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方子郊道:“其实非常偶然,雷雨冲塌了神祠,显出一个地道口,我很好奇,就进来了。我想外面很快会有人发现洞口,咱们这么搞恐怕不行。”他眼睛不由自主瞟向陈青枝。

吴作孚道:“那赶紧上去几个人,给我封住洞口。”

方子郊道:“你们去有什么用?外面若有人,不认识你们,就会报警,只能我们上去。”

吴作孚道:“那也行,你去吧,记住,我们都在这等你。”他看着陈青枝。陈青枝也点头:“嗯,子郊,我们等你。”

方子郊心中一下五味杂陈,他感觉自己陡然开心起来,又隐隐有罪恶感。陈青枝到底是谁?难道她曾是吴作孚的情人?后来吴作孚又派她来诱惑自己?可是…很多事情都讲不通。现在,现在是怎么回事?他想把陈青枝还给自己吗?那么,还要不要去报案?

李云芳拉住他的袖子:“方哥,咱们快走吧。”她脸上满是哀怨之色。方子郊彻底读懂了她的意思,他明白,这个女孩真的爱上了自己。也许自己也不讨厌她,可是看见陈青枝,他的世界突然变得非常窄小,刻骨的思念又回来了,只要有机会,他无论如何都不舍得放弃。

方子郊点点头,低沉着声音道:“我们走吧。”

他刚说完这句话,之后,让人万万想不到的一幕发生了。它本来只该出现在传奇小说里,出现在好莱坞大片中,而绝不该发生在现实。但它确确实实发生了。方子郊睁大了双眼,看着眼前离奇发生的一切。他觉得,如果能活着出去,一辈子也忘不了这个场面。而且他相信,把眼前所看到的说给任何人听,绝不会有一个人相信。

五十四

如果将来有人进入这个墓穴,念出了这段咒语,你就会复活。咒语,我已经想好了办法,让它能世世代代传下去。

本来我想用文字写下来的,可是,我怕那时候已经没人认识我们这种熟悉的文字了。

而且,我也害怕他们念不准确。很有可能,读音是会随着岁月流逝而变化的。

其实,我想说的是,没有什么能表达我心中的怨恨。

人生最可怕的是,无法掌控自己的身体。关在牢里,当然是最直观的。但侍奉上司和君王,不也同样吗。而最恐怖的,则是一切障碍消除,却患了膏肓之疾。

高贵的灵魂往往囚禁在虚弱的肉体之中。

他虽然几乎无所不能,再也不畏惧君王和上司,独独对自己的身体无能为力。

我见过人演戏,若最后总以一方的死亡,而造成跣足嚎啕的悲剧效果,大家都会哄笑。其实他们不了解人生真正的悲苦,这样的悲剧,才是真正的悲剧。

他们不懂。

当他们竦身侍奉君王的时候,下一刻可能因为别的原因被君王杀头,那鬼魂会觉得啼笑皆非吗?

五十五

他看见那具趴在木椁顶上的尸骨突然跳了起来,接着响起一阵凄厉的声音,那绝不是人类的声音。紧接着,巨大的木椁轰隆一声裂开,里面还有几层小棺,它们都像春笋一样层层剥落,一具被重重缠裹的尸体躺在中央,尸体的周围则是数不尽的陪葬品,有编钟,有虎座凤鸟鼓,有各种各样的坛坛罐罐,和其它出土的楚国墓葬没什么两样。旁边五六具小棺里,则基本是骨架,簇拥着中间的尸体,她们应该是殉葬的侍女。楚王要安葬自己的女儿,没有侍女伺候是不行的。

方子郊看看旁边的人,发现他们个个睁大着双眼。吴作孚惊恐而兴奋,陈青枝不知所措,却也别有味道。吴作孚的其他手下们个个提着工具,呆呆的,不知所以。方子郊又看了看李云芳,她则一反常态,不像开始那么害怕了,真有点神奇。

“有鬼。”方子郊大叫,“快走。”

可是谁也没挪动脚步,包括他自己,他感觉自己的脚动不了。而且,他恍然看见一个长相可怖的四角野兽朝自己扑来,他本能地想躲,却一点也挪不开脚步。他看见四角兽的背后,是那具白森森的骨架。骨架像活着一样立起,伸展着手臂,没有嘴唇的嘴巴一开一合,好像在指挥着什么。骨架的动作也非常庄重,仿佛在进行一个什么重大的仪式。然后那具躺在棺椁中间的尸体缓缓站立了起来,随着骷髅骨架的双臂舞动,尸体身上的衣服相继脱落,一层层,大约有十几层之多,最后,让方子郊万万想不到的是,里面露出来的不是一具骷髅,也不是一具干尸,而是一个活鲜鲜的人,而且绝对称得上是一位美女。

她身材不高,但很匀称。头上梳着垂髻,面如傅粉,像月亮一样莹白。身穿绕襟曲裾深衣,淡绿色,上面绣着深绿色和浅红色的花纹,像葡萄或者什么藤状植物的枝蔓,花纹中一只只信期鸟跃跃欲飞。因此,她整个人也仿佛绰约欲飞。方子郊不由自主看看陈青枝,他感觉她和陈青枝一样美,或者说,有几分相像。也许美人总是相像的吧。

旁边的白骨架突然曲腰耸肩,做出很恭敬的神态。女孩看见骨架,似乎有点惊异,但也没有恐惧。她仿佛刚刚从沉睡中苏醒,大脑还没有完全明白。她迷茫着看着四周,突然嘴唇里蹦出几个字:“极力哇呀屋里哇呀啦。”

方子郊惊喜交迸,这可能就是正宗的楚国话,可惜李世江不在这里,不过,就是在,也未必能听懂,或者说,肯定听不懂。他想说:“可惜,没带录音机。”但嘴巴张了张,怎么也发不出声音。或者他觉得自己已经顺利发出了声音,却一点也听不见。他看看四周,似乎所有的人都站着睡着了。包括陈青枝,还好,李云芳没有。

那个骨架朝着方子郊扫了一眼,方子郊呆了,他感觉那是一个求助的架势,但自己能帮助他干什么?他迷惑地看了看李云芳,眼前又出现了那头四角的,长得像羊一样的怪兽,它仿佛也嚎呼了一大串音符,方子郊越发迷茫。那个楚国女孩突然双眉紧皱,泪水扑簌簌下落起来,身形越发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像一阵青烟,仿佛就要消失。而她身边的骨架则是一副焦急的模样,开始变得怒气冲冲,张嘴做出长嚎的样子。方子郊毛骨悚然,闭目等死。突然李云芳大声叫道:“饿狼饿狼吃棘瓜,吃完棘瓜啊再啃花,啃完花啊肚子还饿。偷入厨房啊吃猪猡,猪猡吓得啊哇哇叫,饿狼弯腰啊哈哈笑…”

青烟似的楚国女孩面目又逐渐清晰起来,随着李云芳的念诵。方子郊醍醐灌顶,原来这是一首能唤醒墓中女尸的咒语,他却把它当成童谣。两千年过去,这首童谣一直流传下来,虽然它荒诞可笑。但这么可笑的童谣,怎么可能是一个咒语?现在他明白了,所谓粗鄙可笑,完全是乡下人不懂其意,根据不断变化的读音对它进行修正所致,它其实都是记音,实际上是用一种荒诞的童谣形式掩盖着它保留的楚国读音。它到底是什么意思呢?除非有机会活着,才能慢慢破译。而要活着,必须救活那个公主。他看见那具骨架似乎有惊喜之意,虽然目光中仍旧是呲牙咧嘴的骷髅,但他分明看得到这个骷髅,也就是两千多年前大巫师伍生的喜悦之心。

然而,这一切又是何等的荒诞?!

方子郊赞许地对李云芳一笑,马上也背诵小时候的童谣,加入到了念咒的行列。楚国公主的身体越来越清晰,但始终没有变得像刚出现那样清楚,那样触手可及。童谣已经念完,方子郊头脑中一阵轰隆,他怀疑这首童谣或者并不完整,或者在流传的过程中,已经发生了音变。无论村里的人多么保守,它都不可能精确保留两千年前的楚国读音。而咒语,是不能随便念错的。他额上汗水涔涔,后悔年少时没有听婆婆的话,记住她认为不对的句子,虽然她的咒语也不一定完全对,但总是一线希望。他为自己不能救下这个可爱的楚国少女而悲痛,更为自己因此将要遭受的灭顶命运而惊恐,因为他看见那具骨架准备发飙,他的动作充塞着悔恨、可惜、悲痛和愤怒,他只是一副骨架,却做到了无论多么好演技的演员都做不到的事。他发飙了!

楚国少女的身体又开始消失,像冰块一样,起初方子郊和李云芳重复念咒语,还能使她重新还原,但重复念到三遍之后,她的消失终于不可逆转,她身上骨肉消融,十分钟之内,她也化成了一具骷髅,和伍生一样。

伍生上前抱住她的骨骼,但她却在他空疏的指骨间寸寸散落…

李云芳泣不成声。

伍生呆在那里半晌,旋即痛不欲生,对着僵立的吴作孚怒吼了一声,吴作孚肥胖的身体顿时飞了起来,撞在头顶的山石上,又旋即反弹,砸在李云芳身上,李云芳惨叫一声栽倒。然后两个人都就此闷声不响,大概活不了了。方子郊大恸,跪下抱住李云芳,却见她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她没有像影视中那样,说几句话才死,而是连个笑容都挤不出来。

骨架如法炮制,又击杀了其他几个,然后把骷髅头转向陈青枝。陈青枝花容失色,泪光莹莹,闭目等死。方子郊不知道哪来勇气,大叫一声,扑在陈青枝面前,挡住那副骨架。骨架似乎愣住了,长长的背脊弯曲,骷髅头前伸,收敛了张开的两排白生生的牙齿,围着方子郊徘徊了两圈,然后敛手,脚步沉重地走向木椁。他走到楚国公主的尸骨身边,跪下,突然哗啦啦,像骨牌一样倒塌,撒了一地,分不清他们之间谁是谁。

方子郊恍然发现,自己脑中的四角兽也飞奔而走,一掠不见。墓室中回归了平静,刚才的喧闹和恐怖仿佛是梦。

他看着陈青枝,百感交集。

五十六

有一天,一个官吏坐邮车来到高唐邑。他不是送信的,他穿着黑色的官服,戴着一梁的冠,冠上插着一支笔。这样的打扮,可以推断他官职不高。但放到小小的高唐邑,他的官职还是过得去的,更主要的是,他带着节信。节信是长安的少府发下的,写着这个人的身份官职和任务,沿途任何津关哨卡,都不许为难。过往的乡亭都必须为他提供食物宿所。只要不涉及军政大事,对此人的要求,必须尽力满足。

简而言之,这个人算是半个钦差。

他被安排住进了高唐邑的传舍。没过多久,乡啬夫来拜访了他,问他有什么要求。他说:“不必客气,我是为皇帝陛下采集地方歌谣来的,和我一样派出去的,还有几十个,我被分派到南郡、江夏郡、长沙郡和豫章郡。”他站在传舍的窗前。传舍是一座两层的楼,虽然简陋,在高唐邑也算大建筑。他望着窗外,欣赏一潭碧绿的湖水,又回头对乡啬夫说:“这个湖真美,敢问啬夫君,可否告知我此地的历史沿革?”

乡啬夫恭谨地说:“使君,此地自楚国以来,就命名为高唐邑。据说当年楚顷襄王就是在这里梦见神女的,您看,那边就是巫山。”他指着远处的天空。

那个簪笔的官吏叹了口气:“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烦请啬夫君把当地老人都请来,越老越好,我要为皇帝陛下采集歌谣。”

乡啬夫道:“下吏就是土生土长的,本地的歌谣从小就会。”

簪笔的官吏笑道:“那再好不过,就烦请啬夫君从最著名的开始唱吧。”

乡啬夫低沉着嗓子唱了一曲,簪笔的官吏听得如痴如醉:“果然古意盎然,不辜负了神女传说的美誉。只是歌词我没有完全听懂,烦请啬夫君做些解释。”说着摘下笔,准备记录。

他一边听着乡啬夫的解释,一边在竹简上记,抬起头来:“很有意思,是故老一直相传的么?”

乡啬夫说:“说起来,还有一段传说呢。”

“怎么说?”

“说是有一天清晨,大家醒来,都不约而同唱起了这首歌谣。仿佛是故老相传的,但记忆中似乎不是。”

簪笔的官吏说:“词句有点俚俗不通,但又仿佛蕴含什么故事,这位漪澜,到底是什么人呢?”

乡啬夫说:“据说是楚国的公主,具体哪个王时期的,就不知道了。”

“哦”,簪笔的官吏说,“古书上从未记载过楚王的公主。”他想了想,继续写了下去:

漪澜漪澜魂兮来归

幽冥甚苦兮难安栖

前有委随兮后有宛奇

听吾祝语兮冀君复回

良机一失兮渺不可追

窗外清风拂过,一丛翠竹摇晃起来,哗啦哗啦发出细碎的声响。

* * *

[1]据传世文献,楚国国都叫“郢”,但据出土楚简,楚国称为“郢”的地名很多,不同的“郢”,前面都冠上一个区别词。根据现有资料分析,楚王最常居住的城邑叫“菽郢”,估计是楚国正式国都。

[2]顾颉刚、刘起釪:《尚书校释译论》1222页,中华书局,2005年4月。

[3]王引之:《经传释词》198页,岳麓書社,1985年。

[4]分别见马王堆帛书整理小组:《马王堆帛书六十四卦释文》,《文物》1994年3期;《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三)》,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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