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二弟、三弟,”刘清说道:”刚才跟关圣行礼之间,我作了一番默祷,可不是俗套的’不是同月同日同时生,但愿同月同日同时死’,要那一来,就大糟其糕了。”

“怎样?”直性子的罗桂鑫问道:”刘大叔,是何道理?”

“桂鑫,我倒问你,我们三个要怎么才会同月同日同时死?”

“啊,啊,我明白了。那必是——”

“那必是全军覆灭!”刘清将罗桂鑫咽下去的话说了出来,略停一下又说:”我默祷的是,但愿我们弟兄三个,能学关圣那种正气跟义气;两位老弟,请你们记住,共患难易,共富贵不易,既能共患难,又能共富贵,更为不易。”

这几句话意思很深,罗、彭二人都能认真地在体味,亦都有自己的心得,”怪不得明太祖要杀功臣,”罗思举说:”这个人原就是只能共患难,不能共富贵的人。”

“我的看法跟二哥有点不同,”彭华紧接着罗思举的话说,”共患难而不能共富贵,十之八九是出于在下者忘记了自己的身分之故,像世宗皇帝跟年大将军,在上者有心长共富贵,而在下者自以为你当皇上一半靠我,骄恣跋扈,忘记了应守的臣节,以至于自取杀身之祸。”

“你们两位说得都有理。”刘清用调停的语气说:”世上原有一种气量狭窄,只能共患难,不能共富贵的人,像越王句践、明太祖都是;但也有一种不识进退轻重,像年大将军那样’身在福中不知福’的人。”

刘清又说:”细细推究,都只为当初相知不深,或者不能自知,或者昧于知人,以致交谊不终。现在官场流行的习惯是:起先身分相等的朋友,拜了把子,到后来一个飞黄腾达,一个沈于下僚,在下者将兰帖找出来,送还给拜把子的长官,表示不敢再以兄弟相称,名为’缴帖’。我每见到这种情形,心里总不免好笑:既有今日,何必当初?”

“我就缴过。”罗思举笑道,”那不是我的本意,是拜把子的长官叫人来暗示我’缴帖’。缴就缴,这样的把兄弟,我也不稀罕;不过,我当初的做法不大对,现在也很懊悔。”

“二哥,”彭华问说:”你是怎么做的?”

“我把帖子找出来,上面批了两个字:’绝交’,交来人带了回去。”

“这就是恶声了,我们三个,将来决不致如此。不过,”刘清正色说道:”我忝居老大,有两句话要跟两位老弟表明,我们以义相结,当然患难相扶,但不管怎么样,行为要正派。我们三个,出身不同,际遇也不同,老三的官位虽低,而年纪还轻,前程远大,将来到底是谁最得意,现在还很难说;不过不管怎么得意,不可徇私,更不可存了个我有很得意的把兄弟在那里,可以作靠山,就胡作非为起来。如果我有这种情形,你们劝我,劝我不听,你们把帖子送回来,作为绝交,我不怪你们。”

这番义正辞严的话,出于刘清之口,特别显得有力量,罗思举看一看彭华答说:”我跟三弟决不敢忘记大哥的教训,请放心好了。”

“大哥的经验阅历,是我怎么样也学不到的,”彭华接着也说:”分手在即,请大哥多开导开导我。”

刘清点点头答道:”你是可造之材,我也恨不得把我的一点心得,统统告诉你。”他沈吟了一下又说:”那天你跟我谈到世事无常,想遁入空门的话,我很奇怪,你年纪还轻,怎么会起这种念头?”

“我亦不知其所以然。”彭华答说,”想来是读书不多,见识不够,一时想到岔路上去了。”

“现在呢?”

“现在?”彭华毫不迟疑地答说:”我觉得尘世其实亦颇可恋,尤其是友朋之乐,没有东西可以代替。”

“人活在世界上,就是一个情字。”罗思举接口说道:”我总觉得五伦之中,除了朋友,其他的情分都是身不由主的,譬如父子之情,出于天性,不容你不生感情,只有朋友之情,独立无私,也就是一个’纯’字,因而可贵——”

“你这话说到我心里去了。”刘清抢着话说:”不论君臣、父子、兄弟,总要带点朋友之情,才会永久。古往今来,兄弟之情最深的莫如苏东坡对子由,’愿世世为兄弟’,就因为兄弟之情以外,还有朋友之乐,彼此切磋欣赏,与一般的兄友弟恭不同之故。”

彭华觉得刘清的议论很新,也很深;忽得启发,亦有些话要说,但未及开口,让罗桂鑫打断了。

“三位老叔,请喝酒吧!温泉寺不忌外荤,我叫人弄了几样菜,只怕不中吃;不过酒是好的,刘大叔家乡的茅台。”

“好、好!”刘清欣然,”正好慰我乡思。”

席面就设在关圣殿外的露台上;其时一轮满月,已高挂在缙云山上,清辉流泻,万里无云,罗思举说了句:”燃烛是多余的!”随即”噗”地一声,将红烛吹灭。

三人就在月光下把酒谈心,由山上谈到山下;由乐山大佛谈到眉山”三苏”,不由得触发了彭华想说而未说的话。

“大哥,你刚才说,不论君臣、父子、兄弟,总要带点朋友之情,才会永久。这话真正不错。我看过《十朝圣训》,圣祖仁皇帝晚年对臣下说:他接位以后,立定宗旨,要视大臣如兄弟,这就带点朋友之情了。康熙一朝,君臣的感情最深;也从没有雍正、乾隆两朝杀大臣的事,不正就印证了大哥的话吗?”

“不错、不错!”罗思举连连点头,”其实,五伦之中,夫妇也要像朋友那样才好,不有句话吗,相敬如宾。”

“君臣、夫妇、兄弟,都有朋友之情,”彭华问道:”可不知道父子之间,有没有带点朋友之情的?”

“怎么没有?”罗思举接口,”严嵩父子就是,严嵩在宾客面前,提到他儿子,称呼既不用’小儿’,也不叫’世蕃’,竟称他的别号’东楼’,这不就像朋友了吗?”

“老二,你这个例举得不好。严嵩父子就算像朋友,也是狼狈为奸的狐群狗党。”刘清沈吟了一会说:”我倒想起一个人,宋朝的范文正公,他跟他的儿子,倒有朋友的情分在内,而且是道义之交。”

范文正公就是为西夏人称为”小范老子”的范仲淹,共生四子,《宋史》中都有传;宋朝名臣中子孙之美,无过范仲淹,次子范纯仁,尤为杰出,刘清讲了他的一段轶事。

“这段轶事两见于宋人笔记,自然可信。据说范文正在睢阳做官时,命范纯仁回苏州去收租,一共收到麦子五百斛,装船运回睢阳;范文正问他:’在东吴见故旧乎?’你们听,一开口就是朋友的语气。”

“是,”罗思举点点头,”老子的朋友,也就是儿子的朋友,所以才会有这种语气。”

“对了。当时范纯仁告诉他父亲,在丹阳遇见石曼卿,欲归不得,因为他家连遭丧事,三口灵柩浮厝在那里,无力下葬。范文正说:你何不把一船麦子送给他?范纯仁回答:已送他了。”刘清紧接着说:”做父亲的认为儿子理当济人之急;做儿子的亦知道父亲的性情,不必秉命而行,父子以道义相结,相知又如此之深,你们说,是不是像好朋友相处?”

“二哥的话不错,友情最可贵。”彭华笑道:”看来五伦之中,应该让朋友一伦居首了。”

“老三,”刘清半真半假地警告:”你在京里可别发这种议论!不但离经叛道,简直是逆伦了;在雍、干两朝,光凭’五伦以朋友一伦居首’这句话,就足以招来灭门之祸。”

“好在这里天高皇帝远,不怕隔墙有耳,只要谈得投机,甚么都不必顾忌,这就是友朋之乐。只是,”彭华的声音,转为凄凉,”此乐难再!”

“老三,你别难过,你听我说。”刘清不是说,是唱:只见他拿竹筷敲击着酒杯唱道:”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只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这首词是苏东坡”中秋欢饮达旦,大醉”后所作的〈水调歌头〉。刘清的嗓子宏亮,加以贵州音的四声沈着分明,所以将这首名作唱得苍凉沈郁,仰望着高挂中天的明月,彭华自觉胸襟开阔得多了。

刘清喝了口酒,接唱下半阕:”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在余韵悠扬中,罗思举、彭华不约而同地举杯敬刘清:”大哥,’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上一章
上一章 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