“

周巡检虽不明说,但讲话时都朝着庄老爷子,自然是示意银两酒宴都由投降的庄老爷子付了。

庄老爷子咬牙不语。赔这么一点钱事小,可是这次认了栽,以后在灌县人眼中,他就永远被麻八踩在脚底下。虽然已经不是以前刀头舐血的日子,可是庄老爷子许多田产生意,还得靠面子名声支撑保护。庄老爷子是老江湖,深明一旦面子损了,从前欺负别人的,渐渐就要变成被欺负的那个。

站在亭外的人也都听见里面的谈话。包着诸葛巾那些汉子,眼见头儿沉默不语,心里也都凉了半截。这场架看来更加打不下去。

“庄老爷子,你一直不肯说在等谁…“麻八继续催逼。“还要卖关子吗?还是…“他笑着指一指身后的鬼刀陈。“看见我请来了陈爷,你已经不好意思说出口呀?“

庄老爷子知道不能再拖延下去了。

——他们假如真的不下来,我可惨了…

庄老爷子终于开口:“说出来,怕你们坐不稳。“

“唔?“麻八装作倾耳细听,讥笑说:“老爷子,我坐稳了,你就说嘛!“

庄老爷子闭目深吸一口气,然后伸手指向亭子外远方的山脉。

“是山里的。“

四个字说出来,在场两百多人同时脸容肃穆。

就连鬼刀陈,也都收紧了视线。

他们都知道,“山里的“是指谁。

亭外众人同时回头,眺望后方远处,半隐在雨雾中的苍翠山头。

青城山。

麻八不再笑了。

“老爷子,你可别吹牛。“他一字一字慎重地说。“让他们知道,有人借他们的名号胡诌,你加上我都担待不起。“

“你道我老庄是不识分寸的家伙么?五天之前,我就亲自带着拜帖上山请他们来了。“

麻八嘴巴在颤动,但再说不出话。

庄老爷子表面镇静,但其实他隐瞒了一些事实未说:那天他上山,既见不着人家的掌门头儿,对方更没有应允今天会下来。接见的人只收了拜帖,听了庄老爷子的请求,未有回复便打发了他下山。

——可是他们至少没有开口拒绝我啊…我这也不算说谎…

庄老爷子到这儿就不再说话。他装作镇定地瞧着气焰大减的麻八。庄老爷子心里盘算:就算他们不下山来,只要麻八听了这些话后就此求和,他也就能够挽回面子。

——可是还要看鬼刀陈。

鬼刀陈在听到“山里的“三个字后,原来那睥睨一切的眼神已经消失了。代之是野兽般的警觉神情。

——糟糕了。这凶星给我的话撩拨起来了…

庄老爷子看着鬼刀陈凶狠的神情,心里又在害怕:如果给他发现他们真的不下来,到时候就不是花银两可以解决…

亭子外那两百人交头接耳。有的人不时回望那远山,看时脸上有一种崇敬的神情。

对于他们而言,“山里的“那些人,不啻是神话般的存在。

麻八心里着急。他回头朝着鬼刀陈窃语:“陈爷,你看怎么样?我这次也不过想讨个面子,陈爷你也只是求财,犯不着…“

鬼刀陈咬着下唇,左手不知不觉紧握着腰间的刀鞘。他还是没有任何示意。

麻八也就没有作声。庄老爷子本来就心虚,自然亦不再说话。周巡检虽不敢确定庄老爷子说话是真是假,但一听见“山里的“,就知道这事情已经再没有他调停的余地…

亭子里的形势就这样沉默地僵持着。大家又不知道该等到什么时候,情形变得非常奇怪。

雨水不断滴打在草棚顶上。

良久。

亭子外的人群里,忽尔有人高叫:“啊!“

所有人朝那声音的方向瞧过去。是其中一个戴诸葛巾的汉子。他伸出一根手指。众人跟随着那手指的方向眺望。

“真的…来了…“

庄老爷子跟麻八,同时好像屁股给火烧般跳起来,走到亭子前想看个清楚。

官道上远方,两点小小的黑影,冒着大雨往这边渐渐接近。

庄老爷子兴奋地抹去眼脸上的雨水。麻八则脸色苍白地呆站着。

两百多双眼睛,瞧着那两个身影越走越近。

终于到了空地前。来者两人披着蓑衣徒步前来,头上皆顶着乌漆大竹笠,看不见面目。

空地上那两百人像被一股无形的力量从中央分开,隔出了一条宽阔的通路。

两人经过之处,凡是拿着利刃的汉子,都不自觉把武器收在身后。

两人走进“五里望亭“,无言解下了竹笠和蓑衣,露出一身深青色的布袍,那式样有点像道士的袍服,但腕臂处缠着布带收束了衣袖。青袍左襟胸口处,有黑丝线绣着篆体的“青“字。腰间各斜挂着一件长形物事,以厚布囊包裹着,显然是为了阻隔雨水。

庄老爷子感动得几乎哭出来。

——真的…真的来了…

他吩咐随从,接过两人的竹笠与蓑衣,并搬来两把竹椅子。

两名青袍男子却未坐下。他们拉扯腰间一根束绳,那包着长物的布囊解开来,露出两柄一式一样、形貌似颇古拙的长剑。铜铸的剑锷与剑鞘吞口皆擦得发亮。

鬼刀陈看见这两柄剑,眼睛瞪得大大的,头皮一阵发麻,头壳那道刀疤有点刺痛的感觉。

那两袭干净的青袍虽然颜色素淡,但在众人眼中却像发出神秘的光芒。

左边那个青袍男子比较年长,二十七、八年纪,唇上的胡须蓄得甚整齐。他那双锐目向四周扫视一轮,自然散发出一股令人不敢直视的气势。

“青城派,张鹏。“这男子说时,并不拱拳行礼,语气一点不像在自我介绍,倒像在命令众人牢记这名字。“遵奉家师之命,陪同师弟下山来,调解此事。“

庄老爷子得意地瞧瞧麻八,然后上前拱手行礼。“庄某该死,早知两位剑侠远来,也就该在山脚预备车马——“

张鹏打断他:“本派戒律,除艺成满师下山者外,弟子出入皆不得骑乘车马,惰懒筋骨。“

庄老爷子陪笑:“佩服!佩服!唉,这次的事情,原来不过是市井里的小纠纷,竟劳贵派两位剑侠的大驾,实在——“

再次给张鹏打断:“我说过,我只是陪着来的。“张鹏指一指身旁的师弟。“奉家师谕,此事概由我这位燕师弟作决。“他后退了一步。

众人不免意外,仔细看张鹏身旁那个年轻得多的青城派弟子。

这姓燕的看来不过十六、七岁,连胡子也没有长,修长的中等身材,一张五官细致的脸还带点稚气。两道浓眉英气地往上高扬,可是神情羞涩,加上肤色晒得黝黑,若非腰间真的带着剑,怎看也是个农家少年的模样。

少年几乎就想向众人拱手行礼,但想起张师兄沿途的嘱咐,又把手垂下来。

——这些凡人,跟我们不是对等的。

张师兄如是说。

少年捏着拳头,眼睛垂下来没看任何人。那红润如孩子的嘴唇有点颤抖。

“…青城派,燕小六。“声音小得只有亭子里的人听得见。

庄老爷子皱眉。这么一个神情尴尬的少年,还有这个土包的名字,跟剑侠的身份毫不匹配,根本就跟寻常一个农村子弟无异嘛。

可是看那张鹏的气势,还有青袍跟长剑,这两人又决计假不了…

“这位燕少侠…“庄老爷子还是毕恭毕敬地向这个比自己年轻最少四十岁的小子拱手:“这事情的来龙去脉是这样的…“

“不…不必说了。“燕小六急忙回答。他回头向张鹏请示。可张鹏没有动一动眉毛。燕小六只好又硬着头皮说下去:“家师的意思是:既然是这位庄先生来求我们的,一切就依庄先生的意思去办。“

就是这样?

麻八听得傻了眼。

庄老爷子强压着心头狂喜,微笑朝周巡检说:“大人也听见了吧?既然得到青城派掌门老人家的吩咐,那庄某就大胆拿个主意吧…大人,就按你刚才说的办:死的赔个三十两银子,伤的也各自赔偿…“

他再得意地瞧着麻八:“然后在『太平楼』摆五十桌和宴,如何?“

周巡检猛力点头:“麻八,我看就这样吧。“

麻八早已经泄了气,准备答应。

可是鬼刀陈却把麻八推到一旁,往前踏了一步。

“要是不答应,怎么样?“鬼刀陈直视燕小六的眼睛。

亭子里的空气像一下子冷凝了。

燕小六迎受鬼刀陈那凌厉的眼神。他再次回头瞧瞧师兄。张鹏还是没有任何表示。

张鹏早就教过师弟怎么应对这种场面,燕小六也都牢记在心。但这少年还是要深吸一口气才能说出口。

“庄先生的主意,就是家师的主意。“

燕小六一口气说完,然后挺直了胸口。腰间的剑柄也随之提高了。

这意义明显不过。

鬼刀陈这时看着张鹏。

“你刚才说,此事由你师弟一人作主?你只是陪着来?“

张鹏当然明白鬼刀陈话里的意思。他嘴角微笑,点头。

——也就是说,今天这里,只有一柄青城的剑会拔出鞘。

鬼刀陈再次打量眼前这少年。他当然听说过关于青城派的一切——任何行走四川江湖的人都不可能没听过。

“巴蜀无双“。那是鬼刀陈出生以前就挂起来的牌匾。

可是他不信。武林上这些名门大派,名气虽响亮,但不免都是靠前人累积的。

——大家都是天天拿兵刃。大家都是两手两腿的人。我这口刀,可是出生入死二十几年练出来的。我就是不相信有多大的差距。

——更何况面前是这个还没有断奶的小子。

鬼刀陈摩挲着双掌。

“所谓名门正派,都是听的多,真正有多强,难得有机会见识一下。“

在场不少人也都有这样的想法。大剑派的传说听得多了,可是有多少成是真的,倒没有亲眼见过。

——然而有胆量用身体去验证的,今天这里就只有一个人。

鬼刀陈的挑战意味已经非常明显。可是燕小六似乎不像有迎敌的准备,反而在搔着头发,好像不知道该怎么回应。

他身后的张鹏,看见师弟如此,并没有表露半点担心,反倒是有些不耐烦的模样。

庄老爷子、麻八和其他人早就远远退开到亭子旁边。

鬼刀陈眼见燕小六似未准备对决。绿林出身的他,不打算再给对方机会。

“领教了。“

声音很小,也说得很快,只能仅仅听见,也不带一丝杀气。

但右手已经握住刀柄。

同时鬼刀陈脑海里,已经在设定这式拔刀快斩之后的三种变化可能——

但那柄长刀,只出鞘一半就停止了。

——而一生以快刀自豪的鬼刀陈,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亲身体验何谓真正的“快“。

亭子内外那两百余双平凡的眼睛,则更连那过程都看不见。

他们只看见结果:

鬼刀陈的长刀只离鞘一半,刃面就给一柄满布水纹的钢剑贯穿了,剑尖继而刺进鬼刀陈穿着棉袄背心的胸口里。长刀就是这样给钉在鬼刀陈自己的身体上,无法再出鞘半分。

握着那柄长剑的(本来应该说是“刺出这一剑的“,可是众人的眼睛根本看不见那刺剑的动作),自然就是那个像农村少年的燕小六。

很少人留意到:在燕小六的身后,张鹏的左掌不知何时搭在师弟的右肩头。

鬼刀陈的脸真的白得像鬼。眼睛也像看见鬼一样呆瞪。

在场就只有这三个人知道,刚才发生的过程:

鬼刀陈右手搭在刀柄上。

燕小六的眼神,刹那间由羊变成狼。

鬼刀陈,长刀出鞘两寸。

燕小六,腰间长剑已经完全出鞘。

长刀,出鞘一尺。

长剑,刺击之势已成。

青城派剑术,基本中的最基本,入门剑法“风火剑“第三势,名唤“星追月“。

只是最简单的单手刺剑动作。但从踏地的左足,上至腿臀,到腰肢,到胸肩,到肘臂,到握剑的腕指——每一条该发动的肌肉都发动了。从下至上,从足趾到手指,每一重关节的活动,都把那积蓄的力量增幅并传递上去,最后完全贯注到剑尖上——此即为武门“气劲贯发“①的秘窍。

『注①:关于“气劲“原理,详阅《大道阵剑堂讲义·其之一》。』

而要做出这样高度协调的动作,燕小六的脑袋想也不用想。

——一个六年来每天风雨无间练习最少五百次,总计已经做过超过一百万次的动作,不需要再想。

燕小六目线所至,鼻尖、前足尖、剑尖,三尖相照。一条无形的直线,直指鬼刀陈咽喉。

这是“星追月“一式的首要目标。燕小六无数次朝空气中幻想的对手刺击,无数次与同门对剑练习,皆是如此瞄准,同样已经变成不用思考的习惯。

攻敌所必救。这原是颠扑不破的对战铁则。

——如果,对手真的堪称为“敌“的话。

所以,张鹏的手拍在燕小六的肩头上。

因为这一拍,燕小六这未经思索的“星追月“剑势角度下沉了。

原来应该已经从鬼刀陈后颈透出的青城佩剑,贯入了鬼刀陈那柄刚拔到胸部高度的长刀,穿过刃面,钉进鬼刀陈胸口的羊皮棉袄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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