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方梦娇听柳飞扬说得诡异,不由得浑身一个激灵,她涩声问道:“你是说……有鬼吗?”见方梦娇吓得脸色煞白,柳飞扬莞尔一笑,道:“没错,是有鬼,不过这鬼恐怕不是别人,而是当今的圣上。”见方梦娇满脸疑惑,柳飞扬便在桌旁坐了下来,回忆道,“这事说来话长,已经过去二十多年了,比你的年岁还大。就算是我,那时也还是个不懂事的孩子。更何况这事牵涉到皇室的隐秘,任何人妄议都是灭族之罪,所以现在已很少有人知道,我也是无意间从一位过世的长辈那里听来的。”方梦娇也在桌旁坐了下来,她望着神情复杂的柳飞扬凝神静听。

只见柳飞扬目视虚空沉默良久,最后才轻声道:“当年太祖洪武帝在南京驾崩之时,太子早已死去多年,于是太祖便传位于长孙,也就是建文帝。而当今圣上原是建文帝的叔父,封号燕王,手握重兵驻扎在当时的燕京,也就是今日的京城北京。当年太祖的众多儿子皆是身经百战、手握重兵的藩王,自然不怎么把这位年轻的侄皇帝放在眼里。朝廷政令常常难以在各地落王那里得到执行,于是建文帝在朝臣的支持下开始削藩,并将抗命不遵的藩王革爵下狱,闹得各地藩王人人自危。藩王中以燕王朱棣实力最为雄厚,也最有才干,他自然不甘心束手就擒,便在今日之北京举兵起事,打着‘清君侧’的旗号征伐南京,后称‘靖难之役’。这一战历时四年,最后以燕王挥师攻入当时的京城南京而告终,建文帝及其心腹皆死于京城大火,其玉玺也下落不明。后来燕王顺理成章地继承了皇位,并迁都北京,这就是当今的永乐皇帝。那申公公就是当时建文帝的秉笔太监和心腹,据皇室的典籍记载,他也为建文帝殉难了。”

方梦娇有些惊讶,道:“朝廷如此大事,我怎么从来没听人说起过?”柳飞扬叹道:“永乐帝当年以下犯上,夺侄儿帝位,这一直是他最忌讳的心病,诽议者皆杀无赦,谁还敢再提起?当年巨儒方孝儒指责永乐帝以下犯上、弑君夺位,是十恶不赦的罪人,结果被永乐帝诛灭十族!这是有史以来从未有过的酷刑和屠戮,无端受到株连的人数以万计,鲜血染红了整个京城……”方梦娇见柳飞扬眼中闪烁着点点微光,脸上显出从未见过的悲愤,她心中不禁也有些难过和不安。沉吟片刻,方梦娇迟疑道:“既然申公公已死,他怎么又会在二十多年后的今天再度出现?难道这世上真的有鬼?”

柳飞扬“嘿嘿”笑道:“如果这世上有鬼,那也是另有其人。当年燕王攻入南京,皇宫已是一片大火,恐怕他并没有找到建文帝及其心腹。不过为了让忠于建文帝的兵将们放弃抵抗,当年燕王才宣称建文帝已葬身火海。二十多年后的今天,在他迟暮之年,建文帝的幽魂开始在京城徘徊,看来是要向他的帝位发起挑战!”

“那跟我爹爹有什么关系?”方梦娇突然气愤地质向道,“我爹爹只是个不问政事的逍遥侯爷,朝中大事他从不参与。当今圣上叔侄相斗,为何要拿我爹爹开刀?”

柳飞扬同情地望着眼眶盈泪的方梦娇,微微地叹道:“朝廷政事,恐怕不是外人想象得这般简单。你爹爹表面上只是个豪爽仁义、交游广阔的逍遥侯爷,不过据我揣测,他恐怕是当今圣上统御江湖的关键人物,是朝廷在江湖中埋下的眼线和操纵者。最近几年凡江湖中发生的大事,总是少不了令尊的身影,他有意无意地维护着江湖各派的平衡,不使任何一派坐大,成为威胁江山社稷稳定的势力。你爹爹对朝廷的重要性,不亚于任何一个镇守一方的封疆大吏或统兵将领,必要时他甚至可以指挥调动大内总管和锦衣卫,所以圣上对他的死才会如此重视,特派锦衣卫统领赵横彻查。如果令尊只是一个不问政事的逍遥侯爷,值得圣上如此兴师动众吗?”

方梦娇被柳飞扬这一番话惊得目瞪口呆,想要反驳,不过仔细一想父亲生前无论走到哪里都有地方官吏巴结奉承,就连一向骄横跋扈、权势熏天的锦衣卫,对父亲也礼敬有加,这令她不得不认可柳飞扬的揣测。可方梦娇依旧有些不解,继续问道:“就算真是这样,建文帝也没有理由刺杀我爹爹啊!当年他们叔侄相争时,我爹爹还只是个游手好闲的世家公子,跟他们无冤无仇,为何现在却成了他们争权夺位的牺牲品?”

柳飞扬摇头叹道:“朝廷政事的血腥和龌龊,非局中人完全不能理解。这次那些遇害的重要人物,都是当今圣上的股肱重臣。我想当年的建文帝是要先剪除永乐帝的爪牙!当今圣上已是迟暮之年,不复当年之勇,若少了那些忠心耿耿的能臣干吏,就如猛虎少了爪牙,只有束手待毙的分儿。另一方面,建文帝在京城中制造恐慌,也是在动摇那些忠于永乐帝的大臣们的信心,并唤起人们对建文帝的记忆。再怎么说,建文帝也是名正言顺地从太祖皇帝手中继承的皇位,其合法性自然不是当今圣上靠武力夺位可比的。如今文武百官之中,还是有不少郁郁不得志者,或对当今圣上有企盼,或希望天下大乱好趁机混水摸鱼……”

方梦娇盯着柳飞扬问道:“如果是你,会站在哪一边?”柳飞扬踌躇片刻,叹道:“他们叔侄相争,本跟我没有任何关系,可现在建文帝滥杀无辜,欲使天下大乱,即便他是合法的皇帝,我也肯定不会帮他。”方梦娇喜道:“太好了!他们叔侄相争,我才不理会谁是谁非,不过现在建文帝杀了我爹爹,他就是我的死敌!我希望你能帮我,找出他的下落!”在方梦娇殷切目光的注视下,柳飞扬不忍拒绝,只得无奈地点头,道:“方侯爷怎么说也是我的朋友,我不会让他白死!这事我会一查到底,务必找出真凶!”方梦娇忙问道:“你想从哪里开始查?”柳飞扬想了想,道:“就从那死去的七个侍从身上查,他们身上肯定有什么特别的秘密,不然赵横不会拼了命的去掩饰。如今天色已亮,咱们白天在这里好好休息,夜里再探侯爷府。我相信那七个侍从的尸体,多半还没来得及转移出去。”方梦娇欣然地道:“太好了!没有人比我更熟悉侯爷府了。只要那七个侍从的尸体还留在侯爷府,我们就一定能查出些线索!”

黑夜再次降临,月光朦胧,星辰闪烁,大地一片幽暗。方府后花园的高墙上,柳飞扬与方梦娇攀着墙沿儿向府内查看,就听前厅方向传来咿咿呀呀的唱经声,原来是和尚在为方侯爷做法事。侯爷的丧事还在继续,后院却听不到半点儿人声,也看不到任何光亮,显得尤其幽静。

方梦娇听了半晌不见动静,便对柳飞扬悄声地道:“我先回去探探锦衣卫的虚实,若没有任何异常,我就在绣楼上亮一下灯火,你看到后就与我会合。”柳飞扬心知论对环境的熟悉,自己当然比不上方梦娇,由她先去探探虚实,自然比自己到处瞎闯要好。想到这儿,他便点头叮嘱道:“那你自己要当心,若遇危险便大声呼救,我会立刻赶来救你。”方梦娇感动地点点头,她红着脸深望了柳飞扬一眼,这才悄然跃下高墙,向花园深处摸去。

柳飞扬百无聊赖地扫视着朦胧幽暗的花园,只见那些假山怪石,在黑夜里犹如洪荒怪兽般狰狞,令人生出无端的想象。就在这时,突听远处有夜鸟惊飞,柳飞扬凝目望去,就见夜幕深处,隐隐约约,一乘小轿凌空越过方府的后墙,消失在假山怪石之后。

柳飞扬惊得目瞪口呆,黑暗中似乎没有看到任何轿夫,那小轿却能凌空虚渡,其诡异令人咋舌。朕想到近日那些离奇的命案,都跟乘轿传旨的申公公有关,柳飞扬再也顾不得理会锦衣卫的埋伏,连忙向小轿消失的方向悄然跟了上去。

小轿在一间不起眼的柴房前停了下来,紧跟而来的柳飞扬这才看清,原来抬轿的是两个黑衣黑裤的瘦削少年,难怪在远处看不见他们的身影。小轿前方一个手执宫灯的侍者,此刻只见他摸索着点亮了手中的灯笼,惨白的火光照亮了他的面容,他的脸色白皙如纸,而他的眸子灰蒙蒙的,一片混沌,原来竟是个瞎子。只见他提着宫灯来到那间柴房,嫩声嫩气地叫道:“请锦衣卫赵统领接旨!”

话音刚落,就见四周燃起了无数灯笼火把,花草树木丛中现出十几个锦衣卫汉子的身影,跟着就见柴房门洞开,一身劲装的赵横昂然而出,哈哈大笑道:“赵某早已等候多时,正要看看,是什么人在装神弄鬼?”紧随赵横出来的,还有个打扮怪异的蓑笠翁和几个锦衣卫汉子。蓑笠翁用斗笠遮住面容,而那几个锦衣卫汉子太阳穴隐隐隆起,人人气定神闲。显然赵横早已有所准备,在此设下埋伏,专等人上钩。

那侍者大约因为眼盲,陷人重围依旧从容不迫,他返身掀开轿帘,就见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太监低头钻了出来,若无其事地环视一圈,对赵横淡淡地道:“赵统领,你也是圣上旧臣,所以圣上才特令咱家前来传旨,希望赵统领认清形势,别再糊里糊涂地做这叛臣。如若不然,圣上重登大宝之日,所有叛臣皆要人头落地,九族皆诛!”

赵横冷笑道:“在赵某眼里,这世上只有一个皇帝,那就是当今圣上。你和你口中的那个圣上,早就死于二十多年前那场宫廷大火,再出来装神弄鬼,赵某就只有让你们重回地狱!”老太监叹了口气,道:“当年圣上对赵统领可是恩重如山,青眼有加,难道赵统领真要做个糊里糊涂的贰臣?”赵横嘿嘿笑道:“以前的事赵某早已不记得了,今日申公公既然重返阳间,赵某只好替圣上捉鬼!”说着一挥手,几个锦衣卫汉子立刻向老太监包围过去。

老太监见状,满是遗憾地摇了摇头,回头对轿中淡然道:“杀无赦!”话音刚落,就见轿中一个如鬼魅般的黑形倏然而出,暗器破空声中,四周灯火尽灭。几个锦衣卫汉子连忙拦在赵横身前,手舞兵刃全神戒备。几乎同时,那领路的侍者也扔出了一把霹雳子,随着炒豆般的爆炸声响,场中顿时弥漫起浓重的白烟,将众人的身形完全笼罩。迷蒙之中响起蓑笠翁夺魂钩的锐啸声和锦衣卫众汉子的呼喝怒骂声。少时烟尘散去,就见那小轿和老太监一行人已不见了踪影,场中只剩下倒地不起的蓑笠翁和几个锦衣卫汉子,以及惊魂未定的赵横和几个幸存的锦衣卫。

柳飞扬看得目瞪口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几个锦衣卫汉子显然都不是庸手,而蓑笠翁的武功他也见识过,堪称江湖上屈指可数的高手,公平交手自己也未必能胜。此刻蓑笠翁竟在短短几个回合后,就被不知名的刺客击杀当场,这刺客的武功也实在令人匪夷所思!见小轿飘然远逝,柳飞扬来不及多想,立刻向小轿消失的方向追了过去。他的轻功号称天下第一,可一连追出数条街,也不能将双方的距离拉近一分。眼看两个黑影抬着小轿依旧轻盈如飞,柳飞扬不禁咋舌不已。要知道对方抬着轿子,速度竟不亚于自己,那份轻功实在令人叹服。柳飞扬潜行隐踪追着那小轿走出几条街,就见那老太监最后换乘了一辆不起眼的马车,直奔城门而去。柳飞扬见状有些奇怪,难道他们竟要连夜闯出京城?

天入黑后,所有城门按惯例都要关闭,没有九门提督的手令任何人不得进出。要想在守城官兵的重重护卫之下公然冲出城去,仅凭老太监所率领的那几个人,定比登天还难。柳飞扬正自奇怪,就见那辆马车竟然毫无阻碍地悄然出城,守门官兵竟然为它打开了城门!柳飞扬心道:看来守城兵将或九门提督,总有一方早已站在了建文帝那边,成了他的内应!

城门再次关上,柳飞扬跟踪至此不得不停下来。不过这也难不倒以轻功闻名天下的他,柳飞扬借着绳钩的帮助,悄然越过城墙来到城外,就见方才那马车在夜幕中飞驰,沿着官道辚辚远去。

凭着出色的轻功,柳飞扬远远地缀着马车。天快亮时,就见那马车驰入了京城远郊一处巍峨的宫殿内,这宫殿看规模并不比紫禁城小多少。柳飞扬暗自奇怪,心道:京城郊外,谁敢建造可与皇城媲美的建筑?不过在看到道旁矗立的丈余高的石人石马后,柳飞扬顿时醒悟:这是永乐帝为自己建造的陵墓,难怪样式和规模完全参照皇宫的格局。他曾听说这陵墓早已完工,并埋葬了永乐帝早死的皇后,是皇家的禁地,有禁军把守,擅闯者杀无赦。而那马车却毫无阻拦地直闯进陵门,一路上竟无人阻拦。马车连过二门,最后在肃穆庄严的寝殿前停了下来。那寝殿完全参照金銮殿的格局和规模,在夜色中尤显巍峨。柳飞扬遥见那老太监下车后径直往殿内快步走去,熟悉得就像自己的家一样。

柳飞扬见状恍然大悟,有什么地方比当今圣上的陵墓更便于藏身?这里既没有外人,又不怕锦衣卫妄自搜查,只要买通守卫,这里比任何地方都安全。柳飞扬悄悄地尾随那老太监进入寝殿,殿中混沌幽暗,不过依旧可以看出殿中的格局也一如金銮殿。只见正中那石阶之上,隐约有个瘦削的人影寂寂而立,他身后还有两人手执长扇纹丝不动。

老太监连忙快走几步,伏在阶前拜道:“老奴未能诛杀叛臣赵横,请圣上降罪!”台阶上立着的那人淡淡地道:“赵横既为锦衣卫统领,他的身手自不必说,身边能人好手更有无数,此事罪不在你。”说到这儿,那人抬起头,将目光转向了柳飞扬藏身的圆柱,“你虽然未能为朕除去叛臣赵横,不过你带来了一个朕想见的人,也算功过相抵!”话音刚落,寝殿四周陆续亮起了碧绿的灯火,将整个大殿映照得有如地府幽冥。柳飞扬的身影也完全暴露在这灯火之下,他大吃一惊,忙随着灯火的方向望去,隐约可见一个鬼魅般的影子,正顺着大殿四周急驰,那身影所过之处,墙上的壁灯立刻然了起来,迅捷得令柳飞扬也不禁咋舌。当那身影终于在阶前停下来时,柳飞扬这才认出,他就是那个杀了蓑笠翁的黑衣人。那黑衣人的模样看上去十分年轻,面色在碧绿灯火的映照下,泛着一层绿油油的光芒,显得十分诡异;他脸上本该是眼睛的地方,竟没有眼睛的任何痕迹,没有眼眶也没有眼窝,本该是眼窝的地方,竟然是平整的皮肤,跟脸上的皮肤没有两样,好像他天生就没有长眼睛一般。

“是不是阴玄让柳公子吃惊了?”阶上那人突然开口问道。柳飞扬循声望去,只见那人头戴朝天冠,身披滚龙袍,赫然是帝王打扮。那人的年岁看上去只有四旬出头,脸上嶙峋瘦削,一片煞白,十分醒目,以至那碧绿的灯光也完全掩饰不住这煞白。虽然柳飞扬之前从未见过此人,但从其气度也能立刻猜到,这就是传说中早已死于南京大火的建文帝。建文帝指着阶下那黑衣汉子淡然道:“阴玄天生无眼,所以他只能用‘心’去看,以柳飞扬妙绝天下的轻功,没想到也逃不过他的‘心眼’。”柳飞扬再次张口结舌,原来自以为跟踪得高明,却没想到早已被人察觉,他不禁又打量了那黑衣汉子两眼,这才转向建文帝,问道:“你早已知道我是谁?”

“大胆!”阶前躬身立着的申公公突然大声呵斥,“对圣上竟敢不用敬称?”建文帝微微地摆手道:“无妨!柳公子不是朝廷中人,不谙宫中礼节,朕赦他无罪!”说到这儿,他顿了顿,转向柳飞扬道,“若不是申公公,只怕你尚未进入这大殿,就早已经被射成了刺猬。”

柳飞扬又是一惊,不知对方是在虚张声势还是真有此能耐,他笑问道:“不知陛下为何对在下要另眼相看?”建文帝淡淡地道:“那是因为方孝儒。”

方孝儒曾是举世闻名的博学鸿儒,二十多年前曾因上书怒斥朱棣篡位,而遭朱棣诛灭十族!此为本朝开国以来最大一桩血案。听到方孝儒的名字,柳飞扬突然面色煞白,脸上冷汗涔涔而下,身体更是摇摇欲倒。只听建文帝悠然地道:“当年方孝儒的学生,也在株连之列。被诛杀的上百名学生中,有个姓柳的学生最得方孝儒的赏识,他的名字好像叫柳鸿博,对这个名字,柳公子恐怕不陌生吧?”

柳飞扬默然片刻,艰难地点了点头,涩声道:“那是我的父亲!”

建文帝微微一笑,道:“这就是朕对柳公子另眼相看的原因,也是申公公将公子引来的原因,因为我们都有共同的敌人!”柳飞扬的脸色渐渐地平静下来,他抬头迎上建文帝殷切的目光,微微地摇头叹道:“你错了!”建文帝惊讶地问道:“朕错了?为什么?”只听柳飞扬坦然地道:“我曾发誓要取朱棣的人头,为被他枉杀的父亲报仇,所以才苦练武功,尤其是轻功。不过我决不会与你合作,更不会为你重登皇位的美梦卖命!”

建文帝更是惊讶,道:“当年方孝儒和你父亲,可都是因为忠于朕才被朱棣所杀,你为何不愿像你父亲那样向朕效忠?难道不怕你父亲在九泉之下,骂你为逆子?”柳飞扬摇头道:“我父亲和方孝儒忠于的是君臣纲常,并非某一个人。他们虽然有些迂腐,却还不至于如此糊涂。如今社稷早已易主,若再讨论谁才是正主,那才是真正的迂腐!”建文帝质问道:“难道你甘心父亲的冤仇从此不得昭雪?要知道没有朕的帮助,你若想报仇比登天还难。”

柳飞扬黯然道:“个人小不幸,与天下大不幸比起来,实在不算什么。当年靖难之役,不知有多少无辜者为你们叔侄的争权夺利殉葬,留下了多少孤儿寡母?如今你再起事端,尚未举事就枉杀了不少无辜,难道天下人在你眼里就只是猪狗?我虽恨朱棣,却也不得不承认,他是个雄才大略的皇帝。朱棣在位的二十多年间,北驱鞑虏,南平倭寇,为大明百姓的安居乐业立下过赫赫战功。他在位期间,百姓的生活远比你在位时要好得多。”说到这儿柳飞扬顿了顿,对建文帝坦然道,“父仇虽大,但天下百姓更大,所以,我不仅不会帮你,还会尽我所能阻止你!”

建文帝既意外,又失望,他呆呆地盯着柳飞扬愣了半晌,突然一声冷笑,道:“你既不愿为朕所用,朕只好将你当作贰臣,毫不犹豫地除去!”说着建文帝一拍手,立在阶前的无眼人阴玄,鬼魅般地闪到柳飞扬的面前,用他那无眼的面容对着柳飞扬,杀气,自然而然地从他浑身上下散发出来。

柳飞扬也算身经百战,却第一次感受到一种不类他人的无形压力,这天生无眼的残疾人,竟然令他本能地生出一丝恐惧。

四、螳螂捕蝉

“杀无赦!”随着建文帝一声断喝,阴玄突然扑向柳飞扬,手中短剑应声而出,准确地指向柳飞扬的咽喉。这一剑来势之急,杀气之盛,为柳飞扬平生仅见,他不敢硬接,连忙侧身闪避,谁知阴玄就像看得到他的动作一般,短剑追击而至。柳飞扬大骇,本能地屈指一弹,只听“铮”的一声轻响,长剑虽然弹开,但剑上的劲道却震得他手指发麻,对手的功力竟也浑厚如斯。

阴玄的剑被天机指略阻,他稍做调息后便又挺剑刺来。柳飞扬连忙往左方飘开三步,只当阴玄无眼,不会追将过来。谁知他毫不停顿,准确地扑过去,完全不像一个盲人。柳飞扬自恃对方看不见任何东西,便往四方游走,只待他露出破绽。谁知阴玄根本不容他喘息便追击而至,身形快得令人咋舌。柳飞扬一向自认轻功也算是江湖中的顶尖角色,可与阴玄比起来,竟然还慢了一分。真不知这天生无眼的人,如何练成如此精妙的武功和惊世骇俗的轻盈步伐。

二人在殿中一追一逃,快得如同穿花的蝴蝶,令人眼花缭乱。柳飞扬越打越是惊心,阴玄的武功,竟比他以前遇到过的所有对手都还要高上一分。大殿中已不见建文帝和申公公的身影,只剩下柳飞扬与阴玄二人还在追逃。柳飞扬只当对方是靠听力来辨明自己的方位,几次用殿中器皿制造杂音,谁知对阴玄根本没有影响。无奈之下,柳飞扬只得兵行险招,冒险一回。他停住身形,阴玄的剑立刻如影随行,跟踪而至,准确地指向他的咽喉要害。他侧身闪避的同时,并没有完全让开,而是任短剑刺入自己的肩胛。就在对方的短剑被肌肉和骨骼夹住的瞬间,他的天机指同时也指向了阴玄的眉心。阴玄完全没料到柳飞扬竟以自己的身体作为武器,巧妙地制住了那柄短剑。就在这电光石火间,天机指已刺中了阴玄的眉心,只见他浑身一颤,顿时软倒在地。

柳飞扬撕下一副衣袖扎紧肩胛,不再理会倒地不起的阴玄,飞身向大殿后追去。那里有一道向下的阶梯,黑黢黢的不知深有几许。看其走向和建筑样式,竟像是尚未封闭的地宫密道。柳飞扬顺手抄起一盏绿灯照明,然后顺着石阶拾级而下。雨道宽阔宏伟,直通寝殿后方。大约是因为这陵墓的主人尚未入住,所以沿途的石门尚未封闭,机关也没有发动。柳飞扬便顺着这笔直的甬道,毫无阻碍地进入了地府幽冥般的墓穴深处。甬道在尽头处消失,绿灯照至的空间十分有限,四周只有望不到边际的黑暗,像墨一样浓重。柳飞扬正待举灯四下查看,突听黑暗中传来一声叹息,道:“我本不想与你发生冲突,但你实在不该找到这里来!”

随着这声叹息,四周渐渐地亮起了绿油油的灯火,借着这幽暗诡异的灯火,只见前方高高的石棺上,一个身材肥大的老者盘膝而坐。老者身披暗红锦衣,满头油光发亮,不见一根头发,甚至连半根眉毛、胡子也没有,模样十分怪异。此时他双目半阖,似笑非笑,他这模样若放在佛门庙宇中,倒像是个泥塑木雕的菩萨,但出现在这里却显得十分诡异。他的左首立着个头大如斗、满脸阴鸷的老者,右首则立着个媚态入骨的绿衫少女。这二人柳飞扬都不陌生。一个是鬼王阴无咎,另一个则是地狱妖姬!看到这二人,柳飞扬恍然大悟,盯着石棺上的老者失口轻呼,道:“地藏王菩萨?”那老者终于缓缓地睁开双目,打量着柳飞扬叹道:“我没料到你为了所谓的天下安宁,竟然能放下杀父之仇,悍然与咱们为敌,我实在不该让申公公将你引来这里。”

听到这话,柳飞扬顿时恍然大悟,心道:难怪建文帝对自己的身世一清二楚,凭借地藏门的实力,要查自己的身世当不是什么难事。如此看来,建文帝能在京中掀起那么大的风浪,完全是得地藏门之助。甚至眼前这传说中的地藏王菩萨,才是真正的幕后主使者,那建文帝只不过是他手中的傀儡而已。他借建文帝的身份和影响力挑起事端,欲与当今圣上再争天下,地藏门的野心可见一斑!

“为什么?”柳飞扬突然问,“为什么要残杀无辜?”地藏王菩萨一声轻笑,道:“无辜?人世间生死轮回,杀人与被杀,皆是命中注定,没有谁是无辜。佛曰:三界之内,不过因果报应。既然是因果报应,何来无辜?”柳飞扬闻言一声嗤笑道:“你妄解佛理,还敢自诩菩萨?佛门传说中的地藏王菩萨,是为度尽地狱中每一个人,方才深入地狱,并誓言地狱中尚有一人,他就决不离去。这才是普度众生的菩萨。你欲争世间皇权,无视天下安宁,不惜将天下人置于战火,这等穷凶极恶之举,人人皆要阻止,我柳飞扬自然也不例外!”

地藏王菩萨一声冷笑,道:“你阻止得了吗?”突然他拍了拍手,就见他身后的绿灯渐渐亮起,照出了一排凝立不动的身影,如幽冥般透着森森鬼气。柳飞扬一见之下大惊失色,只见这一排十几人,居然个个都如阴玄一般,天生无眼!就见地藏王菩萨指着身后的众人冷笑道,“一个阴玄你差点就对付不了,要拼得两败俱伤才侥幸胜出。我这里还有十二个这样的异人,个个武功与阴玄都在伯仲之间。你自问能杀得了他们吗?”

“怎么会有这么多无眼人?”柳飞扬十分吃惊。偶尔有孕妇会诞下怪胎,其中天生无眼者万中无一,这种天生有缺陷的婴儿,往往还伴有其他疾病,所以很难养活。搜罗到十多个无其他残疾的无眼人,并将他们全部养大,传以高深武功,这实在是个让人无法想象的浩大工程,绝非有钱就可办到。

面对柳飞扬的惊诧,地藏王菩萨的脸上露出一丝得意,傲然道:“他们是咱们地藏门的镇门之宝,是经老夫多年苦研得到的成果。他们天生无眼,看不到这五彩缤纷的世界,生命中也就少了很多诱惑,所以能将全部的精力都投入到修炼中来,练成常人难以想象的高深绝学。同时,正因为他们天生无眼,所以其他感觉异常发达,他们能用听觉、嗅觉,靠皮肤感觉气流的变化等手段,来感知周围的世界。他们虽然没有眼睛,却比有眼睛的人能感觉到更多、更细微的东西。他们能听到你心脏的搏动,听到你呼吸的变化,是从容还是紧张,你根本就瞒不了他们;他们也能听到你衣袂的飘忽,以及你发丝的拂动,甚至你眨眼的声音,都逃不过他们的耳朵。”

柳飞扬知道地藏王菩萨没有夸张,方才他跟阴玄动手时,就能明显感觉到对方的“心眼”之明,任凭自己再怎么屏息凝行,也逃不过阴玄的耳朵,只有能感知更细微的声音,才有可能做到。他打量着那些年岁相仿的无眼少年,若有所思地问道:“这些人,恐怕不是靠四处搜罗就能找到的吧?”

“没错儿!”老者脸上满是得意,“老夫经过多年苦研,发觉用药物可以改变胎儿的特性,甚至让他们生下来就缺少一些不必要的东西。后来老夫发现,人如果生下来就两眼一抹黑,甚至根本没有眼睛,他将更多地沉浸于自己的内心世界,更容易清心静性,对修炼内功有极大的帮助。于是老夫就专门研制这种药物,让胎儿生下来就没有眼睛,然后传给他们高深的内功。现在你也看到了,他们年纪最大的还不到二十岁,但武功修为已经超越了江湖上成名已久的绝顶高手,这是我地藏门最高明的杀手,也是老夫一生最得意的作品。在黑暗中他们堪称无敌,本领非常人可以想象,老夫称他们为盲妖。”

柳飞扬听得心惊胆颤,实在想不到天底下竟有如此狠毒之人,竟对孕妇和胎儿施以邪术,造就了这一批几近于妖的怪胎。他不禁对地藏王菩萨叹道:“你这试验,定杀死了不少人吧?”地藏王菩萨点点头,道:“是死了很多人,要想掌握药物的用法和用量,实在不是一件容易事。少了,不起作用,多了,会损害胎儿的其他部位,使之成为没用的废物。老夫不知做过多少次试验,才取得了今日的成果,这实在不是常人可以想象的。你今日能有幸见识这世间前所未有的盲妖,应该感到荣幸才是。”柳飞扬气得浑身发抖,怒道:“你违反天道,滥杀无辜,称你为十恶不赦的恶人,都辱没了恶人这个词。你现在在我眼里,早已不能算人!我柳飞扬今日定要为那些被你残害的妇孺,讨回公道!”

地藏王菩萨一声冷笑,道:“大言不惭!一个阴玄你都对付不了,如何对付我地藏门下十二个异类杀手?”说着地藏王菩萨拍拍手,十二个天生无眼的盲妖,顿如鬼魅般飘然而至,轻盈地落至阶下,将柳飞扬团团围了起来。柳飞扬打量着这些既恐怖又可怜的异类杀手,涩声问道:“方才他的话你们都听到了吧?你们只不过是他培养的杀人工具,天生就被他夺去了看的权利,难道你们还要为虎作怅?”

十几个黑衣少年对柳飞扬的话充耳不闻,他们神情木然,双唇紧闭,正调息运气,作出击前的最后准备。柳飞扬见状无奈一声长叹,心知在他们的围攻下实在难以幸免,抬头对石棺上的地藏王菩萨道:“我今日恐怕是逃不出这里了。死对我来说不算什么,只是我心中还有一个疑间,请不吝相告!”

“什么疑问?”地藏王菩萨淡淡地问。柳飞扬盯着他道:“你的真正身份!”老者有些惊讶,道:“你为何会有这样的疑问?”

柳飞扬从容地道:“你须发、眉毛皆无,想必是接触毒药过多造成的结果。看你近来在京城掀起的波澜,必定不是自甘寂寞之辈,以你的性格,自不会在江湖上隐名埋姓。不过江湖上似乎并没有一个须发、眉毛皆无的人物。因此我想,在你须发、眉毛未掉之前,在江湖上一定有个响当当的名号。联系到以前名不见经传的地藏门闪电般崛起的时间,刚巧与江湖中某位传说已死,但实际上还尚在人世间的大人物失踪的时间相一致,我心中已有了一个惊人的答案,只是希望你亲口证实。”地藏王菩萨盯着柳飞扬静默片刻,终于点了点头,道:“江湖传言柳飞扬聪明绝顶,目光似箭,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你猜得不错,老夫就是曾经名扬天下的席幕天。”

柳飞扬虽然早已在怀疑这点,但从对方口中得到证实,却还是感到有些不可思议。他望着面前这位传说中的人物,喟然叹道:“席幕天为碧霞山庄庄主,当年侠名传天下,妻子更是有江湖第一美人之称的花似玉,令江湖中人敬仰和羡慕。你为何要抛下偌大的家业和美艳的娇妻,做了见不得人的地藏王菩萨?”席幕天黯然摇头叹道:“你不懂,凡人根本不会懂。没有人懂得,一个人在功成名就、名满天下之后,生活会变得多么无聊和痛苦。生活中一旦没有了让人兴奋的目标,日子会变得多么的难挨。直到有一次,我无意间听说一个产妇诞下了个手足皆无的怪胎,心中不由得想,是什么造成了这种结果?如果我能找到原因,并控制改变胎儿的特性,是不是就能创造出前所未有的人种?”席幕天眼中此刻闪出莫名的兴奋和狂热,“这是神灵的工作,但却让我怦然心动。我完全陷了进去,开始废寝忘食、埋头苦研如何用药物去改变胎儿的特性,使他们一生下来就拥有与众不同的能力,不过我的试验大多以失败告终。我没能创造出三头六臂、背生双翼的异人,只弄出些缺胳膊少腿,甚至天生无眼的残废。”

柳飞扬听得惊心动魄,不由问道:“你如何能找到那么多孕妇供你研究?”席幕天淡淡地笑道:“欺骗加利诱。人都是爱贪小便宜的笨蛋,只要我许以些微利益,就有许许多多的人,千里迢迢将怀孕的妻子送到我碧霞山庄来安胎、生产。我因为这义举,在江湖上还落得过好名声,真是让人感到好笑!”柳飞扬突然想起,席幕天当年曾因资助那些贫困的孕妇,让她们到碧霞山庄来安胎生产的义举,杰得了江湖中人的交口称赞,却没想到这义举背后,隐藏着如此阴险的目的。

席幕天叹了口气,遗憾地道:“虽然我找到了不少孕妇供我试药,但没有一例成功。后来我发现那些残疾的孩子中,天生无眼的孩子做事最为专注,最能自省和观心,就如佛家所说的入定。我灵机一动,自忖这种人会不会更适合修习武功,尤其是各种高深艰难的内功?我试着传给他们一些内功,他们习武的天分出乎我的预料,进展远远比常人要迅速得多。后来我便专研这种使孕妇诞下无眼胎儿的药物。经多次试验,终于能将药物分量控制得恰到好处。这时我妻子恰好也怀孕,我希望自己的孩子能成为超越我的天下第一高手,所以,我给妻子也用了这种药。”

柳飞扬恍然大悟,难怪当年花似玉要暗算自己的丈夫。席幕天早已不是正常的人,而是丧心病狂的恶魔,他为了那虚无飘渺的目标,竟然要夺去自己孩子的眼睛!柳飞扬不禁叹道:“真遗憾,花夫人当年为何没有将你杀死?也许这就叫苍天无眼吧!”席幕天也叹道:“没料到自己的妻子竟然会暗算我,虽然我下药时掩饰得很好,妻子根本没有察觉,但孩子生下来后,她就什么都明白了。孩子正如我设计的那样,除了天生无眼,比普通孩子都要健康许多。他是我创造的最新人种,是突破常人极限,武功达到更高境界的未来奇葩。我对他倍加珍惜和宠爱,但没有想到,那个贱人,她竟然对自己的丈夫和孩子,同时下了毒手!”

席幕天眼中闪烁着炽人的仇恨和怨毒,道:“她将毒药下在儿子身上,我为了救儿子,不得不以自身内力将毒药吸出。可那贱人却在那时突然从我的背后出手,将我击成重伤。我虽逃得性命,但孩子却没有保住。”说到这儿,席幕天指着自己的脑袋叹道,“毒药留在了我的体内,我身上的毛发因此全部掉光。为了不引起别人的注意和怀疑,我只能昼伏夜出,过着暗无天日的生活。就是在这期间我收伏了地藏门,做了地藏门传说中的地藏王菩萨,借助地藏门的力量,继续着我未竟的事业。我培养了新一批的无眼人,并将他们抚养大,传以高深武功。如今他们全都成长起来,地藏门正好又找到了逃亡中的建文帝。现在,我要凭借这批最高明的杀手,颠覆大明江山,成就我开天辟地的伟业!”说到这儿他顿了顿,突然将声音提高了几分,“柳飞扬,现在我给你最后一个选择的机会:是归顺于我,流芳史册;还是为了你那可笑的天下安宁,挑战这世上从未有过的恐怖杀手?”

柳飞扬坦然迎上席幕天锐利的目光,昂然笑道:“花夫人一介女流,尚且敢为天下除恶,柳飞扬大好男儿,难道还不如花夫人?”

席幕天盯着柳飞扬默然了半晌,最后无奈地叹道:“既然如此,这里就是你最后的葬身之处。”说完他拍了拍手,四周灯火渐次熄灭,地宫中顿时陷入无边的黑暗,完全不见一丝亮光,就像是到了阴曹地府一般。柳飞扬本能地屏住呼吸,掌心已捏出汗来。虽然他能将自己的呼吸控制到极其细微的地步,但他知道这完全无用,因为自己根本看不到他们的存在。他无法让自己的心脏停止跳动,也无法控制肌肉的紧张和衣袂的飘忽,而这些声音却完全逃不过那些天生无眼的盲妖的耳朵。这一战尚未开始,就已经输定了!

黑暗中有微风轻拂而来,柳飞扬本能地迎着风声一指刺出。天机指刺在了空处,手臂上却结结实实地吃了一掌,痛彻心脾。他连忙横移三步,刚避开正前方的掌风,身侧又有暗劲袭到,完全不给他半点儿喘息之机。柳飞扬刚避开身侧的暗劲,就感觉四面八方俱有风声袭来,黑暗之中无从视物,眼看再难幸免,突见一点火光从角落飞来,刚好落在他身前。借着这点火光,他看清了袭来的黑影,天机指准确点出,对方大约没料到他突然变得眼能视物,这一指竟没能避开,立时中指倒地。另外几人不知道发生了怎样的变故,不由凝定身形,暂时隐忍不发。柳飞扬低头看看脚边的火光,原来却是一节燃烧的火绒,这火绒不知是用什么做成的,燃烧时竟发出绿绿的幽光。

柳飞扬低头捡起火绒,勉强能照亮身前一丈的距离,凝目向石棺方向望去,就见席幕天早已不见了踪影,火光所及处,就只有几个天生无眼的黑衣少年。几个人侧耳细听着柳飞扬的动静,神情十分得诡异。一个黑衣少年突然向柳飞扬扑来,剑指处不是他的身体要害,而是他手中的火绒。显然这少年听到了火绒燃烧的声音,所以想要先灭火,再杀人。柳飞扬刚躲开他的袭击,另一个少年又鬼魅般扑到,火绒应声而灭,地宫中又归于黑暗,他身旁顿时寂静无声,黑暗中似乎所有人都悄然消失,如鬼魅般倏然而去。

甬道中响起细微的脚步声,有火光随之而来。柳飞扬回头望去,就见一白衣中年男子带着数十名衣色各异的汉子快步而人。众人手执火把,人人兵刃出鞘,片刻间便挤满了整个地宫。“柳公子受惊了!”他一边与柳飞扬招呼,一边向众人示意,“包围这里,一个人都不能走脱!”

柳飞扬惊讶地瞪着那人,脸上的意外和震惊,比看到那鬼魅还甚。那人见状调侃道:“我是不是比以前更潇洒了?”柳飞扬喟然叹道:“你是不是比以前更潇洒我不知道,我只知你比以前更诡异了!”

来人不是别人,竟然就是已死去多日的方侯爷!与他同来的除了太极掌门杨虚谷和锦衣卫统领赵横,还有几个死而复生的侍从。几个人对柳飞扬挤眉弄眼,颇有些恶作剧后的得意。“此事说来话长!待本侯清剿乱党后,再与柳公子叙旧。”说完,方侯爷冲锦衣卫和众侍从下令,“动手!”

地宫中一片混乱,杨虚谷和赵横带众手下与十几个黑衣少年顿时斗在了一处。柳飞扬不再关心这里的战斗,他知道这些少年武功虽高,但毕竟寡不敌众。这里除了赵横和杨虚谷带来的人,墓道外想来不知还有多少兵将,所以方侯爷才能如此从容。

“我去追席幕天!”柳飞扬说着丢下众人,向石棺后那个黑黢黢的暗道扑去……

五、尾声

天高云淡,晴空万里。方府后花园一处偏僻幽静的凉亭中,安排下了一桌精致的酒菜。虽然菜肴只有寥寥数样,但都是常人难得一见的珍馐,也许就连皇宫内院之中,也未必能尝得到。

方侯爷满满地斟上一杯酒,双手捧着递到柳飞扬的面前,赔笑道:“本侯能剿灭地藏门和席幕天这股反贼,柳公子当居首功,请满饮此杯,算是本侯向你赔罪!”柳飞扬没有接酒,只冷冷地道:“这是怎么回事?你不说清楚,这酒我不能喝。”方侯爷无奈地放下酒杯,笑道:“这事说来话长。”

“话长就慢慢说,我不急,咱们有的是时间!”柳飞扬不依不饶。方侯爷苦笑着摇摇头,回忆道:“当初京中镇西将军和另一位朝臣被刺,就引起了本侯的注意。从那之后,本侯便将一切活动公开,但却让替身去应付,以防不测!”柳飞扬一怔,道:“替身?”他顿时明白了一切。原来遇刺的是方侯爷的替身,并不是他本人!

“没错!是替身!”方侯爷笑道,“京中重臣几乎都养有替身,通常只是为了应付官场上的应酬,大家也都心知肚明,只是不点破而已。这个替身我已用了二十多年,没想到这次却替我遇刺,实在令人惋惜。”柳飞扬质问道:“你那七个侍从呢?他们不会有替身吧?为何也死而复生?”方侯爷大笑,道:“他们根本就没有死,哪来死而复生?”见柳飞扬很是不解,他连忙解释道,“锦衣卫早已发现申公公假传圣旨刺杀朝中重臣,只是那些轿夫轻功实在太好,锦衣卫跟了几次都跟丢了。正好闻讯你前来拜祭本侯,咱们便想借用一下你那妙绝天下的轻功。不过如果本侯当面求你,你未必会肯来趟这浑水,所以我与赵统领便想到这个办法,以激起你的好奇心,替咱们去追查。”

柳飞扬恍然大悟,道:“于是你就令那七个侍从装死,以激起我追查的兴趣。为了不穿帮,所以你万不敢让我看到那七个侍从的尸体?”方侯爷愧然点点头,道:“这只是原因之一,另一个原因嘛,就是建文帝早已死于二十年前南京那场大火,圣上也早已诏告天下。如今谁敢犯禁再去追查建文帝下落,这不是让圣上难堪、令朝廷威信全无吗?所以我们就想到借助你的力量。”柳飞扬接口道:“难怪我能从方府平安逃出去,原来你们根本就是在装模作样。正好那日申公公带人到方府杀害赵统领,而正巧申公公也想将我引到席幕天的面前,所以我能顺利跟到皇陵,而你们也正好就顺着我的足迹跟踪而至了?”

“差不多就是这样吧。”方侯爷不好意思地搓搓手,“柳公子虽被咱们利用,但也幸亏咱们到得及时,没让公子受到多大的损伤,也就算功过相抵吧!”说到这儿方侯爷停了停,意味深长地望着柳飞扬,“后来咱们在地宫中与那些恐怖的杀手混战,柳公子却从暗道去追席幕天,不过咱们照着你留下的标记追了数十里,最终只找到席幕天和鬼王阴无咎,建文帝和那个地狱妖姬,却都不见了踪影!”

剿灭席幕天那一战实在太过惨烈,见过的人都不愿再提起。面对方侯爷的质询,柳飞扬笑道:“有建文帝吗?谁是建文帝?至于那个地狱妖姬,她在黑暗中扔给我一段火绒,显然与席幕天不是一路,所以我自作主张放她走了。如果侯爷认为我私通乱党,我甘愿受罚!”

“哪里,哪里!”方侯爷连忙摆手,“柳公子在关键时刻始终站在朝廷一边,自然不会私通乱党。你放走地狱妖姬,定是有你的道理,本侯不会追究。不过关于建文帝……”柳飞扬打断了他的话,道:“侯爷错了!我是站在天下百姓这边,依照自己心中的底线行事。至于建文帝,我没有见过,侯爷见过吗?”二人意味深长地对望一眼,相视一笑,都理解了彼此的用心。方侯爷哈哈一笑,向一旁招手道:“梦娇,你既然来了,就过来敬柳公子一杯,不用回避!”

树后转出了一脸羞赧的方梦娇,见被父亲发现,她只得硬着头皮过来,斟上一杯酒捧了过来。柳飞扬没有接酒,只问道:“我想知道,侯爷的计划,方姑娘知道多少?”

方侯爷笑道:“梦娇一无所知,不然怎么骗得过你这老狐狸?”说完哈哈一笑,“梦娇替我向柳公子赔罪,本侯突然想起一事,需要马上处理。你们慢慢喝着,本侯去去就来。”方侯爷走后,方梦娇终于抬头大胆地望着柳飞扬,举起酒杯好奇地间道:“公子真的没有见过建文帝?”

柳飞扬眉头微皱,淡然道:“见过如何?没见过又如何?”方梦娇忙道:“建文帝是圣上最想找到的人。如果将他献给圣上,你将得到你想要的任何赏赐,包括为二十年前的方孝儒正名!”柳飞扬淡淡一笑,道:“公道自在人心,正不正名又有什么关系?我今日帮永乐帝平息乱党,并不表示我就认可他二十年前的所作所为;我反对建文帝再挑起战端,并不表示我就认为他应该死。我帮永乐平定叛乱,是为天下百姓;我帮建文帝逃逸,是为人间公道。这两个方面,就是我心底的原则和底线!”

半个时辰后,方侯爷匆匆而回,就见凉亭中只剩下方梦娇一人呆坐,柳飞扬已不知去向。他连忙目视女儿,见方梦娇无奈地摇了摇头,他不禁在心中暗叹:这个柳飞扬,真是个软硬不吃的混蛋!

这时,后院有人突然闯了进来,却是锦衣卫统领赵横。他匆匆来到方侯爷的面前,悄声道:“圣上口谕,定要从柳飞扬身上追查到建文帝的下落,必要时可将他押入天牢!”

方侯爷遗憾地道:“可他已经走了!”赵横面色一寒,沉声道:“快追!他是寻找建文帝的唯一线索,就算走遍天涯海角,也要将他抓回来!”

锦衣卫的密令很快就传达到各地州府。不过从那之后,锦衣卫就再没有听到过有关柳飞扬的任何消息。江湖上一时传言纷纷,有人说他已扬帆出海,不知所终;也有人说他带着个绝美的少女在山林中逍遥……总之他的下落,成为江湖上一个未解之谜。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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