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六指 作者:鲁班尺

第一章

湘西古老的一座小县城,沅水绕城汨汨的向南流去,北关的城隍庙前面是每月初一的庙会,至于源于何时,就连老人家们也记不清了。我从小就喜欢赶庙会,那时城隍庙前有着各式各样的小吃,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令人垂涎欲滴的油炸臭豆腐的气息,那味道永久的留在了我童年的记忆中。

今天又是初一,我抬头望了下窗外,远方天际处传来了几声闷雷,风儿吹起了尘土,有股子雨腥气,云层越发昏暗,山雨欲来了。

“喂,皇甫小明,有事先走一步啦。”头发已经有些斑白的老主任对我喊了一声,夹起皮包便径直地走出了县文物所办公室。

我抬头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已经是下午近五点了,于是赶紧胡乱的收拾了一下办公桌,溜出门直奔北关城隍庙而去。

庙会还没有全散,卖臭豆腐的老头正准备收摊,油锅里香气缭绕,我咽了口吐沫,赶紧上前将已经炸好的最后几串买了下来。

我边吃着美味的臭豆腐,边穿过那些行色匆匆的游人朝家里走去。不经意间,瞥见了庙墙根下一卖古董的摊子,摊主又是那个独眼萧老头,于是便走过去瞧瞧。

这个老家伙我们处理过,他贩卖的假古董里,有时会隐藏着一些真家伙呢,我一向怀疑他与盗墓贼有关系。

“喂,萧老头,又搞到些什么真玩意儿?”我边吃着臭豆腐说道。

“嘿,哪儿有什么真东西啊,还不就是一点仿古小饰品嘛,不值个两吊钱。”萧老头嘿嘿笑了两声,满脸堆着笑。

这老头猴精,鬼才相信呢。

我的目光扫过地摊上的那些人工做旧的古镜、长着铜绿的小佛像以及石质假玉手镯等。突然,我的心里一动,眼睛很自然的停留在了一个褐色的小雕像上……

我伸手拿了起来,这是一个长着绿苔的骨质裸婴雕像,雕工精细,栩栩如生,尤其是婴儿脑瓜顶上,还生有细细的一层茸毛。

“啊,这是新收来的杂货,不值钱,如你喜欢就送给你吧。”萧老头见我有些爱不释手,那只独眼眨了眨,不以为然地说道。

我是县文物管理所的文物稽查员,怎么能白拿人家的东西呢?我摸了摸口袋,只有二十元钱,于是掏出扔给了萧老头,手握着雕像转身离去,背后依稀听到萧老头冷冷的几声干笑。

回家的路上,我轻轻的摊开右手掌,那雕像静静的卧在掌心里,我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那婴儿的右手上多了一个小手指,而我自己摊开来的手指也是六个……

我的家在县城南隅,是建于民国初年的三间老宅子,陈旧的灰瓦顶,上面生长着一尺多长的蓬草,古老的青砖墙留下了岁月的侵蚀斑痕,镌刻着年代之久远。一个不大的小院落,卵石地,院墙边上是一株虬结皮皱的李子树,据说比老宅的年龄还要大些呢。

“小明,你回来啦,傻小子快进屋,淋湿了要生病的。”堂屋里传来父亲那让人心暖的吆喝声。

冰凉的雨滴落在了脖颈里,我不禁打了个寒颤,雨真的下来了。

父亲三年前从文物所传达室退休,由我顶替上班。

我望着他那越来越佝偻的驼背,双手颤颤巍巍的端着菜盆得苍老模样,心里一热。

“老爹,让我来吧。”我急忙上前接过来。

父亲右手也是六指,据说这是皇甫家的遗传,已经好多代了。我从没见过母亲,她是下江人,名字很好听,叫缪金娣,但父亲却从来都不愿多提起她,大概是怕勾起伤心的往事吧。母亲生我时难产死了,父亲从此未再续弦,一个人辛辛苦苦将我带大,尝尽了人间冷暖。每年清明的时候,父亲都会带我去黑松林母亲的坟墓前拜祭,独自坐在那儿唉声叹气一番,每当这时,我都会一连心酸上好几天。

饭桌上除了青菜和豆干外,照例还有一盘毛蛋,那是父亲的挚爱。鸡蛋的孵化期一般是21天,父亲专门去养鸡农户挑来14天左右的毛蛋来,清水一煮,剥壳熏着盐面来吃,再来上一壶烫热的米酒。每当这时,我看见他那苍老脸上的皱纹就一根根的舒展了开来,话语随即也多了起来。

“你娘是咱这县城里最俊的妹子……”老爹总是这一句,随后肩膀一抖擞,这时候他的那双眼睛也较平时明亮了许多。

我从不吃毛蛋,看着父亲熟练的敲碎蛋壳,尤其是那灵巧的第六指从里面利落的勾出浑身绒毛的死鸡崽儿,自得的塞入口中咀嚼时,我就一阵反胃。

“老爹,你又没有刷牙,难闻死了。”我嗅到了父亲呼出的口气,皱着眉头说道。

“我不觉得啊。”他脸颊红了一下,嗫嚅着。

我生气地扒拉些菜入碗,起身坐到了床上去吃。

父亲苍老的脸上闪过了一丝痛苦与无奈,在这一刻,我的内心里又有点内疚了。

“老爹,你看这是什么?”我赶紧岔开话题,自怀中掏出了那个古董裸婴雕像来。

父亲的目光果然被雕像吸引了,脸上充满了好奇与疑惑,他数着婴儿右手的手指,口中自言自语的说道:“咦,这孩子也是六指?小明,你是从哪儿弄来的?”

“庙会上,那个倒卖文物的独眼萧老头。”我回答道。

“还有另外的一半呢?”父亲疑问道。

“就是这一个呀。”我说。

父亲翻过来调过去的看着,然后手指着雕像说道:“你看这后背上的痕迹,应该还有一个才对,这是一尊连体双胞胎。”

我凑过去仔细观察,果然那裸婴的后背上有些凹凸不平,并且留有疤痕,像是被人硬生生掰去的痕迹。

“还真是的,老爹,什么人雕一对连体六指双胞胎干什么呢?”我不解的说道。

“嗯,这是个男孩,还有小鸡鸡,像真的一样。”父亲目不转睛的盯着裸婴。

“这是什么骨头做的,看样子又不像是象牙。”我猜测着说道,因为象牙应该是褐黄色。

父亲沾了点吐沫,拿衣袖用力的蹭了蹭雕像,脸色微变。

“怎么了?老爹。”我诧异的望着父亲。

“这不是雕像,这是真身!”他说道。

日期:2009-9-16 11:41:00

第二章

我唬了一跳,忙抓起裸婴雕像凑到灯下细看。

婴儿脑壳大身子小,五官上尤其是眼眶出奇的大,眼球上面似乎蒙着一层灰褐色的锈斑,我也学着老爹的样子,沾了口吐沫,狠狠的擦了两下,褐斑抹去了,露出两只僵直的眼珠,黑色的瞳孔直勾勾的凝视着我……

一丝寒意由心底升起,我“呀”的一声惊呼,几乎松脱了手,紧张的望着父亲说道:“老爹,这究竟是个什么东西?绝对不是化石。”

父亲游移的目光看着我,半晌才开口说道:“这是六七个月大还未出世的胎儿,早年听说过古时候民间有一种‘石化胎’,大概这就是了,但谁也没见过。”

“石化胎?”我可从来没听说过。

父亲又闷头抠起了毛蛋,不再说话了。

我索性打来一盆水,小心翼翼的清理起这尊“石化胎”来。

绿苔的一层膜样的东西洗掉了,裸婴的身体呈现出了灰白色,看他的模样竟如同个小老头似的,皱皱巴巴的脑瓜顶上生有稀疏的黑绒毛,有点鸡胸,右手是六根指头,竟然还长着小指甲。

你是谁呢?还没出世就夭折了,也是怪可怜的,我想。

晚上,我翻来覆去的睡不着,窗外雷鸣闪电,雨点打在屋檐上簌簌作响。湘西夜雨素来缠绵,我侧耳倾听着远处小河涨水的汨汨声,慢慢的进入了梦乡。半夜时分,迷迷糊糊听到父亲住的西屋里传来泼水的声音,我知道他又在洗澡了。

父亲很爱清洁,不但房前屋后打扫得井井有条,而且一年四季每天都坚持洗冷水澡。唯一令我不解的是,他白天从来都不冲凉,无论天气有多热,打我记事儿时起,父亲就每晚夜深时独自在房间内洗澡,而且窗帘房门都遮蔽得严严实实的。

也许是他的驼背怕人笑话吧,我寻思着打了个哈欠,翻过身睡过去了。

天亮了,我爬起床来,突觉一阵眩晕,头痛欲裂,隐约听得窗外依旧是细雨绵绵,落在李子树叶上滴答作响。

父亲已经熬好了稀饭,进屋来发现我有些不对劲儿,他一面用力揉着我的太阳穴,心疼的望着我,眼眶微微发红。

“好点了吗?”父亲边揉着同时嘴里关切地唠叨着。

我使劲儿的甩了甩头,脑袋里仿佛针刺般麻酥酥的,这种情形以前从未发生过。

“走,去医院。”父亲不由分说的拽我起来,笨拙的帮我穿好了衣裳,陪着我来到了县城人民医院。

“看来需要检查一下脑部和脊椎,做一下全身的核磁共振吧。”内科的王主任和蔼的对父亲解释说道。

我犹豫了,听说县医院来了一台国外进口的仪器,但检查一次的费用是很贵的。此刻父亲轻轻俯在我耳边小声说道:“小明,检查一定要做,别考虑钱。”

核磁共振成像室里,我解下腰带,除去钥匙之类的金属物件,平躺在了工作台上,然后闭上眼睛任由机器慢慢由头扫描到脚,耳边听到一阵轻微的嗡嗡声,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感觉就结束了。

坐在走廊的长椅上等结果时,父亲忐忑不安的始终拉着我的手,一刻也不愿分开。

许久许久,王主任神情古怪的站在诊室门口朝父亲招了招手。

“小明,你等着我。”父亲颇有些紧张的说道,随即站起身来佝偻的走进了诊室。

不是检查出什么问题了吧?我心中狐疑起来,于是便蹑手蹑脚的来到了诊室门前,眼睛贴在门缝中瞧进去……

“皇甫,报告出来了,我们在你儿子的腹腔内发现了一个正在发育中的胎儿。”我隐约听到王主任十分严肃的对父亲说道。

日期:2009-9-17 11:35:00

“这怎么可能啊,小明是个男孩儿呀!”父亲涨红了脸,挥舞着手臂争辩道。

王主任苦笑一下,手指着报告书上的彩色断层扫描图像说道:“你自己看嘛,腹腔这里……”

我毅然推门走了进去,王主任和父亲都以奇怪的眼神儿望向了我。

我睁大了眼睛盯着那张彩色的扫描图像,果然在我的腹腔里有一个躺着的胎儿,仪器甚至剖析了胎儿体内,可以清楚地看到那些小小的内脏器官等都已经发育成了形。

“七个月了,是个男婴。”王主任在一边尴尬的说道。

父亲望着我,目光竟然仿佛显得生疏了。

我“噗哧”一声笑了起来,别人不晓得,可我一眼就认出了那个小老头模样的胎儿,我伸手从口袋里摸出那个裸婴雕像,说道:“方才检查的时候,它就在我腹部上方的衣服口袋里。”

王主任疑惑的接过裸婴雕像,一面将眼镜向上推了推,仔细的观察了起来。

“奇怪,这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的骨质雕像,没理由有内脏的呀?”王主任摇着头自言自语道。

父亲爽朗的开怀笑了起来,对我挤了挤眼睛,然后扭头问王主任:“小明的身体还有什么问题么?”

“脑部和脊椎的扫描结果都很正常,没有发现异常现象,你是不是最近休息不好?或者思虑过度?”王主任问我道。

“没有啊。”我摇了摇头,将那个裸婴石化胎放回了衣袋里。

“小明,要注意多喝水和休息。”他叮嘱道。

父亲同我离开了诊室,临关门时,我瞥见王主任眼盯着扫描报告,并听见他在自言自语说着:“这个裸婴雕像怎么会有脑电波的呢……”

我的心里“咯噔”了一下,脑电波?石化胎会有活动着的脑电波么?我大惑不解了,想起昨晚睡觉时,这个裸婴石化胎就放在枕头边,若是它真能发出某种脑电波的话,便有可能侵入并导致我的头疼与眩晕,但是,这是绝不可能的。

回家的路上,我一直苦苦的思索着。

所谓“石化胎”,理应就像埃及木乃伊一样,不可能是个活物,怎么会有脑电波呢?除非它还没有死……

我自己想到这儿,不由得把自己吓着了,伸手到衣袋里,触着那裸婴冰凉的身体,心里面砰砰直跳。

“老爹,你先回家吧,我想一个人走走。”我说。

父亲关切的目光望着我,最后还是默默地点了点头,佝偻着驼背走了。

文物稽查员的工作是比较弹性的,上班时间到处溜达溜达也很自然,况且今天是周末,我们那脾气古怪的老主任搞不好也没来上班呢。

我信步朝城北的城隍庙走去,得找到那个独眼萧老头,仔细问清楚这裸婴雕像的来历。

雨后的空气异常的洁净,吸到肺里十分的惬意,西山那边的天空中甚至还出现了一道彩虹,远远的挂在天际。

城隍庙前那熟悉的油炸臭豆腐味道远远的飘了过来,大概是刚刚出摊,油锅前看不到一个食客。

我知道那个萧老头平日里一般都会在庙墙脚下摆摊的,于是便径直的走了过去。

城隍庙西墙下,萧老头经常摆摊的地方空荡荡的,今天没有出来摆摊做生意。我四处看了看,惊奇的发现城隍庙偏殿门口拉起了一条黄色的警戒线,有两个警察站在那儿抽着烟聊天。

可能是出了什么事儿,我想,一面转身走回到炸锅旁。

“老伯,那边出了什么事儿?”我问熟悉的摊主老头。

“哦,你还不知道么?昨晚,卖古董的萧老头死了。”摊主压低声音悄声说道。

日期:2009-9-18 11:45:00

第三章

清晨,连绵了一夜的细雨初歇,雾气霭霭,若隐若现。有早起的人们经过城隍庙破败的偏殿时,发现了倒毙在殿内的独眼萧老头,每逢初一庙会的两天,他一般就会歇息在那座阴森森的殿内。那具尸体的面目十分的狰狞,惊恐万状,连那只灰白色的盲眼都瞪出来了……

有人即刻报了案,警察围起了警戒线,勘查完现场后拉走了尸体。

“一定是黑吃黑要了那老鬼的命。”摊主自言自语说道。

小县城里的人们习惯把与盗墓有关的人鄙夷的称为“鬼”,萧老头常年鼓捣来一些出土的铜钱瓷碗等小东西来卖,自然是老鬼了。

湘西的这座小县城治安一向很好,已经有两年没出过人命案,这次可算是本地的一件天大的事情了。

萧老鬼不是本地人,他的死也许可能与墓赃有关,昨天晚上我刚刚买下了那只裸婴石化胎,今早他就暴毙了,真是巧呢……我的心中隐约有着一种说不上来的不祥预感。

我下意识的摸了摸口袋里的雕像,越发觉得这个裸婴的来历有些可疑,是件不吉之物,难怪我昨晚看到它的那双小眼睛时,就似乎觉察到了一种莫名的邪恶。

我转身离去,走到城隍庙后面的野地里,掏出雕像托在手心里看着,这东西大概是从哪座坟墓里挖出来的,肯定是不太干净的,于是把手一扬,将其抛进了草丛中。

默默地往回走了几步,想想这东西毕竟花了我二十块钱呢,而且这个与我有着相同遗传的六指,还未出世便夭折了的小男婴,也说不定它的祖上和皇甫家还有什么渊源呢……我走回来拨开了草丛,轻轻地拂去沾在裸婴身上的泥土,最终还是揣回到了口袋里。

回到文物管理所,走进了办公室,老主任果然没来上班。我打开文件柜,翻出来以往处理古董贩子的登记簿,很快查到了记载着萧老头的那一页。

一年前,萧老头倒卖了几件清代道光年间的瓷器,被县文物所稽查到,后因为那几件瓷器非官窑制品,所以也就罚款了事。

我查到了他当时登记的住址,是武陵山脉酉水边上一个叫做“烈烈排”的地方,湘西苗族土语“烈烈”意为老鼠的意思,“排”则是坪,普通话就是老鼠坪,顾名思义那儿的老鼠一定很多。

我找纸笔迅速地记下了地址,锁好文件柜,匆匆离开了办公室。

今天是周末,老主任既然到现在也没来上班,八成是回乡下他老家去了,要到周一才得回来,这样我就有两天多的时间,索性跑到烈烈排去一趟,说不定能找到点有关裸婴雕像来历的线索呢。我总感觉它似乎和我们皇甫家有点渊源,这个世界上,毕竟长有六指的人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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