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燃烧的法庭 作者:约翰·狄克森·卡尔

内容简介:史蒂文斯翻看着稿件中收录的照片,一股凉意倏然袭上心头。数十年前,那个被处决的女子,那个著名的砒霜毒杀者,容貌竟和他妻子一模一样!眉目、身材、仪态,甚至腕上的手镯……阴森森的墓室,棺材里空无一物。身穿奇怪古装的女子,打开了一道墙壁上没有的门。

推理、惊悚、超自然、心理悬疑——约翰·狄克森·卡尔最棒的三部小说之一,媲美《三口棺材》和《犹大之窗》的神作!

作者简介:约翰·狄克森·卡尔是美国宾州联合镇人,父亲是位律师。从高中时代起卡尔就为当地报纸写些运动故事,也尝试创作侦探小说和历史冒险小说。1920年代末卡尔远赴法国巴黎求学,他的第一本小说《夜行者》(It Walks By Night)在1929年出版。他曾经表示:“他们把我送去学校,希望将我教育成像我父亲一样的律师,但我只想写侦探小说。我指的不是那种旷世钜作之类的无聊东西,我的意思是我就是要写侦探小说。”

1931年他与一位英国女子结婚定居英国。在英国期间,卡尔除了创作推理小说外也活跃于广播界。他为BBC编写的推理广播剧ochAppointment with Fear是二次大战期间BBC非常受欢迎的招牌节目。美国军方因而破例让他免赴战场,留在BBC服务盟国人民。1965年卡尔离开英国,移居南卡罗来纳州格里维尔,在那里定居直到1977年过世。

卡尔曾获得美国推理小说界的最高荣耀--爱伦坡奖以及终身大师奖,并成为英国极具权威却也极端封闭的“推理俱乐部”成员(只有两名美国作家得以进入,另一位是派翠西亚·海史密斯Patricia Highsmith)。卡尔擅长设计复杂的密谋,生动营造出超自然的诡异氛围,让人有置身其中之感。他书中的人物常在不可思议的情况下消失无踪,或是在密室身亡,而他总能揭开各种诡计,提出合理的解答。他毕生写了约80本小说,创造出各种“不可能的犯罪”,为他赢得“密室之王”的美誉。著名的推理小说家兼评论家艾德蒙.克里斯宾(Edmund Crispin)就推崇他:“论手法之精微高妙和气氛的营造技巧,他确可跻身英语系国家继爱伦坡之后三、四位最伟大的推理小说作家之列。”其主要长篇作品有《三口棺材》、《歪曲的枢纽》、《亡灵出没在古城》(即《连续自杀事件》)、《女巫角》、《宝剑八》、《犹大之窗》、《绿胶囊谋杀案》和《阿拉伯之夜谋杀案》等。

卡尔笔下主要有两位名侦探,亦即菲尔博士与亨利·梅瑞威尔爵士。猛一看之下,两人似乎极为相像,都是身材高壮,声如洪钟,学养俱佳却透着点古怪的中壮年英国绅士,但两人其实各有各的特质与个性。

以菲尔博士来说,其形象显然是根据英国名作家却斯特顿所塑造,这位可以用肥胖形容的绅士,必须靠着两支柺杖走路,个性一直以来也都相当和蔼可亲。他有一头蓬松的乱发,头上经常戴着铲形帽,喜欢穿着斗蓬。平日住在俭朴小屋的他,并未与当局有任何正式的往来。

另一方面说来,亨利·梅瑞威尔爵士身材虽然也很“结实”,并且有个“威武”的大肚子,身手却非常灵活矫健,而且他个性易怒,常常高声发起脾气,叫人有点不敢亲近。这位富有的爵士,出身自英国渊源最久远的爵位,对自己的公职身份经常嗤之以鼻,不过在最初几本小说中,他还是英国情报局的领袖呢。在最早的小说中便可以明显看出,这个戴着眼镜、秃头、经常一脸不悦的梅瑞威尔爵士,有着浓浓的邱吉尔味,在後期的小说中,这样的特质更是变本加厉。

近年来,推理界是将卡尔的菲尔博士系列,视为其主要成就,不过更早期一点,广受评论欢迎的,则是梅瑞威尔爵士,着名推理小说评论家海克拉夫(Howard Haycraft,重要着作为)在 1941 年便写道,梅瑞威尔爵士那“老头子”,“在当代各个小说名侦探中,最受当今作家喜爱”。

 

导读

私家侦探/文

经常讨论推理小说的读者,肯定都曾见过这样两个术语:一是plot,一是trick。

所谓plot,直译过来是指情节,倘若说得优美深奥一些,那便是小说的结构章法、谋篇布局,以及其起承转合之妙;而trick则指推理小说必不可少的谜题要素,可以是谋杀的诡计,可以是离奇的案件,甚至可以是一种带有强烈误导性的文字叙述。

推理小说以trick而堀起江湖,以plot而风行百载。有了trick,推理小说才有推理可言;而plot则把推理小说真正变成了一种小说。推理小说发展的漫漫长河之中,最大的动力是源自trick的发展,还是源自plot的发展?此事殊难说清。但一般的读者谈到推理小说,首先想到的往往就是谋杀,继而则是完成谋杀的方法(trick),总是一个无可争辩的事实。何以如此,原因非常简单——推理小说发展最盛之际,所有名家都是研究trick的高手。而其中最耀眼者,就是来自美国的“密室之王”约翰·狄克森·卡尔。

生平略陈

约翰·狄克森·卡尔,1906年11月30日,美国宾夕法尼亚州联合镇出生,是众议院民主党议员伍德·尼古拉斯·卡尔的独子。后者就职国会议员之前,一度曾是一名律师。家庭条件的优裕,既使卡尔有机会培养其兴趣爱好,又使其眼界得以开阔。年方四岁之际,他便因父亲的鼓励,开始接触鲍姆的童话故事、史蒂文森的浪漫幻想故事和大仲马的历史传奇小说。其中尤以后两者对他的影响最深——这两位作家的小说,一方面奠定了日后卡尔小说冒险、悬疑的基调,另一方面更直接促成了他的历史推理小说。而卡尔对魔法、巫术一类神秘事物的偏爱,说不定就是源自鲍姆的《绿野仙踪》系列故事。

如此经年累月、饱受熏陶,卡尔自会渐渐展露其文字实力。十一岁的他,居然开始发表一些有关法庭审判和谋杀案的新闻报道,不禁让周围的人们大感惊叹。这时的卡尔,当然早就看过了父亲藏书室的那些法律文献和犯罪案卷,但他对真实的犯罪似乎无甚兴趣。幼年时的阅读使他深深相信,犯罪亦如历史,纵然现实丑陋,该题材的小说却不妨浪漫、有趣。所以他对推理小说一直拖有很大兴趣,阿瑟,柯南·道尔、杰克·福翠尔、G.K.切斯特顿的小说他全都看了,而且非常叹服他们的奇诡构思,誉如闹鬼的城堡、带翼的匕首、消失的人……1941年他给友人的信中曾评价道:“那时的作品常以引人注目的奇异风格或不可能状况来开端,再提供一个出人意料的结局。这虽然有些幼稚,却无疑是富有创造性的。”他受那一时期推理小说的影响很大,总是着意强调犯罪案件的“不可能”之处,行文时常会铺陈一些恐怖惊悚的传说,以此来推动故事发展,将“不可能”三字渲染得淋漓尽致。这堪称是卡尔小说的一个重要特色。

1921年,卡尔来到了宾州波茨敦市的希尔学校,求学期间,常给英语俱乐部撰写小说,并热衷参加诸如月夜击剑一类活动。四年后,他顺利就读哈弗福德学院,次年三月便有一篇小说《当饮下死亡……》见诸学校的文学月刊《哈弗福德人》。而后不久,卡尔便因其文字功力和创作热情,跻身《哈弗福德人》的编辑之列。1926年末,他创作了他的首个密室杀人故事《羔羊之影》,主角是法国警探亨利·班克林——负笈阶段,他小说中的主角几乎全是此君。班克林故事的优点和缺点都很明显:优点是锐意进取、有所抱负;而缺点正如他日后对一位新进作者的评论:“新手总恨不得让读者震撼,结果解答时就有些进退维谷。”亨利·班克林对卡尔的意义重大,该系列不仅是他所创作的第一个系列故事,更包括了他的第一部长篇推理小说《夜行》,其前身是卡尔1929年发表的班克林中篇故事《大吉尼奥尔》。1930年,美国的哈珀公司出版《夜行》,两个月内加印六次,销量自是不俗。值得一提的是,这部小说不仅风轮欧美诸国,亦颇受日本读者的推许,譬如二阶堂黎人就明确表示:“同是处女作,卡尔的作品比其他人更优异。和《罗马帽子之谜》这部具有明显的奎因冷硬文风的作品相较,《夜行》的情节无疑更大众化,也更煽情。”

从哈弗福德学院毕业之后,卡尔远赴巴黎,至索邦神学院就读,时值1928年。据说他从未现身课堂,只一味从事创作,上文提到的《大吉尼奥尔》就是成果之一。另一项“成果”是一部历史小说,可惜被他亲手销毁,理由是不符合常理。截至1932年间,卡尔先后出版了四部班克林长篇小说,渐渐对这一人物感到厌倦,有意重开炉灶,构思一些新着。班克林故事自此搁置,到1937年方有新篇《四种错误武器》问世,而后就真的杳无影踪了。

回过头来,再说卡尔构思的那些新着,其共性是英国侦探、英国情调。何以如此?当然是有原因的。却说1930年8月,卡尔横渡大西洋时,偶然结识了来自英国的克拉瑞斯·克丽芙斯。卡尔送她一本《夜行》,两人相约至海滨碰面,自此一发而不可收拾。1932年6月3日,他们秘密结婚了。次年初,两人乘船离开美国,原本只想往英国旅行数周,但卡尔觉得英国的乡村很适合定居,索性留了下来。离开美国之前,卡尔办了两件事情,一是授权哈珀公司印行新着《女巫角》,启动了基甸·菲尔博士的探案故事;另一件是觅得新出版商威廉·莫若来印行非系列小说《弓弦谋杀案》。《弓弦谋杀案》之所以要换出版社,系因哈珀公司有个奇怪规矩:同一年内,不会给同一作者出版两部以上的作品。卡尔因此接洽了新的出版商,想要用“克里斯托弗·斯崔特”之名出版新着,不料印好一看,署名处赫然竟是“卡尔·狄克森”,让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是哪位作家的化名。事后,卡尔曾建议对方改成“卡特莱特·狄克松”,对方亦表同意,哪知出版时又告变卦,改印成“卡特·狄克森”的字样。卡尔虽再次表示不满,但最终还是顺从了出版社的意思,从此沿用这个名字。

闲话按下不表。却说《女巫角》和《弓弦谋杀案》出版一年之后,卡尔又亮出了一张新的王牌——亨利·梅利维尔爵士《简称H.M.》探案故事。该系列以《瘟疫庄谋杀案》初试啼声,旋受如潮好评。读者的高度认可,使卡尔信心倍增,创作的欲念更盛,陆续推出多部佳作,均引发强烈回响。时人为之侧目,将他和阿加莎·克里斯蒂、埃勒里·奎因并称“黄金时期三巨头”,同时更赠以“密室之王”的美名。1936年,卡尔加入了当时影响最大、活动最多的侦探作家俱乐部——英国侦探作家俱乐部,成为第一个加盟该俱乐部的美国人。

出版多部小说之后,卡尔有意换换新的文体,对剧本萌发了很大兴趣。1939年12月27日,BBC开始播出他的三幕广播剧《谁杀了马修·考宾?》,这是他的广播剧处女作,主角正是如日中天的菲尔博士。此后卡尔便开始大量创作这一类的剧本,主要包括神秘剧和推理剧两种题材,甚受听众追捧。究其原因,是卡尔懂得利用听众的主观想象能力,往往运用一些响动,使听者发生错觉,以此实现他所期待的误导。这无疑是一种非常高明的叙述性诡计,作者乐此不疲,听者大加激赏,以致“二战”期间,美国军方竟破例让他免赴战场,留驻BBC服务盟国人民。

殆至“二战”结束,英国的工党领袖上台执政,致使经济滑坡,不禁让卡尔渐生去意。但他依然居住英国,凭借从阿瑟·柯南·道尔之子雅德里安·柯南·道尔处获取的大量素材,草拟一部重要传记,直到1948年才举家返回美国。这部传记至1949年终告付梓,定名《阿瑟·柯南·道尔爵士的一生》,是史上第一部有授权的柯南·道尔传记,很多地方甚至征引了传主原话,意义不言自明。后来,他们两人又联合创作了《福尔摩斯的功绩》,内含十二篇福尔摩斯探案故事,是公认最正统的福尔摩斯探案续集。

重返美国,卡尔受到了热烈欢迎,美国推理界的名人如埃勒里·奎因、克莱顿·劳森、爱德华·霍克、安东尼·布彻等人,无不纷纷前来拜访。他们很快就形成了当时最顶尖的推理圏子,时常开会探讨密室的构成问题。但卡尔居住英国的时间太长,行文风格不免带有强烈的欧洲韵味,又兼其小说一贯的谈谐幽默,以致有人曾一度怀疑他就是英国作家伍德豪斯。

1951年,随着英国工党的下台和丘吉尔的复出,卡尔又一次来到英国长住,但他那时的身体状况很是不佳,连续几场大病,使小说水准随之下降,直到1954年初才基本康复。1955年,病愈后的卡尔来到伦敦,再度活跃于英国侦探作家俱乐部,并有意点拨一些年轻作家,其中包括爱德蒙·克里斯宾和克里斯蒂安娜·布兰德。卡尔和他们联系紧密,使晚辈获益匪浅。同时,他亦再度创作出一些髙水准的作品,譬如《割喉队长》、《火焰,燃烧吧!》、《恐惧往往相同》,基本都是历史推理小说。1962年,卡尔获得了美国推理作家协会(简称MWA)颁发的“终身大师奖”,这是推理界最高的荣誉,堪称实至名归。然而好景不长,次年他突发中风,虽治疗有效,左手却几近瘫痪,这无疑大大影响了他的创作,直到1965年才拿出新着《撒旦之屋》。这部小说一般认为是他后期最精彩者,密室的谜闭简单而又让人信服。同年,丘吉尔病逝,卡尔夫妇返回美国,至南卡罗来纳州格林维尔地区居住。1970年,适值卡尔从事创作四十周年,MWA特向他颁发“爱伦·坡特别奖”,以表彰他四十年间的卓越成就。1972年,卡尔出版了他的最后一部小说——历史推理小说《饥饿的妖精》,此后五年之间,他努力创作着一部新的推理小说《海盗之路》,其侦探据说会是阿瑟·柯南·道尔爵士,可惜未能完成;而他原本要写的回忆录《犯人的忏悔》亦同样付之阙如。1977年2月27日,卡尔因肺癌病逝,享年七十岁。

两大名探 交相辉映

诚如上文所述,卡尔一生的着作颇丰,仅各类小说便出版了七十五部以上,另有传记一部、剧本若干。他曾经坦然说道:“我只想写推理小说。我指的不是那种绝世巨着之类的无聊东西,我的意思是我就是要写推理小说。”所以他的小说几乎只能分成两类,一是解谜推理小说,一是历史推理小说。前者是最常规、最正统的推理小说,以“诡计”勾起读者兴趣,其中又以“不可能犯罪”最受青睐。所谓“不可能犯罪”小说,简单来讲,就是物理上、逻辑上无法实现的事情,似乎真的发生了,小说既围绕此事展开,则全文结束之前,就必须要对此进行一番合理解答。“不可能犯罪”的类型,主要包括离奇死亡、神秘消失、瞬间换位和无人生还等等,而最受关注的题材则是密室谋杀。

有关密室谋杀,推理界内部一直有个共识:一个自称推理作家的人,倘若他未曾运用过密室题材,那就断然不能算是一个真正的推理作家。正因密室题材的地位独特异常,不仅需要对物理学、心理学的融会贯通,更需要一些前人未曾萌发的灵感,所以设计出接近六十种密室的卡尔,自然而然就被冠以了“密室之王”的美名。卡尔的密室有两大特点,一是匠心独运、别出心裁,从各个角度完成密室;二是保持解答的公平合理,不会对读者隐瞒线索。两者之中,显以后者更难做到,亦更加值得尊敬。无怪乎大评论家爱德蒙·克里斯宾要说:“论手法之精妙高微和气氛营造的技巧,卡尔确可跻身英语系国家继爱伦·坡之后三四位最伟大的侦探小说家之列。”这五十余种密室,主要的承担者是菲尔系列和H.M.系列。

基甸·菲尔博士,卡尔继亨利·班克林之后的第二个系列主角,亦是伴随他时间最久的一位侦探,自1933年至1967年,总共破了二十三宗重大案件,另有短篇故事数则。菲尔博士的原型是卡尔非常钦敬的G.K.切斯特顿,故而从外貌上具有后者的大部分特征:身躯庞大、喜欢烟斗、夹鼻眼镜、船型帽子,走路时拄着藤条拐杖。他拥有好几所名牌大学的学士和博士学位,最初是一名校长,退休后主攻字典编纂之事。

从体型的角度而言,亨利·梅利维尔爵士和菲尔博士非常接近,都是甚难一见的大胖子,而随着创作时间的流逝,前者渐渐现出了卡尔非常倾慕的英国前首相温斯顿·丘吉尔的影子。H.M.拥有着从男爵头衔,性格暴躁易怒,曾任职英国的秘密情报部门,另一重身份是英国王室法律顾问兼注册医师,对法学和医学都颇有了解,偶尔亦会出庭辩论。1981年间,“短篇推理之王”爱德华·霍克曾主持一次密室评选,邀集作者、编辑和评论家共十七人前来投票。结果菲尔系列的《三口棺材》以104分高居榜首,而亚军《地狱之缘》却只有55分,两者几乎差了一倍;此外尚有同系列《歪曲的枢纽》排名第四,H.M.系列的《犹大之窗》和《孔雀羽谋杀案》亦都上榜。十大密室,卡尔独占其四,不啻是推理史上一个永难动摇的神话。

大概就是这次评选,使菲尔系列日益得到推理界的重视。其实更早之前,卡尔最受关注的是H.M.探案故事。1941年时,著名推理小说评论家海克拉夫甚至曾说:“(H.M.那老家伙)在各位名侦探中,最受当今作家的喜爱。”对比菲尔系列和H.M.系列各部小说的出版时间,不难发觉菲尔博士的案件侧重探索,小说的杀人诡计和结构章法均都屡有突破;而相同时期的H.M.故事则往往显得收敛、沉稳,整体上保持着前进势头,不像菲尔系列偶有回落。菲尔博士首次登场,是1933年的《女巫角》,以恐怖的诅咒拉开帷幕——査特罕监狱是昔日处死女巫的绞刑场,其历任狱长都会断颈而亡,老狱长惨死之后,其长子遵照遗嘱,接替了狱长工作,果然在劫难逃。小说具有浓郁的哥特风格,惊悚、神秘、含蓄、妖异,从心灵上予人以恐怖之感,远胜班克林故事的血腥、直白,从根本上奠定了卡尔日后创作的基调。自《女巫角》以降,卡尔反复摸索,有意使作品混合侦探小说的理性和哥特小说的非理性,一时卓然有成,次年出版的《瘟疫庄谋杀案》就显出了他的突破,将鬼怪传说和密室谋杀结合得紧密无间。

自此之后,卡尔交替创作这两大系列,因目标明确、本身又具有一定的天赋,故而很快就达到了一个阶段性的顶峰。其标志就是1935年的《三口棺材》。据说,卡尔最初是想要铺陈一个班克林故事,但很快就发现此路不通,遂将案件挪给了菲尔博士。《三口棺材》拥有两次完美的不可能犯罪,而且一次是密室,另一次是雪地上的无足迹杀人!除此之外,这部小说更拥有着一份“密室讲义”,将古往今来构建密室的各种方法予以梳理、汇总,显现出卡尔对推理小说的硏究有素。嗣后,卡尔再接再厉,几部小说各有创新,譬如《阿拉伯之夜谋杀案》的轮流叙述、《犹大之窗》的法庭论辩,都是对其小说固有叙事方法的突破。尤其《犹大之窗》的密室构成,不啻是给密室题材开启了一种全新思路。(有资料证明,《犹大之窗》的密室并非凭空想象所得,而是卡尔亲手试出来的。)

1939年,第二次世界大战拉开帷幕,随着战争规模的不断攀升,推理小说难免受到影响,渐渐呈现出向一般文学靠拢的趋势,唯有卡尔依旧坚持着推理小说的本色,不断构思着新的诡计。《女郎她死了》、《爬虫类馆杀人事件》、《耳语之人》都是质量均优的名篇,论水平堪称是他的另一次巅峰时刻。尤其那部和《耳语之人》同年的《我的前妻们》,更标志着卡尔创作的全新突破——这是他第一部完全依赖故事的小说,其紧张、曲折之处,直让人欲罢不能,故而常被评曰H.M.系列的最后一部佳作。尔后没有几年,卡尔便结束了这个系列,其原因或许是重病缠身导致的创作能力下滑,或许是想要转型从事历史推理小说的创作,当然亦或许是其他缘故。总之,1953年,卡尔出版了H.M.系列的第二十二部长篇小说《骑士之杯》;而1956年初发表的短篇《奇迹之王》则是H.M.的最后一案。

两相比较之下,更喜欢菲尔博士的读者无疑更加幸运,该系列直到1967年的《月之阴》方告结束,而且后期的几部小说基本表现不错,譬如《撒旦之屋》和《包厢C的恐惧》,均都值得一观。

历史推理和其他创作

卡尔创作的另一类占主要数量的小说,是历史推理小说。他1950年出版的《新门新娘》,是公认的首部长篇历史推理小说,比约瑟芬·铁伊《时间的女儿》恰好早了一年。对推理史略有了解的读者,想必都曾听说过卡尔和克莱顿·劳森打赌的故事。劳森是美国推理作家协会的四大创始人之一,除创作小说之外,更时常以“马里尼”之名登台表演魔术,其小说因而深具魔术之趣。1940年末,劳森曾向远居英国的卡尔致信,提出一个近乎疯狂的创意:一间普普通通的屋子,不仅门窗紧闭,而且所有缝隙都要被胶带从内侧封闭,凶手进屋内谋杀完毕,便从房间消失。卡尔对此深感兴趣,表示一定要写一部这样题材的密室小说,如此遂有1944年H.M.系列的《爬虫类馆杀人事件》。而这部《新门新娘》的背后,亦藏有卡尔和劳森的一段逸闻——他们比赛挑战一个房间内所有家具突然消失的诡计。哪知无意中竟开了历史推理小说的先河,说来宁非趣事?

先河既开,卡尔索性开始频繁创作这类小说,其数量甚至超过了他同期的解谜推理小说。1951年,他出版了他的第二部历史推理小说《天鹅绒里的恶魔》,小说的男主角和撒旦达成协议,被送回査理二世时期的英国,这“穿越”的构思甚受好评。包括他生前出版的最后一部小说《饥饿的妖精》,都是这种类型的作品。小说主角是《月亮宝石》的作者威尔基·柯林斯,唯一的遗憾是卡尔构思中要让阿瑟·柯南·道尔担任侦探的小说未能成篇,否则这两部小说必会相映成趣。暮年的卡尔虽饱受癌病折磨,但脑海中依然充满着新鲜的诡计。

历史推理小说,顾名思义包括两个要素,一是历史,倘无一定的知识积累,断然写不出历史题材的东西;二是推理,若无一定的分析解答能力,则所谓“历史推理”云云,无非就是一场闹剧。卡尔以解谜推理小说纵横文坛、享誉欧美,分析问题的水平自是一流;而他从小就对历史问题深有兴趣,对各种怪异传说更是耳熟能详,读者只需看看他的《女巫角》、《瘟疫庄谋杀案》、(红寡妇血案》、《燃烧的法庭》和《耳语之人》便不难窥其一斑。

卡尔的历史推理小说,以《火焰,燃烧吧!》最见功力,次之则是《恐惧往往相同》,而剩下的作品亦普遍不错。譬如《割喉队长》,背景是拿破仑准备攻打英国,讲述一名间谍发现了法国人的企图,因而不断遭遇谋杀。又譬如《隐匿的女巫》,副标题是“一出爱德华时代剧”,将1907年的英国重塑得栩栩如生,而诡计亦很不错,发生谋杀的建筑物被沙滩包围着,沙滩上当然没有足迹。嗣后,卡尔返回美国,又陆续创作了三部以古老的新奥尔良为舞台的历史推理小说,其中水平最高的是《帕帕拉巴斯》,将伏都教、内河船和巧妙的不在场证明汇聚一堂。

附带一提,1936年时,卡尔曾出版过一部《艾德蒙·戈弗雷爵士谋杀案》,其内容围绕1678年的一宗真实谋杀案件而展开,研究得非常详尽,堪称是他对历史推理小说的一次成功摸索。

接下来再谈谈卡尔的非系列解谜推理小说。这一类作品的数量不多,但水平普遍不错。尤其经典的是《皇帝的鼻烟壶》和《燃烧的法庭》。前者运用了非典型的法国场景,虽然缺乏了不可能犯罪案件,却有着漂亮的心理暗示和误导,依稀有些阿加莎·克里斯蒂的风格。读者欲知其精彩的程度若何,只需看看克里斯蒂对这部小说的评语,便自然知晓——“现今的侦探作家很少有作品能困惑我,但卡尔总能。”而所谓“燃烧的法庭”,则指中世纪的法庭审判巫师时,几乎一律判处火刑。这部小说是卡尔超凡脱俗的一大经典,以非常奇特的构造,容纳了推理、惊悚、超自然和心理悬疑的因素,又兼有大量的女性毒杀案之介绍,整个故事的发展和逆转都让人惊骇莫名,论名望、论水平足以和(三口棺材》、《犹大之窗》这样的名着分庭抗礼。棺材中的死者凭空消失、打开不存在的门从密室消失……各种离奇的现象,使《燃烧的法庭》格外引人入胜。

除此之外,卡尔尚有一些其他方面的着述,譬如传记和剧本。前文既有介绍,则此处篇幅所限,就不再赘言了。

流风余韵 影响深远

卡尔对推理小说的影响至深至远,此事毋庸置疑。他最大的贡献是维持了推理小说的公平和创新,给后来人指明方向,树立典范。推理小说最重要的是符合逻辑,谋杀的解答(诡计)和动机的解答(人性)都要符合逻辑,否则便失之虚假。两者之中,卡尔显然是把诡计摆到首位,所以他的小说注重解谜、注重分析,擅长故事的铺陈、渲染,其小说浑然天成,不像某些作家须靠文字的雕琢取胜。这正如他对“硬汉派”的批评之语:你们运用文笔——通常都是自命不凡的文笔——来掩饰创意的匮乏。”

这,便是卡尔小说最迷人的地方。一切围绕推理,一切围绕诡计,一切围绕谋杀,干脆利落、简单直接。自1930年卡尔以《夜行》出道,数十年间引领风潮,风靡了无数读者,更带动了无数作家的创作。“法国卡尔“、“日本卡尔”相继出现,致敬的作品层出不穷,足可证明其经久不衰的魅力。

钦慕卡尔的推理作家,最出名的当数以下几位(一)克莱顿·劳森,美国的推理巫师,卡尔的至交好友,其小说融汇着魔术表演的基本原理,奇招迭出、别开生面,重要的作品如《死亡飞出大礼帽》、《来自另一个世界》都是密室题材的佳作;(二)黑克·塔伯特,美国推理界昙花一现的奇才,受卡尔影响极大,却只留下两部长篇小说和零散的几个短篇,其中最惊人的是《地狱之缘》,糅合了十几个不可能犯罪,风格非常接近卡尔;(三)安东尼·布彻,著名的推理小说评论家,曾创作《九九神咒》向卡尔致敬;(四)保罗·霍尔特,人称“法国卡尔”,因《耳语之人》而叹服卡尔的才华,彻底搜集并阅读了所有卡尔小说的法译本,嗣后开始创作,尤钟爱密室题材,小说颇受日本读者的喜欢,曾多次登上“这本推理了不起”的年度海外作品排行榜;(五)横沟正史,日本推理文坛的领袖,一度和江户川乱步双峰并峙,早年深受卡尔影响,1948年以《夜行》向卡尔及其同名作品致敬;(六)二阶堂黎人,人称“日本卡尔”,作品具有浓郁的古典怀旧意味,曾以《赤死庄杀人事件》向H.M.登场作《瘟疫庄谋杀案》致敬,另有专文逐一评论卡尔各部小说的优劣短长。

至此,谨借安东尼·布彻的一句论断,收束全篇——“若克里斯蒂是推理界天后,那卡尔就是天王。”

第01章 指控

“我们愉快地晚餐之后,很晚才就寝。威廉姆爵士①告诉我,他的前任——老埃基波罗死后,确实走进了我的房间,这让我吓了一跳——但亊实上,我并没有因想要博君一笑而装出来的那般害怕。”

萨默尔·佩皮斯②

一六六一年四月八日

①Sir William Batter(1600——1667),英国海军官员。

②Samuel Pepys(1633——1703),英国政客,曾任皇家海军部长、皇家学会会长,着有《佩皮斯日记》,对伦敦大火和大瘟疫的描述详细,是一份非常丰富的历史生活文献。

01

“从前有个人,居住教堂墓地附近……”对一个尚未完结的故事而言,这不啻是个挺好的开端。从各种意义上讲,爱德华·史蒂文斯都说得上是居住墓地旁边,这是对事实的最朴素的描述,所以他隔壁当然就有片墓地——德斯帕德庄园的名望一直非比寻常,只是称不上“举足轻重”的大型墓地罢了。

爱德华·史蒂文斯和常人并无分别。此时,他正坐在开往阔街①的火车的吸烟车厢里,列车将于六点四十八分抵达。他年满三十二岁,任职于纽约第四大道的哈罗德父子出版社编辑部,职位勉强算是重要。他一般是住东七十街的出租公寓,周末则常常返回费城郊外克里斯彭②的小宅。他和太太都很喜欢乡间生活。今天刚好是周五,所以他打算傍晚时赶回去跟太太玛丽会合。(时值一九二九年暮春。)史蒂文斯的皮包里,装着高登·克罗斯最新谋杀小说的手稿。以上全都是对事实的平实描述。史蒂文斯无法否认,他目前真的只想考虑那些可以列表说明的事实,而不想考虑别的。

同样需要强调的是,此日无论昼夜,均都未见异常。史蒂文斯陷入乱局的机会,并不比别人更多。眼下,他无非是归家途中。而且,他是个相当幸福的男人,事业和家庭双全,对目前的处境很是满意。

列车准时抵站。史蒂文斯下了车,在车站里晃悠着,舒展腿脚。门上的时刻表用黑色数字标明:下一班去克里斯彭的列车将于七分钟后出发,是辆快车,第一站是奥德摩尔。搭乘干线列车,只需三十多分钟就能到克里斯彭,也就是哈福德的下一站。没人明白哈福德和布莱恩马威尔之间为何会设立该站——或者说,设立克里斯彭这一行政区划。要知道,当地只有十二户人家,彼此相隔甚远,稀稀落落地散布山间。但退一步说,它倒也算是自成天地,拥有独立的邮局和药店;而且,在国王大道蜿蜓直上、通往德斯帕德庄园处,在紫铜色山毛榉的掩映中,还开着一家茶馆;更有甚者,虽然此事既不合常理又缺乏象征意义,但当地确实有个殡仪馆。

该殡仪馆一直让史蒂文斯疑惑不解。他总爱琢磨为何会有这个殡仪馆,到底谁会去光顾呢?殡仪馆的橱窗上,印着J.阿特金斯的名字,低调得像是谁的名片。他从没见过该殡仪馆的橱窗后面有任何人影、任何动静,只看见几个形状模糊的小型大理石台——大概是插拜祭用的花的吧——以及用铜质窗帘环扣成半人高的黑色天鹅绒窗帘。当然,他深知殡仪馆通常都谈不上生意兴隆,更不会随时有顾客盈门。但一般的殡葬师,性格总是开朗而随和的,他却从未见过这位J.阿特金斯出门闲聊。这甚至给了他一些隐隐约约的侦探小说灵感。他构想的故事大纲里包括一个杀人如麻的殡葬师,他用殡仪馆来澄清家中堆积如山的尸体。

话说回来,老迈尔斯·德斯帕德的死,没准给J.阿特金斯送来了一桩生意呢。所以,最近……

克里斯彭的诞生,归根溯源是和德斯帕德庄园有关。辉煌的一六八一年间,当佩恩③先生亲抵此地、同斯库基尔和德拉沃尔间广袤森林中的人们和平相处之前,四名专员曾被派到这里,准备在这片新近获得的宾州大地上筹建城市。“克里斯彭”正是源自那四位专员之一——威廉姆·克里斯彭。他是威廉·佩恩的亲戚,死于一次出海远航,但其表兄弟德斯帕德——据马克·德斯帕德所说,他们家的姓氏源自法国,拼法令人迷惑地变过好几次——在乡间弄到了大片土地,建了德斯帕德庄园。而德斯帕德家的老迈尔斯·德斯帕德——高贵的花花公子、家族首领——死了才不到两周。

候车期间,史蒂文斯懒懒地想着马克·德斯帕德——家族新任首领——今晚会不会跟往常一样前来造访。史蒂文斯的小屋离庄园大门不远。大概是从两年前开始,他们渐渐建立了友谊。不过,马克和他妻子露西今晚大概不会来登门拜访了。没错,老迈尔斯的死——死因是胃炎,近四十年腐败的生活使他的胃壁烂若果肉——不会引起太多悲哀,因他主要居住海外,家族里的其他人基本和他不熟。但其过世毕竟带来了大把的待办事宜。老迈尔斯没结过婚,马克、爱迪丝和奥戈登都是他弟弟的孩子。史蒂文斯意兴索然地想着,这三人将会继承数之不尽的财产。

这时,通往月台的大门嘎吱打开,史蒂文斯登上干线列车,来到吸烟车厢。窗外,春天的夜色笼罩下来,天空从灰蒙蒙变成了黑漆漆。尽管车厢里的空气不流通,灰蒙蒙的顶灯将一切照耀得有些污浊,史蒂文斯依旧能嗅到一丝春意。这是乡间特有的、让人为之一振的味道。(这味道把史蒂文斯的思绪带到了玛丽身上。稍后,玛丽会开车来车站接他。)车厢中的空座逾半,乘客们懒懒地翻着厚厚的报纸,烟雾在肩头萦绕,气氛令人昏昏欲睡。作为一个心满意足的男人,史蒂文斯随兴琢磨着两件困扰了他一天的怪事。因性格之故,他不想分析这两件怪事,只打算想想可能的解释。

两件什么事?好吧,其中一件是他公文包里装着的高登·克罗斯的新手稿,等着他去阅读。高登·克罗斯——说来真怪,这是他的真名——编辑部头头儿莫莱发掘出来的作家。他是个一心要重述历史上真实谋杀案的隐士,其天才的地方是描述生动、活灵活现,仿佛目击者之口述一般。他有着那种近乎恶魔的天分,能把没亲眼看见的事情讲得栩栩如生。这种天分往往伴随着欺骗。一位著名的法官曾不慎如是写道:能在《陪审团的绅士》中将尼尔·克利姆案记录得这般生动,此人铁定在庭审现场。“众所周知,克利姆是一八九二年受审的,”《纽约时报》事后评论道,“而克罗斯先生据称年仅四十。很显然,若他确曾出席庭审的话,未免太早熟了。”这对该书的销售而言,自是一个不错的宣传。

然而,克罗斯先生的故事之所以大受欢迎,最主要的原因并非他描述得生动,而是他所选择的案例。他每本书都会选择一两宗著名案件,但主要还是围绕那些独特、怪异之事,而且是几乎没人听过的那种:案件发生时当然颇富传奇,如今看来则充满着戏剧冲突因子。他某些文字非常耸人听闻,虽有照片和文字资料佐证,却依然有批评家出面指责,称他记述的“真实”云云,纯属一场精心策划的骗局。这又引起了一阵轩然大波——当然,对他的书又是一次不错的推销——最后,事实证明克罗斯没虚构任何情节。那次事件里,该批评家收到了来自布鲁塞尔市长的愤怒来信,因他称曰“骗局”的案例恰和十八世纪布鲁塞尔的一位著名恶徒有关,而市长大人对此深感自豪。全赖这些噱头,克罗斯虽非最畅销的作家或年度最佳作者,哈罗德出版社依旧将他放到主打之列。

这个周五的下午,史蒂文斯被编辑部头头喊进了办公室。莫莱的办公室里铺着厚厚的地毯,踩上去没有响动。他端坐办公桌后,正对着面前软皮夹子里装着的一沓整齐的稿件眨巴着眼。

“这是克罗斯的新书,”他说道,“你这周末能否带回家去读读?五月的推销会上,我想让你去介绍这本书。你对这类故事总是挺热衷的。”

“你读过了?”

“对,”莫莱犹豫道,“从某种意义上讲,这是他迄今最好的作品。”

莫莱又犹豫了一下,补充道:“题目肯定要改。他拟了一个超长的、艰涩难懂的名字,对书籍推销可没好处,但这事以后再说。本书写的是一群女性罪犯,很够劲儿。”

“太好了!”史蒂文斯热切地说。

莫莱依然半是心不在焉、半是迷惑不解地四下打量着,很明显是心中有事。只昕他问道:“你正式见过克罗斯吗?”

“没有。我在办公室好像看到过他一两次,仅此而已。”史蒂文斯答道,依稀记得克罗斯宽阔的背影,或是刚好转进另一个角落,或是正推门走进某个房间。

“怎么说呢……他非同寻常,我是说他的合同。他坚持要给合同添加不寻常的条款。合同的其他部分他完全无所谓,简直连看都懒得看完。他坚持添加的条款是,每本书的腰封背面,必须印上他的大幅照片。”

史蒂文斯喉咙里嘀咕了两下。墙边堆满了腰封花哨的书籍。他站起来,抽出一本《陪审闭的绅士》。

“原来如此,”他说道,“我正纳闷呢,但好像没人提起这事。没有生平简介,光秃秃的一张大照片,下边印上名字——而且,这是他的第一本书。”他端详着照片,“怎么说呢,他这张脸让人印象深刻,显得挺睿智的,我想印出来还不错。但他为何竟会如此自豪,要把这个四处张贴——”

莫莱坐着摇了摇头:“不,并非如此。他可不想要这种私人推广,他此举另有缘故。”

莫莱再次疑惑地看着史蒂文斯,而后则从办公桌上拿起某样东西,转换了话题:“别管他了,带上手稿。小心点儿,上面还别着照片。哦,对了,周一上班后先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莫莱没再提书稿的事。现如今,史蒂文斯坐在奔向西宾夕法尼亚的列车上,打开公文包,想看看那份手稿。但他犹豫了,脑子里仍然充满着没来由的谜闭。

若说高登·克罗斯的事情既无关紧要又理不清头绪,那老迈尔斯·德斯帕德的事情更是如此。史蒂文斯的思绪飘到了德斯帕德庄园,山毛榉丛中那些被烟熏黑的石头,还有那些从沉睡中惊醒的庭院。他记得去年夏天,老迈尔斯在大宅后低陷的庭院中散步的样子。老迈尔斯其实并不老,过世时才五十六岁。但他老态龙钟的举止、光洁白领映衬下那瘦骨怜峋的脖子、卷曲的灰白胡须,还有长久以来郁郁寡欢的神情,都让他显得比实际年龄要老。史蒂文斯还记得他在暖阳下煞有介事地抬了抬时髦的帽子,眼神苍老而困惑。

死于胃炎可不轻松。环游世界后,迈尔斯·德斯帕德回到家里,缓慢而痛苦地死去。期间,他一直是靠斯多葛派④的恬淡精神默默忍受着。这激起了他家里厨师的崇拜,具体表现是痛哭不止。亨德森夫人——厨师、总管家兼暴君——说他偶尔会痛苦地叫几声,但这种时候不多。他们把迈尔斯葬在私人小教堂的地下墓室,和德斯帕德家的九代先袓们葬在一起,在地下墓室里像旧书般排成一列。下葬后,封住墓室的石板再次盖回。不过,有件事让亨德森夫人印象尤深。迈尔斯·德斯帕德临死之前,手里握着一根普普通通的绳子,绳上有九个结,彼此间距相等。他死后,他们从他枕下发现了这根绳子。

“我觉得这姿态不错,“亨德森夫人对史蒂文斯家的厨子透露道,“我猜,他肯定以为他握着玫瑰经念珠。当然,他们家并不信奉天主教。不过,无论如何,我觉得这姿态不错。”

另一件让亨德森夫人大感兴奋的事情,迄今为止尚无人能给出理性解答。把这件事透露给史蒂文斯的是马克·德斯帕德,说话时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迈尔斯过世后,史蒂文斯只见过马克一次。老家伙是四月十二号周三晚上死的。史蒂文斯记得这般清楚,系因那天他们夫妇俩少见地回到了克里斯彭。不过,逗留期间,他们并未得知不幸,次日一早就开车回了纽约,后来才从报纸上阅闻噩耗。那个周末,也就是十五号那天,两人循例再次回到乡间小屋,去德斯帕德家正式悼念,但没有参加葬礼。玛丽对死亡——对看到死者,有种战栗的恐惧。葬礼当天傍晚,空荡荡的国王大道上,史蒂文斯碰到了散步的马克。

“我们那位亨德森夫人,”马克贸然说道,“自称看到了怪事。”

当时暮色正浓,空气湿冷,还刮着风。国王大道通往德斯帕德庄园道路两侧的树林刚刚开始抽芽。大树被风吹得摆动着,在马克头顶投下了一道道阴影。马克长着鹰钩鼻子的脸被街灯映照得很是苍白,呈现出他心中汹涌的情绪。他靠着路灯柱子,双手插进口袋。

“我们的亨德森夫人,”他重复道,“自称看到了怪事。说实话,她看到的究竟是什么,我也不完全清楚,因为她除了偶尔透露一点点——还夹杂着不断地祈祷——之外,什么都不肯说。据我推测,她是说迈尔斯叔叔死的那晚,她看到他房间里有个女人,还跟他说话呢。”

“一个女人?“

“不,不是你想的那种事。“马克正色道,“我指的是一个——亨德森夫人的原话是‘穿着奇怪古装’的女人——当时在他房间里跟他聊天。当然,从理论上讲,这未必全无可能。当晚,家里有几个人,包括露西、爱迪丝和我都去参加了一场在圣戴维斯举行的假面舞会。露西打扮成蒙特斯潘夫人⑤,路易十四最宠爱的情妇。爱迪丝戴着软帽、穿着衬裙,我猜是要打扮成弗洛伦斯·南丁格尔⑥。太太是著名的皇家交际花,妹妹又是伟大的护士,我看我是被保护得妥妥帖帖了。”

“但实际上,”他愁眉不展地续道,“根本不可能有人进他房间。你不太了解迈尔斯吧?他是个和蔼可亲的老东西,却喜欢把自己关在房里,不让任何人进——这你是知道的——虽然他的态度总是很礼貌。甚至餐食都让人送到房里。当然,他病情日益加重时,我请了一位受训护士来照顾他。我们把护士安排在他的隔壁,可这老家伙总是锁上连接两个房间的门,不想让护士随时过来照看,我们好不容易才拦住他……由此可见,亨德森夫人所言那个‘穿着奇怪古装’的女人,虽然理论上有可能——”

史蒂文斯只觉得有些东西正困扰着他,一时说不清楚。

“这个,我倒没觉得这事情有何古怪,”他说道,“你有没有问问露西和爱迪丝,是不是她们去过?而且,若任何人都进不去死者的房间,亨德森夫人又是如何看到这一幕的?”

“亨德森夫人自称是从窗外看到的。那扇窗子对着二楼的阳光房,迈尔斯一般都拉着窗帘。但我还没跟露西和爱迪丝提到这事。”他略一犹豫,爽朗地笑了,“我这可是有着充分的理由——此事完全不让我觉得困扰,而且我无意将之搞成神秘事件。让我困扰的是亨德森夫人故事里的另一部分。据她说,穿古装的女人——一个字一个字听仔细喽——先是和迈尔斯聊了两句,然后转过身,从一扇根本不存在的门走出去了。”

史蒂文斯看看他。马克那鹰钩鼻突出的瘦削脸庞上带着某种肃然,看不出有无讽刺之意。

“你该不会是说,”史蒂文斯发出一阵含义不明的呢喃,“她是女鬼?”

“我是说,”马克皱着眉,小心翼翼地措辞,“那里过去曾经有一扇门,但两百年前就砌上砖头、钉上木条封死了。而我们这位神秘的访客居然能打开它,走了出去。是鬼魂吗?不,我可不信。我们家族从古至今就没出过一个鬼魂。本家族该死地过分受人敬重。你听说过受人敬重的鬼魂吗?对家族而言,这不啻算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但对猎奇的客人来说,则是一大损失。要我说,多半是亨德森夫人的脑子出了问题。”

然后,他突然沿着国王大道大步离去。

那是一周前的事了。而今,史蒂文斯坐在开往克里斯彭的列车上,回想着那次会面,漫不经心地考虑着其中的谜团。他一直思索着这几件各自独立的怪事——比如和莫莱在办公室的谈话内容,又比如和马克·德斯帕德的聊天——他推敲的并非合理解答,而是如何把它们融进一个故事大纲。当然,它们全无关联,跟报纸上不同版面的新闻标题一样,全无关联。现在,先把几件怪事列出来吧:隐士作家高登·克罗斯,热衷发表照片,却和虚荣心无关;隐士百万富翁迈尔斯·德斯帕德,因胃部感染而死,其枕下发现了一条打着九个结的绳子;身着古装的女士——具体哪个时代的古装不详——有人宣称看到这位女士从一扇用砖封了两百年的门走出房间。若要将这些互不相干的元素糅进同一个故事,一个有经验的作者该如何才好?

史蒂文斯想不出来,他放弃了。抱着对克罗斯的一点好奇心,他打开公文包,取出了装在夹子里的手稿。手稿厚厚一沓,估摸着有十万字。像克罗斯的其他手稿一样,打印整齐到变态的地步。书稿分章节用铜夹子夹在一起,所附的图表、相片和图画则用回形针别在稿件上。史蒂文斯扫了一遍目录,看了看首章标题——不过,让他吓得手一松,差点把手稿掉到地下的,可不是标题本身。

第一章首页上别着一张画面清晰的老照片,照片上是个女人,下面印着一行整齐的小字:

玛丽·德·奥布里:一八六一年因谋杀被送上断头台

照片中的女人,赫然就是史蒂文斯的妻子。

①Broad Street,费城的一条主动脉街道,下文“第四大道”,“广东七十街“都是费城的街道名称。

②Crispen,美国宾夕法尼亚州的地名,下文“奥德摩尔”、“哈福德”、“布莱恩马威尔”、“斯库基尔”、“德拉沃尔“亦同。

③英王查理二世欠威廉·佩恩之父一万六千英镑,威廉因此向他索要这片土地。1681年4月4日,查理二世颁发特许状,将此地送给威廉·佩恩。

④Stoicism,古希腊四大哲学学派之一,崇尚恬淡寡欲的自由主义平等精神。

⑤Madame de Montespan(1641——1707),路易十四最著名的情妇,两人育有七个子女。据说她热衷巫术和魔药,希望以此巩固路易十四对她的宠爱,甚至不惜用活婴血祭,把血、酒和孩童的内脏混合添加进路易十四的食物里面,弄得两人每次见面,路易十四隔天总会莫名头疼。彻底失宠之后,她决定以黑弥撒之法谋杀路易十四,事败,路易十四頋念旧情,将她送进了一个修遒院,以行善和祷告安享晚年。

⑥Florence Nightingale(1820——1910),英国护士,出身意大利一个来自英国上流社会的家庭,曾赴德国学习护理,后至伦敦的医院工作。1854年10月21日,南丁格尔抵达战争前线的克里米亚野战医院,任护士长,竭力排除各种困难,对伤员进行认真的救治,人称“提灯天使”。战后,她重返英国,以政府奖励的四千余英镑建立了世界上笫一所正规护士学校,故有“现代护理教育奠基人“之誉。1907年,英国国王颁发命令,授子她功绩勋章。

02

史蒂文斯静坐有顷,不断复核着照片上的名字和面庞。值此期间,他依稀有印象是置身七点三十五分抵达克里斯彭的吸烟车厢里面,却总觉得周围一片虚空。

片刻之后,他抬起头来,把手稿在膝上放得更稳,向车窗外眺望着。他有一种老生常谈般的感觉,就像是刚拔完牙,正坐在牙医诊所的椅子上,稍微有点眩晕,心跳略略加快。除此以外,只有一片麻木。他现在甚至连震惊都感觉不到了。从窗外的风景来看,列车正驶过上布鲁克区①,两旁是列车咆哮而过的铁轨,下方的柏油马路上隐约闪着几盏街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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