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烽烟尽处 作者:酒徒

所有发生在过去的事情,无论是非对错,都已经成为历史,无法改变,也不能改变。

所有生活在过去的人,无论贤愚不肖,都已经成为逝者,不必涂抹,也无法涂抹。

历史只是过去留下来的记录,无论后人喜欢与否,都将存在。正如白垩纪的化石,经历数十万年光阴变换,依旧鲜活如生。

谨以本书献给那些曾经为了中华民族不被奴役而战斗过的人,无分信仰。

第一卷 无家

第一章 离家 (一 上)

傍晚时分,翰源货栈老东家张有财手里托着个荷叶包,一步三摇的往家走。

荷叶包里包的是块猪后腰,半尺宽,三寸厚,隔着厚厚的两层荷叶,依然有抹暖暖的油光渗了出来。张有财的心也像手里的荷叶包一样,满满的,柔柔的,从里到外透着股子暖意。

“他财叔,又割肉了?!”巷子口开铺子的李铁匠鼻子尖,隔着老远,就闻见了张有财手里的肉香,大步凑上前,笑着打招呼。

“是啊,是啊!”张有财将手里的肉用力掂了掂,唯恐老街坊们听不清一般,拉长了声音回应,“好家伙,就这么大一骨丁儿,居然敢要我两块半。这杀猪的魏老四,就差拿刀子砍人了!今晚有事么,没事儿,家里吃去?!”(注1)

“不啦,不啦!!”铁匠李连连摆手,喉咙处却狠狠咽了几口吐沫。鲁城人最讲究个面儿,张有财热情相邀,他却不能贸然登门。否则,一旦配不上今晚其他客人的身份,在桌上难以举起筷子来不说,过后,还会被街坊们当笑话数落好几天。

“嗨,没啥外人!”张有财停住脚步,继续卖力地将荷包掂上掂下,“啪”“啪”“啪”地勾引着街坊们的眼神儿。“就你大侄子,三侄子和我们爷仨。”

“三少爷回来了?!”李铁匠身材高大,嗓门也亮,即便小声说话也像打雷一般。“什么时候,他今年怎么回来得这么早?!”

“毕业了!所以放假早。”张有财看了对方一眼,故作漫不经心地回应。

“啥!毕业了。国中毕业?!”李铁匠仿佛被吓到了般,后退了两步,瞬间便消息传遍了整个巷子,“可真快啊,当年他去赶火车时,才……”

用手朝自己腰间比划了比划,他试图在记忆中寻找张家老三当年的模样。却突然觉得这个动作如今已经不太合适,赶紧将粗壮的大手收起来,在围裙上搓揉着补充,“我是说,我是说,这日子过得真快。一晃儿,三少爷,三少爷都长大了!”

周围的老邻居们早就将二人的对话听了个清楚,也纷纷放下手中活计,围拢上前,向张有财道喜,“三少爷毕业了?!”

“老财,三儿今晚到家?!”

“财叔这回算熬出来了。老大是咱们鹿县第一铁算盘,老二也是一把子好手艺。老三这回又是高中毕了业,随便找个事情做,每月就是五十、一百地往家拿….”

“去,去,去,你那眼睛里边,就认得钱!人家三少爷是读书的料子,怎么着还不去去再念个清华、北大?倒时候放出来,少说也得是个县长……”

在一片充满羡慕或者嫉妒祝福声中,张有财的腰杆慢慢直了起来,风吹雨打的脸上,写满着作为父亲的骄傲, “他二哥托人在省城的洋行里给他找了个差事,但是还没定下来。我想问问他自己的意思。如果还打算继续念下去的话,就是把铺子关了,我也凑钱送他去北平!”

“看您老这话说的!”众人摇摇头,笑呵呵地打趣,“人家北平城的大学堂,又不是省城里那些抢钱的衙门!我听说过,一年才二十几块,比上省城的中学还低呢!”

“好像还管饭!”

“好像还发衣服。冬天一身儿,夏天一身儿。穿着可精神了。前年我在南京看到过,一个个打扮得白白净净的,看上就透着斯文气!”

“你那是南京的中央大学。不是北平!”

众人又是一阵七嘴八舌,将道听途说的消息往一块儿凑。张有财笑呵呵地听着,既不纠正大伙话语里的错误,也不着急说出自己的真正谋划。他只是在享受这一刻,享受难得的一份荣光。

俗话说,头二十年看父敬子,后二十年看子敬父。他张有财这半辈子,也算上对得起祖宗,下对得起儿孙了。不到二十岁开始支撑一个家,凭着聪明的头脑和两只大手,硬是将父亲留下来的一双货郎担子,变成了鲁县城里数得着的大杂货栈。里头天南地北,山里头水里头,只要是衙门准许卖的东西,肯等都能找得到。即便某样货一时紧俏难寻,只要张有才写封信托人送出去,从北边的察哈尔到南边的福州,都有人主动给赊货上门。

外边买卖兴隆,家里头的三个儿子,也是一个赛着一个有出息。老大十四岁j就从县里的粮店出了徒,跟着他走南闯北,如今已经能支撑起大半个家业。老二高小毕业后去省城里边跟人学修汽车,如今已经能自己带徒弟。老三从小看就是块读书的料子,小学跳了两级,初中跳了一级,今年虚岁才十七,就已经拿到了省国立一中的毕业证。如果去北平那边找个大学堂再打磨几年,待到毕业出来,那就是洋行的大管事!非但每月能有二百多块大洋可挣,并且一身笔挺的西装,即便跟日本人打交道,都不用低声下气地抢先朝他们鞠躬!(注2)

从春天时起,张老财就已经核计清楚了。自己忙活了大半辈子扑腾出来的家业,今后就完全交给老大寿龄来管。凭着自己留下来的丰厚人脉和寿龄的心计,即便不能将货栈继续发展壮大,至少保持现有规模不成任何问题。至于老二延陵那边,凭着娴熟的修车本事,在省城开枝散叶也会顺顺当当。而老三松龄,出路要么在南京,要么在北平。无论去哪里,自己都会放下手头生意,带上续弦的妻子跟着他一起去。夫妻两个在旁边看着他,督促他把全部心思都放在学业上,而不是像省城大学堂里那些不务正业的小家伙们那样,天天上街去洒传单、喊口号,嚷嚷什么“国家民族!”。手握机枪大炮的蒋委员长和韩主席都不着急,你一个连刀子举不起来的穷书生,成天瞎叫唤些什么?!再者说了,什么“国家、民族!”这句口号从袁大总统当政起喊到现在,你见过有谁真把它当一码子事么?(注3)

既然手握机枪大炮的人都不着急,一年到头都舍不得吃几顿肉的鲁县人,特别是像张有财这种生意人,更不会跟着穷学生们瞎凑热闹。上回去省城探望两个儿子,正赶上穷学生们上街游行,传单撒得漫天乱飞。张有财一时没躲开,怀里也被稀里糊涂地塞了好几张。说什么日本人的贪心不足,占了察哈尔之后,下一步就会占领河北、山东。中国人如果再不奋起反抗的话,就要像满清入关时那样,再当一回亡国奴了。

这些话听起来满吓人的,可仔细一琢磨,却未必有多可怕。不过是改朝换代么?有啥值得害怕的,谁坐了江山,还能不让老百姓穿衣吃饭?!只要老百姓还要穿衣吃饭,鲁城里的翰源货栈就有买卖可做。翰源货栈有买卖可做,有钱可赚,就不值得张有财把身家性命交到一群说话做事都不靠谱的家伙手里。

“不能!”非但自己不能,三个儿子也不能!自己要看着他们娶妻生子,传宗接代。当自己老得走不动路,说不出话的时候,躺在太师椅上,周围站着一群儿媳、孙子、孙女,抹着眼泪喊爹,喊爷爷。到那时候,前来探望的老邻居、老伙计们,就会一边抹着眼角,一边满脸羡慕地说,“财叔这辈子活得值!活够味!”

“不能!”光顾想着未来之事,一不留神,张有财就把心中的话从嘴巴上冒了出来。周围已经开始回忆张家三少爷如何如何刻苦用功的老邻居们被吓了一跳,赶紧闭上嘴巴,把目光都盯在了他的脸上。

张有财被盯得老脸发烫,赶紧想方设法补救,“我是说,不能让小三子从火车站走着回来。天太热,他打小身子骨又弱。万一晒中了署,去考学的事情肯定就耽搁了!”

“看他财叔,嘴巴上不当回事,心里头都喜欢得傻了!”众邻居么恍然大悟,笑呵呵地打趣。

“嘿嘿,嘿嘿!”张有财就坡下驴,讪笑着默认了邻居们的说法。

“财叔,请客吧。让我们也粘粘三少爷的福气!”李铁匠盯着荷叶包里的猪肉盯了好半天了,终于等到了合适机会,立刻旧话重提。

“请客,请客!”张老财毫不犹豫地答应,“今晚都上我家吃去,我让孩子他娘多俏几个菜。”

“哪能光让财叔一个人破费!”做木器生意的赵老板体谅老伙计赚钱不易,笑着说道,“既然是个三子贺喜,大伙就都凑点儿!我家里的有两只大公鸡,待会儿直接宰了带过去!”

“我亲家刚刚送来一大条咸鱼,正愁怎么才能吃得完呢!”

“我铺子里刚进了一车衡水老白干,待会儿让伙计送几坛子过去!”

“我那有上好的口蘑,才从北边捎过来!随便泡一把,就能俏个好菜!”

“我,我……”李铁匠回头看了看,实在找不出拿得出手的礼物,把心一横,冲着铁匠铺里边大声喊道:“小六子,把我昨天刚刚箍的那个白铜火锅端出来!我三侄儿去外头上学,身边怎么着也得有个家乡物件!”

“那可不成,那可不成!”张有财闻听,赶紧大声拒绝。这年头物价飞涨,一个白铜锅子,光本钱就得五块大洋以上。自己真的收了这份礼物,李铁匠和他两个徒弟这个月就等于白忙活了!

“拿着,拿着,拿着!”尽管心中非常不舍,李铁匠却绝不肯在人前装穷,“我三侄子从小就爱吃火锅,到了外地,即便能买得到锅子,也未必能找出用料像我这么足的!”

“不成,不成!”

“又不是给你的!老财,你再让,我可就恼了!”

正拉扯间,巷子口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翰源货栈的小伙计,木器商人赵老板的侄儿赵仁义满脸是汗,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远远地看到了自家叔叔和老东家,跌跌撞撞上前几步,咧着嘴哭喊道:“财叔,财叔,赶紧去追,赶紧去追。三少爷,三少爷让人给拐跑了!”

“啊?!”张有财楞了楞,身体一软,手中的猪肉荷包,重重地落在了地上。

注1:骨丁,方言,形容极小极小的小块儿。

注2:高小,高等小学。民国期间,将小学分为初等和高等。初等四年,高等两年,合计六年。

注3:韩主席,山东省政府主席韩复渠。在主政期间,大力发展地方教育、经济,推行廉政建设,在民间颇受好评。后因为不战而弃济南,被国民党中央政府诱捕处死。

第一章 离家 一 中

众邻居们也被惊得目瞪口呆,一时间,居然没有人想起去搀张有财一把。眼睁睁地看着他就要委顿于地。

还是李铁匠反应快,第一个回过神来,先用手捞住了张有财的后腰,然后飞起一脚,将前来报信的小伙计赵仁义踹了个大跟头,“嚎什么嚎?三少爷那是有大学问的人,怎么可能被骗子拐走?!小六子,你仔细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对,对,六,六子,你,你别着急,仔细说,说!”毕竟是经历过几番风浪的,张有财被李铁匠的话惊醒,迅速调整心态,用颤抖的声音催促。

“我,我跟大少爷去车站接,接三少!”赵仁义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抹着眼泪回应,“车,车到了,然后又开走了。没,没接到人!”

“说不定是明天那趟车呢!”木器店赵老板冲着侄儿额头上狠敲了一记,大声驳斥。转过头,又放缓了声音,强笑着安慰张有财,“他财叔,你别着急。说不定是信上的日期写错了。现在的年青人,干什么都是马马虎虎,我们家四哥他那个儿子,去年……”

一句安慰的话没等说完,又听赵仁义委屈地反驳,“不是,不是写错了!我跟大少爷没接到人,却遇到了和泰洋行的孙管事。三少爷托他给财叔带了一封信,说是,说是要去,要去北平,投,投军!!”

真是越怕什么越来什么,听到“投军”二字,张有财眼前又是一黑。劈手抓过赵仁义,哆哆嗦嗦地问道:“信,信呢?赶紧拿给我看!”

“对,信,信呢!有财叔,你别信这小子的,他做事根本不靠谱!”众邻居也围拢上前,七嘴八舌地说道。

“信,信在大少爷手里!”小伙计赵仁义满脸委屈,以极小的声音回应。

“那大少爷呢?!”众人追问,异口同声。

“大少爷雇,雇了马,追向柳城那边了!说,说是要把三少爷给截回来!”赵仁义想了想,委委屈屈地回答。

柳城在鲁城北方一百六十里处,有一条铁路,两条大路跟鲁城相连。这年头火车走走停停,未必比好马跑得快。听到大儿子已经去头前堵截的消息,张有财心里稍微镇定了些,想了想,继续追问,“那,那孙管事还说了些什么?三子跟谁一起走的?准备到北平去投谁的军队?!”

“对,小六子,孙管事还说了些什么?把你知道的赶紧全说出来!”众邻居们扯住赵仁义,齐声催促。

“孙,孙管事……”到了此刻,赵仁义才得空擦了把额头上的汗,喘息着讲起了接人的详细经过。

原来他与大掌柜张寿龄一起去火车站接三少爷,于出站口等了好半天,直到火车都开走了,也没看到三少爷的人影。正急得火烧火燎的时候,大掌柜张寿龄在出口处瞅到了和泰洋行的马车。车旁边放着几个大行李箱子,一看就是刚从火车上下来。

张寿龄在商场上与和泰洋行曾经有过往来,赶紧上前询问对方是否在火车上看到了自己的弟弟。恰巧洋行的孙管事从马车上探出头来,见问话的是张大掌柜,便笑着回应道:“这不是寿龄兄么?你还真问对人了。我这正准备去翰源商行找你呢。我在火车上遇到了你弟弟,他托我给有财叔带了一封信…..”

说着话,便把一封漆了口的信从上衣口袋中掏了出来,递给了张寿龄。张寿龄又惊又喜,顾不上看信,赶紧向孙管事打听弟弟的去向。孙管事闻听,立刻跳下马车,拉着张寿龄向僻静处走了几步,四下看了看,压低了声音回答:“寿龄兄,不是我说你。你怎么不早点去省城把令弟接回来呢!他这个年龄,最是冲动不过。别人一煽乎,就热血上头!”

“怎么了,他到底怎么了?!”当时,张寿龄额上就见了汗,扯住孙管事的衣袖,迫不及待地追问。

“唉!”孙管事又四下看了看,唯恐被人监视般,将嗓音压到了几不可闻,“我们这趟火车上,邪门透了。从省城一发车,就有帮年青人开始唱歌、演讲,挨个车厢串。说什么华北已经岌岌可危,什么河北一失,山东紧跟着就是日本人进攻的下一个目标。所以,眼下支持北平,就是保卫山东。号召大伙出钱出力,共赴国难。你说这不都是扯淡么?河北的宋哲元跟山东的韩主席,那可是一直不对付…….”

“那三子呢,我三弟呢,你快说,这跟我三弟有什么关系?!”张寿龄急不可耐,低声打断。

“我这不正说着呢么?”孙管事又四下看了看,把声音压得更低,“关键是有些道理咱们两个知道,你们家老三他不懂啊!人家一唱歌,他就跟着唱。人家一喊口号,他就跟着喊。从省城一路喊到了鲁城。看看快到车站了,把一封信交到了我手里。然后补了张票,直接跟那伙人去北平了!”

“蠢!”张寿龄气得直跺脚。这些年走南闯北,他见过的世面多了。不用仔细想,也明白自家弟弟做了最差的选择。那群喊口号的年青人,恐怕里边不是藏着国民党,就藏着**,要是前者还好说。韩主席虽然跟蒋委员长不对付,却不会明着跟国民党动刀子。万一那群年青人里边藏着**,自家弟弟跟对方搅和在一起,可就是破家灭门的大祸,日后连回头的机会都没有!

想到这儿,他赶紧跟孙管事道了谢。一边打发小伙计赵仁义回家去报信,一边大步走向车站附近的骡马行。凭着在商场打滚多年滚出来的脸面,从骡马行里边租了一匹辽东大马,撒腿朝火车的下一站,一百六十里外的柳城追去!

两个儿子一走一追,今晚的酒宴,肯定就开不成了。听完了小伙计赵仁义的汇报,众高邻从地上将肉荷包捡了起来,拍干净上面的泥土,按回张有财手里。同时七嘴八舌地替他宽心,“嗨,就这么点儿事儿!他财叔,你别听小六子蝎蝎螫螫地。三少爷是有学问的人,即便一时被人家给说晕了头,也很快就会明白过味道来。我估计,不用走到柳城,他就开始后悔了。到时候随便找个小站下车,再打一张明天早晨的回头票,赶在中午吃饭之前就能到家!”

“可不是么?三少爷是什么人啊,四岁就能跟在你屁股后头扒拉算盘珠子的,哪那么容易被人骗走?!我估计他只是唱歌唱得心热了,一时抹不开面子下车。过上几天,自己就冷静下来了!”为了让张有财把心放宽,赵掌柜连张三少小时候跟着父亲学算盘的神奇过往都给列举了出来。

此时此刻,张有财心里乱得像十几斤搅在一起的麻绳般,哪里还能有什么稳主意?!听大伙说得轻松,叹了口气,摇着头道:“唉,怕就怕他这份聪明劲儿啊!越聪明,越不肯听人劝。只要是自己认定了的理儿,就是一条道走到黑。唉,早知道这样,我真该赶在放假前就让他大哥去接他。本以为在省城里头,老二能把他照应得好好的。谁知道老二这个杀千刀的,对他弟弟根本不上心!”

“二少爷那边事情多,估计是顾不过来!”见张有财把责任都归咎到了自家二儿子头上,大伙赶紧继续开解,“况且大少爷不是去追了么?!这年头,铁道根本没人肯花钱收拾。火车跑得还没毛驴快呢?等大少爷在柳城车站把老三堵住了,别人怎么着也不能在哥哥手里把弟弟抢走!”

“是啊!就你家大少爷那身子骨,寻常三两个大汉根本不是对手。只要他往车上一站,让老三跟着回家,谁还敢再多说一句话?!”

张家老大少年时就跟着父亲南来北往地进货出货,见过不少风浪,身子骨打熬的也极其结实。撕扯起来,寻常人家的保镖都未必是他的对手。而张家老三,平素也最畏惧他这个大哥。有时候在父亲面前敢贫嘴滑舌,看见哥哥一瞪眼睛,立刻吓得像见了猫的老鼠般,恨不得贴着墙根儿溜掉。

听众人分析得在理儿,张有财终于缓过一口气来。想要说几句场面话给大伙个交代,心里却觉得空落落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众邻居也明白他担心小儿子,不愿于这个节骨眼儿上再给他添麻烦。便笑着安慰了几句,劝老财叔且放宽心。三少爷四岁能算账,五岁能读书写字,造化肯定不同于一般人。即便遇到什么麻烦,也会逢凶化吉。今晚这桌酒宴大伙暂且记下,等到大少爷和三少爷一并回来,再两桌并一桌,为老财叔压惊,为三少爷洗尘。

张有财“哎哎”地答应着,蹒跚着回家。手中的猪肉荷包再也掂不起来,胳膊腿儿仿佛都有几千斤重。进了家门,看了续弦的妻子和两个少不经事的女儿,少不得又把三儿子有家不肯回的帐,算到了后者的头上。

续弦的妻子郑月儿比他小了足足二十岁,正是肚子里忍不住火的时候,怎肯受这种无妄之灾。立刻丢了锅铲、铁勺,收拾铺盖准备回娘家。张有财自知理亏,少不得又堵住门口哄,待把家宅重新恢复了安宁,心中对小儿子的担忧也被冲淡了不少。捧了壶老粗茶,坐在窗前发起了呆来!

第一章 离家 一 下

郑月儿脾气大,心肠却不是很硬。见自家丈夫脸上始终郁郁寡欢,捧着针线笸箩,凑上前,柔声安慰道:“你先别着急,着急也没有用!凭咱家老大的本事,还愁堵不住个三娃子?!甭说是柳城这么近的地方,就是三儿跑到青岛去,也能从火轮船上把他给揪下来。我让五丫给你烫了酒,你先趁热喝几口,踏实睡个好觉。待三子明天回了家,也好有精神拾掇他!”(注1)

“唉,三儿大了!哪能再把他当个小孩子收拾!万一他真的存了心要自己飞,我还能找根绳子把他拴在门框上?!”张有财叹了口气,幽幽地回应。

“那可不一定!”郑月儿对着窗子将手中的大粗针穿上线,一边衲着鞋底子,一边将话头往高兴处扯,“你拴不住,可未必别人拴不住。给他娶个媳妇,生个娃,保准就收心了。后头汉正街老白家的管家婆子前几天过来串门儿,跟我打听咱们三儿的生日。我估摸着,是他家主人看咱们三儿有出息,核计着把女儿送过来!”

“就老白家那俩姑娘!不行,不行,绝对不行!”张老财一听,眉毛就立刻聚成了一团,头摇得如同拨浪鼓。

白家是正黄旗,辛亥那会儿为了避祸改的汉姓。姓氏变了,族中传统可是没变。都跟他们老祖宗慈禧太后那样,女人骑在男人头上。若是自家老三没读高中,冲着对方的家业和人脉,张有财还会勉强考虑一下这门亲事。而眼下三儿国立省一高毕业,稳稳地能上大学的,做父母的怎忍心让他再受这份委屈?!

“我可把丑话说到头里,你别背着我瞎答应。否则,即便白家拿着八字找上门来,我也不认这个帐!”唯恐郑月儿拿亡妻生的孩子不当人,张有财又迅速补充。

“这不还八字没一撇呢么?”郑月儿抓起一只锥子,重重捅进鞋底里,大声回应。“再说了,这个家里,什么时候轮到过我做主来着?!要是没通过你我就敢擅自答应别人,甭说过后你会跟我没完,就你们家大少爷,也会把我这当娘直接轰出家门去!”

“又胡说,老大哪是那种人!”张有财板起脸,低声反驳。“他们三个虽然不是你亲生,可哪个敢不叫你娘。特别是老大,哪回出远门,不想着给你这个娘和他的两个妹妹买东西!”

“那是我没惹着他弟弟!”郑月儿撇了撇嘴,将针线穿进刚刚用锥子扎出来的针眼儿。

张老财不愿意继续纠缠这个话题,低下头继续喝闷茶。郑月儿却又凑了上来,低声说道:“你说老三读了一个高中,就有人恨不得把女儿倒贴过来。咱家四丫、五丫也都不小了,送她们两个去学校里认几个字成不?不用去省城,就家门口的那个教会小学就行!“

“她们两个…….?”张有财想了想,脸上明显透出了犹豫之色。他倒不是舍不得花钱送两个女儿上学,可放眼整个鲁城,肯把女娃娃往学堂里送的,也只有十几户人家。小姑娘要是肯把书本都放在学业上,认几个字倒也不算坏事。万一读了书,有了自己的主意,长大了像他三哥哥这样跟人跑了,做父母的上哪哭去?!

“我就知道你偏心眼!”郑月儿用胳膊肘子顶了丈夫一下,开始鼓着腮帮子生闷气。“前年我就想送四丫头去念书。那时候觉得老三在省城开销大,不忍心跟你说。如今老三都毕业了,马上能到洋行里挣大钱了,你还舍不得这三瓜俩枣?!她们两个虽然是丫头孩儿,可也是你们老张家的丫头啊!将来嫁个苦力汉,跟着受一辈子罪,你心里头就安生?!”

“那倒不是!”张老三身上虽然带着鲁城人特有的节俭风格,却不会克扣自家孩子,“我这不是在想,送她们去哪里读书么?家门口的那个教会学校,里头都是些男孩子不说,还天天教孩子们念洋经。一旦被洋经给迷了心窍,长大后说不定就去当洋姑子了,连亲爹亲娘都不认!”

教堂里的洋姑子是什么模样,郑月儿可没少听周围姐妹们说起过。心里登时吓了一跳,嘴巴上立刻就软了下来,“我不是没读过书,见识少么?!你说不让她们上教会小学,那咱就不上!你随便给找个学校,只要能让她们识两个字,不跟我似的做个睁眼儿瞎就成!”

“上次去省城,听老二说,那边开了专门的女校!”张有财一边想着心事,一边顺口回应。“里边从教师到扫地打杂的,都是女的。就是不知道门槛有多高,能不能住宿!”

“那你不赶紧找人问问?!”郑月儿一听能送女儿去省城,立刻眉开眼笑。“赶紧给老二写信,让他好好打听打听!”

“等老三回来,问他就行!他读书多,见识总比老二那个修车汉强!”张有财摇了摇头,有一搭没一搭地说道。

“那老三什么时候回来?!”郑月儿心里头着急,顺口就把话问了出来。问完了,偷偷看了看丈夫的脸色,又迅速把头低了下去。

夫妻两个对着窗子,眼巴巴地盼着三儿子松龄的消息。从天亮盼到了天黑,又从天黑盼到了天亮。直到第二天下午,才看到大儿子寿龄牵着匹累脱力的大马,低头耷拉脑地进了院门。

“你三弟呢,接到没有?!”张有财这一天多来连饭都没好好吃,立刻冲出屋门,迎着大儿子追问。

“没有!”张寿龄摇了摇头,满脸疲惫。

“没追上,你一个人回来干什么?!还不快去追?!”张有财急得方寸大乱,不顾大儿子满脸风尘,厉声喝问。

“我追不上,您不会再去追了!”张寿龄看了老父一眼,回答得有气无力。“我在柳城车站倒是堵着他了,可他不肯跟我回来。非但不肯跟我回来,还掉过头来劝我,不要光顾着做买卖,以免当了亡国奴还不知道什么是恨,什么是羞……”

“那你不会抓他回来?!”没等大儿子说完详细经过,张有财就咆哮着质问。

张寿龄耸了耸肩,有气无力地回答,“我倒是想抓他啊,可架不住车上他们人多。几乎半个车厢的人,都站起来一起数落我。说我自己掉钱眼儿里去了,还阻碍别人为国家出力。是愚民,是汉奸!”

为了让老父宽心,他故意把事情经过说得极为含混。事实上,火车在柳城停了好几个小时,老三和拐走老三的那群学生们,都走下了站台。给进站出站的人唱歌,讲东北沦陷后的故事,讲长城抗战,讲二十九军大刀队如何杀鬼子。说得他也热血沸腾了起来,跟着喊了很多口号。过后,再冲上前拉老三回家,当然就理不直,气不壮。而几乎半个车站的人,都站在了老三那边,数落他,拿他当了甘做亡国奴的反面典型。

“汉奸”这顶帽子太大,张有财无论如何不愿顶在自己头上。可不肯让儿子去北平跟一群不靠谱的人瞎折腾,跟“汉奸”有什么关系?这个答案他无从知晓。正准备收拾收拾,自己亲自骑马去追火车的时候,大儿子张寿龄却伸胳膊挡住了他,苦笑着劝告:“您也不用去,去了一样追不回来。我算看透了,这世道,恐怕马上又要乱起来了。咱们家里都是老实巴交的生意人,乱世中肯定吃亏!老三他去北平投军,凭着他的一肚子文化水,肯定不会从小兵蛋子做起。只要胸前挂个章,哪怕只是个蓝边,回到咱们鲁县,也能横着走!”(注3)

这年头,军官在商人面前有多威风,张有财心知肚明。可那威风都是用命换来的,自家三儿子从小到大,连只鸡都没动手杀过,怎有本事上战场?

“您放心,只要当军官,肯定比当兵的安全!况且这年头,读书人金贵着呢,谁舍得拿他们当炮灰使?!别的地方我不清楚,就拿咱们山东这边来说,前几年最危急时候,也没见韩主席把他手下的学兵队送到前线上去!”

“那,那……”张有财被大儿子说动了,已经走到大门口的脚,慢慢地收了回来。韩主席是秀才出身,最重视读书人。据说打仗的时候,从不让读书人冲前头。行军之时,也会把驮辎重的毛驴和学生们放在队伍最中间。

这个传言是否为真,张有财不知道。可大儿子口中的关于老三当军官之后给家族带来的好处,在山东,可是能看见很多活生生的例子。想到自家儿子以后到哪都前呼后拥,再想想这多年来做生意时受的那些气,他心里慢慢又开始发热。犹豫再三,终是叹了口气,低声道:“儿大不由爷!算了,送他读完了中学,我也算尽到责任了。今后是福是祸,就看他自己的造化吧!”

叹完了气,掉过头,蹒跚着往屋子里边走。一瞬间,整个人仿佛老了十岁!

注1:拾掇。方言,收拾,教训。

注2:洋姑子,修女。

注3:蓝边,国民革命军中陆军的官阶标志,通常为方形胸章,蓝边是尉官。将官胸章为红边,校官为黄边。

第一章 离家 (二 上)

就在张有财一家为三儿子的出走而感到悲伤和沮丧的时候,老三张松龄心里却带着一点点流浪的喜悦,搭乘由南往北从不准点的火车,走走停停地奔向了北平。

平生第一次不受父亲的安排自己替自己做主,紧跟着又平生第一次“打败”了自己最敬畏的哥哥,这份成就感,甭提有多快意了。至于远离亲人的忧伤,张松龄短时间内还没有感觉出来。至少,在第一次单飞的兴奋劲儿没过去前,他还不会感觉得到。

这种兴奋的心态,严重影响了他的情绪。以至于跟新结识的同伴们一起唱救亡歌曲时,总唱不出原作中那种悲愤感、紧迫感和责任感,相反,还影响了大伙的发挥,令其他同伴也开始跑起调来!

“同学们,大家起来,担负起天下的兴亡!

听吧!满耳是大众的嗟伤,看吧,一年年国土的沦丧!

我们是要选择 “战” 还是 “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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