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梦令之天朝女捕快 结局 番外

泪眼模糊中望去,他已经静静地站在了自己的面前。他的身材甚至比当年的明瑞还要高出一头,哪里还有分毫年少时的影子?

这张轮廓分明、酷似明瑞的脸上已全然不见了少年的青涩,顾盼之间神采迫人——却是属于成熟男人所特有的醇厚与内敛。这样的人,穿着寻常的兵服,却也将那极普通的装扮映衬得夺人眼目。

他平淡地迎视着她的目光,镇定得宛如一头徜徉在自己领地上的猎豹。在她看不见的身后,两只手掌却已经紧握成拳。

西夏迅速地收拾起了自己的失态,再度转过脸时已是全然的平静了,“明华,好久不见。我没有想到你会用这样的方式回来。”

明华紧了紧拳,却没有说话,沉默的脸孔宛如石像。

“我去过铸剑老人那里,他说你走了。”西夏仰起头,眯起了双眼,竟然要抬着头才能看到他的脸,他竟然已经这么大了……

“你为什么不直接来找我?”西夏终于问出了哽在心头的话,声音里也随之哽咽,“她与这一切无关,而且……”

明华凝视着她,唇边忽然挑起了几分诡异的浅笑,“你以为我会用你的女儿来报复你?”

西夏的眼泪终于无声地滑落,却又倔强地将头侧向了一旁。

明华嘲讽般地笑了,“你的女儿风亦驰,风大将军……没来并洲的时候,我怎么也想不到能够大败楚德,将焰天国大军赶出赤霞关的风大将军竟然是个十来岁的小姑娘……”

西夏用手掩住嘴轻声啜泣,“就是那一役,她胸部中箭,落下隐疾,长年咳血……”

“你知道?”明华挑起眉头,诧异地反问。

西夏惨然一笑,“你是她的侍卫,连你都知道,做父母的,又怎会不知?只不过,她不想让我们知道……我们就只能装不知道……”

明华沉默下来,垂落在身体两侧的拳头却不知不觉放松了,声音却也意外地柔和下来,“她劳心太过,每天都要忙到丑时之后才能休息……除了忙于北六郡长老会的事务,还要筹划和焰天国划界谈判的事。如果谈判顺利,北部从此就真的独立了……”

西夏立刻察觉了他话里那一丝异样,诧异地仰头去看他,他却将头转向一旁,凝神去看明瑞的墓碑。

西夏静静地看着他在墓前上香。

从侧面看去,他和明瑞真是十分相像,只是他多了一点明瑞身上所没有的落拓不羁,看上去竟比明瑞留在她印象中的样子还要老成……她情不自禁又想起了刚才的那句话:有朝一日在奈何桥上碰了面,他,还认得出自己吗……

西夏长长一叹,“你回来,是要杀我吗?”

明华没有回答,却起身走到了一旁,伸手抚上了冰冷的石栏,静静地眺望着远处的山峦。静默良久,沉沉地说:“在我成长的过程中,我始终都在寻找两个问题的答案。”他停顿了一下,“一个是:他为什么要为了你那么做?”

西夏心头一震,多年来始终无法面对的事终于一件一件兜上了心头……刹那之间心如刀绞。

明华却没有看她,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八年前,我的妻子病亡……我终于体会到了他当年的心情……如果可以让她活下去,随心随意地做自己想做的事……我也会拿自己的性命来交换……”

西夏却闪身到了他的面前,一把揪住了他的前襟,“你们……让我如何来回报?那样沉重的馈赠……又有谁承受得起……”她拽不动他,无力地把头靠在自己的手臂上,失声痛哭。

明华眼中有晶莹的水光一闪而逝。

“就在他出征的头天夜里,他跟我说……”明华清朗的声音自头顶传来,每个字都仿佛巨石般重重敲在她的心上,“他问我记不记得西街的路婆婆。路婆婆的儿子病死了之后就开始收留街上的小叫花子,一个,两个,直到自己的破院子再也住不下为止……他说:其实西夏就是另外一个路婆婆。区别只在于,有人欺负了小叫花子,路婆婆会赶紧把孩子带回家藏起来,而西夏则会提着刀杀过去……”

想到明瑞当时无奈又有些好笑的表情,明华心头也有莫名的酸痛。那时他还小,需要仰着头才能看到明瑞那满脸的温柔,那样温柔的表情他从未在他的脸上看到过,因此像烙印一样深深地烙在了记忆的深处……

西夏仿佛哭得累了,靠着栏杆软软地坐了下去。

和自己印象中的样子比较起来,她的变化并不大,头发挽起来了,眼角似乎有了浅纹,一双圆眼睛却还是那么生动……明华解下了自己的披风递了过去,有些不自然地说:“垫着坐,山上凉。”

西夏抬起头怔怔地望着他,仿佛不能相信他会说这样的话。

明华心中一叹,不自然地转开了视线,“第二个问题,就是: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在西夏的面前席地而坐,一双酷似明瑞的眼睛有些无奈地凝视着她,“西夏,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西夏怔怔地回视着他,“你……找到答案了?”

明华长长一叹,再度移开了视线。

“你怎么会成了翡翠的侍卫?”西夏换了个话题。

明华的唇角挑起了一个小小的弧度,“我过山的时候,毁坏了猎户的网阵,被他们告到了衙门,衙门罚我在并洲服役三个月,因为我有武功,所以被分到了风将军的骑兵营。我不知道这里是不能钱赎的。”

西夏也不禁一笑,语气里却自然而然地透出了几分自豪来,“这里和南边不同,这里施行的是《民律》。无论什么样的人触犯了《民律》,都会受到同样的惩罚:律法面前,人人平等,而且这里的执法由十二长老会来监督。民事上的管理也由十二长老会共同决定——每一届的十二长老都是由各地的居民自己推举出来的……”

明华转过头静静地望着她,“这就是你做这一切的原因吗?”

西夏回望着他,一时间竟有些无言以对,沉默良久,才低声回答说:“最初也许只是自保,现在……是的。”

明华却又一笑,转移了话题,“风亦驰小名叫翡翠?”

“因为她的眼睛像翡翠。”西夏点了点头,脸上的神色也随之柔和下来,“她从小就是个倔强的孩子,不喜欢女孩儿们的游戏,却对奇门遁甲、战术防守一类的事格外有兴趣,武功方面更是一点就通,所以一直被介先生带在身边调教……”

明华默默地想了想,笑道:“似乎所有的人都怕她——她总是板着脸,似乎比介先生还要老成……”

西夏想笑,却又一叹,不安地望向了明华,“她对你……”

明华淡淡一笑,“没有什么。她两次遇刺,都是被我所救,所以对我信赖一些罢了。你不要多想,对她来说——我的年纪已经太老了。”

只是自己想得太多了吗?西夏的眼前又浮现出女儿难得一见的脸红……

“明华,我并不是一个古板的人,”西夏轻声说,“如果你们……”

“你想多了。”明华却只是笑了笑,“何况……我也要离开了……”

西夏一惊,“离开?”

明华回过身来,一刹那凝望的表情竟像极了明瑞……

西夏忍不住移开了视线,耳边却清清楚楚地听到了他声音,清朗的声音里透着迷惘和一丝对未来的不确定,“我走了很多的地方,见过很多的人,知道这天下原来这么大……回并洲,不过是想要解答多年来心头的疑问……”他的脸上浮现出一点点类似于惆怅的表情,却又极快地消散开来。

“我要找的,都已经找到了。”他的声音听在她的耳中,平静得不带丝毫起伏,“我没有什么理由再留下来。我要去更远的地方看一看,替我哥哥看一看这个广阔的世界……”

西夏手里还捧着他的披风,脑海里千回百转全都是翡翠故作镇定的脸,一颗心也渐渐沉了下去,“真的……没有理由留下来吗?”

身后,她还在不停地咳嗽,似乎已经艰难地喘成了一团。

明华心中一叹,到底还是回身望了过去。倔强的女孩子伏在马背上,一副手帕掩在嘴边,纵然离得远了,他还是一眼就看到了手帕上溢出的斑斑鲜红。

不过一瞥之间,心头竟然浮起了异样的痛。

“你回去吧,”他的声音不知不觉变得低沉,“天色已晚,入夜会更凉的……”

风亦驰从马背上抬起了头,红彤彤的夕阳将她的脸色衬得越见苍白,一双幽沉沉的碧眼却透出了宝石般潋滟的光彩,正带着一点赌气般的神气执拗地审视着他,“你为何执意要走?”

明华始终都觉得她皱眉的样子像极了正在发怒的大猫,此刻看到她又蹙起了眉头,自己忍不住一笑,迅速地掉转了视线。

“明华……”风亦驰清朗的目光里却没有寻常女子的扭捏,只是轻轻说了三个字:“不要走。”

明华心头一震,风亦驰却已经拉着缰绳缓缓地靠了过来,始终沉静的脸上竟难得地浮动着一丝不安。她一眨不眨地望着他的双眼,翡翠般的眼眸中波涛起伏,却只是喃喃地重复着刚才的话,“不要走。”

明华抓紧了缰绳,费力地转开了视线。

唇上蓦然一凉,一个柔软的东西毫无预兆地覆了上来,轻柔地摩挲着他的嘴唇,带着隐约的一丝血腥气,却意外地令人迷醉。明华下意识地想要推开她,她却固执地搂住了他的脖子,用力将他拉向了自己。

她很瘦,又虚弱,但是柔弱的外壳里包裹着的那颗心却比他还要来得坚强:除了给属下下命令,她从来没有说过多余的话;她的脸上总是恬淡而沉静,像一个看尽了沧桑的老人;她的肩膀纤秀而单薄,却扛着连他也难以承受的重担……

这样的她,让他如何放得下……

莫名的柔软一点一点袭上心头,明华握在她纤腰上的两只手,不知不觉已经变成了温存的拥抱。

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长,又仿佛不过眨眼之间,风亦驰缓缓抬头,淡淡的余晖在她苍白的脸颊上晕染开胭脂一般的酡红,艳丽得让人移不开眼,翠绿的眼眸中却已经没有了隐约的不安,有的只是一点异乎寻常的郑重。

“我会等到你回来的。”她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抚上了他弧度美好的嘴唇,孩子气地微笑了起来,“我一定会等到你回来的。”

说完这句话,她毫不迟疑地掉转了马头,甚至不再多看他一眼,便向着并洲的方向飞驰而去。

沉甸甸的夕阳宛如巨大的圆盘,向着西边的地平线一点一点地坠落。

荒原上铺染开了一层模糊的红色,寂静,却也美丽。

明华还在望着她离开的方向。仿佛她人走了,却留下了一根无形的链子,就这么毫无道理地牵引着他的视线。

明华转过头,眯起双眼去看那一轮夕阳。白天的炽热已经消散,此刻的一团晕红让人看了只觉得温暖。

明华仰躺在马背上,无声地笑了。

后记(六)今夕何夕 之二

沉沉夜色里,不过轻轻一个转身,手便又触到了枕边的那柄短刀,睡意迷蒙的大脑还没有做出反应,手指已经像有了自己的意志一般十分自然地伸展开来,将它紧握在了掌心里。即使闭着眼,我的脑海里仍然无比清晰地描绘出了刀身上的每一个细节,甚至包括黄铜吞口下方那一道浅浅的凹痕,仿佛它早已和手指一样,变成了我身体的一部分。

再熟悉不过。

光滑冰冷的短刀在指掌的摩挲之下慢慢变得温热。原以为它会像以往一样,唤醒记忆中星星点点的画面,再陪着我继续入眠。可今夜,也许是疲劳得太过,头脑昏昏沉沉,人却反而清醒了。

睁开眼,淡淡的月光透过了半开的窗扇,静静地洒落了满地的银辉。

一室静谧。

窗外是蓝幽幽的夜空,满天星斗闪闪烁烁,仿佛伸手就摘得到。

睡不着,索性披了外袍到外面透透气。

庭院不大,整整齐齐的园圃里倒有一大半种着各种蔬菜。看着这一片静悄悄的菜园子,不知怎么就联想起了我房间里那些老旧的杨木家具,忽然想到满朝都赞记敏之清廉,大概,所言非虚吧。

算起来,敏之自请外放,来到蒲林做郡守已经整整十年了。他上任的时候,随行的还有他的续弦——当年临水阁最出名的歌妓璎珞。听明仪说,当年外界传言敏之为了她的赎金几乎闹到倾家荡产,而事实却是璎珞自己出的赎金。赎身后的璎珞不知怎么又跟记府的黑管家相认了兄妹,一起搬去了蒙城,直到数年前,敏之的夫人病故,敏之才将她接回来娶做继室。

这其中的曲折,明仪也说不清楚。似乎除了敏之母亲的阻挠,璎珞自己也不愿意委身做妾。这一分倔强,倒是跟西夏很相似……

无论如何,他们总算是守得云开吧,我也因此在心里暗暗地羡慕起他们来。他们成亲那天,我自然也送了一份大礼过去,只是,毫不意外地又被他退了回来。

说起来,距离那场变故已将近二十年了,这个人却始终不曾拿正眼看过我。即使在朝堂之上,他见了我也从来是当没有看到,更不用说给我行礼了。曾有言官以“逆上”的罪名将他告到了御前,最终,却也不了了之。朝臣们对于静王府和记府之间的过节暗中有不少的议论,没过多久,议论的内容就转移到了我和敏之的不和。再后来,大概是习以为常的缘故,所有的人都见怪不怪了。

若不是这场罕见的洪水,我恐怕至今也没有机会和他再见面吧。

蒲林原本是焰天国最大的稻米产地,同时盛产丝绸,最是富庶不过,却不料一场洪水过去,就变成了人间地狱。

自从以钦差的身份到达蒲林亲自监督赈灾,我就一直住在敏之的官衙里。那时,蒲林的情况已经基本稳定下来了,虽然城里城外到处都是灾民,治安却也勉强维持着,只是哄抢之类的乱子每天都有上演,直到我请出御牌,调了河防上的二千水兵驻扎在了城外,治安才算是真正稳定了下来。

敏之瘦了,也黑了,记忆中那个风度翩翩的倜傥公子不知何时已变得麻秆一般,仿佛来一阵大风就会被吹倒似的,持续的操劳让他的眼睛里总是带着血丝,神气里也总是透着几分隐忍的焦躁,面对我的时候,照例是除了公事,多余的话一句也没有。

灾难过后的蒲林,是我意想不到的混乱。

各地的奸商们也纷纷跑到这遭受了灾荒的地方来寻找商机,直到我调来的二千水兵入防蒲林城,哄抬物价的风潮才真正得以平息。而除了治安之外,最头等的大事便是防止瘟疫流行了。洪灾过后的疫病横行,往往是比天灾更加可怕的劫难。

不过,让我没有想到的是,敏之竟然请动了万毒谷的高人。

这些人隔离了有疫病的患者,在街边支起了一口口大锅,每天都煮着气味刺鼻的药汁,免费供应给没有染病的居民服用。我曾经在路过的时候被他们拦住,逼着我喝下了一碗黑糊糊的药汤。那味道简直……

我后来才想到了她是万毒谷主人的徒弟,敏之又是她的长兄。有这样一层关系在里面,难怪这些高人不但捐出了大批的药材,而且还亲自出山帮忙了。

不知不觉,我来到这里已经两个月了。这期间,朝廷的赈济已经按部就班地发放下来了,再加上一班有钱人的捐赠,无论如何,这一场灾难总算是顺利度过了。蒲林城外受灾最重的几个村庄已经开始了重建,沿河一带的村庄也已经重新开始丈量土地。

河防上调来的二千水兵三天之前已经返回了余阳江上游的弓台大营。

我自然也要返回中京了。

我在菜园边的石板上坐了下来。

人还在中京的时候,我就一直在想,是不是可以借着这个共患难的机会和敏之摈弃前嫌……如今看来,是我痴心妄想了。二十年前的那场变故,连我自己都无法原谅自己,更何况是他人呢?

在我的头顶上,月亮升得更高了。很圆,也很亮。四下里万籁俱寂。

刀还握在我的手里,潜藏在意识深处的悲伤愁苦却仿佛被这融融的月色拂去了遮盖的面纱,一点一点清晰地浮现在眼前,竟有莫名的情愫瞬间绕上了心头,还不及阻挡,已经如同疾风骤雨一般呼啸着穿透了我所有的意识。一瞬间出现在我脑海里的,竟然都是年少时那些清亮如水的画面……

我看见西夏穿着男装,带着一点点迷蒙的酒意笑嘻嘻地把手臂支在了我的肩头。她身上有轻浅的香味,灵动的圆眼睛里波光流转……

她骑着“爱你一万年”纵情驰骋在一望无际的大草原上,额头的碎发已被汗水打湿,笑容却灿烂得宛如七月的阳光……

她蜷缩在枝叶丛中一边耐心地等着我,一边懒洋洋地靠着粗大的横枝昏昏欲睡,有星星点点的萤火虫围绕在她的周围,身在梦中的她,睡容恬静得宛如孩童……

一池碧水里,她玲珑的身影宛如附着着神秘的魔咒,遥遥的一个对视,便击溃了我刻意堆砌的重重防守……

那一刻的我,真的相信自己可以为她生,为她死……却始终不知道她骨子里的骄傲和不屈,我从来都没有……我只是静王府里令父母倍感骄傲的好儿子。我有的,不过是潜藏在冠冕堂皇说辞之下的懦弱罢了……

……

我把头深埋进了手掌里。短刀硌着我的额头,有一丝钝钝的痛沿着额头一直冲进了我的心里,遵循着一种无比熟悉的节奏开始慢慢地啃啮着我,让我忍不住想冲着天大声地号叫,想化身为猛兽,彻底地摧毁眼前所有虚假的平静……

最终,我也只是握紧了短刀,任由它深深地烙进了我的肉里去。

“余阳江头杨柳青,杨花愁杀渡江人。数声风笛离亭晚,君向潇湘我向秦。”

悠悠的吟声突然在我的耳边响起,一刹那,我竟分辨不出这是我自己脑海里幻想的声音,还是耳边真切的声音。

我愕然抬头,却见园圃的另一头,一个白色的人影正朝着我缓缓地走过来。

起初以为是敏之,待他穿过了低矮的棚架,来到了敞亮的庭院,才发现是一个陌生的年轻人。挺拔的身材,极英俊的一张脸上,一双黑湛湛的眼睛在夜色中熠熠生辉。明明是不曾见过的人,却又觉得他一举一动都透着莫名的熟悉。四目交投,心头竟无端地抽痛起来——我究竟在哪里见过这样一个相貌出色的年轻人呢?

“原来是王爷,”年轻人颔首一笑,温文尔雅地向我行礼,“在下展融,本想随意走走的,却不料惊扰了王爷。”

展融?这个名字我似乎听敏之说起过。他是安黎国的一品皇商,到蒲林采买丝绸,却不料被洪水困在了这里。想不到一方财阀竟是一位如此年轻的公子……

我每日忙于处理赈灾的各项琐事,这些前来攀附的商人我自然是不见的,却也知道这位皇商捐了不少钱,此时见面,自然少不得要道谢。

展融却极潇洒地笑了,“同舟理当共济。王爷何必如此客气?”他的语气虽轻松,一双莹然生辉的眼眸却带着热切的神气紧盯着我,仿佛要在我的脸上寻找什么东西。这样不加掩饰的打量虽然放肆到几近无礼,却偏偏让人讨厌不起来。我忽然又想,以他一品皇商的身份,这样煞费苦心地住进敏之的官邸,又从敏之那里拿来这诗跟我套近乎,不外是想在御前行走得更方便罢了……

一想到这些商人们花样百出的贿赂手段,我自然不打算再跟他周旋下去了。

“这次赈灾,展先生帮了大忙,”我避开了他探询的视线,客气地拱手告辞,“日后回到中京,本王自然会在御前替展先生美言几句。本王官身所碍,不得随意结交各方财阀。先生请自便。”

展融却又笑了,一副浑然不在意的神色,看到我转身要走,却又出其不意地问我:“王爷觉得在下刚才念的诗,如何?”

心,忽然就被触痛了。我的脑海里瞬间浮现出劫难过后依然风情万种的余阳江,而绵延在我心头的伤痛却也如同这江水一般,看不到尽头……

“数声风笛离亭晚,君向潇湘我向秦。嗯,好诗,好诗。”展融摇头晃脑地笑了起来,“今日刚刚得知了这么一首好诗,真是……”

我长襟下面的手已不受控制地紧握成拳,却不是因为愤怒。在这样清寂的夜晚出乎意料地听到这首诗,竟让我有种醍醐灌顶一般的痛悟:原来我和她的结局,在一切都还没有开始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了……

我紧握的拳,终于还是缓缓松开。我转过身,看到展融那双灿如晨星的眼睛里,竟隐隐地流露着几分期待的神情。

我的怒意勃然上涌——这狡猾的商人攀附不成,改为出言试探了么?他究竟想试探些什么?

展融一眨不眨地盯着我,眼中却渐渐漫起了一点失落。他摇了摇头,淡淡一笑,“王爷在朝中素有贤王之名,今日一见,果不其然,展某佩服。”他斜斜地看了我一眼,神色之间却流露出几分我看不懂的失望。我无意和他周旋,正要转身离开,展融却沉沉地开口了,“王爷,可曾去过安黎国?”

我那刚刚消散的怒意又迅速地在心头凝结,也许这只是他一句无心的问话,却恰巧再一次触碰到了我心底的隐痛。我按捺住满心的不悦,淡淡地与他拱手相别,“本王先回去休息了。先生自便。”

一转身,身后却响起了一声长叹,幽幽沉沉,竟似隐藏着无限的惆怅。

后记(六)今夕何夕 之三

一夜无眠。

明韶感觉才合了一下眼,就被外面突兀的说话声惊醒了。伏在枕上侧耳倾听,一个是他府上的侍卫钟平,另外一个似乎是记敏之。

睡意瞬间消退。

他深知以敏之的个性,除非是出了天大的事,否则断断不肯一大清早就主动来见他。明韶连忙披衣起床,顾不上梳洗,匆匆推门而出。

敏之穿着一身粗布袍,腋下夹着一只扁长的盒子,正低着头不耐烦的在方厅之中来回踱步。见他出来,敏之眼底依然是一副冷冰冰的神色。不知是不是明韶的错觉,只觉得那惯常的冷漠表情里竟隐约透出几分幸灾乐祸一般的神色。

明韶不禁一愣。

敏之见了他自然是不会行礼的。明韶只好主动开口问他:“记大人,什么事?”

敏之却不回答,只是伸手取出腋下的盒子啪的一声掼在了桌面上。这么一摔,外面包裹的深色粗布散了开来,露出了里面一角光亮的黑桃木。一眼看过,明韶心头竟猛然一跳,身不由己扑了过去,一把扯去外面的粗布,里面果然是记忆中那个千挑万选得来的木盒子……

明韶只觉得耳畔轰然一声巨响,一双手却已抖得连合扣也抓不住了。

身旁的敏之却冷冷地哼了一声。

合扣终于打开,两把雕刻精巧的木刀静静地躺在深色的绒布上。长不及二尺的黑桃木刀,银制吞口,刀鞘上缠绕着精美的银丝,错落有致的镶嵌着几块漂亮的宝石……

原本以为此生再无缘得见的东西,却以这样令人措手不及的方式出现在了眼前,明韶心头一阵酸热,一滴老泪啪的一声滴落下来,随即又是一滴。竟是想忍也忍不住。

“他在你这里连着碰了两个月的壁,这会儿已经走了。”敏之冷笑,声音里却透着不加掩饰的讥诮:“你不是贤王吗?你不是洁身自好吗?你不是最烦别人来攀附你吗?你不是忙于公事,连跟捐钱捐物的财阀们一起吃饭的时间都没有吗?那就好啊,大贤王,他的东西连着递了几次,都递不到你的手里,你满意了吧?他在蒲林困了整整两个月,也无法见你一面,你也满意了吧……”

明韶无暇来反驳他,心头猛烈袭来的疼痛里,竟铺天盖地一般涌起了前所未有的狂喜,一时间,令他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意识深处,一个声音不住的低语:是他……竟然真的是他……

敏之斜眼去看,明韶的双臂还僵硬的支撑在桌面的两侧,头却低低地垂着,看不到他的脸,只能看到他鬓边几缕灰色的头发微微颤动。

看到这一丛灰色的头发,敏之忽然想到他和自己年龄相仿,竟然已有了灰发……满腹的讥嘲不知怎么,都悄无声息地消散开来。心头也瞬间涌起了几分感慨。

只是,终究还是……不甘心的。

敏之的神色渐渐烦躁起来,背着手在方厅中踱了几步,一甩手转身向外走去。

明韶的声音沉沉地自身后传来,“他怎么……又会成了展融?”

敏之的脚步一顿,冷笑了一声,“难道让人都知道他是赤霞关上风大将军的哥哥,好让人捉了他去做谈判的筹码么?”

明韶的呼吸一窒,双手不觉紧攥成拳。

敏之长长一叹,无可奈何的将头摇了两摇:“真不知道他怎么会这么沉不住气,非要在这么危险的时候跑来找你……”

“敏之,”明韶再度开口,低沉的声音里已然带出了隐隐的哀恳,“他……此刻在哪里?”

敏之喟然一叹,“他卯时就已出了西门。走了整整两个时辰了。能不能见得到,就看你自己的造化吧。”

明韶不等他说完,已经像风一样从他身侧卷了出去,耳边隐隐听到敏之不满的嘟囔,“儿大不由娘。我这做舅舅的又能拿他怎么办?要依着我……”不知道是不是明韶的错觉,他只觉得敏之的声音里竟也带着几分轻浅的笑意。

是错觉么?

通体漆黑的骏马悠闲自在地徜徉在寂静无人的草坡上。马儿的主人正懒洋洋地躺在枞树粗大的横枝上晒太阳。

初夏的阳光透过头顶浓密的树冠,斑驳地洒落在他朝气蓬勃的脸上。

空气里似乎浮动着某种……期待的气息……。察觉了这一点,年轻人的唇边情不自禁地浮起了一丝轻浅的笑容。

他知道那个人一定会来的,就在他胸口这个砰砰跳动的地方,有一根无形的绳索紧紧的将那个人牵系在了另一端。一生一世,想断也断不了。那是一种根植于血脉的神秘召唤,无声无息,却让他无法抗拒。

远处终于传来了急骤的马蹄声。

斑驳的光影里,年轻人漂亮的眼睑微微一颤,唇边却已弯出了好看的笑纹。

他冲着树下的马儿摇了摇头,喃喃笑道:“‘爱你一万年’,你说,这样的好天气好景致,算不算是——韶光正好呢?”

—— 全文完 ——

 

上一章
上一章 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