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枉死城事件》作者:时晨

内容简介

刑具,常被视作不祥之物,普通人唯恐避之不及,并不想去了解它们。袁秉德老先生却对刑具情有独钟,不仅花高价收购各类古董,还斥巨资建造了一座私人博物馆。有人称他的博物馆为“枉死城”,大抵是因为馆藏品怨气太重,令参观者有置身地府枉死城一般的感觉。

袁老先生去世后,陈爝与韩晋受人所托来到刑具博物馆,卷入一场财产纠纷中。命案不期而至,大火突如其来,神秘的凶手无情追击袁家的幸存者。“枉死城”中隐藏的秘密究竟是……

作者简介

时晨

上海作家协会会员,咪咕幻想文优秀奖得主,本土原创推理作家中为数不多的坚守古典本格理念的创作者之一。创作题材丰富,推理、悬疑、武侠、奇幻均有涉猎。其短篇推理、悬疑小说散见于《岁月?推理》《推理世界》《最推理》《悬疑世界》《漫客悬疑》等国内知名推理、悬疑杂志,推理短篇集曾被日本权威推理杂志《本格推理世界》推荐。代表作有《罪之断章》《黑曜馆事件》《镜狱岛事件》《五行塔事件》《傀儡村事件》《水浒猎人》《密室小丑》等。

袁家成员关系图

其他出场人物

夏栋才 律师

储立明 私人医生

董琳 袁家女佣

唐薇 刑警

乔俊烈 刑警

朱沛 刑警

余三椽 刑警

高远程 国际刑警

赵澈 火场调查官

韩晋 小说家

陈爝 数学家

王桷 建筑师

刑具博物馆平面图

刑具博物馆平面图

四川丰都县,俗传人鬼交界处。县中有井,每岁焚纸钱帛镪投之,约费三千金,名纳阴司钱粮。人或吝惜,必生瘟疫。国初,知县刘纲到任,闻而禁之,众论哗然。令持之颇坚。众曰:“公能与鬼神言明乃可。”令曰:“鬼神何在?”曰:“井底即鬼神所居,无人敢往。”令毅然曰:“为民请命,死何惜?吾当自行。”命左右取长绳缚而坠焉……入井五丈许,地黑复明,灿然有天光。所见城郭宫室,悉如阳世……

——袁枚《子不语·丰都知县》

序章

话说嘉靖年间,四川丰都县外有一口古井,历来是纳阴司钱粮的所在。相传这口古井直通枉死城,只要县民每年按时纳“阴粮”,所许之事,无有不应,故周边村民纷纷前来祈愿纳粮,已成此地传统。说来也怪,自从纳了“阴粮”之后,风调雨顺,也不闹蝗灾,收成是一年好过一年。

丰都县西面十里远,有个马口村,村里住着个癞皮李四,整日游手好闲,只做那偷鸡摸狗的勾当。村里人见了,均是避之不及,见了都绕道走,就怕被他缠上,染了霉运。唯有村头的刘二愿意与他说几句话。这刘二是个鳏夫,家里瓦灶绳床,穷得叮当响,比李四强不了多少。早年娶了个哈包媳妇,结果难产死了,此后再无女子愿意嫁与他。

一日,癞皮李四在家正自发昏,不想刘二倒找上门来摆龙门阵,寻他喝酒。这李四两日肚内未曾吃饭,饿得是二目蒙眬,饥肠辘辘,见刘二带来了一只肥鸡、两壶烧酒,登时来了精神。刘二扯了鸡腿递给李四,道:“先吃再说!”李四接过鸡腿,不胜欢喜,一壁吃肉,一壁说道:“生受你了。我李四倘有出头之日,不敢相忘。”刘二笑道:“自家兄弟,巴心巴肠,啷个说这些?”说罢又给李四恭恭敬敬斟酒。

癞皮李四看这刘二又精细,又周到,心下生疑,拧着眉毛开腔问道:“兄弟如若有事,不妨直言相告。”刘二听了,马起脸道:“找你喝个酒,能有啥子事?”李四笑道:“我李四什么人,自己清楚,就是死狗烂泥巴,扶不上墙!难得你瞧得起我,兄长若有吩咐,小弟无有不允!”话都说这份儿上,刘二也不再作态,低声问道:“你想不想发财?”李四道:“哪个不想?”刘二又道:“你若想要发财,我却有个门道,可以成全你一场。”

这癞皮李四虽愣头愣脑,却也不呆,这刘二也是个穷鬼,有挣银子的机会,啷个自己不去?刘二见癞皮李四沉思不语,心中也猜到了几分,便又问道:“你怕不怕鬼?”李四嗤的一声笑,道:“只有鬼怕我,哪有我怕它?”这话倒是不假。有道是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这李四与人斗起狠来,命似捡来般,下手不知轻重,天下间就没他怕的事。

刘二闻之大喜,便将来此的目的统统与他说了。原来,刘二从王寡妇那儿得知,村里有人常去丰都县外的那口枯井祈福,投了不少金银下去,说是纳“阴粮”。刘二心念一动,暗忖这经年累月的金银丢下枯井,井底得积攒多少钱财?若是尽数取来,从今往后的日子,穿金戴银、吃香喝辣自不必说,没准能娶几个模样俊俏的妻妾,生一堆大胖小子!但自己胆小如鼠,要下枯井取金银,非吓得尿裤子不可。念及此处,又心灰意懒起来。刘二正自叹息,转念一想:“我是胆小,为何不找大胆的人去?”要论村里最有胆识之人,非癞皮李四莫属。于是在家杀鸡煮酒,匆匆来寻李四。

癞皮李四听得那枯井中金银堆积如山,连手中的鸡腿都忘了去咬,怔怔瞧着刘二,颤声问道:“适才那番话可当真?”刘二道:“句句属实,绝非谵语!”李四哈哈大笑,拍手说道:“正是肥羊拱门,该着发财!择日不如撞日,兄弟今夜就去那枯井里捞宝贝!取到宝后,必留给兄长一份!”刘二心中大喜,撺掇道:“照啊!兄弟果然浑身是胆,来,我敬你一杯!”两人一酬一酢,两壶烧酒不一会儿就见了底。刘二不胜酒力,醉了便拽瞌睡。癞皮李四心心念念那口枯井,如何睡得着觉?取了绳索匕首、糯米枣核,便出了门。

单说癞皮李四一人离了马口村,趁着月色,直奔丰都县外那口枯井。此时天气已交三鼓之半,夜里阴风飕飕地吹,把李四喝下去的烧酒全都吹了个干净。李四酒醒了泰半,见四下里没有半个人影,心中不禁有些发毛。但此刻折回去,定会被刘二耻笑,届时这张老脸该往哪里搁?想到此处,李四兀自硬着头皮往枯井方向走去。

又行了三里路,忽见远处有一口枯井,那枯井四周均是衰草枯木,方圆十丈内不见活物,端的阴气极重之地。癞皮李四尚未靠近,便浑身不自在,隐隐觉得不妥。他心想,这回可真他娘的抢元宝跳井,舍命不舍财了。老子赤贫半生,难得有此际遇过上安逸生活,啷个可以放过?正是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

癞皮李四打定了主意,把心一横,将绳子一头系在井口,另一头抛到井内,自己则翻身入井,一只手扯着绳子,一只手提着膏炬,倒着下井。才没下几步,井底就哗啦啦刮起一阵阴风,吹得炬焰飘忽欲灭。那阴风里头,好似还杂着哭声,吓得李四一身冷汗。李四加快脚步,终于到得井底,用膏炬往地上一照,心头登时一片冰冷,暗叫:“上了刘老二的当!”

只见井底泥泞一片,哪见什么金银财宝?李四又羞又急,嗔道:“日你先人板板!夤夜来取金银,结果白走一遭。教我回去,定宰了这龟儿!”既无钱财,留在此地也无用,李四拉扯绳索,正准备返回,忽然瞥见井底有一小石门,门口洞开。李四好奇心起,弯腰去看,不过里面漆黑一片,也瞧不清什么模样。李四心下寻思,来都来了,且看看里面什么名堂,便弯腰钻了进去。那洞口里是条直道,白石砖铺陈,深不见底。

行了四五丈距离,忽见一扇漆红色实榻大门,只见这大门门钉纵横,十分气派。癞皮李四抬头往上观睄,一见之下,登时身躯一震,头皮阵阵发麻。列位看官,你道如何?原来是那门匾上题着“鬼门关”三个大字!惊得李四三十六个牙齿捉对儿厮打,浑身动弹不得。正是纵然人寰称霸,来了这阴曹地府,也教你吓破了胆!

突然之间,那实榻大门门板嘎吱吱作响,作势就要开启。李四心口怦怦直跳,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此时门缝间伸出半张脸来,李四不看不打紧,只这一眼,当真是惊得魂飞魄散!那门内现出一张狞笑的怪脸,五官均比常人大了三四倍,眼珠子在眶里滴溜溜地转,模样极为诡异骇人!那眼珠子初时转得飞快,骤然间停住,一对死鱼般的瞳仁,不偏不倚,直勾勾地盯着李四。

被这怪脸瞪视,癞皮李四惊叫一声,险些一屁股坐倒在地。但这当口真是间不容发,哪容得李四多想!幸而他反应不慢,脚下虽是如踏棉絮,却也跌跌撞撞,沿着砖道跑回井底。他不做休息,拼着一口气爬上了井口,疯了似的跑回马口村。

自此往后,这癞皮李四就患了失心疯,逢人就说井底有鬼,无人时自顾自说话,喋喋不休,一副痴呆模样。过了没几年,这癞皮李四便饿死在家里,临死时嘴里还喃喃说着:“鬼门关,十人去,九不还……”

第一章 委托人1

在这个世界上,不乏一些喜欢收集稀奇古怪物品的收藏家。有的人喜欢收藏太空陨石,有的人喜欢收藏巧克力铁盒,甚至有人热衷于收藏年代久远的吸尘器。但是像袁秉德先生这样喜欢搜罗中国古代刑具的人,恐怕全世界都找不出几个来。

刑具,往往被人视作不祥之物,这种东西,除了部分猎奇之人,普通人通常都是避之不及,闻之侧目,几乎没人会想去了解它们。但袁秉德却对这类令人心生恐惧的刑具情有独钟,不仅花高价收购市面上能买到的古董刑具,还斥巨资建立了一座私人博物馆,向大家展示他的藏品。这座博物馆虽然名字叫刑具博物馆,但有不少媒体称其为“枉死城”。大抵是因为馆中所藏的刑具怨气太重,犹如地府枉死城一般。

头一回见到袁秉德这个名字,我还在念大学。那时我喜欢看各种稀奇古怪的杂志,记得在一本文物周刊上读过一篇他的访谈。因为袁秉德的藏品非常古怪,令人印象深刻,所以直到现在,我还能记起访谈的大部分内容。

袁秉德早在改革开放初期就下海经商,从事模具制造的生意,因而赚了不少钱。临到天命之年,他便把工厂交给了一位合伙人,自己功成身退。回到老家重庆后,他更专注收藏各种古董刑具,并建了一栋博物馆来存放自己的藏品。袁秉德性格固执,尽管这个举动遭到全家反对,他仍旧坚持己见。家人拗不过他,只能听之任之。

当时我并未想到,多年以后,自己竟会与这位大收藏家产生交集,并在其“枉死城”经历了人生中极其难忘的一场灾难,险些丧命于斯。

当然,这一切,还得从去年九月的一件怪事说起。

还记得那是一个周五的晚上,我和陈爝去石敬周新开的一家川菜馆吃饭。

石敬周是我和陈爝共同的朋友。五个月前,他辞去工作,同成都的一位王姓厨师合伙开了这家饭馆,没想到生意滔滔,赚得盆满钵满。自打开张起他就不断邀请我们,但我们碍于各种俗事缠身,一直无法成行。这次难得我和陈爝都有空,当然要去给老友捧场。

几月不见,石敬周比之前胖了三圈,大肚子走一步颠几下,十分富态。他一见我们,脸上就堆满了笑容,高兴极了,胖手在我背后拍了拍:“难得来一趟,今天兄弟几个不醉不归!韩晋,你要是不喝,就是不给我面子!”随后,他瞥了一眼餐桌上的啤酒,立刻皱起眉头,对身后的女服务员嚷道:“都换白的!”

石敬周知道陈爝不会理他,所以不停向我敬酒,但还没喝几杯,自己就先趴下了。直到我们用完餐离开,他还躺在包厢的沙发上呼呼大睡。

离开川菜馆子,路上的行人少了许多,沿街店铺大都已经关门歇业。

“真不明白,明明酒量这么浅,还非要喝。”我喝得虽然不多,但也有些头晕。

我和陈爝并肩走在路上。微风拂过我的脸颊,我感觉清醒了一点。

陈爝没有回应我,只是苦笑着摇头。他对石敬周一向宽容,从不加以指责,但对我的错误却如同鲨鱼见血般紧咬不放,非逼我认错不可。

我正准备再抱怨几句,但嘴巴才张开,就立刻止住了。

迎面走来一个奇怪的男人,把我的注意力完全吸引过去。

这个男人高高瘦瘦,戴着口罩,看不清面貌。同时,我看了一眼陈爝,显然他也注意到了这个男人,脸上现出了疑惑的神情。

让我们觉得奇怪的并不是他的相貌,而是装扮。

眼下虽是深夜,可天空中并未下一滴雨,这个男人却把身体从头到尾用雨衣紧紧裹住,就连双手都戴着一次性手套。

这个奇怪的男人右手拿着手机,正在通话。经过我们身边的同时,我只模模糊糊听见他说了一句:“我打车去看《变相》,三点才能到东渝……”

那人同我们擦肩而过,匆匆离去,陈爝却忽然停下脚步。

“怎么了?”我转过身朝陈爝看去,发现他正望着那人的背影。

“奇怪。”陈爝眉头紧蹙,像是正用心思索什么。

“确实奇怪,又没下雨,还穿着雨衣,不知道在想什么。”我表示同意,不过现在这个社会,推崇个性自由、多元化,像这种有怪癖的家伙比比皆是。我记得去年在淮海中路上,还见过一个身穿萝莉服的大叔招摇过市呢!于是我补充道:“各人有各人的爱好,喜欢穿什么衣服是他的自由,由不得旁人指指点点。”

陈爝摇头道:“我说的不是这个,是他刚才说的那句话。”

“‘我打车去看《变相》,三点才能到东渝’?”因为当时离得很近,我听得比较清楚,是以能很快复述出来。但我并未觉得这句话有问题。

“没错。就是这句话。”

“这话有什么问题?”我不明所以。

陈爝从风衣口袋中取出手机,拇指戳戳点点,像在查什么。找到想要的信息后,他立刻朝那个男人行走的方向跟了上去。

“你不回去了?”他的行为使我更加糊涂。只好加快脚步,紧跟在他的身后。

陈爝脚步虽快,但目光没有离开过手机,拇指不时在屏幕上滑动,也没理我。

大约走了两百米的距离,那个男人挂掉电话,转身进了一家便利店。陈爝在离便利店二三十米处驻足。由于他停得太急,我险些撞到他的背上。

“你疯了?为什么要跟踪这个人?”

我有点恼怒。现在这个点,恐怕连地铁末班车都赶不上了。

“韩晋,拿出手机。”陈爝紧盯便利店的门口。

“为……为什么?你在搞什么鬼……”

“快!”陈爝低声喝道。

我知道他没有和我开玩笑,若非情况特别严重,他绝对不会露出这种表情。我忙从口袋中掏出手机,等待陈爝下一步指令。

“按一一〇,先不要拨通。”陈爝回过头,看了我一眼,“你站在这里不要走动。待会儿我让你报警,你就立刻报警,知道吗?”

我机械地点了点头,心头乱到了极点,无数个问题一齐向我涌来。

为什么这个男人要穿雨衣夜行?他那句话究竟有什么含义?陈爝又为何要跟踪这个男人?跟踪之后,为什么要我拨下一一〇,还要等他的指令?

我真的想不明白。

这时,那个身穿雨衣的男人出了便利店,与此同时,陈爝也行动起来,迈开大步朝那个男人走去。

陈爝走近那男人身旁,忽然一个踉跄,肩膀直直撞在了男人的胸口上。这一变化来得突然,显然出乎那人的意料,他“啊”的一声,急忙后退几步。此时,陈爝脸色一变,双手环抱对方的腰腹,将他重重摔在地上。

“韩晋,快报警!然后过来帮忙!”还没等我反应过来,陈爝就朝我喊道。

我顿时乱了方寸,手脚像失去控制一般,无法动弹。不论陈爝如何叫喊,我都做不出任何反应,更别说上前帮他了。

那人被陈爝摔在地上,蒙了片刻后回过神来,与陈爝展开了缠斗。他虽看上去很瘦,但力气却不小,几番挣扎之后,竟将陈爝掀翻,起身拔腿就跑。

“别让他跑了!韩晋,追啊!”陈爝不愿让他就此逃走,沿着人行道在他身后紧追。

谁知那家伙跑得飞快,陈爝一介书生,哪里是他的对手,两人相距越来越远。相比陈爝,我更丢脸,刚抬起脚,才发现连腿都软了。

就在这个时候,我的右侧忽然闪过一道黑影,飞快地朝他们的方向冲去!

速度之快,我都来不及看清那人是谁……

2

仅仅过了几秒,那黑影已超过陈爝,直追那个正在狂奔的男人。

眼看两人的距离越来越近,那男子慌忙中回头一瞥,瞧见身后的追击者将至,忙将手伸入雨衣内的挎包,抽出一柄明晃晃的料理刀!

但黑影并没因此停止脚步,反而用更快的速度冲上前去。

男子突然面露狰狞,止步转身,照着身后的黑影就是一记横斩!这当口儿惊险万分,我不由得停止了呼吸,瞪眼看着这一切。

黑影身形一矮,堪堪从他身侧闪过,接着一记标准的擒拿手将男子掀翻在地,口中道:“我是警察!你老实点!”听这说话的声音尖细,像是女性,且十分耳熟。“你涉嫌故意伤人,请配合我们调查!”男子手臂被拗得吃痛,发出凄惨的叫声。

陈爝紧跟上前,抬脚踢掉了那人手中的料理刀,补充道:“是涉嫌故意杀人才对。”

路灯映照下,我才看清这个制伏持刀者的人,竟然是许久不见的唐薇警官!

“怎么是你?”陈爝略显惊讶地看着唐警官。他满头大汗,不停用手臂擦拭额头滴下的汗水。这几年他都没怎么锻炼,体能比之前差了不少。

“这句话应该我问你们才对。”唐薇抬头望了陈爝一眼,随即取出手铐,将男子双手铐上。“刚才我听见有打斗的声音,走近一看,就见到韩晋老师在便利店门口吓得浑身发抖,接着就看见你和这人在地上扭打。”

“不是扭打,是制伏。”陈爝对唐薇的用词颇有些不满,“我在制伏他。”

我跑上前,抗议道:“我哪里发抖了?”

不过话说回来,如果没有唐薇的帮忙,以陈爝的速度,估计早让这男人逃跑了。可是我们为什么要追这男人?为什么他的挎包里还藏有一把料理刀呢?

我把目光投向躺在地上的男子。

只见他紧闭双唇,双目直勾勾地看着天空,一副万念俱灰的模样。

过了不久,唐薇就叫来了两辆警车。除了这个奇怪的男人,我和陈爝也被警方请去了派出所,协助调查这件事。

经过一番审讯,警方大致了解了男子的持械动机,以及事发的前因后果。

这个男人名叫杨非凡,二十五岁,单身,待业在家。六个月前,他在聚会上认识了一名已婚女性谭某,两个人相谈甚欢,当晚就发生了关系。此后,两人维持了五个多月的情人关系,谁知前几日,谭某良心发现,觉得对不起自己的丈夫,于是提出分手。杨非凡不愿意放手,苦苦哀求,可谭某非常坚决,无论如何都要与他断绝来往。

杨非凡见她如此绝情,把心一横,对她动了杀心。当日他取了一把家中的料理刀,准备前往谭某在上海所租的房中杀人,然后再去和朋友会合,让他们替自己做不在场证明。谁知杀人计划刚定好,还未来得及实施,就被陈爝给搅黄了。

当得知杀人未遂的罪行,可能要接受三年以上十年以下的有期徒刑后,杨非凡流下了悔恨的泪水。当然,这个悔恨或许需要打上双引号也未可知。

出了警局,我们在路边拦了一辆出租车回思南路的住处。

上车之后我忙问道:“你怎么知道杨非凡要去杀人?可别告诉我你是猜的。”

“就是猜的。”陈爝双手枕在脑后,闭上眼打了个哈欠。

以我对这家伙的了解,想必他是在卖关子,于是板起脸道:“刚才你把我置于如此危险的境地,我有权利知道一下原因吧?”

“危险?”陈爝发出一连串冷笑,“你站在那儿动都没动,哪里危险了?”

“总之你必须把原因说出来!”我加重了语气。

“我已经说了啊,是猜的。不过我们对猜测的理解不同。我所谓猜测,都是基于一些反常现象进行的合理推测。”

“难道就是那句话吗?”我觉得单单基于这点信息进行推理,也太不严谨了。

“没错,他那句话是在说谎。”陈爝睁开了双眼。

——我打车去看《变相》,三点才能到东渝……

这句话我还记得,但是完全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变相》是最近上映的一部悬疑电影,改编自推理作家陆离的小说。故事讲述了一个杀人犯将人杀害并挫骨扬灰后,自己的容貌、身材,甚至DNA都渐渐变成死者的了。这本小说我很早就读过,非常喜欢。这一次由于片方在前期投入了许多精力做宣传,据说也取得了很不错的票房。至于东渝是什么,我倒不清楚。

“东渝是一家重庆火锅店。”陈爝像是能看穿我的心思般说道。

“悬疑电影?重庆火锅?这两者难道有什么关系?”我追问道。

“没什么关系,只不过他说了个谎。”

“说了什么谎?”

“看完这部电影,他不可能立刻去东渝火锅店。所以他对电话里的人说了谎。”

“为什么不能立刻去?”

“我查了一下,因为这部电影快要下档了,全市只有星宫影城午夜场上映一场,也就是今天的十一点。这部电影时长九十分钟,看完也要十二点半了。而东渝火锅店距离星宫影城只有十分钟的路程,也就是说,从十二点半至三点这两个多小时,他一定要再去另一个地方,而这个地方,却不能告诉电话里的人。”

“这样就认定他要去行凶了吗?”陈爝这个理由说服不了我,于是我又问道,“或许他家离电影院和火锅店很近,看完电影打算回趟家再去和朋友吃夜宵呢?”

“他提到‘打车去看《变相》’,也就是说,他并不是住在离星宫影城很近的地方,否则何必打车,走路就行了。”

我本来想反驳他“就算很近也可以打车”,但觉得这样太蛮不讲理,就没说出口。

陈爝继续道:“我注意到他另一个反常的地方,就是身上穿着雨衣。”

就这点来说,我一开始也很疑惑。不过想到现在有怪癖的人很多,也就没细想。

我呆了一呆后,总算想出一个解答。我“啊”了一声道:“明白了!是不是穿着雨衣,就可以挡住溅出的鲜血?”

“没错,你最近聪明了不少。”陈爝的赞许听上去像讽刺。难道我以前很蠢吗?

我又摇了摇头:“还是不对,即便是要穿着雨衣行凶,他也没必要在大街上就把雨衣披在身上啊,行凶之前再穿也来得及嘛。”

“如果来不及呢?”陈爝反问我。

“来不及?”我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明白了!准备动手的地方有摄像头,所以他就在没装摄像头的地方先把雨衣穿好。”

“有这个可能性。不过除此之外,还有另一种可能——他也不方便把雨衣放在挎包里。当时我就在想,为什么不放进包里呢?如果说包里原本有一把利刃的话,那就不方便了。因为刃尖会刺破雨衣,这样的话穿上之后,血液还是会溅到自己的衣服上。”说到这里,陈爝突然笑了起来,“这只是我自己的胡思乱想,我需要确认一下。”

“所以你就一路跟踪他去了便利店?”

“我就是想看看,他挎包里究竟是什么。于是走近他的时候,我故意撞向他的身体,同时伸手去触碰他的挎包,还真摸到了一把短刀。”

接下来的情况就如我之前叙述的那样了,现在想起来还是略有些后怕。如果不是唐薇警官及时出现,光靠我和陈爝,恐怕还真抓不住那家伙。

当时我完全没有想到,这件事竟会和之后发生在“枉死城”的那场惨剧,有着如此密切的联系。回忆起来,这一切,冥冥中自有天意。

3

时间又过了两周,我和陈爝都已渐渐淡忘了这件事,生活一如往常。

那天我正准备出门,去体育场与几个朋友踢球,谁知竟飘起了细雨,不得已,我们只能取消了那场球赛。这样闷在家中,自然无聊至极,唯有躺在沙发上看电视。

连调了好几个频道都没什么看头,不是吵吵闹闹的综艺节目,就是那些不尊重历史的古装剧。这时,陈爝走过来一把夺去我手里的遥控器,自说自话地关了电视。

“我正在看呢!”我有些不满他的霸道。

“如果你觉得无聊,可以回房间去睡觉。在这里看电视,会打扰我看书。”

陈爝把电视遥控器随手一丢,转身去厨房给自己泡了一壶红茶。有时我真挺佩服他的心理素质,明明不占理,却还表露出一副理所应当的样子。

回到客厅,他见我闷闷不乐,于是递给我一杯热茶,心平气和地说道:“韩晋啊,人生很短暂,不应该用来虚度。不然到死的那天,你一定会后悔。”

“大道理我可不想听,难得想放松一下,不行吗?”

虽然接过了茶杯,但我并不打算原谅他的粗鲁行为。

陈爝在我边上坐下,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人的死亡,并不是突然降临的。”

“你胡言乱语些什么?”我问道。

“其实人类一出生,就开始了死亡倒计时,寿命每天都在减少。从分子生物学的角度来看,正是一些特殊的分子机制在人体内慢慢失去功能,从而导致了人的死亡。当然,大部分人都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甚至有时候会产生时间停滞的错觉。时间是无情的,人类即便不去思考死亡与时间的问题,但时间巨轮滚滚向前,人类能做的就是捂住双眼,不去看,也不去想,好像这样就可以避免一切不幸的到来。”

说完这段莫名其妙的话后,陈爝轻轻呷了一口红茶。

“你无非想让我珍惜时间,对吧?何必绕这么大一个圈子!”

必须承认,有时候听陈爝说话真的很累。明明一句话能够把事情讲明白,他非要用好几句话来表达。

陈爝笑笑说:“就看你怎么理解了。大部分人之所以会‘浪费’时间,是因为产生了‘自己的生命是永恒’的错觉,因为人无法想象,一个没有自己的世界会是什么模样。这超出了自身的经验范围。但如果告诉你,你的生命只剩今天,你还会躺在沙发上看这些无聊的电视节目吗?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这一秒的你和下一秒的你已经不同。换句话说,你每天都在衰败啊!”

“就算你说得对,我们每天都在衰败,都在接近死亡,那作为人类,除了双眼紧闭等死之外,我们又能怎么样呢?毕竟死亡是一件非常糟糕的事,谁都不愿意去多想!”

“韩晋,你错了,死亡并非坏事。我们应该感谢‘海夫利克极限’的存在!”

“海夫利克极限?”

“生物学家伦纳德·海夫利克发现,随着年龄的增长,体细胞的分裂会逐渐下降,主要原因是分裂过程中不断累积的细胞损害。随着分裂不断持续,DNA损害在细胞内不断累积,就会导致错误的蛋白合成及机能损坏。另一种解释认为,海夫利克极限和端粒有关,细胞分裂会导致端粒越来越短,直到它无法保护DNA链末端和细胞,这些不断缩短的端粒就是损坏的DNA细胞。”

“那癌细胞为什么能够不断复制?”我问道。

“因为癌细胞不受海夫利克极限的影响,可以无限复制。其原因主要是一种端粒酶的存在,能够阻挡端粒的不断缩短。话说回来,为什么我说,我们必须感谢‘海夫利克极限’,是因为有了死亡,人类才会正视生命的价值。从另一个角度来看,永生不死是非常痛苦的,甚至可以视为一种诅咒。”

陈爝的话让我想起了西方神话中,被困于断崖之上的盗火者普罗米修斯。他每日遭受鹫鹰啄食内脏之苦,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痛苦永远没有尽头。

“总而言之,我们每分每秒都在‘死亡’的过程中,只不过时间太长,就像温水煮青蛙那样,暂时感觉不到而已。”陈爝又补充了一句。

就在这时,我接到了一个电话,是唐薇从警署打来的。她开门见山地说:“韩晋老师,陈爝在家吧?你们千万不要离开,无论如何都要待在家中。等会儿会有个人来找你们。地址我已经给她了,应该很快就到。”

“把我们的地址给了别人?这……”

我的话还未说出口,唐薇就打断道:“你放心啦,总之不是坏事,我先挂啦。”

结束通话之后,我向陈爝投去了无奈的目光。陈爝重重地呼出了一口气,想必不用我说,他也猜到发生了什么。

半小时后,有人按响了门铃。

我去开门,发现门外站着一位留着黑色长发的年轻女子,看上去二十多岁的年纪,身高得有一米七以上。她上身穿着一件白色镂空针织衫,下身搭配牛仔裤和短靴,相貌普通,但皮肤很白,整体给人一种素雅的感觉。

“请问……请问这里是不是陈爝先生和韩晋先生的住处?”女子试探性地问道。

“我就是韩晋,您是哪位?”

听我自报家门,她顿时来了精神,喜道:“啊,韩先生您好!我叫谭丽娜,是唐薇警官告诉我你们住在这里的。我这次来,是为了感谢您和陈爝先生!”

“感谢我们?”

我听她这么一说,心中有一点明白唐薇的意思了。只不过我实在记不起和陈爝在哪个案子里帮过眼前这个女子。不过谭丽娜下一句话,立刻勾起了我的回忆。

“若不是你们发现杨非凡鬼鬼祟祟的,我现在恐怕都没命站在这里了。”说着,谭丽娜竟朝我结结实实鞠了个躬。

我自然受之有愧,忙伸手将她扶起,请她去屋里坐。

陈爝虽然没有出门迎接,却在屋里听得一清二楚。他见了谭丽娜,只是微微颔首,并没有太大的反应,而谭丽娜则称谢不尽。陈爝对人情世故一窍不通,人家如此热情,他还摆一张臭脸,怪不得除了我之外没有其他的朋友。不对,严格来说,他也未必将我当成朋友的。

谭丽娜坐下后,我先去厨房给她倒了杯热茶,然后端到客厅。

接过茶杯,谭丽娜又谢了两句,才道:“你们两位是我的救命恩人,真的不知如何感谢才是。这是一点心意,请两位务必收下。”说话间,她从手提包中取出一个棕色的档案袋,放在了茶几上。从档案袋的厚度来看,里面的现金至少有四五万。

“这怎么可以?我们做好人好事,从不期望索要回报的!心意我们领了,这钱你还是拿回去吧!”我伸出手来,将档案袋往她那边轻轻推了一下。

我和陈爝虽不宽裕,但也没到需要人接济的地步。

“对了,那个杨非凡为什么要杀你?”陈爝突然问道。

谭丽娜赧然一笑,红着脸道:“说起来,这件事我也有不对的地方。明明已经结婚了,却还发生这种事,真不知道怎么开口才好。”看来陈爝的问题让她颇不自在。

“如果不方便说,也没有关系。”陈爝见她难以启齿,忙为自己的冒失道歉。

“不,完全没有这回事。既然陈先生、韩先生都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对两位当然应该知无不言。不过这件事,说来话长……”

谭丽娜叹了口气,缓缓抬起头来。

4

大约在两年前,谭丽娜认识了她现在的丈夫袁嘉志。

袁嘉志是重庆人,年纪三十出头,身材高大,相貌英俊,独自经营着一家广告公司。虽然公司规模不大,但在外人看来,他也算是年轻有为。谭丽娜当时在一家甲方公司负责市场推广方面的工作,因为和袁嘉志的公司有业务对接,一来二去,两个人就好上了。

两人恋爱之后,感情火速升温,没几个月就开始谈婚论嫁。直到这时,谭丽娜才知道袁嘉志家中还有一个胞姐,一个胞弟,他父亲曾经是个生意人,但现已隐居山林,开了家私人博物馆,以收藏古代刑具聊遣余生。袁嘉志还告诉谭丽娜,他和家里人的关系并不融洽,逢年过节从不回去,私下也没有往来。至于家族成员之间的关系为何搞得如此之僵,袁嘉志不愿多谈,只是一直称呼父亲为“老疯子”。

刚开始谭丽娜还有些怀疑,直到他们婚礼当天,袁家一个亲戚也没来参加,她才相信袁嘉志的话是真的。她心想,过日子的人毕竟是丈夫袁嘉志,只要两个人的感情足够坚固,就算没有得到家人的祝福也无所谓。

婚后生活没有谭丽娜想象中那么浪漫。袁嘉志公司业务繁忙,经常夜不归宿,见面次数很少。而谭丽娜则听了袁嘉志的话,辞了原来的工作,每日都待在家里。家庭主妇的生活未免有些枯燥,她虽然在外报了许多学习班来打发时间,但大多半途而废。她也提出过想去袁嘉志的公司帮忙,不过被袁嘉志一口回绝了。

“大概是怕我太累吧。”谭丽娜总是这样安慰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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