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怪胎 作者:绫辻行人

原作名: フリークス

译者: 董炯明

出版社: 皇冠

梦魔之手——三一三室患者

我是谁——四〇九室患者

怪胎——五六四室患者

后记——在六〇五室

推理小说评论家——杜鹃窝人

如果我个人的记忆无误的话,绫辻行人应该是作品被翻译成中文而引进台湾的第一位日本所谓“新本格”的推理作家,当时他的作品《夺命十角馆》(现改名《杀人十角馆》)首先在一九八七年经由皇冠出版社出版介绍给读者,而他本人还会经在书前写了一封给台湾读者的信,表达对其个人的作品能在台湾出版的兴奋之情。而在当时,台湾的日本侦探推理小说翻译出版仍停留在赤川次郎、西村京太郎等人的作品范围;因此,《杀人十角馆》在当时的出版,确实对于台湾推理迷的心中造成了一股不小的冲击。而台湾的读者也经由这本书,和日本的读者同时开始见识到日本所谓“新本格”系的作家的魅力;尔后皇冠出版社又相继地出版了绫辻行人的“杀人馆”系列、“杀人鬼”系列等等作品,也因此能让台湾的读者对于绫辻行人的各种类的作品有了进一步接触和认识的机会。而相对的同时,在各种推理迷聚会的场所,也有少数读者对于绫辻行人一些非推理性质的作品表达出不能接受、不可理解和不太能满足的意见。

其实,若依我个人的观点面吾,绫辻行人真的是一位非常本格的作家。我们若是把侦探推理小说尝试做一类似生物学上“返祖”的追溯,则世上公认为侦探推理小说之父的艾德加·爱伦·坡的小说作品,其实正包含了恐怖、悬疑、惊悚和推理的各方面创作。故绫辻行人目前被翻译介绍至台湾的作品也正是包含有恐怖、悬疑、惊悚和推理这些范围的创作,所以对读者而言,绫辻行人的作品应该并不是太过于特异的情形。而以我个人的理解,以前曾经有批评家认定艾德加·爱伦·坡是“三分天才,两分鬼扯,五分疯狂”。在艾德加·爱伦·坡生前他个人常有神智狂乱,满口胡言乱语,动作上也似乎有着恶魔盘据在其灵魂深处,而让他始终挥之不去;这以我个人所接受的医学训练而言,就对于这种类似精神疾病的自言自语和妄想的症状很熟悉,也深深地怀疑艾德加·爱伦·坡是否有因为其个人酗酒的不良习惯而导致他罹患了器质性的精神疾病(因酒精或药物滥用或因外力导致脑部受损后引发精神疾病之症状)。

本书正是绫辻行人的一本集恐怖、悬疑于一身的作品,由三篇中、短篇的作品集合而成;而不知是否巧合的是,绫辻行人则是将本书的场景设定在精神病院。其实到了二十一世纪,精神疾病一直是现代医学上一个很棘手的问题。当今的医学理论一般说来都倾向所谓“预防重硷治疗”的观念,很不幸的有少数疾病却是因为其本身的病因仍然不明而不能依据上述的此一观念来实行医疗,而精神疾病却正是其中之一。记得笔者在某精神科专科医院服务时,会有一位国内的精神疾病的权威以很无奈的语气说,关于目前现今的精神疾病,其实我们医疗人员纵使尽己之所能,而我们所能做的却只是所谓的事后“损害管制”而已。一般说来,精神科病患由于本身的疾病而产生的各种妄想和幻听的内容,在一般的正常人的认知是那么的荒诞不经和不可思议,而他们在对医疗人员和家属所描述其自身的异想世界时,有时又是充满着现实和怪力乱神之间的冲突,因此这些现象对于小说创作者自然有着莫大的魅力。这也就难怪,台湾本土的推理小说作家既晴在《魔法妄想症》和蓝霄在《错置体》这两本作品中也都有尝试利用精神疾病的病患和医师到其书中去扮演了相当重要的角色,而来增加其各自作品中的如幻似真的感觉,这自然就不是太过奇怪的事了。此外,日本战前的名推理小说作家大阪圭吉也曾经利用精神病患和精神科医师的这一题材,写出了《三狂人》这篇极为精采的作品。

绫辻行人的这本作品虽然不是如“杀人馆”系列那种完全本格而迷人的推理作品,但是其书中因精神病患的惊悚、紧张和恐怖气氛,一直在现实与虚幻之间的交错,这些都是绫辻行人所擅长的,我们在《杀人时计馆》也会经体会到此一氛围。我个人认为,我们可以形容绫辻行人这位小说作家其实是一直以恐怖、惊悚和推理小说里头精致和缜密的布局与设计,深刻地去探讨了人们对于自我心灵深处的那种畏惧、旁徨和孤独的处境。这一点应该是连他的老师岛田庄司都无法望其项背的!

梦魔之手——三一三室患者

正好是吃完午餐的大病房患者,聚集在名为“交谊厅”的空间里自由自在活动的时间。摆在宽敞厅房一角的大型电视机萤幕上,年轻的女主播报告气候已进入梅雨季节。

不知不觉发出了叹息声——唉!这忧郁的季节终于来临了…

平生最讨厌的就是雨。

虽然我不属于喜欢在外面四处跑的人,做为重考生(且已踏入第三年),毋宁说更多的时间幽闭在家中,尽管如此,我还是讨厌雨,尤其是那种浙淅沥沥不停下着小雨的日子。

脑际浮现出白衬衫上黑色小污迹慢慢扩渗的影像,令人感到浑身难受。蓦然,身体各处好像都开始发霉腐败起来。心里突发奇想:倒不如在沙漠深处生活来得痛快!

再一次而且是有意识地长叹一声,将左手拎着的纸袋换到右手,让视线避开注视着自己的患者,我匆匆穿过交谊厅,迳自向目标病房走去。

这里是K××综合医院的精神科病房。

思量起来,已有好久未曾探望住院的母亲了。上次前来探望是什么时候呢?——一个月之前吗?不,或许不止一个月了。

白色的墙壁,白色的天花板,地板上铺着淡绿色的地毯,微暗的长廊两侧等间隔并排着同样漆成绿色的房门。

一成不变毫无装饰气氛可言的冷冰冰景色,没有一个采访者来过一次还想来第二次的,除非迫不得已。

母亲住进的单入病房是三一三室。如果没有记错的话,走到尽头左转第三间就是了。

稍微加快脚步,绕过走廊转角。就在此时,不期然与对面转弯而来的人相撞。

虽然不能说是猛烈冲撞,但因身子失去平衡,我跌了个屁股着地。纸袋从手中飞出,袋里的东西四散在地板上。对方发出小声惊呼,往后倒退了二、三步。

“啊!真对不起了!”

慌张地说着抱歉然后向我靠近的是一位年轻的护士。

挂在白衣胸前的圆形名牌上写着“森尾”。这是第一次见到的名字,或许是新来的护士吧。

“走路不长眼睛,我太大意啦。”

我的屁股还贴在地板上,抬头仰望诚心诚意向我致歉的对方的脸孔。与名字相同,这是一张未会见过的面孔。胖乎乎的可爱脸蛋上架着一副红色圆框眼镜。

年纪约莫二十五岁上下吧。看她的体型,比我大了整整一号。这么说,并非指她是人高马大的女人。主要是因为我在男人当中是小个子——今年已二十一岁了,但身高不到一百五十公分,体重只有四十公斤。

“没问题吧?有受伤吗?”

我轻轻摇头表示“没问题”,双手撑住地板准备起立。她蹲下身子,急急忙忙收拾散落在地板上的东西。

“多谢!”

我惶恐地说道:“都是我不小心,让你受惊啦。”

“这些东西…”

她好奇地转头望着我。从纸袋跌出的物品计有:笔记本、笔盒、几册参考书和练习题,还有一个外包暗绿色天鹅绒、书籍大小的盒子。

“因为我正过着重考生活。”

我避开她的视线腼腆地答道:“今天我从补习班跷课,跑来这里探望妈妈。”

“什么?你妈妈?”

护士侧着头露出怀疑的神色。我只有做进一步说明:“住在三一三室的神崎峰子是我妈妈。我是她的儿子忠。”

“神崎太太…”

护士口中念念有词,然后重新盯着我看。

“莫非你是神崎先生的侄子?”

“嗯…是的,就是在下。”

她说的“神崎先生”,是我一年前亡故的爸爸神崎恒彦的哥哥,也就是我的伯父神崎棋彦,他目前任职这家综合医院的外科主任。一年前发生那件可悲的事情后,听说经伯父安排,把精神失常的母亲送来这里住院。至于实情是否如此,我就不知道了。

那护士把拾起的物品一一放到纸袋里,然后看着还不能站起身的我,问道:

“有什么不妥吗?”

“腿部感觉有点麻痹,好像使不上劲。啊!不。没有问题。”

我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并试图挤出笑容。正在此时,以担心眼光看着我的护士的姿态突然出现异样变化。

白色衣袍上开始到处渗出污点。

这是刺眼的鲜红色污点。

就像她的身体被扎了许多支肉眼看不到的针,鲜血汩汩地喷出。污点以迅猛之势扩渗,没多久,白袍变成了血衣。

怎么会这样?

发生什么事啦?

我愕然地睁大双眼。

“神崎先生?”

护士叫我的名字。她的声音一点都不慌乱。看样子她本人并没有觉察自己的异状。

“神崎先生怎么啦?”

被她这么一问,我猛然醒悟方才所见或许是幻觉吧。

双手用力地揉搓眼睛,重新审视对方的姿态。果然,她所着外套上的红色污点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又恢复成原先的一袭白袍。

“没问题吗?”

护士越发担心地问道。我正要默默点头,想不到此时对方又变脸了。

“呃…”

我低哼了一声。对方的双眼皮大眼睛灼灼生辉、一头乌黑长发披肩、嘴唇一端上吊——这不就是我妈妈神崎峰子的尊容吗。

“神崎先生!”

与此同时,与护士的叫声重叠,从某处传来母亲的狂呼声。

阿忠!

“没问题吗?神崎先生!”

阿忠!

“神崎先生?”

阿忠!

阿忠!

…阿忠!

宛如女鬼的形相:母亲高举右手,手中握着沾满鲜血的菜刀。我大喊:“住手!”但话才出口,锐利的刀尖已向我的大腿刺来。

母亲刺我的腿!一刀、再一刀、又一刀…

请住手!

在我的哀求下,母亲终于停手。母亲其实并不坏。坏的是我,一切罪过全在于我。所以,然后…

“森尾小姐。“

背后传来声音:

“你在这里干什么?”

这是熟悉的声音。不用回头也知道说话者是狛江柳子——这间病房的护士长。

我回过神来了。露出不安神色的护士挨在我的身边,她穿着一尘不染的白袍,面容不用说也与母亲完全不同…

“真对不起!”

我缓缓地摇头,说道:

“突然感到头晕目眩了。”

“发生什么事啦?森尾小姐。”

快步走来的狛江护士长不悦地问道。年纪看来五十岁上下、精明干练的护士长,紧闭着薄唇,用严厉的目光瞪视年轻的护士。

“不小心在走廊转角撞上了。不过没什么事。”

抢在护士开口之前,我做了这样的回答。

用一只手撑住墙壁,我终于慢慢站立起来。大腿的神经好像被切断似的,双脚仍然感到麻痹,使不上劲。

“神崎先生。”

护士长转向我这边,视线马上变得柔和了。

“你来探望令堂吗?”

“嗯。我妈的情况怎么样?”

“不错。状态完全稳定下来了。”

“与其他患者的相处呢?”

“很好。你不用担心。”

“那我就放心啦。”

“不过你见令堂时,注意不要过分刺激她。”

“是的,我明白。”

话说到此,我瞄了一眼僵立在旁边的年轻护士。

“这位小姐是新来的护士吗?”

我提了连自己也觉得愚蠢的问题。

护士长答道:“她叫森尾缘。调来此地之前在外科病房服务。”

“原来如此。那么她会在伯父手下…”

“是的。一直以来承蒙神崎先生的关照。”

叫做森尾的护士脸上浮现生硬的微笑。我接受她递过来的纸袋,微微低头致意后,两人便往相反方向离开了。

拖着失去感觉的双腿在走廊慢慢行进的同时,内心里暗暗鼓励着自己:“振作点!”

是的,非振作起来不可。若非如此,恐怕连自己也会给这家医院带来麻烦了。

方才的幻觉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其实完全多此一问,原因是不书自明的。简而言之,一年前发生的那起事件所造成的伤害,到现在还深深烙印在我心中。

一年前的六月十六日,连续下了二、三天的雨,气象厅终于姗姗来迟地公布天气入梅了。事件发生在那天晚上。

母亲突然发狂了。

在寝室的被褥上,母亲冷不防地扼住父亲的脖子,想要勒死他。受到父亲的抵抗,她竟然从厨房拿来菜刀把父亲杀死了。我因发现变故匆匆跑入寝室,然后,她又转而向我袭击。流着父亲鲜血的锐利刀刃刺向我的腿部,一刀、再一刀、又一刀…

不久,她在失魂落魄的我旁边企图自杀,但怎么也死不了。结果是她自己报了警,向警方自首。经精神科医生监定,认为那是病态性的精神失常杀人,无需承担责任,故免于起诉。以后,她就住进了这家医院。

入院至今,母亲的病情确实在往好的方向发展。今年春天,医生判断她不再具有伤害他人的危险性了,把她从上锁的独立病房转移到现在这间病房…

我一面将一年以来发生的事情像翻阅历史年表般地在脑中反刍,一面已走到三一三室门前。为了镇静自己,我重复做了几次深呼吸。

要振作!

一切都结束了。没有必要再感到恐怖。

父亲已经不在这世上了,母亲独自住进这间病房里了。不论是为了已死的父亲,还是为了尚存的母亲,我必须达到来年考入大学的目标。

用手敲了敲房门。未待回音,我转动房门的门把。

“妈妈?”

在熄掉灯的昏暗房间深处,映现穿着白色睡袍的妈妈身影。她站在窗边,似乎正在眺望外面的风景。

“午安!妈妈。”

听到我的声音,母亲静静地转过头来。因为背光的关系,看不清楚她的表情。

“是我呀,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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