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他弯腰凑在玻璃窗前往里张望,那副没有脸的少女画像还在,不知是哪个好事者还是原作者忽然想起来画的是谁,少女有了脸,李震能模糊地看到她的眼睛、鼻梁和嘴唇。普通的少女长相,不像任何人。他没有上去天台,默默离开了。

后来,他搭车去了号称闹鬼的公园公厕,又买了两罐啤酒,边走边喝,喝到直打酒嗝,李震跑去上厕所。他洗手时从外面进来一个人,那人见到他一个愣眼,低下头往厕所里走,李震多看了他几眼,本来站在小便池前要解手的男人,不知怎么慌了神,拔腿就跑。李震赶紧追了上去,大喊:“不要跑!站住!警察!”

男的跑得更快,棒球帽都掉到了地上。

“再跑我就开枪了!”

男子闻言,扭头去看,一不留神撞到了树上,重重跌倒在地。李震扑上去压住他,就给他上了手铐。他打完电话联系上同僚,揪着年轻男人问:“你跑什么?”

年轻男子不说话,李震去翻他口袋,挖出了他的钱包,一看他年纪,二十出头,还是个大学生。李震心里一咯噔,把他从地上提起来质问:“你来故地重游的是不是?三年前那个剪刀杀人魔是不是你!”

年轻男子脸色惨白,闻讯赶来的其他民警把他带走,直接拿了他的指纹,和三年前第一起伤人案件现场留下的凶器上的指纹进行比对,指纹完全吻合。年轻男子只得认罪伏法。

李震亲自审他,花了一天一夜才审完。原来年轻男子是孤儿,从小生活在寄养家庭,很小的时候就遭受家庭暴力,所以对带着小孩儿的年轻夫妻怀有很强烈的恨意。他希望时光能倒流,他希望他那时候能杀死虐待自己的养父。

可关于公园女厕那起案件,他却怎么都不肯承认,还说:“我这次回来就是看到网上有个帖子,把这个案子也归在我犯的事儿里面了。警察大哥,真不是我干的,我发誓,你说我都被抓了,我现在说谎有什么意思?”

“什么叫不是你干的?就是这个案子你才开始杀人的!”李震用力拍桌子,男子还是坚持:“真的不是我干的,我是看了这个案子开始出人命,胆子才大了起来,还想着按照这个杀人的套路来,把罪名推给别人……”

“你的意思是,你是模仿犯?”李震气得牙痒痒,男子一个劲点头:“真的,我是模仿犯!我是!我真没想过杀人!”

“那你也只能怪别人模仿你拿剪刀行凶杀人,把罪名推在你身上了。”李震幽幽地说,合上卷宗走了出去。他多长了个心眼,把女厕案件又拿出来温习,被害人特质,所用凶器都完全符合剪刀魔的特质,这家伙还想抵赖,李震越想越气不打一处来。

他回进审讯室,把一堆资料拍在桌上,冲着男子吼道:“好,我现在就把那个被害人的女儿找过来,让她来认认。说不定她当时看到过你,一个剪影也好,我这就找她过来!”

男子百口莫辩。

李震找人联系三年前被害人的女儿,他坐在走廊上一边抖腿一边抽烟,等了约莫半个小时还不见人。同事过来告诉他,找人有些难度,这个女孩儿死了妈以后就被人领养了,不过几年前已经和领养人脱离关系,现在好像又换了养父母,改了好几次姓。

李震停下了抖腿的动作。他眼前猛地闪过那个失眠的夜晚,他在路上跑步,灯光昏暗,一个年轻男子朝他走过来,他的手插在口袋里,握着的不知是刀是手机还是……什么都没有。

那么那个女孩儿呢?

那个极可能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女孩儿呢?

她手里握着的是剪刀,是向日葵还是……

一无所有。

李震抽烟,一根接着一根。女孩儿又过了半个小时才赶到公安局。她换下了校服,头发留得有些长了,眼镜也拿掉了,婴儿肥看上去也似乎消退了几分。

她看到李震,还笑着朝他挥手,脚步轻快地走过来。

“警官大哥好!”她朝李震深深鞠了个躬。

“怎么这么高兴?”

“我今天拿到签证了,去美国的签证。九月份的时候去那里读书!我也有机会去外面看看啦!”她高兴地说。

李震说:“找你来,是想找你帮忙认个人,是你妈妈的……”

“嗯,我知道了!在电话里有个警察姐姐就和我说过了,那我现在跟你走?”

李震点头,扔掉了烟头:“是,你跟我走。”

他领着瑶瑶去认人,形形色色的人站在玻璃里面,有高的有矮的,有胖的有瘦的。

“其实我已经不太记得那天的事情了……”瑶瑶看了看李震,说道。

“没事,只是走个程序而已,我看你之前口供记录……”李震佯装翻看卷宗,“说是看到过瘦高的、黑衣服年轻男人。啊不对,这个是别人的,你的在这儿,哦,也没提啊。没事,你随便看看吧,我们也就走个程序。”

李震笑了下,对瑶瑶说,“没事的,本来就没什么认对和认错。”

瑶瑶似乎是鼓起了勇气,她左左右右看了好几个来回,最后指着站在左起第二个的瘦高男子说:“就是他。”

李震重重叹气,他放下手里的东西,手扶着后腰不吭声。瑶瑶小心地看他,唯唯诺诺地问:“怎么了?我是不是说错什么话了?”

李震一张脸哭笑不得。

“警官大哥,怎么了……我……我做错什么了?”瑶瑶无辜地挤出两滴眼泪,李震摇头,他想起唐光晓的话了。

人都是渴求爱的动物吧,渴求爱又有什么错。

或许吧。

瑶瑶觉得不对劲,拽着李震的衣袖哭了:“我承认我耍小聪明,听到你刚才的话,所以我就指了那个男的,我也是想帮你们啊……”

李震坐下,好声好气地和她说:“你当年的口供里说,你看到过疑似凶手的人,有点胖,穿蓝色衣服,你还追着他跑了一段,最后没追上。我不觉得那是可以轻易忘记的事情。”

瑶瑶明显一怔:“啊这个啊,我刚才也说我不太记得了啊。”

“试想一下,最亲近的人被杀,杀人凶手自己还看到了,这种场景是会忘记的吗?不可能吧,换做是我,永生永世都会记得。我妈妈就是死于这样一场意外,我没有在案发现场,但是后来开庭我见到那个犯人了,我一辈子都忘不掉他的样子,我随时都能把他画出来。”

李震握紧了拳头,瑶瑶想走,被他大声喝止:“邝伶俐是不是你推下楼的?”

“伶俐是自杀啊……”

“把她带到天台上的人是你,对不对?她屈服是因为觉得她有愧于你,她也有自己的痛苦煎熬,她就用默默承认的方式来化解这些痛苦。

“她跳楼那天你在哪里?”

瑶瑶镇定地说:“我在学校啊,我住宿啊,当然是在宿舍睡觉啊。”

“有人能证明吗?”

“睡觉要怎么证明?”

“你问了吗那个问题。”

“什么?”

“你说可以替我去学校问,是谁第一个站出来承认欺凌存在的。”李震的眼神锐利,瑶瑶不敢看他了,别过头贴在墙壁上说:“问了,好像是可可。”

“不要骗我,我自己也可以一个个再去核实,为免串供,当时的口供是好几个警官分批一起录的。我看了,你和可可、陈雪她们都是一批的,我也仔细想了想,你上次和我玩了个文字游戏。你说,那两个警察直接问你知不知情,参与了没有,这其实是个很普通的问题吧,并没有提到有谁先承认了什么,对不对?”

“你到底想说什么……你真的在怀疑我?我为什么要对伶俐做这种事情?我和她从初中就是好朋友了!”

李震话锋一转:“你想去留学吗?学费很贵吧?如果家境还像以前一样的话,根本不用为学费发愁吧,觉得不平衡吗?自己从豪宅区搬了出来,别人还一直住在那里面。她有的,曾经你也有,你是不是还想再度拥有?”

“你凭什么妄自揣测别人?”

“我没有在揣测你,只是觉得疑惑。”李震松开了手,望着自己的掌心,“为什么一个人可以对自己的母亲痛下杀手,我也不懂啊。”

“这位警官,你再大放厥词,我马上联系律师告你诽谤,你信不信?”瑶瑶冷下脸,李震哈哈笑:“告我诽谤?那我真要试试看了,如果我现在打电话,和你现在的父母说我的怀疑,你觉得他们会怎么想?”

“你……”瑶瑶的所有表情都垮了,她颤抖起来。

李震说:“我以前觉得你是颗种子,漂泊不定。我现在觉得你不是,你是有魔法的植物,到哪儿都能生根发芽,慢慢潜入,慢慢渗透。你很厉害。对了,你知道邝伶俐是个有洁癖的人吗?袜底都发黄了的袜子她还会穿吗?那双袜子不是她的,对吗?”

瑶瑶抓紧了自己的裙摆。

“你手上的割伤到底是怎么来的?那天在学校你给我看的割伤。你可以什么都不说,直接走掉。没关系,我相信你有足够坚强的内心去克服很多阴影。但是你要记得,沾过血的手永远洗不干净,脏了的心也永远白不回来。你忽视它、逃避它,污点只会存在更久。”

瑶瑶不为所动,她走了,带走了那个夜晚发生的所有故事。

李震趁学校暑假正大光明地去了女子高校,他和那儿的保安已经混熟了,保安还给了他美术教室的钥匙。

女孩持花的画作被摆在最显眼的地方,李震越看越觉得少女的五官碍眼,格格不入。他找到橡皮,把女孩的脸擦了个干干净净,恢复成他最初见到她的模样。

他还把散落在地上的画统统归类放好,画架也都摆正。阳光毒辣,他把窗帘拉上,环视一圈,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打扫成果。他没有立即离开,他在屋里来来回回走了好几圈,在堆在角落的桌边停下。他弯腰看了看桌子下面,又转身看了看整齐的画架。他蹲下了,试着把自己塞进长桌下面的空当里。他蜷缩起长腿,勉强在桌下躺好。

李震的头顶就是木质的桌板,上面有些涂鸦,红红绿绿的,画的不知是什么。桌角还落着些油彩,大概是哪个粗心的学生打翻了颜料。油彩的颜色很深,李震忍不住伸手摸了下,他手上因为整理教室出了点汗,摸了会儿手指都脏了,李震皱起眉抱怨自己多手多脚。他伸手在木板上擦,想擦掉那些脏兮兮的油彩,那些奇怪的涂鸦被他蹭得越发扭曲离奇,原本的颜色混入了脏油彩的颜色,看上去更怪了。李震忽然一咬嘴唇,猛地从地上弹了起来,他脑袋撞到了模板上,晕乎乎地掏出手机给李天明打电话:“爸,带鉴证科的人来,我有发现!”

他爸问他什么案子,他说:“邝伶俐的案子!”

鉴证科的人风风火火地赶到,李震指着桌子下面,让他们去找血液样本,鉴证科来的一男一女还开他玩笑,说他玩什么不好还玩躲猫猫,躲桌子下面去。

“我说你们找到了吗?”李震催着他们赶紧干活,李天明说他查这个案子查出了神经病,都几个月过去了还没走出来。

“我就是想不明白!唐光晓那样的人我就不指望明白了,这个案子我觉得我还是能弄明白的。”李震说。

忙活大半天,还真让他们找到了血液样本。一份混在涂鸦颜料里,一份在非常隐蔽的桌角下面,桌角的位置被移动过了,恰好压住了这一小点。回去一化验后发现,涂鸦颜料里的血样与邝伶俐不吻合,而桌角下的血样与之吻合。

李震一拿到报告就风一样冲了出去。他第一时间赶到邝家,瑶瑶来给他开的门,他给她戴上手铐就要带走他,邝家父母拦了下来,李震道:“这个人可能是杀你们女儿的真凶!”

邝母吓傻了,邝父跟着李震一起去了公安局。一通折腾,涂鸦颜料里的血样竟与瑶瑶的完全吻合。李震拿着化验报告一言不发,他坐在瑶瑶对面,瑶瑶也闭紧嘴巴,两人似乎都在等谁先开口,而先开口的那个人似乎是输定了。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李震拿起笔在纸上画画,他画了张角度奇怪的画。画完之后他给瑶瑶看,瑶瑶问他,轻轻地:“这是什么?”

“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其实就像在笑。因为光影作用吧,这个女孩子好像在笑。”李震说,“你以前没有发现吗?”

李震的话换来了一个故事。

那是一个夜晚,多云,无月。

少女L和少女Y躺在桌下说话,在只属于她们的隐秘空间里聊天。少女Y说:“你想考哪所大学?”

少女L说:“国外的学校吧,已经在办各种手续了。”

“要出国啊?真好啊,我以前也想出国呢……”

“你可以试试奖学金啊。”

“我还是算了吧,有了奖学金还是需要生活费之类的吧,我就老实点吧。”少女Y无奈地说,“不过我好想看看外面的世界,这里好闷。”

少女L握住了她的手:“对不起。”

“为什么要道歉呢?”

少女L说:“我觉得很可怕,你原谅我吧,从前我做过的事……”

少女Y说:“要不然我们报警吧?”

少女L说:“我现在反而很轻松。”

“轻松?”

“我以前总觉得很难受。初中的时候就跟着大家一起欺负你孤立你,我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但是现在,倒是一点都不难受了。”

少女Y忽然掏出了一把美工刀,她割自己的手臂,少女L慌忙阻止,血弄得到处都是,沾到了少女L的白袜子上。

“你想干吗?不要命了?”少女L质问道。

“我想感受一下你的感觉。”

少女L不说话了,少女Y又说:“可是我刚才发现,我特别讨厌那种感觉。原来我真的很讨厌被孤立,讨厌只有我一个人。为什么是我,到底是谁在主宰我的命运?为什么我曾经最好的朋友也要这样对我。你知道吗,我那时候很想死,我爸破产是我的错吗?我的生活变成这样是我的错吗?我做错了什么?”

“我只是什么都没做啊。”

少女Y哭了。

“你冷静点啊,先止血吧。”

少女Y说:“我想做点什么,这次我真的不会什么都不做了,我想要改变自己的命运。有时候我真羡慕你啊。”

“我有什么好羡慕的?”

“你有我想要的很多东西,真的。”少女Y告诉少女L,她从桌子下面爬了出来,少女L也跟着爬了出来。少女Y看着她,一直看着她,看着黑漆漆的头发,看着她的校服,她的袜子,她的手。那双握紧过她,又将她推开,又来握住她的手。

“我觉得她居心叵测。”少女Y对李震说。

“然后我告诉她,如果想赎罪的话,想缓解我曾经的痛苦的话,我有个办法。”

少女Y在少女L依旧低着头的时候,抓起了她的头发,把她的脑袋狠狠地往地上砸。

少女L晕了过去,少女Y带着她登上天台。她拿出准备好的遗书,最后检查了一遍。她脱下少女L的鞋压住遗书。她又检查了下少女L的衣服,她发现她的袜子上溅到了些血迹,不知道是谁的,少女Y决定脱下她的袜子,给她换上自己的。一切准备就绪,她把少女L拖到了天台边缘。少女Y和她说了句话,告诉了她一个秘密:是我干的。从背后砸晕你,把你带到天台上,用烟头烫你的身体。我恨,你知道吗?我恨你,也恨我自己的命。

少女Y推下了少女L,她在这个时候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少女L睁开了眼睛,张开了嘴,对她说:我都知道啊。

白衣的少女砸到了地上,白衣的少女回到美术教室清理血迹。

白衣的少女最终死去了。

04

李震在报纸上读到了一则新闻。有个患有精神疾病的罪犯,从关押他的诊疗所逃走了,据说因为身材瘦削,被人藏在送餐的餐车里偷运出去了。病人姓唐。

李震放下报纸,正是放学时间。有两个女孩子,撑着红色的雨伞,穿白色制服,她们从街对面走过来。她们手拉着手,有说有笑。

雨很大。亲密无间的女孩子,也逐渐被雨幕和人群吞没了。

倘若青春真能永驻,友谊地久天长,离枝又有何妨。(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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