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太妃点头道:“不错,那个孩子,便是之后成了怀帝的从祁。”
黑暗中一阵风起,帷幔扫过灯烛,“哐当”一声落地。黑暗中那火苗一跳熄灭,苏寐衣瞳孔倏然放大,像是看着鬼魅一样盯住笼罩在雨声里的宜太妃,“那贵妃娘娘生下的小公主……”
“天家帝姬,又是贵妃娘娘的亲生骨肉,自然便设法抱回了苏家。”
苏寐衣手心一紧,指尖猛地一痛,却是被先前拿在手中的耳珠刺破了手指。一滴深艳的血珠,顿时自她指尖涌了出来,她却似浑然不觉,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宜太妃,“苏家……怎么可能,贵妃娘娘和长公主……苏氏向来门庭严谨,父亲他,他怎么会同意这等事情?”
宜太妃静静道:“那时候苏相的确并不赞成,但也再没有第二个法子,能保下这孩子,保下娘娘和长公主,更加保下苏家,甚至整个天*朝。这世上他所有珍惜的东西都危在旦夕,他只有毁掉自己,也亲手毁掉自己的坚持。而且,便因为是苏家,所以这件事情才安全,只是自那以后,苏家长公子已经在那场掩盖尘世的大雪中消失了,剩下的,只有天*朝的苏相,一个我从来再没见过笑容的人。”
然而为什么,在遥远的记忆深处,那个风流自得的青衣男子折梅浅笑、纵酒赋诗的身影却从未离开。那日在雪中踮起脚尖,替他撑起纸伞,宜归便觉得自己懂他的目光、他的心思。所以在多年之后,他用自己的方式还清尘债,终究将一切推归原位的时候,已然身为太妃的她没有说一句话,只是在佛前,替他诵了十日的经文。
一倾生死,得偿所愿,多少人一生都会犯错,但又有多少人,会用早已拥有的一切偿还所有,承担自己该当的责任?
苏寐衣紧紧握着手掌,一任血滴自指间渗出,一字字问道:“那么,那个女孩……太妃便是因此,执意反对我入宫为后?因为,我根本不是苏家的女儿,而是,而是……”
宜太妃未曾回答,只隐约轻叹一声。苏寐衣又道:“怀帝,他是否早便知道此事?”
宜太妃面含悲悯,轻声道:“他若知晓,又怎会下旨杀了自己的亲生父亲?你因此怪他怨他,恨不得毁了他的一切来报复,但其实,他早已亲手毁了自己的一切。从祁这孩子像极了他的亲生父母,他们这样的人,本不该活在这混沌尘世之中。”
苏寐衣沉默片刻,却摇头道:“不,我不相信。纵然如此,母亲她不会不知此事,她也不会不闻不问,更不会容忍父亲这般行事。这不可能!”
那一瞬间,宜太妃脸上又现出那样不明所以的笑,“苏夫人。”她垂眸,仅仅说了这三个字便停住,神情中有些莫名的复杂,似敬畏,又似厌恶。苏寐衣等了一会儿,不见她继续说下去,极力压抑了情绪道:“太妃既然今日已将这一切道出,若还有什么隐情,还请一并相告。事到如今,寐衣务必要求个明白,还望太妃成全。 ”
宜太妃微微蹙眉,稍后道:“你可真想清楚了?有些事,未必明明白白才是好,你一心追求的真相,或许并非你能承受。”
苏寐衣道:“寐衣已然做出的决定,便绝不后悔,这条路是我自己选的,祸福凶吉,都由我命。”
第二十二章
一方佛堂,容了半生光阴,多少人,多少事,分明早已远离此间,却又历历在目,轮回一般不断浮现。
听着苏寐衣坚决的话语,宜太妃终是点了点头,道:“好,看来唯有弄清所有事情,你才会死心。来者去者,皆归本位,那今日,便当我替苏相全了那份心愿。”她口气变得极淡,仿佛先前些许的情绪已经随着手中的佛珠点点消泯,“方才我已说了,苏相娶妻之前,已然与东华长公主相遇,而当年他之所以娶了这位夫人,是因她的父亲,也就是苏相的恩师,当时的中书令何知白何大人触怒先帝,举家获罪。苏相那时正得先帝倚重,遂以婚约为名,保下了恩师唯一的女儿,先帝看在苏家的分上,最终也免了何知白死罪,只将他发配到南州作罢。所以苏夫人自入府的那一日便将苏相当作恩人看待,她这一生机关算尽,其实也是为了还这份恩情。”
“贵妃娘娘诞下皇子后不久,肖德妃也在显秋宫中产下一子,这便是后来的从祤。因着先前所言,先帝自然立了皇长子从祁为太子,甚至曾有意立贵妃娘娘为后。两位皇子先后出生,相差不过数日,那肖德妃虽心中不忿,却也无可奈何。肖家不敢肆意生事,因怕一旦针锋相对,苏相终究会查到边关的隐情。贵妃娘娘却是因着知微观中的秘密,不欲太过张扬,婉拒了先帝的封赏,处处息事宁人,那几年两宫之间表面上倒也算是和气。”
“不过回头想来,最终这番局面其实也是因巽国重太后辅佐幼帝,忙于稳固自己的地位,无暇再插手我朝之事。大家这般相安无事,两位皇子也逐渐长大成人。可是,待到朱皇辛和登基后的第八年,也就是明庆十四年,苏相忽然自边关得到些消息,派人一路查下去,竟对当年褚山关大捷起了疑心。”
苏寐衣听到此处心头一凛,不由便道:“莫非是那重太后翻弄手段,故意泄了肖家的隐秘出来?”
宜太妃抬头,淡淡一笑,道:“无怪苏相曾夸你聪慧,我像你这个年纪,已然伺候了先帝,可也没想到这上头。”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苏寐衣道,“再者,换作我是那重太后,既然手上握了敌国这么大秘密,自然要设法善加利用,只不过要找最合适的时机罢了。想来,她是因从祤未能成为太子,肖家已无更大的用处,所以要弃了这棋子,趁机搅乱我朝。”
宜太妃眉心似蹙非蹙,似是极力想要看清苏寐衣的样子,轻声叹道:“当真是像,可笑了,这般口气,这般神情,竟觉得越发像贵妃娘娘。”
苏寐衣冷冷道:“依着太妃所言,若是像,不也应当吗?”
身外冷雨成瀑,广殿如渊,心头一阵阵战栗随着真相的剖开渗入骨髓。自始至终,苏寐衣都紧紧攥着拳,想要抑制那种不知何处而来的颤抖。初时雨声阵阵浇心,肌肤被刺穿的痛感蔓延开来的时候,那些温热的血迹也沿着掌心纹路渐渐洇开,将要凝固的血腥合了微湿的雨意四下渗透,在那清丽眸心染就幽艳的冷。
宜太妃此时却恢复了神色,继续道:“你倒是说对了,那重太后野心非凡,她想要一统两朝,坏我国政,最先要除掉的便是苏相和肖寅,若能令他们两败俱伤,自然再好不过。”
“肖氏不论,先帝在时,苏家,又岂是轻易能够动摇的?”
“但若东宫储君的秘密被人知晓了呢?”
随着苏寐衣惊诧的目光,宜太妃缓缓道:“这天底下没有永远的秘密,无论什么人,只要是做过的事,总会有被发现的一日,更何况,身边的对手处心积虑,想要找到你的弱处。就像褚山关的秘密一样,知微观里的事情终也没有瞒过肖家,这样千载难逢的机会那肖德妃自然不会放过,立时便将此事禀报了先帝。”
苏寐衣即刻道:“怎么可能,若此事被先帝知晓,从祁他怎么还能活下来,甚至保住储君之位!”
宜太妃微微一笑,“所以你终究不是贵妃娘娘,不会如她一般。不过这一切最终成了如今的样子,归根到底还是因为苏夫人。”
“母亲?”苏寐衣轻声道。
宜太妃摇头,“她并不是你的母亲。”
苏寐衣倏然抬眸,抿了唇不言语,只是目光泄露了些许凌乱的心思。宜太妃道:“苏相当初并没有对夫人隐瞒这一切,之后也是苏夫人出面将小公主抱回府中。外人都以为苏府大小姐乃是正室夫人所出,府中知道些的人,也只道是苏相在外另有侧室,夫人并不计较。没有人能想到知微观中的东华长公主,更不会想到贵妃娘娘身上。这番瞒天过海整整七年,一旦揭出,便是惊天的祸患。其实这么多年,贵妃娘娘从来都没有安心过,而苏夫人也时刻悬着一颗心,那时便是她,先一步得到了消息,前一夜便悄悄入宫来见贵妃娘娘。”
深宫里隐秘的灯火,是宜太妃这一生最为熟悉的场景,而那一夜灯下两张美丽的容颜,此刻闭上眼睛,却竟觉得有些记不清了。从祁成为太子的当年,东华长公主便重病离世,包括苏相,没有人知道真正的原因,直到那日苏夫人亲口说出,是她在从祁入宫之后前去知微观,用苏相和从祁的安危,逼死了东华长公主。
曾经宜归并不明白苏夫人因何行事这般绝然,但却明白东华长公主何以情愿听从她的安排,自绝于人世。若是自己的存在,会时刻威胁到那人的一切,那么生死便是最好的离别。绝此身,断此念,留此一世繁华予那永远无法触摸的眷恋,因为知道活着便绝对无法忘却,若全此心,唯死而已。
东华长公主的死是天*朝苏相一生不曾提及的话题。宜归最后一次前去知微观时,萧瑟秋风卷了漫山残叶,观中有琴声,离世绝尘。独对空山的白衣男子,一身痴意孤情在眉,秋风不及人寂寥,多少不能言说的深情,绝于指下弦音。
宜归悄悄站在寂灭的烟香尽处,隔了深邃的长窗,看着内中孤独的人。那俊眉清目是她心中的一幅画,自小她便惯了远远描摹他的模样,也曾替他磨墨添香,伴他雪中埋酒,又或在微雨中追着他递上白羽鹤氅,杏花树下,听他奏一曲流水春风。印象中他的眼睛总是带笑,那种洒然无垠的微笑晴空一般,语中温柔寸寸溺了人心。但宜归从来只是远远看着他,安静陪伴,不欲他人知晓。只因有些人,他只要在你心中眼前,便已足够。
唯一知道宜归些许心思的是陆姑姑,东华长公主去后第二年的春天,伴了贵妃娘娘数十年的陆姑姑身染沉疴,竟也不治身故。宜归一生都没有忘记陆姑姑走后的深夜,贵妃娘娘独坐灯下的容颜。那是这么多年来她看得最清楚的一次,贵妃娘娘明明没有流泪,却像是身坠炼狱的目光。
“宜归,你知道吗?这深宫之中最可怕的不是敌人,而是你自己。”
彼时的宜归心思懵懂,似乎凡事总比他人迟钝几分。真正懂得这句话的,或许是同样聪敏的苏夫人。
亲临知微观,用诚心之意与肺腑之言取了东华长公主的性命,在陆姑姑回苏府的时候不动声色,却令这多年忠心耿耿的老仆甘愿赴死——没有哪个人,能不沾血腥做得这天*朝的相臣,他不能,也不愿做的事,我用这双手一一替他去做,哪怕身负杀戮,十八层地狱血海刀山有我替他。今生恩,今生还,如今这条路终于走到头了,也终归轮到了贵妃娘娘,轮到了我自己。
每当想起苏夫人站在昆玉宫的雨夜中说过的话,宜归都觉得冷彻心腑。深夜的风雨最是不祥,最宜杀人夺命,掩盖所有秘辛血色。那一夜灯火弥漫,吞噬记忆,唯余贵妃娘娘红唇之侧一缕微凉的笑意。
宜归这一生最敬服的人便是贵妃娘娘,但也就是从那一刻起,她似乎渐渐忘记贵妃娘娘的模样,就连后来太极殿上最后一次相见,在记忆中都是一片混沌不清。金色是满殿华灯,白色是刀刃上的光,红色是逐渐涌出的鲜血,沿着贵妃娘娘心口的利刃徐徐湮染,都在浓墨般的深夜里浮漫消散,交织成一片纷杂的背景。那当中最清楚的,便是那血色华服之畔,年方七岁的从祁只手夺刃,惊心的眼神。
轰然一声雷响,整夜瓢泼般的大雨背后,终有锋利的电光径直冲出夜空。一瞬间整个福明宫都被这长闪照亮,照见了对面跪坐的女子。宜太妃心中也似被那惊电劈中,握着念珠的手便微微颤抖,二十余年多少生死,她从来不愿告诉自己,是贵妃娘娘亲手策划了那一场滴骨认亲、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局面。然而她并不知道,若不是苏贵妃一心保全,或许连她,亦将步陆姑姑的后尘,再也没有机会将这一切道出。
当年肖德妃将苏家换子的怀疑告知肃帝,其实并没有握到切实的证据。因此太极殿前,苏贵妃用自己的性命做了一场赌局,赌的是肃帝软弱多变的性子,亦赌上了边关隐藏多年的旧案。当肖德妃提出验证太子血脉时,她命御医为证,当众拔刃刺心,请求肃帝用太子之血滴验自己的遗骨,以此证明苏家的清白。
肃帝虽心下存疑,但被苏贵妃决绝赴死之举震惊,贵妃临死之前虽自剖骨肉,但太子尊贵之躯,岂能因些许传言随意割血验证。金殿溅血,红颜殒命,苏相去冠请罪,震动内外。宫中当即传旨,命苏夫人将女儿带至殿上,在御前当众取血与苏贵妃的遗骨相验。所有人亲眼得见,血不融骨,骨不纳血,证明二者绝非血缘之亲,肖德妃所言纯属子虚乌有。
肃帝勃然大怒,肖德妃未及解释,兵部尚书将肖家私通敌国的证据跪呈御前。一门三将,宫中贵主,联手谋陷忠良、通敌辱国,当庭逼死贵妃,加害储君……宜太妃沉缓的声音透过闷雷暴雨几乎听不清楚,却似带着蜿蜒的血泊,众臣的惊哗扑面而至。
惊雷阵阵激得心跳如狂,苏寐衣紧紧压着胸口,像是自深水中挣扎出来,哑声问道:“太妃是不是记错了?我从来不记得有这些事情发生,若在太极殿上刺血认亲,我怎么会全不知情?母亲……苏夫人又怎敢带我这样入宫验证?先前太妃曾说,贵妃娘娘的女儿成了苏家的小姐,那为何,又与贵妃娘娘骨血不融?”
宜太妃悲悯的面容带着隐约的哀色,但面对她接连的疑问,却也只是淡淡道:“苏夫人带你入宫,本也未想让你知晓,是以早便让你服了安神的药物,那一切都是在你昏睡时发生的。苏夫人用你的血证明了储君血脉无误之后,先帝当真惊怒至极。而从祁,这孩子竟在群臣面前,亲手拔了贵妃娘娘心口的利刃,当着先帝之面逼问肖德妃。那时候他说话的神情,哪里像是一个七岁的孩子,他说这天地之间,事事都应公平,人人也都该公平,若谁还有怀疑,他便用自己的血在母亲的骸骨前再行验证,但是肖德妃,也需得用同样的法子,证明从祤身世无误。说完他一刀割破掌心,将那满是鲜血的刀锋抵住自己的咽喉向先帝求旨,满殿的人,包括先帝都被他吓得呆了。”
苏寐衣暗中伸手摸向自己的手掌,指尖触到一丝轻淡的伤痕,亦想起在怀帝的掌心有着同样的旧伤,只是那道疤痕更加狰狞,一见之下便能想见曾是深可见骨的伤。怀帝少时在御前生生逼死肖德妃的事,宫中倒是偶有传闻,以他那般性情,自来是肆意决绝,纵为君王天子,凡事也不留分毫的余地。这样的人,苏寐衣恨,却亦畏他,恨他无心,畏他无情,只愿此生再不相见,来世无缘。
“这么多年侍奉在侧,贵妃娘娘其实将先帝的性子看得清楚,早便料到自己这一死,再加上苏夫人的验证,足以保住从祁,更令先帝心生愧疚,将一切归咎于肖德妃。这是以命搏命,以子换子的局,果然,先帝既痛贵妃娘娘之死,又怒肖家叛国,当即便下令赐死肖德妃,并将肖寅父子一并入狱,数日后刑讯问斩。这一件举朝震惊的东宫案,以肖家的倾覆告终,之后数年朝局也因此渐趋稳定,直到先帝驾崩,从祁登基,而你,亦成了天*朝的皇后。”
“但太妃并未说明,为何我被苏夫人带上金殿认亲,却并没有被验出是贵妃娘娘的女儿。”
“我从未说过你便是贵妃娘娘的女儿。”
宜太妃轻声一言,竟比深夜闷雷更加令人心悸,苏寐衣微微细眸看向宜太妃,一时没有说话,心中第一次生出了不想再听的念头。
然而宜太妃却已无需她问,仍旧不疾不徐地说下去,“早在去知微观见东华长公主前,苏夫人便防着有这么一天,所有的事情被人知晓,那么两个孩子,必然逃不过御前的验证。血脉之亲是做不了假的,所以她在将贵妃娘娘生下的小公主抱回之后,很快便瞒着苏相将孩子送出了苏府,同时,又将一户渔家的女儿抱入府中,代替了小公主,成为后来的苏家大小姐,取名寐衣。”
宜太妃话音落下的刹那,苏寐衣只觉浑身的血液尽被抽空,风声、雨声、雷声、宜太妃沉缓的话语皆尽消失,整个人在黑暗深处变得一片空白,唯有指尖的痛感愈甚,一直将人穿透,一剑一剑,不留分毫血肉。此时此刻,她终于明白宜太妃一直以来那种悲悯的目光,比嘲笑更加令人难熬、比身死家亡更加可怕的真相。
宜太妃终是停顿了一会儿,但却没有看她,只闭目听着外面重重雷雨,“苏夫人先是移花接木,后与贵妃娘娘揣度圣心,赢了这一场生死局。但自始至终她们都将这一切瞒着苏相,直到贵妃娘娘死后,这场风波平息,苏夫人方将这些告知苏相,但是在说出实情之前,她已自服鸩毒,最终以死赎罪。临去之前,她请苏相原谅她擅作主张,也求苏相接受这个用多少人性命换来的结果,因为那日走出了知微观,他们所有人都已没有了退路。再以后的事,你便都知道了,现在,你可后悔,听到了这番真相?”
很久很久,苏寐衣没有回答宜太妃的问话,直到宜太妃张开眼睛转向她,她冷冷的声音在雷雨声中清晰地传来。
“她有什么资格求人原谅?苏相又有什么资格,原谅别人?若不是他们,若不是他们用这般手段立了怀帝,天*朝如何会是今日这般局面,苏家如何是这般境地!他们害得多少人家破人亡,只为了成全一己私欲!”
“你这话说得对,却也不对。”宜太妃神色无波无澜,唯有在提到那个曾经镌刻心神的男子时,仍会有些许的伤感,“苏相一生风光霁月,这些事于他来说,是尘世炼狱,心中永远无法释怀的罪孽。当年他也便是这样回答苏夫人的,若真要论究,褚山、东宫两案中所有人皆是百死之罪。但这天*朝半壁江山,若是没有那一夜,只怕早已成了巽国的天下。贵妃娘娘确有私心,但也用自己的性命换来这二十年社稷延绵,现在这份运数用尽了,一切复原如初,可见世事尘梦,皆尽空幻,只不过没经历过这些事,谁也想不通这个理罢了。”
苏寐衣冷笑道:“谁人都是空的,但苏相这二十年荣华富贵,苏氏一门风光却不是,怀帝二十年君临天下,也绝非什么空幻虚妄。这天下没有成了巽朝的,却成了苏家的。”
宜太妃闻言只是一笑,也不与她争辩,只道:“你终究还年轻,终有一日或许会明白,那些荣华风光,不过是他们的劫数。”
苏寐衣道:“太妃自然要替他们说话,你如何便断言,若一开始从祤继承大统,天*朝必然亡国?”
宜太妃轻轻摇了摇头,“你错了,这话不是我说的,却是凤相说的。这两年,苏相也曾有意废掉从祁,另立从祤,是凤相阻止了他。从祤这孩子非是帝王之才,无论是当年还是现在,他定不了天*朝的江山。说来也只是可惜,从祁才情虽高,却无心为政,否则苏相和贵妃娘娘一番苦心,必将成就天*朝。所以说人算不如天算,机缘命定,谁也改变不了。如今便好,从祤终还是继承帝位,你也知道了所有的事情,都做回本来的自己,谁也不欠谁的了。”
苏寐衣目光蓦然波动,沉声问道:“太妃的意思是,要我做回那个渔家女,就当这些事情从来没有发生过?”
宜太妃淡淡道:“不错,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我会告知新帝,将这一切公之于世,该担的罪担,该还的债还,这当是苏相最想见到的结果。”
“什么都没发生过?”苏寐衣听着宜太妃的话蓦地笑出声来,“真真是笑话,二十年苏氏嫡女,我这一生都是为了家门而活,荣辱与共,现在区区几句话,就让我变成一个一无所有的渔家女子?太妃不觉得这太可笑了吗?”
宜太妃道:“苏家是假的,嫡女是假的,苏寐衣也是假的,你要我告诉你真相,这便是真相。我先前已然说过,一旦你知道真相,便必然要承担这后果,现在你纵然后悔也无法改变一切了。”
苏寐衣蓦然沉默,垂眸望向无光无色的黑暗,似是心绪波动,气息难平。然而片刻后,她唇畔却渐渐有一缕轻痕隐现,“的确,我说过一切后果,我必自行承担。”她抬起头,扬起一双秀冷的眸子,“如今太妃之意,是定要将这些公之于世对吗?”
殿外暗淡的微光笼罩着宜太妃柔和慈祥的面容,看去却如殿上石像般无情,“这些陈年往事如今只有我知道了,我若不说,这秘密便永远都是秘密,只能带到坟墓里去了。”
苏寐衣微微点头,又问:“从祁已死,从祤称帝,太妃要将我逐出宫中,既然各归本位,那真正的公主呢?如今她又在何处?”
宜太妃面无表情地道:“苏夫人之所以以死谢罪,最重要的原因是她在肖家知晓秘密之时,便暗中派人将那户渔家全部灭口,包括年纪尚幼的小公主,杜绝了所有后患。”
苏寐衣目光一跳,电光掠过其中,照见黑白分明的瞳孔。殿外雨愈密,风声重叠连绵,整座大殿仿佛沉在一片波涛汹涌的深海之中。除了这风雨,再没有任何人任何声息,苏寐衣只听得见自己的呼吸,急促、混乱,随着惊涛骇浪不断向海底沉去,一个接一个的漩涡都是无底的深渊。
挣扎,这一刻用尽所有力气,绝不要被那些隐秘的血浪吞噬。苏寐衣忽然伸手在袖中握住一样东西,电光深处眼神蓦然锋利。那当初在承平宫中怀帝御旨所赐之物,逃出宫外却并未离身,原想有一日要亲手将它还给怀帝。苏寐衣徐徐抓住那冰冷的器物,目中如雨纷落,渐渐洗出绝然之意。
对面宜太妃静坐的身影,和那些随着回忆现出在面前的古老的幽魂,血雨腥风里唯一的存活之路,他们人人都曾走过。
这才是情孽欲海里真正的宿命,每个人的宿命,只握在自己手中。
“那么,当今世上除了我与太妃之外,便当真是再也无人知道这些秘密了。”闷雷深处,苏寐衣低低开口,声极缓,色如霜。
“贵妃娘娘去了,苏相去了,与此事相关的所有人,如今都已不在人世。”宜太妃似已疲惫,又像因那些久远的回忆一时失神,阖目低声道,“待了却这份心愿,我便可以安心去见他们了。”
雨声寂寂,倾天漫地。
夜色,掩盖着一切,过往中滋生未来。
“但是太妃今日之言,我一句话也不信。”
当听到苏寐衣这句话时,宜太妃手中的念珠微微一停。
“故事就当是故事,说过便罢了,寐衣不但是苏家嫡女,还会是天*朝的皇后。这么多年,太妃对寐衣多有关照,今日,多谢太妃成全。”
苏寐衣徐徐一笑,紧紧握着手中之物,端正了衣襟,向着面前俯身一拜,行的乃是郑重大礼。
无声电闪,勾勒出女子冷艳的轮廓,抬头,玉面含笑,竟再无半分慌张之色,“此后,太妃无需再为任何事挂心,秘密,便让它永远成为秘密也罢。”
宜太妃轻轻蹙眉,终是转向对面。就在抬头的瞬间,苏寐衣袖中一道寒光闪现,一柄利刃,决绝无声,突然自那纤细的手中深深刺入了宜太妃的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