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骑士的献祭》作者:那多

《十九年间谋杀小叙》作者那多,改编自让作者五年都无法释怀的真实案件,预定2020年度中国最佳犯罪小说!

双线叙事线索,警察和案犯从两个相反的方向,向真相汇合。

以极致的善良为锋,斩开浑浊人间。

在这个故事中,爱是紧紧的。“我伸出手,把她够着了。够着了,我能再松开 吗?”

守护是流血的。 “警官,你肯定在想,是不是我们和爸爸一起,杀死了妈妈?”

爸爸是孤独的。“此时此境,世界对他来说如同荒原,行走其上,赤裸来去无心遮掩。”

温暖彻骨,椎心揾泪。

小区河道里陆续发现了装有尸块的蛇皮袋,经鉴定,死者被分尸,作案人手段残忍,具备较强的反侦察能力,专案组一时陷入困局。警察老冯沿着蛇皮袋的线索一路追踪,赶到了案犯的居住地,而后者却似乎刚刚逃走。

蹊跷的是,在同事、邻居及女儿的叙述中,案犯似乎是个 “老好人”,怎么也不像灭绝人性的碎尸犯……

拒不配合的女儿、若隐若现的“第五口人”、“吸血老鼠”传闻、频频发生的失火案……

随着案情逐渐明朗,一出尘封多年的家庭悲剧浮出水面。原来,死者是案犯的前妻。对他,她背叛,伤害,离开,她曾有凌霄之志,却在险恶世道中摔得身心俱碎;对她,他一次次伸出手,想拉她从泥泞中拔出腿来,却复与其深陷其中。

有强烈的爱,才会有强烈的恨,但是善叫他去解脱一个人。世情的荒原中有一道闷雷贴着地黯然远去,一位父亲走到了决死时刻……

作者简介

那多,著名悬疑小说家。2000年起开始文学创作,凭借其超凡的想象力一举成名。著有“那多灵异手记”系列小说,《百年诅咒》《十九年间谋杀小叙》等二十余部小说,作品总销量数百万册。其文风诡奇多变,引人入胜。不仅蕴含着对宇宙的探索,也对人性的未知充满热忱和期待。2018年,《十九年间谋杀小叙》销售逾十万册,豆瓣评分8.2,当当评论破万,把那多推上了创作生涯的新高峰。肃杀的笔锋写冰冷而激荡的故事,节奏绵密得让人无法呼吸。

小记

五年前,我偶然知道了一宗案子。它一直跟随着我,像一颗嵌进骨缝的子弹,时常隐隐作痛。

我没有办法了,只能把它写出来。

摆脱它了吗?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它现在就在你面前,轮到你了……

第1章

第五个。

金丝眼镜,鬓角非常长,左边鼻翼有痣。

恨。恨。

四十岁左右,手腕汗毛很重。

死。

广东人,澳门萄京赌场待过几年,发牌的。

不应该这样。

结束。

小本子写了约一半,这是第七或第八页。字迹角铁般生硬,围着横线格上下起伏,仿佛一道道有棱角的波浪。

拿着本子的手骨节凸出,烙了油墨的指腹和指掌关节有几道细细割痕。一双饱满如黑潭,蕴藏了深邃情感的眼睛慢慢阖起。

并不需要亲眼看见。

每一页每一个字,早已刻在心头。

手指抚在纸上,增生的角质与字痕相触。他感受着背后狂烈疯暴的意念,那是可以焚尽一切的火焰。

他让自己在地狱之火中煅烧了一会儿,睁开眼睛。

眼前是贴着廉价墙纸的四壁,窗户开在西墙上,天光被发黄的塑料帘挡了大半,勉强照亮空荡荡的房间。房里没有家具,除了他坐着的床——没有被褥,没有床单,没有床垫,只是一张搭了床板的破架子床。

他把本子合上,收进外套的内袋,把眼镜摘下,也放进袋里。他站起来走到窗边,把窗帘完全拉上,开始脱衣服——所有的衣服,包括袜子和内裤,赤条条什么都不剩。他把脱下来的衣袜小心叠好,动作慢得好似在进行一场仪式,最终,把它们和鞋一起放在床板上。

然后,他蹲下来,从床底拖出尸体。

一具睁着眼死的女人。

男人弓着背挨在尸体旁,肋骨嶙峋。穿着衣服时他有股子永远不会倒下的精悍气,赤身裸体时消散不见。一具舒展的衣冠齐整的死者,一个佝偻蜷曲的赤裸的生者,如果上天的目光垂注这间陋室,看见男人低伏沉默的后颅,和交错露出的半张女人脸庞,在这一瞬间的肃穆构图里,会生出两人皆是受难者的感觉吧。

男人把手掌盖在了女人的脸上,挡住双眼,压住鼻梁,封住口唇。他感受着手中寂寂的五官,蓦地过电一样,张大嘴喘得嗬嗬作响。他背脊高低起伏,一声一声吐出呜呜如狼的嚎叫,许久都不能停歇。直到他猛然一掀,把女人翻转过去,这才渐渐平复。他从床边的编织袋里取出工具,把女人碍事的衣服剪开脱下,仅余内衣。她没戴胸罩,所谓内衣,也只是剩条内裤而已。然后他抓住女人脚踝,脸朝下拖进厕所——那儿早被重重叠叠的一次性桌布铺满。

他在浴缸里开始分尸。

如果女人的灵魂还在床畔徘徊,她会听见,厕所里有一张正在吱吱嘎嘎摆动的旧摇椅。

声音突然中断,男人洗了手急步走出来。他从床板上的裤子口袋里摸出一只外壳磨损的灰黑色手机,咳嗽一声,拨了个号码。

“小诺啊,”他在电话这头露出一个笑容,“你和奶奶说,爸爸晚上不回来吃饭了。”

挂完电话,他发现手机沾了血,那是脸上的,除了双手,他光着的身子溅足了血。他用女人的碎衣服把手机擦干净,返回厕所。

摇椅再度摆动。

第2章

上午九点,老头驼着背,小急步子沿着河岸走。前几年附近工业污染源陆续停了,生活污染还在,河面宽不过七八米,水色浊黄,腥气四溢,居民绕行。

老头停在一株槐树旁,四下端详片刻,伸头往水里看。他解下背上的钓竿,把没饵的钩子抛进河里,东一划西一摆,起个空竿又再放下去,像个心思不定的顽童。如是者几次,老头把钓竿扔在一边,寻了杆粗壮枯枝探进水里,来回划动。

划一会儿,往前挪几步,又划一会儿,再挪几步。十多步后,他直起腰,摇摇摆摆回到原处,叹了口气,把树枝一扔,跳进河里。

老头的脑袋在浊水里像个烂冬瓜,晃动了几下,便消失不见。水面搅起了几个小漩涡,脑袋又浮出来,头发一缕一缕粘在头皮上,泛着油光。他大口喘气,鼻子嘴巴喷着臭沫星子,转眼又没进水里。如此浮浮沉沉几次,他终于双脚落定在河底烂泥上,肩膀露出水面,寻找合适的坡度往岸上爬。

老头打着滑蹭上来大半个身子,塌着肩膀的那只手在水里发力一拽,踉跄着差点栽回去。他索性一屁股坐倒,双手拔两脚蹬,总算一点点从水里拖出一个黑色塑料袋。

老头喘着粗气,用鱼钩把袋子划开,往里瞧了一眼,别过脸歇几口气,把口子撕大,又瞧一眼。

然后他从岸上的随身布袋里翻出手机,拨了110。

我钓鱼的时候摔河里了。

他惊慌失措地向警察报告。

我从水里捞出个东西。我觉得很不对劲。

很沉一个黑袋袋,里面有块石头,还有一块肉。很大一块肉。

不不,警察同志,您听我说,那块肉上穿了裤子的。

穿着内裤。

所以我觉得,那是个胯。

第3章

男人每天要骑十几公里自行车,在中午或者傍晚,偶尔深夜。他遵循一条半固定的线路,拜访诸多秘境。秘境是固定的,但每一次到达的顺序,是直抵中心还是浅啜即止,都由他自由选择。

他于中午十二点二十三分到达五号秘境,照例没有过分深入,隔着十几米缓缓骑过。他还没吃午饭,如果可能,每次巡游他都保持空腹。相对其他秘境的僻静,五号总是“热闹”一些,因为它是一间公共厕所。男人对它背后的巨大化粪池印象深刻,并且总是不可避免地想起“肥沃”的细节,那样的规模,应该不仅仅由前面的男女厕提供。

男人离开五号秘境,三分钟后,他将到达三号。今天的巡游路线是一个8字,三号正处于两个圆的交汇点。

他把车骑得摇摇摆摆,像个闲汉,这样左右张望时就显得符合身份。临近三号时他觉得不对劲,太多本不属于三号的东西,让今天的三号比五号热闹了一百倍。

他微微摇头。然而,从某种程度上说,巡游不就是为了见证这一刻吗?

男人翻身下车,开始推行。第一辆,第二辆,第三辆,他把自行车停在第四辆警车旁边,挤进围观人群。

警方以那株槐树为中心拦了一圈封锁线,不光这边,连对岸甚至河里面都有警察。一些水底的淤泥和杂物被捞上来,装进箱子,也有警察在搜集岸上的泥土、小石块、落叶,还有警察在拍照。

无需刻意打听,围观者里多的是好事碎嘴,在人群中站了一阵,他便把事情听了个七八成。

来钓鱼的老头滑进河里,大难不死却捞出一个装了碎尸的垃圾袋。有个人被剁成了肉碎,血淋淋的脑袋发酵面团一样肿成两个那么大,听说尸体还没找全,警察正在沿河搜索。老头吓进了医院,也有说他被带去了警局笔录。

尽胡扯,男人想,人头明明在七号。

他想听听警方有哪些线索,调查方向是什么,却发现警察们并不多话,即便交流,声音也不会大到让旁人听见。倒是有个头发半白的老警察在向围观者了解情况,比如住在附近吗,常来这里吗,见过可疑人物吗。

不能再待下去了,男人想,他可不要被问到。

他侧过身,慢慢往外退,挤得太里面了,要想不动声色地出去,得花点儿时间。

退意一起,他的目光也游移起来,不再盯着警察看,免得引起注意。这真是尴尬的几秒钟,他觉得,不能转身,不能看天不能看地,得保持一个围观者正常的好奇。事情往往就是这样,他被老警察看着了。

肯定是哪个动作出了岔子,老警察原本在和一个胖女人说话,现在头一偏,似瞥似看,轻轻易易便将他拿住了。

他的血流僵滞不动,好似有个塞子把心脏卡住。此刻应该做什么表情,做什么反应?他向老警察笑了笑,又退了一步,前面人的身影把彼此的视线隔断。退出人群的时候,他的血液加倍涌回来,在耳朵里轰然炸响。警察到底看见他那个僵硬的笑了吗,一个愚蠢而傲慢的表情。如果自己是警察,在碎尸发现的地方,看见一个这样的笑容,会怎么想?

他在人群外小站了会儿,老警察没有跟出来,也许那只是偶然的一眼。这是个兆头,说不上好坏,只是提醒他,得开始了。秘境总会迎来这一天,但比他以为的时间要早许多。

时钟开始摆动了,他想,必须完成计划。自己得调整到最佳状态,才能在这炼狱的烈焰中走通那条狭窄小径,辟出净土。

刚才那个笑容的愚蠢,绝对不会再发生。

男人跨上自行车,摇摇摆摆地骑开了。

第4章

老警察踩着椅子,把“会议室”牌子换成了“613”。

今天是六月十四号,昨天发现了头两个尸袋,今早听说又发现了一个,虽然法医结果还没出来,但大家都觉得装在这三个袋子里的是同一个人。不出意外的话,这两天还会再来几个袋子。

从今天起,市局刑警大队三楼的这间会议室,就变成“六一三”碎尸案的专案室了,二十分钟后开第一个会。

老警察把案情图片用磁铁一张一张钉在白板上。干完这些,专案室已经陆陆续续进了几个人。老警察在角落的位子坐下,法医老王走过来,拍拍他肩膀。

“老冯,怎么是你来干这些活,市队那些小王八蛋呢?”

老冯笑笑。

老冯的年纪比看起来年轻一些,差一岁五十,在基层派出所干了二十多年刑警。业务能力算很扎实了,但这辈子没立过一次功,和他同年进局的,如果还在刑侦口,不是在区队就是在市队,还有当了区队长的。也说不上是他运气特别差,更不是被谁压制,性格使然。

同事说他做事有条理,一步一个坑,太本分了。老冯明白这是客气话。

人的行为,要么出于理性需求,要么出于感性需求,老冯可以很好地理解前者,但对于后者,总像隔靴搔痒,把握不到细微处。十七岁,同桌失恋崩溃,揪着他痛陈心绪,老冯给不出像样的安慰,同桌扭成麻花的心尖尖让他深感离奇,并且第一次对某些事情狐疑起来。二十一岁,老冯在父亲的告别仪式上黯然肃立,回想音容,感受胸中罕见起伏的波澜,母亲和哥哥姐姐已经哭得撕心裂肺,其他亲友的哀色也远胜于他,老冯终于确认,自己和绝大多数人不同。

老冯从没为此看过医生,他猜测自己属于某种先天性的情感缺失,准确地说应该算情感削弱,就和有些人痛感缺失一样。同样的情感刺激,他只能感受到正常人的两三分。老冯从来没有痛快淋漓地大笑或大哭过,相逢的欢喜和别离的愁苦总是淡淡的。三十一岁时因为母亲的要求结婚,四十一岁时因为妻子出轨而离婚,一进一出,于他只是同一句话:哦,那就这么办吧。

人间以情感上色,所以老冯始终雾里看花。有时候他会想,自己本该因为这种不同而深感自卑的吧,然而自卑也是一种情感。年纪渐长,他开始学会在适当的时候露出笑容,假装生气或难过,只是拿不准像了几分。

老冯总是按部就班地做事,分析起各类数据也颇有条理,听起来很合适破案工作,其实不然。刑案,尤其重大恶性案件,往往是因为情感冲动,哪怕是蓄谋杀人或者看似冷静的连环杀人,凶手的变态心理也是作案动机中不可缺失的一环。办案人员如果不理解动机,光靠不充分的作案痕迹,很难抓到犯人。此外,面对通常乱作一团的线索,灵感也是很重要的,可以指引办案方向,灵感源自侦查员的联想力,对缺乏情感感知的老冯来说,联想是奢侈品。

不过,对于其他刑警来说,有老冯在组里是很舒服的,一切细致枯燥的事都可以扔给他,老冯从不抱怨半句。这些活是破案的基础,会占用大量时间,吃力不讨好,没人高兴干却又少不了。所以,只要是发生在老冯辖区的案子,需要基层派出所配合的,必然是调他上去,好用。

支队长王兴走进来的时候,专案室里已经烟雾缭绕。刑警都是老烟枪,没人能幸免。

哪怕是第一次开会,专案组也没套话。碎尸案有多恶劣多严重,不用说在场的人都知道,所以他直接开始讲案情。发现尸袋的过程乏善可陈,根据其发现地点,当时就制定了周密的搜索计划,发动干警辅警和大量环卫工人寻找可能存在的其他尸袋,目前已见成效。昨天两个袋子,今天又来一个,都是在附近的小河道里发现的,分别装着人的胯部、左腿和头颅。刚刚得到消息,在化粪池里捞上来个垃圾袋,里面有大块的疑似人体,正在送过来,听电话描述,多半是躯干部分。

资深老法医王德坤讲了当下的法医学进展,首先确认了三个黑色垃圾袋里的尸块都属于同一个女性,因为袋子里都渗进了河水,腐烂严重,死亡时间初步预估七周,这两天会出更精确的日期。然后是被害人基本生理特征。

王兴择要点写在大黑板上。

被害人:女性,死亡时间2006.4.25—5.2,年龄35—40岁,身高165—170CM,体重55—60KG,B型血,生育过。

仅此而已。王德坤想了想又补充说,根据胯部尸块的骨盆情况,被害人可能生育过不止一次。

“今天五点前给我准确年龄。头部呢?什么时候能出画像?”王兴问。

“头早上刚送来,面部复原还要再等等。而且吧,这脸被毁得厉害,所以别太指望画像。”

王兴皱起眉头,这个信息他也是才知道。

“脸毁过?死亡前死亡后?”

王德坤摊摊手。

“死亡时间比较长,这个目前难以判断。刚才开会前我还在检查,尸体的喉部软骨有受到严重扼压的痕迹,舌骨骨折。胯和左脚没有明显外伤,就看一会儿送来的躯干部分情况了,要是也没伤,初步可以把死亡原因暂定为机械性窒息,嗯,扼死。”

“掐还是勒?”

“不是勒。”

勒是用绳子,掐的话基本就是徒手了。

王兴在案情黑板上写上死亡原因“扼死”,在后面加了个问号。

“所以如果是掐死的,面部的伤就可能是死后造成的了。同样如果没有凶器,那么激情杀人的可能性就要大过预谋杀人。”王兴说。

他提高了嗓门,说:“杀人,分尸,抛尸,可能的面部毁容。咱们要逮的这个狗崽子,他不但很残忍,还有点儿反侦察能力。从几个抛尸点来看,这家伙对附近是了解的。现在,咱们手里最有价值的线索,是这个!”

王兴走到贴满案情图片的白板前,敲敲其中一张照片。

那是最先发现的胯部特写。

他扫了眼白板上的其他照片,然后走回自己的办案笔电前捣鼓了几下,把一张新照片投影出来。

并不是尸块照片,而是原本穿在尸块上的内裤特写。

这是一条深色内裤,因为浸透血液,分辨不出原本的颜色。

王兴没有马上说话,在场的大多是有经验的老刑侦,自有判断,议论声逐渐响了起来。

老冯也在看这条内裤。虽然不像影视作品里脑袋里装了计算机的神探(如果真能这样,倒也能弥补情感缺失的弱项了),但单纯的观察比对,是他相对擅长的方向。

这是一条松散宽大的平脚内裤,松散不是式样,而应是多次洗涤后面料失去弹性的结果,甚至有一小截松紧带戳出了布料。这内裤也压根儿谈不上式样,或者说式样非常老旧。观察到这里,老冯就意识到了问题,在上海这座大城市里,三四十岁的女性还打扮得非常时髦,如果死者是这个年龄段,为什么会穿一条通常老年女性才会穿的内裤呢?

一条不符合死者年龄的内裤。反常往往意味着突破口。

王兴这时候开了口。

“看出点东西了吧,这条内裤和死者的年龄碰不拢。不过我要说的不是这个,注意看。”

王兴圈了左裤腰的一处,然后翻到下一张局部放大图。

哪怕放大了,照片上的异样也并非一眼可辨。

老冯眯起眼睛,在血污掩盖下,内裤上原本有一些……针眼?

“看见没有,针脚痕迹。”王兴这次没有卖关子,“这条内裤上,曾经缝过图案。”

“商标?还是?”有人问。

王兴拿笔在黑板上画了一排三个圆圈。

“是排成一行的三个图案,具体还在辨认。难度很大,线洗没了,针孔也磨了。不过初步确认一点,这应该是三个字,中文字。”

王兴这话说完,几乎所有人的第一反应都是“人名”。这是直觉,说“几乎”就是排除了老冯,因为对他来说,同时想到了许多与“人名”并列的可能性,比如三个字的商标,或者对个人有意义的三字词语,比如“勿忘我”“赚大钱”等。一件事存在千万种可能,但侦破需要确定一个方向,这就是老冯的问题。

事实上,哪怕遵循绝大多数人的直觉,把这三个图案假定为人名,问题依然很多。这是不是死者的名字,这会不会是凶手的故布疑阵(死者身上留下的唯一衣物竟如此反常)等等,忽略掉这些,单单考虑表层的最大疑问已经足够让侦查员们头痛——有谁会把自己的名字缝在内裤上呢?

线索的离奇程度,往往和重要性正相关。离奇意味着背后必然有一个特殊原因,一旦破解,会极大推动案件进程。所以,王兴才说,这条缝过字的内裤,是目前的最大线索。

基本案情说完,接下来大伙开始讨论。然而可供讨论的东西就这么一点儿,受害人身份不确定,死因还打着问号,尸袋附近的搜查没发现任何有效线索,所以都是围着分尸手法、抛尸地点、面部毁坏和内裤在说事。

目前为止,唯一让侦查员们庆幸的只有一点——三个尸袋里的是同一个人。孤立的激情杀人案件是大伙儿共同的期待,因为从残忍的手段和较为周密的事后处理来说,凶手具备相当的作案能力。

老冯没有发言,王兴也没有点他的名。那么多年下来,老同事有什么优点缺点,彼此心里都有数。

半小时后,王兴收到一条短信,表情变得有点儿兴奋。

他在黑板上三个圆圈的第一个里,填了一个字。

“王”。

“咱们开始的想法多半没错,是个名字。”他说。

“第一个是‘王’字的可能性最大,另外,这几个也不能完全排除。”

他又写了“玉”“士”“干”“马”。

还好,王以外的都是罕见姓氏,老冯想。

“最后一个字,可以确定的是草字头,比如‘芬’。”

王某芬,非常符合三十多岁女性的起名习惯。

“就是中间那个字,”王兴骂了句粗口,“针脚磨得太厉害,破不出来,能说的是笔画应该挺多。”

王兴停了停,拿眼扫了一圈大家,郑重地说:“那么,我就这么定方向了。”

这是重要时刻。案子总是越早越好破,方向如果定错了,空耗警力,再想调头,过了黄金期不说,专案组还能不能存在都不一定。都说要限期破案,背后还有另一层意思,上海一年那么多起恶性案件,警力有限,要是在一起案子上无限投入,那其他的案子不用破了?案子破了,专案组长未必是首功,方向定错了导致案子破不了,大锅肯定是组长的。

方向就定在这条内裤上。现实不是小说,故弄玄虚的可能性其实非常小。这条内裤大概率就是受害人自己的,上面的名字也应该就是被害人的名字。正常情况人不会把名字缝上内裤,那么就去看什么样的情况下人会做这种事。

刚才就这个问题,已经讨论得比较充分了。内裤上缝名字,应是作为辨识用。也就是说,内裤的主人曾经常把裤子和别人的裤子混同起来。

除了统一的洗衣服务,刑警们想不到第二种可能。

某些寄宿学校、养老院、精神病院、某些疗养型医院、极少数的特殊企业。目前想得到的就是这五种。

就这五种,范围先圈在上海,要扑进去的警力也不得了。比如寄宿学校,统一洗衣的想必不会太多,先算二十家吧,考虑到死者年龄,要么是近些年的教员,要么是二十年前的学生,这么多人里,符合这三个字条件的,怕得至少几百人。这几百人现在落在天南海北,要一一去落实生存情况,有电话联系不上的,就得去走访,还会碰到不在上海甚至不在国内的。至于养老院和精神病院,大多数都有统一洗涤,涉及的人数更是远远超过寄宿学校。没辙,现在就这点线索,只有死磕。

王兴把人马分了五组,养老院组和精神病院组人手多些,其他三组少些,撒了出去。

除了老冯。

目前发现尸袋的地点,要么在老冯的辖区,要么临着他的辖区,他都熟,得完成一大堆的走访,虽然没人对这活抱啥指望。王兴让他抓紧,做完了进精神病院组。

散会的时候,王兴又把老冯叫住。

“还有条线你兼一下。”王兴说,“装尸块的垃圾袋。”

这算是和凶手直接相关的物证,也是内裤之外仅有的。只是和不寻常的绣字内裤相比,垃圾袋普通得乏善可陈。普通也意味着指向性弱,所以王兴没抱多大期望,此类不得不做的基础工作,交给老冯最合适。

第5章

“主任,今天周六,我就是没有加班。”

“善斌呀,你是印刷机长,连了五年的先进个人,表率作用举足轻重。现在任务重,张总揪我头皮,要不我也不打这个电话费钱了。行,也没啥事儿,就当你听老伙计我抱怨两句。顺便呀,善斌你最近这个午休啊下班啊,怎么说呢,挺准时的。当然也正常,你把握好任务进度调动好大伙儿劲头就行。挂了啊,下礼拜找时间咱走两杯。问怡诺和小立好。”

李善斌把手机揣进兜里,抬眼寻找一对儿女的身影。

周围充斥着孩子们兴奋的尖叫和大笑。这儿是全上海最让孩子向往的天堂,再乖巧的娃,只需放进来十分钟,就会疯得忘了自己叫啥,以至于公共喇叭里隔一会儿就要播一条寻人启事。

李善斌在“激流勇进”的码头上看见了李怡诺,她正把湿了半身的弟弟从船上拉起来,对着爸爸露出甜笑。女儿的个头快赶上他了,长发娇靥裙裾飞扬,拥挤的人群掩不住她的夺目光彩。曾经李善斌担心过她的性格,但现在他想,也许这样的李怡诺,才更能照顾好自己,照顾好四岁的弟弟李立,令他不必过于担心。这是他的骄傲。

李立吵着要再玩一次水,李怡诺说我们去坐木马,李立兴高采烈地答应了。

姐弟走到李善斌身边,李怡诺一手拉着弟弟,一手挎着李善斌的胳膊,说爸爸我们要去骑木马,李善斌说好,爸爸我们一起去骑吧,李善斌说好,今天可以在锦江乐园玩到几点呀,李善斌说想玩到几点就玩到几点,李立欢呼。

在旋转木马前排队的时候,李善斌摸了摸闺女的头,李怡诺偏过头看爸爸,忽然张开手用力抱了抱他。李善斌说你长大了,这么样让人笑话,李怡诺朝他扮鬼脸。

排到的时候,李立一定要一个人骑大白马,李怡诺反要和爸爸一起。李善斌拗不过女儿,笑骂她今天不对劲。

爸爸你才不对劲,李怡诺骑在木马后面,把脑袋搁在李善斌肩膀上说。

我哪里不对劲?

爸爸,你知道下周我就要期末考试了吧。

李善斌呆了呆,然后说,你什么时候担心过考试关心过成绩了?

李怡诺不说话了。

要好好考,李善斌说。

李怡诺轻轻嗯了一声。

李善斌一时之间不知该讲什么好。木马转过两整圈,他才说,小诺啊,一会儿玩的时候你记得把弟弟看好了,我看他玩得太疯。

爸爸,我会守好弟弟的,你放心。李怡诺郑重地说。

就和你一样,爸爸。她补充道。

李善斌听了这句话,一时间整个人都僵住了。小小年纪,这般心思。不过也好。

玩了足有六个多小时,回程转两趟公交一趟地铁,到家已经过了七点。吃过饭,李善斌苦笑着和老太太说,得去厂里加班了,让她看着孙子早点睡觉,然后又嘱咐女儿温课备考,进高中第一次学年大考,别搞得太难看了。

他夹着包走出破屋,走出破楼。炊烟渐散晚灯初放,这么片破落户区里,贫困把人间的温暖修饰得格外丰盛。李善斌跨上自行车,从这一团暖意里摇摇晃晃骑出来,他忽而意识到,这一趟并不是去巡游,无需假扮浪荡闲汉。他的车轮遂稳定下来,面容也随之肃然,卸下所有的人世烟火,像一块在夜色里沉默行进的生铁。

自行车从棚户区里穿出来,进入有路灯的街道。几年前这里还叫城乡结合部,如今一块块地被征掉,房子成片推倒,用不了多久就会盖出新楼,使这儿更符合“上海”的称呼。

十分钟后,李善斌又骑进一条幽暗的荒路,然后在已经废弃的铁道口前下车推行。他沿铁轨走到隧道桥下,把自行车停在桥洞口,往里走去。铁轨边有一条供人行的道,和铁轨一样,已经有十年没用了。

在月光和黑暗交接的隧洞阴影里,有顶彩条布扯起的矮篷。篷没有门,侧面敞着个洞,李善斌取出手电往里照了照,今夜也并无流浪汉在这儿寄居。他推了推眼镜,弯腰钻进去,把手电头朝下挂在篷顶垂下的钩子上。

锅盖大的光圈落在地上,轻轻晃动。几个平方大的篷里光暗分明,李善斌坐在暗处,并不能看清周遭的细节,有一些支撑的砖块和木条,有一些纸板和易拉罐,大致如此。他也无需看清,那些黑暗中或许会有的蛇鼠毒虫,空气里腐败骚臭的异味,甚而冥冥中游荡的孤魂野鬼,所有这些在荒凉的隧洞中拢作一堆,把矮篷和光明世界隔绝。他无法在能联想到日常生活的地方进行下一步的筹划,他得让自己习惯黑暗,而这里正是他需要的恶地,可以将他与一切白日的羁绊切割开。也只有在这里,他才能明白,才能坚定,自己必须向黑暗而行,再不回头。

李善斌静坐了二十分钟,然后才拿出本子,摊在手掌上,移入光圈。

第六个。

豹哥。

三角头,窄眼,像蛇。

胸口文了一头老虎,两只手上也有文身,可能是龙。

字迹开始颤动,李善斌合上本子,把手稳住。这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情绪让他微微吃惊,想到背后种种,他不可避免地再次陷入巨大的悲哀中。他看着自己伸在光圈里的手,不禁想,这个世界,终究是和此时的窝篷一样,只有这么一小圈的光明,可以始终生活在这圈光明里的人,是多么的幸福呵。

他把本子翻到后半,开始复习涉及他接下来目标的那一部分。

没有详细的住址,但毫无疑问自己能找到他。重要的是言谈举止的记录,以及生活上的细节,这些都可以反映出目标的性格。

当然,最重要的,是记录在上面的罪恶。有的时候,罪恶也可以是一种工具。

李善斌重复看了三遍,然后在新本子上写下行动要点。

并不算是完整的计划,只是一些提醒他自己注意的词语和短句。就算本子遗失,别人也无法从上面推断出他想干什么。

他颠三倒四地写了一整页,然后停下来沉吟片刻,画了一个把所有行动包进去的圈,在圈外写了“时间?”。

下一章
目录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