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眼球特别料理 作者:绫辻行人

简介

《眼球特别料理》是绫辻行人的短篇结集,收录了七个怪谈、幻想故事,包括:

一 再生

二 呼子池的怪鱼

三 特别料理

四 生日礼物

五 铁桥

六 人偶

七 眼球绮谭

它们虽然独立成篇,但最好按顺序阅读。而且,这七个短篇中都有叫由伊的女出场,当然,此由伊不同彼由伊。至于为什么取相同的名字?就让读者有很大的想象空间。

一 再生

在我的眼前,是妻子由伊的身体

她置身于暖炉前的古旧摇椅里。结婚前我送的白色晚宴服套在她那苗条的身躯上。她端坐着,像人偶一般仪态端庄地并拢双腿,双肘支在椅子扶手上。

我最喜欢让她坐在这间房的这椅子里,自己躺在前面的地毯上,一边眺望暖炉里的火焰,一边海阔天空地与她漫谈。她与我一样,也很享受这种时刻。

但是,此刻……

外面下着倾盆大雨,冰冷而激烈,彷佛要这座建造在山中的远离人烟的别墅与外部世界彻底隔离,把我们两人封闭在凝固的时间里。

房间里,丢着几支我喝完的威士忌空酒瓶。亚麻色地毯上,到处是洒出的酒渍和香烟灰——一片颓废景象。

酒醉的我一时忘了此刻的现实情况,卷着不灵活的舌头与由伊攀谈。可是,她没有响应。实际上,她不应该有响应,也不可能再有头的表情了。

这是理所当然的。

因为坐在摇椅里的她已没有了头颅。没有头,哪能说话?哪能有表情?

请别以为我在开玩笑。由伊脖子以上的部分确实不存在了,是我亲手将她的头砍下来的。

然后,我躺在地毯上等,一心一意地耐心等着。

等待她的身躯上长出新的头来。

☆ ☆ ☆

我与由伊相遇是在两年前的某个秋日——那年我三十八岁,她二十一岁。

那时候,我正被因抑郁而引起的重度酒精依赖症所困扰,似乎一时间没有好转的迹象,我决定去医院的精神科治疗。就在那候诊室里,我发现了她。

正确地来说,是她先目不转睛地盯着我。她的眼光流露出异样的热烈神采,脸部展现某种惊诧之色。

这是一位年轻漂亮的姑娘,似乎以前从未见过她,我有点迷惑了,尽量避免与她的目光正接触。但她毕竟引起我的注意,我偷偷窥视她的样子。

棕色的短发,非常白皙的脸庞,漂亮的双眼皮眼睛,呈现与头发一样的棕色。真可以说艳光四射,风情万种,一下子就打动了我的心弦。

她先完成就诊,接下来是我。我听到叫“宇城先生”的名起诊察室走去时,与刚从里面出来的她擦身而过。她那棕色的眼瞳,依然紧盯着我。

责任医师是我大学时代的朋友,名叫荻尾。经一轮问诊检查,听到“再加把劲就可以痊愈了”的诊断喜讯后,我悄悄问道:“喂,在我前面就诊的那年轻女子,患的什么病?”

荻尾迷惑地皱起眉头,但接着轻轻笑起来。

“很可爱的女孩子吧。”

他用开玩笑的说道:“在这种地方也能惊艳吗?”

“不。”我赶忙摇摇头,说道:“事实上,从候诊室开始,她一直盯着我看。当然,我不否认她是一位漂亮的女孩,颇惹我好感,想不到在这种场所邂逅……”

“她可不是危险患者。”荻尾抢先说道:“只不过为头痛和失眠而烦恼。经过几次诊察和谈话,觉得她虽有稍许精神性症状,但远比前段时期的你好得多。”

“——是吗?”

出了诊察室,跑到药房门口等配药期间,我无意识地探寻那女孩子的身影。或许拿了药已回去了吧——想到这里,紧张的心情不知不觉松懈下来。

可是,不久当电子显示板上亮出我的号码时,突然有人戳了我背脊一下。回头一望,她正站在后面。

“宇城先生?”像小猫似的侧着,她笑咪咪地说道:“果真是你喔!我是先生的仰慕者哩。”

“仰慕者?”

“在基础部的时候,经常坐在最前排听你讲课。那是 ‘社会学II’ 课程,你不记得了吗?——噢,一定是听课的学生太多了的缘故。

“你是我的学生吗。”

在这样的场所与学生碰实在是太糟糕了——这样的想法蓦然在我心头升起。我不希望社会学科的宇城助理教授看精神科医生的消息马上在广大学生中传开。

但是从另一方面来说,几乎令我发楞的这个邂逅,令我暗暗窃喜似乎也是事实。需知“仰慕者”这个词儿有多种意味可以解释,我的心禁不住噗通地跳起来。

“我的名字叫咲谷由伊。”她做起自我介绍。有几分孩子气的脸上,突然展露妖艳的笑容。“国文系三年级学生。还记得我的样貌和姓名吗?”

☆ ☆ ☆

我们就这样爱上了。

相遇后不过一个月的时间,她便经常来我独居的家,并在此留宿。有时她搭我的车,一起去大学。事情发展到这种地步,已突破了一般的师生关系。

我当然注意到双方之间的十七岁年龄差,但当我提出此,由伊便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反问我:“那又怎样?”三年前我有过一次离婚经历(当时我的精神处于病态,是导致离婚的主因),她对此也表示“完全不介意”。

第一次抱她的那晚,她在我的臂弯中显得有些惊慌。由此可见她对异性没有经验,但我对她的过去没有特别兴趣。

“好呀,老师,你吃我吧。”

她反复说着此话。

“哈哈!我真的把你的手指头吃下肚去,你就惨啦。”

“没关系。”她边抚摸我的头发边说道:“反正马上就会生出来。”

有点古怪的笑话,我心里想,禁不住轻声笑出来。但她一点都不笑,只是伸臂搂紧我的背部,喘着大气。

看来,我对她还是很不了解。

☆ ☆ ☆

“结婚”这个词语最初出自我的口中,是与由伊发生恋爱关系后约莫过去大半年的时期。她已经读大四了,应该是慢慢具体考虑毕业后去向的时候了。

“我们结婚吧。”我努力以平淡的口气说出此话。

周末晚上。两人开车外出吃饭。在回家的路上,我鼓起勇气提出求婚。

“是真心话吗?”她侧过脸看着抓住驾驶盘的我,接着说:“你对我一无所知喔。”

“我怎么会不知道呢?”

我板起脸孔说道:“K大学文学院专攻国文的女学生。成绩好歹还算过得去。今年八月就会迎来二十二岁的生日。半年前勾搭上大她十七岁的恋人,但至今仍以 ‘老师’ 称呼之。常患头痛和失眠症,吃很多东西但不会肥的体质。是个大美人,可是不善于烧菜。”

接着,我故意用平淡的口气说道:“你是咲谷家的独生女儿。在你懂事前母亲已去世。父亲是外科医生,自己开设医院,但在你升上高中后不久也撒手尘寰。此后你就搬到姨母家中居住……”

“就知道这么多吗?”

“难道还需要掌握其它知识吗?”

“譬如……”

“譬如什么?”

“譬如以前我交过怎样的男友?等等。”

“对这类问题我没兴趣,我爱的是现在的你,而不是过去的你。”

我说出连自己也感到脸红的台词。

“可是——可是,或许我拥有老师想不到的秘密,结婚以后说不定你马上就会后悔的。”

“你不是在吓我吧?”

“……”

“你不想结婚么?或者认为还不到谈婚论嫁的时候么?又或者……”

“错,错!不是那么回事。唉……”

我斜眼窥视说话开始变得吞吞吐吐的由伊的表情。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的缘故,我看到被对头车的车头灯照亮的她的脸孔蒙上了一层怯懦的阴影。

☆ ☆ ☆

“还是不得不说呀。”

由伊说这话,是我提出求婚以后一个礼拜的那个晚上。

那天黄昏时分她来到我家,显得愁眉苦脸的样子。我问她怎么了?她说“头痛得厉害”,于是又服下常吃的药。自从我们相识以来,她的失眠症大有好转,但头痛的毛病依然,每个月例必去一趟医院拿头痛药。

两人吃完晚饭后,她的头痛似乎消失了,她又非常罕见地喝了一点酒。我遵从医嘱,一直坚持唇不沾酒。

然后,也弄不清楚谁引诱谁了,反正两人步入卧房,上床做爱。由伊的反应一如以往地激烈,紧紧抱住我的身体,反复呻吟着“救救我!”当声音好像坠落深谷时,两人同时达到了高潮。

我一边沉浸在舒畅的满足感中,一边亲吻大汗淋漓的由伊的额头。像死了般躺着一动都不动的她突然睁开眼睛。

“老师。”

她的嘴唇微微颤抖,接下来将身体摆脱我的臂弯,转过身背朝着我。

“还是不得不说呀。”她似乎下定决心地说道:“我不想再隐瞒下去了。”

“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我改成仰天躺着的姿势,伸手从床头柜上的烟包中抽出一支香烟。

“如果你认为非说不可的话,那就不妨和盘托出好了。”

“我……”她把身子裹在毯子里,细声地、断断续续地说道:“我——我的身体被人下了毒咒。

乍一听,我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

她继续喃语:“下了毒咒!有人对我下了毒咒。”

“什么!下毒咒?——是谁下的?”

“不知道。”

“不知道?……”

我语塞了。由伊所说的“下毒咒”,其真正意义是什么呢?譬如说是某种遗传问题吗?或者……

突然,她转过身倏地把左手食伸到正沉浸在深思中的我的鼻尖前,说道:“最初,就是这只手指。”

看到我的迷惑脸色,她继续说道:“那是我六岁的时候——妈妈已去世,有一名佣人每天来我家,帮忙做家务。我想试做菜,跑到厨房……因为人太矮,踏在椅子上面,然拿起厨刀在砧板上斩切蔬菜之类。正在此时,父亲来到厨房,他大声喝道:你在干什么?声音非常恐怖……我慌乱之下,右手拿着的厨刀竟将左手的食指切下来了。”

“切下手指?”

我惊讶地看着伸出在我眼前的她的手指——染着樱色指甲的细长柔软的手指。

“嗯!”由伊点着头说道:“第二关节之前。”

“但是……”

手指完整地存在着,没有任何欠缺之处,而且也看不到接缝的痕迹。

“那个人——我父亲,是个狠毒的人。”无视我的疑惑,由伊接着说:“他经常用阴森森的目光看我,流露出对我的嫌恶和憎恨。”

“你不是独生女儿吗?”

“他说你不是我的亲女儿,是你妈妈与其它男人鬼混的产物。”

“哦?”

“是否实情我不知道,但他是那样说的。他一喝酒就醉,然后捣坏家中对象和凌辱我。”

“令尊不是一位医生吗?”

“算是医生吧,但风评不好。”由伊把身子缩成一团,接着说:“他看到我切断手指,破口大骂:孩子怎能随便玩厨刀!我因疼痛和流血,吓得大声哭泣。他不但不予安慰,甚至不给我及时治疗。”

“后来呢?”我问道:“令尊给你做缝合手术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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