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午夜的孩子》作者:萨尔曼·拉什迪/(刘凯芳译)

内容概要:

《午夜的孩子》以第一人称叙述。

我(萨利姆·希奈),是午夜孩子中神通最大的一个。我的外公阿齐兹是克什米尔人,曾在德国学医。他是印度近、现代史的见证人,他又使我的家族既有印度古老的文化背景又有现代西方文明的自由精神。我母亲阿米娜是外公的第二个女儿,她的前夫为逃避军方的逮捕离开了她,行前留下一封休书。阿米娜后来再嫁给德里的商人阿赫迈德·希奈,他们便是我的父母。1947年初,随着印巴分治日期的迫近,印度教徒与穆斯林之间教派冲突日益激化,流血事件不断发生,在希奈家住的穆斯林区里,在一次冲突的关键时刻,已怀孕的阿米娜挺身而出,制止住本区冲动的群众,救了一位印度教青年的性命。为报达救命之恩,这个青年让自己的表兄为阿米挪看手相,预言她孩子的未来。预言家说,这孩子将有两个头,并将未老先衰,未死先亡。这些专人费解的谶语使阿米娜惶恐,但多年后竟一一应验。印度教徒的暴力组织“罗波那”向希奈等穆斯林企业家勒索赎金,声称如不交钱就放火烧他们的企业。希奈等人由于阴错阳差没能把钱交到勒索者手里,结果企业被付之一炬。事后,希奈听从老朋友纳尔里卡尔大夫的劝告,趁大量英国人离境、孟买房地产贱如尘土之机,在盂买大买房地产,并移居孟买。阿米娜住进纳尔里卡尔的诊所待产。同时住进去的还有卖唱歌手文基的妻子,她也马上就要临盆了。其实她未来的孩子是她与英国老爷梅斯沃尔德偷情的产物。

1947年8月15日零时,当印度全国欢庆独立时,这个私人诊所中同时降生了两个孩子。在一片忙乱中,仇视富人的护士玛丽,乘人不备偷换了两个新生婴儿的名牌,使穷孩子有了一个阔家庭,富孩子有了一个穷童年。所以我成为卖唱人的孩子,而卖唱人的儿子湿婆(印度教中破坏之神的名字)才是阿米娜的亲骨肉。这个谜底10年后才被拆穿。我被抱回希奈家。由于我与印度独立同时诞生,我的照片被列登在《印度时报》上,并收到总理尼赫鲁的一封亲笔贸信。信中说我的生活从某种意义上将是新生印度的一面镜子。护士玛丽原是为讨好自己的情人、激进分子菲力普才干下调包的罪行,事后却发现菲力普已经弃她而去。她对自己的罪过感到后悔,又不敢承认,于是自荐作了我的奶妈,以求赎罪。玛丽住进我家后,发现废弃的钟楼上夜半有人活动,十分害怕,便报告了警察。警察发现那是通缉的要犯菲力普,并将他击毙,而钟楼是他的炸药库·玛丽为此悔恨终生。

我从9岁起开始具备心灵感应能力,进而发展成为能够每天午夜与分布在全国的午夜孩子们通话,并使他们所有人的灵魂集中到我的内心中来开会。出身于不同种姓。宗教、阶级、社会集团的孩子们,在这个会议上谈自己的生活、理想,发表自己对各种问题的看法,于是这个会议真正成了现代印度社会的缩影。这些午夜的孩子们,有的能随意改变自己的大小,有的能在时间的长河中任意旅行,有的能随意出入镜面,有的能随意改变自己的性别,有的能比鸟飞得高,有的能比风跑得快……但神力最大的是主子钟敲零时整的我和湿婆,我的灵魂能钻入任何人的大脑,知人心事,而湿婆有一双威力无比的神膝、打仗战无不胜。他在贫寒中长大,生就了只重物质利益的观念和残忍的性格。他父亲为了使他可以终生有一份讨饭收入,曾想打碎他的膝盖,他却以神膝夹碎了父亲的手腕。在讨论如何解决现存的社会问题时,我主张所有午夜孩子团结一心,以善改造社会,湿婆却主张暴力。在我与他之间出现了领导权之争。

父亲由于投资上的失误一下子变得囊空如洗,从此陷入酒色争逐的颓废生活。而性无能则使他与阿米娜的关系更加恶化。我发现母亲与其前夫、红色分子纳迪尔暗中往来,决意警告她,止她从别人的遭遇中汲取教训。我早就发现邻居、海军上将萨巴尔玛蒂的妻子丽拉与电影大王卡特拉克偷情,便把这情况以密信方式通知了将军本人。设想到此举竟造成将军杀死电影大王、重伤妻子、他本人被判刑30年的严重后果。我在一次与同学打架的意外事故中,被挤断一节手指。在医院治疗中,发现我与父母血型不对。这件事再加上菲力普的鬼魂的督促,终于使玛丽讲出当年调包的真情。希奈原怀疑阿米娜不贞,此时更是变本加厉地虐待她。这使外婆忍无可忍,带着阿米娜、我们兄妹和新寡的舅妈皮亚到巴基斯坦,投奔已成为巴基斯坦高级将领的女婿左勒菲卡尔将军。我作为将军的亲戚,参加了军方推翻政府、实行军事政变的策划和行动,并得到后来的巴总统阿尤布·汗将军的赏识。

1962年中印边界冲突,午夜的孩子们受到自己所属社会集团日益巨大的影响,矛盾趋于尖锐化,午夜的会议陷入一片混乱,绝大多数孩子感到失望,退回到自己的生活圈子中去,会议名存实亡。停战后,我被父母骗到一个医院,强行做了治疗鼻子的手术,这个手术使我丧失了与午夜孩子们神交的能力。战后父亲对印度绝望了,我们全家移居巴基斯坦。行前,我将出生时的照片、总理的信等纪念品放在一个破地球仪中,埋在花园里,这标志着我与午夜孩子们神交时期的结束。我在巴基斯坦长大成人,参加了印巴战争,目睹了战争的残酷。后来我作为逃兵与难民碰到了一个午夜的孩子——巫女帕瓦蒂,她用魔篮装着我,混过军警盘查,将我带进印度。我还见到了在印巴战争中成为万人崇拜对象的战争英雄、印军军官湿婆。帕瓦蒂爱他,他却对她始乱终弃。最后帕瓦蒂肚子里怀着湿婆的儿子嫁给了我。在印度实行紧急状态法的岁月里,我和绝大多数午夜的孩子成了甘地夫人的心腹之患,因而备受迫害,只有湿婆飞黄腾达。但甘地夫人下台后,他也成了阶下囚。后来,一个被他抛弃的钢铁大王的妻子闯入监狱,用手枪将他打死。而我未老先衰,一如算命先生所言。但我寄希望于未来一代。

第一部

中间开洞的床单

  话说有一天……我出生在孟买市。不,那不行,日期是省不了的——我于1947年8月15日出生在纳里卡尔大夫的产科医院。是那个时辰呢?时辰也很要紧。嗯,那么,是在晚上。不,要紧的是得更加……事实上,是在午夜十二点钟声敲响时。在我呱呱坠地的时候,钟的长针短针都重叠在一起,像是祝贺我的降生。噢,把这事说说清楚,说说清楚 - 也就是印度取得独立的那个时刻,我来到了人世。人们喘着气叫好,窗外人山人海,天空中放着焰火。几秒钟过后,我父亲把他的大脚趾给砸坏了;不过他的这个麻烦同在那个黑暗的时刻降临在我身上的事情比起来,就是小事一桩了,因为那些和蔼可亲地向你表示欢迎的时钟具有说一不二的神秘力量,这一来我莫名其妙地给铐到了历史上,我的命运和我的祖国的命运牢不可破地拴到了一起。在随后的三十年中,我根本摆脱不了这种命运。占卜的替我算命,报纸庆祝我的诞生,政客们正式承认我的身份货真价实。在这桩事情上,我一点儿发言权都没有。我,萨里姆?西奈,后来又有了拖鼻涕、花面孔、秃子、吸鼻子、佛陀,甚至月亮瓣儿等各种各样的外号,已经与命运紧紧纠缠在一起 - 就是在最好的情况下,这种纠葛也是很危险的。在那时候我连自己的鼻子都不能擦。

  不过,这会儿,时间(已经不再需要我了)快要完了。我很快就要三十一岁了。也许是吧,要是我这使用过度而垮下去的身体能够撑得住的话。但我并没有挽救自己生命的希望,我也不能指望再有一千零一夜。要是我想最终留下一点什么有意义——是的,有意义——的东西的话,我必须加紧工作,要比山鲁佐德①更快。我要承认,在所有的事情中,我最怕荒唐无稽的东西了。

  有这么多的故事要讲,太多了,这么多的生命、事件、奇迹、地方、谣传交织在一起,一些稀奇古怪的事件和尘世间常见的东西紧密地混杂在一起!我一直把各种各样的生活吞下肚,要了解我,哪怕只是了解我的一个侧面,你也必须把那些吞下去。吞下去的那么多东西在我肚子里推推搡搡;给它们引路的只是有关一大条白色床单的回忆,这条床单的中央开了个直径七英寸左右的大致是圆形的窟窿。这条中间有洞的破床单是我的护身符,我的法宝,我紧扣住对它的思念,必须重新构筑我的生活,打从约三十二年前我人生真正开始的那一瞬间起。那时候,一切还不像现在、像我这个为时钟支配、带有罪恶印记的降生这样明显。

  (顺便提一下,那条床单也沾有污迹,它上面有三滴年代久远的褪色的红斑。就像《古兰经》教导我们的那样:“你应当奉你的创造主的名义而宣读,他曾用血块创造人。”)

  

  1915年早春一天清晨,在克什米尔,我的外公阿达姆?阿齐兹在跪下身祈祷时,鼻子撞到了冻得硬梆梆的一簇土上。三滴血从他左鼻孔里啪嗒啪嗒掉了下来,在冰冷的空气中立刻就凝固住了,变成红宝石掉在他面前的跪垫上。他头往后仰,直起身子,发现他眼睛里冒出来的泪珠也凝固住了。就在那时,他一边轻蔑地捋去挂在眼睫毛上的钻石,一边下定决心,不再跪下来吻土地求神或者求人了。可是,这个决定使他身上出现了一个窟窿,在他至关重要的内腔里形成了一个空隙,使他既容易受到女人又容易受到历史的控制。尽管他学医最近刚刚毕业,但他起初对此并不知晓,他站起身,把跪垫卷得像一支粗大的方头雪茄烟,挟在他右臂下面,抬起他那不再挂有钻石的清澈的双眼,眺望山谷的景色。

  世界又得到了新生。整个冬天,山谷像胚胎在冰雪那层蛋壳包裹之下发育,如今湿淋淋的黄色鸡雏破壳而出,进入到广阔的天地之中。绿草的新芽在地下等待时机,山峰随着天气变暖而退回到山间的岗哨那里。(当山谷在冬季的冰雪之下往后退缩时,山峰紧紧环绕在湖畔的城市周围,就像气势汹汹地咆哮的锯齿。)

  在那时候,无线电台天线还没有建,俯瞰斯利那加的街道和湖泊的仍然是商羯罗查尔雅②的神庙,它座落在土黄色的山上,像个小小的黑色水泡。在那时候,湖畔还没有军营,狭窄的山间公路上也不会挤满一眼望不到头的排成长龙的经过伪装的卡车和吉普,也没有士兵埋伏在巴拉穆拉和古尔马格往前的山头后面。在那时候,旅客拍摄桥梁的照片也不会被当作间谍给枪毙。尽管春天来临,万象更新,但除了湖面上多了一些英国人的居住船之外,整个山谷自从莫卧儿帝国以来几乎没有什么变化;可是,我外公的眼睛 - 那也像他身上其他部位一样,已经二十五岁了 - 却以不同的眼光观察着一切……他的鼻子有点发起痒来。

  我来点明一下我外公眼光所以会发生变化的秘密吧:他离家外出了五年,五个春天。(跪垫碰巧有个褶皱,让那簇泥土跑了进去,尽管这簇土至关重要,但实质上,它仅仅起了催化剂的作用。)现在他回来了,观察一切都换上了见过世面的旅客的眼光。他注意到的不是巨大的齿状山峰环绕着小山谷的美丽景色,而是地域如此狭窄,地平线就近在眼前。回来后他觉得与外界如此隔绝,他很是难过。他也感到 - 莫名其妙地 - 故乡对他手持听诊器学成归来并不欢迎。在冬季冰雪的覆盖下,它原先冷冷地保持中立,但如今却是确定无疑的了。他在德国待了五年之后,回到了一个充满敌意的环境之中。多年之后,当他内腔的空洞被仇恨堵塞,他将自己作为牺牲供奉在山上庙宇黑色石神像的圣坛之前时,他总想要尽力回忆起他童年时在天堂里的春天,那时候还没有旅游、一簇簇土和军队的坦克将这一切搅得乱七八糟。

  在山谷隔着跪垫对准他鼻子猛击一拳的那天早晨,他一直愚蠢地试图假装一切都没有什么改变。因此四点一刻时,他在刺骨的寒气中起床,按照规定的方式沐浴,穿上衣服,戴上他父亲的羔皮帽子。然后他把卷得像方头雪茄烟似的跪垫,拿到暗暗的老房子前面的湖畔小花园里,在那里一簇土上展开了。他脚下的地皮踩上去软软的,很容易使人上当,这同时使他既没有把握,又失去警觉。“奉至仁至慈的真主之名……” - 他双手像本书一样合拢在面前诵念“开端”③,这使他感到了一点儿安慰,但却使他更觉得不安 - “……一切赞颂,全归真主,全世界的主……” - 但这时候海德堡闯进了他的脑海之中;这里出现了英格丽,她短短一段时间曾经属于他,看着他朝向麦加的方向鹦鹉学舌似地祈祷,她的脸上显出了一丝轻蔑的神情;这里还有他们的朋友无政府主义者奥斯卡和伊尔瑟?卢宾,他们以自己的反意识形态嘲讽他的祈祷 - “……至仁至慈大慈大悲的主,报应日的主!……” - 海德堡,在那个地方,他除了学习医学和政治以外,还听说了印度 - 就像镭似的 - 是被欧洲人“发现”的。就连奥斯卡对伽马④也充满了敬佩之情,正是他们的这种观点最后使阿达姆?阿齐兹同他的朋友分了手,他们深信他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是他们的祖先塑造出来的产物 - “……我们只崇拜你,只求你佑助……” - 就这样,尽管他们出现在他的脑海之中,他还是在这里试图将自己和从前的自我重新联成一体,这个从前的自我毫不理睬他们的影响,但是却知道它本应知道的一切,例如关于服从,关于他现在所做的事情,他按照往日回忆的指引,双手朝上抖动,大拇指塞住耳朵,其他几个手指张得开开的,跪倒在地,- “……求你引导我们走上正路,你所佑助者的路……”可是这没有用,他陷入在一个奇怪的中间地带里,那就是在信与不信的两难状态中,这毕竟只是一个装模作样的把戏 - “……不是受谴怒者的路,也不是迷误者的路。”我的外公把前额朝地上磕去。他往前磕,盖着跪垫的土地像是鼓起了朝他迎来,这便发生了那簇土的事情。这既是山谷和真主,又是伊尔瑟-奥斯卡-英格丽-海德堡的指责,在这一时刻,重重地砸在他鼻尖上。三滴血流了下来。既有红宝石又有钻石。我的外公往后竖直身子,做出了决定。他站了起来,卷起了雪茄烟,朝湖面望去。他永远给卡在那个中间地带,他无法崇拜真主,但又无法完全不相信他的存在。始终处在一种彷徨犹豫的状态之中,这就是个窟窿。

  新近取得执业资格的年轻大夫阿达姆?阿齐兹面对湖上的春色站在那里,嗅到了变化的气息,而他的背脊(那是挺得笔直的)后面却发生了更多的变化。他在国外读书时,他的父亲中了风,但他的母亲一直没有告诉他。他母亲后来坚忍地低声说:“……孩子啊,因为你的学业太重要了。”他这位母亲原先一辈子待在闺房里,这时突然产生了巨大的力量,她走出家门,亲自掌管那个小宝石店(经营绿松石、红宝石和钻石),靠着小店的收入,再加上一份奖学金,阿达姆?阿齐兹在医学院毕业了。等他学成回家,他发现那个似乎永远不会改变的家里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他的母亲出去工作,而他的父亲呢,中风仿佛在他脑子里挂下一道帷幕,他终日躲在这道帷幕后面……坐在暗暗的房间里一张木头椅子上,在那里学小鸟说话。三十种不同的鸟儿来看他,坐在他百叶窗外的窗台上,同他谈这谈那的,他看起来够快乐的。

  (……在这里我已经能够看到历史的重现,因为我的外祖母不是也产生了巨大的……还有中风也是,不仅如此……还有铜猴儿也有她的鸟儿……诅咒已经开始,可是我们连鼻子也还没有讲到呢!)

  湖面已经不再封冻,像通常一样,解冻很快就开始了。许多称之为希卡拉的小船猝不及防,还在打瞌睡呢,这也很正常。但就在这些懒虫还在岸上它们主人身边打着呼噜蒙头大睡的时候,最老的一只小船已经出现在冰缝上,老人家常常会得如此,因此它成为来往于开冻的湖面上的第一只船。这是塔伊的希卡拉……这,也是向来如此。

  注意,这个老船夫塔伊,在水雾蒙蒙的湖面上,弯着腰站在船尾,是多么会抄近路节省时间呀!他的船桨是块心形的木板,装在黄色的桨柄上,他把桨一次次地插到水草中,划得多么卖力呀!在这一带大家觉得他很有点怪,因为他是站着划船的……当然也还有其他的原因。塔伊给阿齐兹大夫带来消息说有人找他去看急诊,从而使历史的车轮滚动起来……这时阿达姆低头望着湖水,回想起塔伊多年前跟他讲的事:“阿达姆,孩子呀,冰总是在水的一层皮下面埋伏着。”阿达姆的眼珠清澈湛蓝,就像山顶的天空那样惊人地蓝,克什米尔人的瞳仁常常都是这么湛蓝。眼珠并没有忘记如何观看,它们看到 - 就在那里!就在达尔湖的水面之下! - 未来那精美的花格,那由无色的线条纵横交错而成的复杂图案, 那冷冷地埋伏着的脉络,它看起来就像是一个鬼怪的骨架。他在德国待了那几年,尽管他在很多方面感到模糊不清了,但他观察的天赋却完好无损。塔伊的天赋。他抬起头来,见到塔伊的V字形小船向他驶来,便挥手招呼。塔伊的胳膊也举了起来 - 但这却是在命令。“等一下!”我外公等待着。趁这一段空隙,在他体验他生活中最后的宁静、一种有几分黯淡不祥的宁静的时候,我最好还是回过头来对他作一番描述吧。

  丑陋的人对仪表堂堂的人自然会有嫉妒的心理,但我在叙述中却不能这样。阿齐兹大夫是个高个子,紧贴在他家里的墙上量,他身高是二十五块砖(正好一岁一块砖),也就是六英尺二多一点。他身体也很强壮。他的浓密的胡须是红色的 - 这使他母亲有点儿烦恼,照她的说法,只有哈吉,也就是去麦加朝过圣的人才应该长红胡子。不过,他的头发颜色倒比较深。他的眼睛天蓝色,这一点你已经知道了。英格丽说过:“老天在塑造你的面孔时把颜色乱涂一气。”但是,我外公身体上最突出之处既不是颜色也不是身高,也不是强壮的胳膊或者挺拔的脊梁。而是……他的鼻子,它映在水中,就像一个其大无比的大蕉在他面孔中央随着水波起伏荡漾,阿达姆?阿齐兹一边等着塔伊,一边望着涟漪中他鼻子的倒影。要是换一张不像他那样引人注目的面孔,那么别人很可能看到的只有鼻子。就是在他的脸上,人们最先看到印象最深的也是他的鼻子。伊尔瑟?卢宾说那是个“巨型鼻”,奥斯卡接着说,是个“大象鼻子”。英格丽说:“你简直可以把你这个鼻子架在水上过河了。”(他的鼻梁很宽。)⑤

  我外公的鼻子,鼻孔张得大大的,像舞蹈演员那样曲线玲珑。在两个鼻孔之间鼻梁像凯旋门一般高高拱起,先是突出向上,然后急转直下,唰地一下气派不凡地通到嘴唇上方,形成了当时那个红红的鼻尖。像这样一个鼻子自然很容易被一簇土砸到。我想要把我对这一强有力的器官的感激之情记录下来 - 要不是有了它,有谁会相信我真是我母亲的儿子,是他的外孙? - 这一巨大无比的器官也注定要成为我天生的宝贝。阿齐兹大夫的鼻子 - 只有象头神⑥的鼻子可以同它相比 -无可置疑地使他有权问鼎家长的地位。这也是塔伊教导他的。当小阿达姆刚发育时,这个一拐一瘸的船夫就说;“我的小少爷,这样一个鼻子是要传下去的。绝对不会弄错子孙是谁家的。莫卧儿王朝的那些皇帝都肯砍下右手去换这样一个鼻子。这里面有王朝埋伏着呢,” - 说到这里塔伊声音沙哑起来 - “就像鼻涕一样。”

  在阿达姆?阿齐兹脸上,这个鼻子具有一种家长的威严。在我母亲脸上,它显得高贵而又有点长期受苦的样子;在我姨母艾姆拉尔德脸上,它显得势利;在我姨母艾利雅脸上,它显得聪明;在我舅舅哈尼夫脸上,它是一个失败的天才的器官;我舅舅穆斯塔法使它成为一个二等脚色的嗅觉器官;铜猴儿完全摆脱了它;但在我脸上, - 在我脸上呢,它又是另外一回事了。不过我不能把我所有的秘密一下子公之于众。

  (塔伊越来越近了,这个人一大早划着船儿驶过湖面……正是他将鼻子的神力说了出来,并且现在要给我外公带来那个将要决定他的未来的消息。)

  没有人记得看到过塔伊年轻时的样儿,他一直在达尔湖和纳金湖上划这条小船,老是以同样的姿势弓着背站着……永远是这样,至少大家知道的就是这样。他住在老木屋区里面某个很不卫生的地方,他老婆在一个“浮动菜园”子里种藕和其他一些怪里怪气的蔬菜,在春夏两季湖面上有许多这样的菜园子随波荡漾。塔伊自己快快活活地承认连他自己都闹不清多大岁数,他老婆也不知道 - 据她说,在她嫁给他时他已经够老的了。他的面孔就像是风儿在水上作出的雕塑,硬硬的皮上全是水波样的皱纹。他嘴里除了两颗金牙,再没有别的牙齿。他在镇上没有几个朋友,在他经过小船码头或者湖边很多的那种东倒西歪的水边食品杂货铺和茶馆时,很少有船夫或者店主请他一起来抽水烟。

  很久之前,阿达姆?阿齐兹的父亲,那位宝石商的一句话足以代表大家对塔伊的看法:“他的脑子跟着他牙齿一起掉光了。”(但此时老阿齐兹先生什么也不能做,只是坐在那里出神地听小鸟啁啾,但塔伊却仍然简单而庄重地地干着自己的活计。)这位老船夫经常嘀嘀咕咕,给人这么个印象。他嘀咕起来说个不停,荒唐不经,十分夸张,多半只是在自言自语。声音掠过水面,湖上的人听到他自言自语都咯咯直笑,不过笑声中却隐藏着几分敬畏,甚至恐惧。敬畏,是因为这个老傻瓜比任何一个贬损他的人都更熟悉这里的山山水水;恐惧,是因为他自称活了那么大岁数,连自己都记不起年龄来,同时尽管他脖子像鸡那么细,他这把年纪对他却没有多大影响,他照样娶了个十分不错的老婆,同她生了四个儿子……人们说还不止此数,据说他在湖畔其他地方还有几个老婆也生了孩子。小船码头上那些年轻力壮的小伙子都相信他在某个地方藏了一大笔的钱 - 也许是好多贵重的金牙,就像胡桃一样放在袋子里面喀啦喀啦直响。多年之后,普夫斯大伯要把他女儿卖给我,说是要把她的牙齿全拔掉,再换上一口金牙,这时我就想到了塔伊那没人记得的宝藏……此外,阿达姆?阿齐兹从小就喜欢他。

  尽管有那些谣言说他有钱,但他还是靠摆渡为生,将干草和山羊和蔬菜和木头摆渡到湖的另一边,以此挣几个钱,他也摆渡人。为了摆渡人,他还在小船的中央支了个小亭子,挂上花布的帘子和帷幕,再配上相当的软垫子,并且点起香来清除异味。对阿齐兹大夫来说,塔伊的小船上帘子随风飘拂,驶向前来,这肯定是春天来临的征象之一。不久之后,那些英国老爷就会来,塔伊会将他们摆渡去沙利马尔花园和王家泉,一路上嘀嘀咕咕,弓着身子,瘦瘦的个子站在船尾。奥斯卡-伊尔瑟-英格丽相信变化是不可避免的,但他却是这种信仰的活生生的对立面……他是这个山谷里的一个人人熟悉的古怪的长生不老的精灵。是水上的卡利班⑦,不过就是太有些爱喝廉价的克什米尔白兰地。

  我记起了我卧室蓝色的墙壁,在墙上,多年来雷利小孩时的照片一直挂在总理来信旁边,他如痴如醉地望着一个缠着像是红色腰布的老渔夫,老渔夫坐的是—— 什么?——是漂流木吗?—— 一边讲着他那些靠不住的故事,一边手指大海……而阿达姆这个孩子,也就是我未来的外公呢,就因为塔伊那说不完的废话而爱上了他,这些废话使别人认为他疯疯癫癫的。他的话魔力无穷,话就像傻瓜乱撒钱一样从他嘴里出来,经过两颗金牙旁边,又是夹杂着打呃又是酒臭,先是扯到了往日喜马拉雅山最遥远的地方,接着又话锋一转,回到了当前的题材,例如阿达姆的鼻子,像解剖老鼠一样来分析它的意思。阿达姆交上了这么个朋友,使他每隔一段时间就要给泡到热水里面去。(滚烫的热水,一点不假。他母亲说,“你怕烫吗,我们得把那个船夫身上的虱子给烫死呀。”)可这个不住地自言自语的老头还是将小船停泊在花园通往湖畔的坡尾,坐在里面胡扯,阿齐兹总是坐在他脚旁,非要到家里叫他进去才离开。家里人总要把他教训一顿,说是那老头身上脏得要命,母亲发觉儿子浆洗得白白的宽松睡衣上许许多多虱子,这些带菌的昆虫便是从那个好同他乱扯的那个老家伙身上跳来的。但是阿达姆还是老要回到水边,望着湖上的水雾,希望找到那个堕落的衣衫褴褛的老头弓着背的身影,看着他驾着那只魔力无穷的小船,穿过晨雾中着了魔的水面驶来。

  “可是,塔伊爷爷,您真的有多少岁数啦?”(面向未来的长着红胡子的成年的阿齐兹大夫,记得有一天他又问了这个没法问的问题。)刹那间,寂静无声,但这种寂静比瀑布还要吵闹。老头的独白停了下来,只听见船桨击水的声音。他是在塔伊的小船里,蹲在一堆干草上,身边有好几只山羊,他完全明白等下回家少不了有棍子和澡盆伺候。他是来听老头讲故事的 - 但这个问题一问,老头便不做声了。

  “哎,告诉我,塔伊爷爷,真的,多少岁数啦?”这会儿他不知从哪里变出来一个白兰地酒瓶,这廉价酒是藏在暖暖和和的大披风的褶缝里的。接着他身子抖了抖,打了个呃,瞪了瞪眼,嘴巴里金光一闪。随后 - 总算 - 开了口。“多大岁数,你问我多大岁数,你这小娃子,真是个爱打听的大鼻子……”塔伊像是预见到我卧室里墙上的渔夫那样,指着大山说:“就像山那样老,小子!”阿达姆,这个爱打听的大鼻子小子,随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我是看着这些大山出现的。我见过了好些皇帝驾崩。听着,听着,小子……”又举起酒瓶,声音中也透着酒气,说的话要比烈酒更醉人 - “……在那个以赛亚⑧,那个基督来到克什米尔的时候,我见过他。笑吧,笑吧,我记在我脑子里的是你的历史。以前它曾经记在书上,但那本旧书已经丢掉了。我以前也知道在哪里可以找到那个坟墓,墓碑上刻着两只刺穿的脚,这两只脚每年流一次血。尽管我的记性不如从前了,但是我知道,尽管我一个字都不识。”说到一字不识,他挥了挥手, 他怒气冲冲地一挥手,把文学看得一钱不值。这只手又一下伸进到衣服口袋里,拿出白兰地瓶子,再举到冻得皲裂的嘴唇上,塔伊的嘴唇向来就像个女人。“小子,听着,听着,我见得可多了。啊呀,你要是能够看到以赛亚来的时候的样子就好了,胡子长得拖到了卵子上,脑袋秃得像个鸡蛋。他年纪很大,又累坏了,但是却很懂礼貌。‘您请先,塔伊先生,’他总是说,还说‘请坐’,口气总是恭恭敬敬的,他从来没有称我是疯子,也从来没有用‘你’来称呼我,总是称‘您’。很有礼貌,明白吗?他胃口多好啊!饿得那个样子,吓得我直挠耳朵。凭着圣人或者魔鬼,我都可以发誓他能够一口气吃掉一头小山羊。那么怎么办呢?我跟他说,吃吧,填饱肚子,人到克什米尔来是为了享受人生,或者了结人生,或者两件事都要。他的活儿干完了。他只是来寻开心的。”阿齐兹听着,对这个醉鬼描摹的秃头的大吃大喝的基督入了迷,回去以后他一字不漏地把这话告诉了他父母,弄得他们大为震惊,他们忙着做宝石生意,没有时间“胡扯”。

  “哦,你不相信?” - 他露出牙齿笑笑,舔了舔发痛的嘴唇,明白他说的其实是反话;“你没有在认真听啊?”- 同样,他明白阿齐兹正竖起耳朵听得入迷呢。“嘿,是不是干草在戳你的屁股呀?噢,对不起,孩子,没有织锦缎的绸垫子给你坐 - 就像贾汗季皇帝⑨坐的垫子一样!你肯定以为贾汗季皇帝只会搞园艺,”塔伊斥责我外公说,“因为沙利马尔是他建的。真蠢!你知道些什么呀?他名字的意思是一统天下,搞园子的会有这样的名字吗?天晓得他们现在教给孩子一些什么东西。我呢”……说到这里有点盛气凌人起来……“我知道他体重有多少,一拖拉⑩都不差!你问我他有多少莫恩德,多少锡厄11吧!他在快乐的时候份量就重一点,他在克什米尔的时候份量最重。我常常为他抬担架……嗨,嗨, 瞧啊,你又不信了,你脸上那根大黄瓜就同你睡裤里面那根小黄瓜一样在摇晃呢!嗯,来啊,来啊,问我问题吧!调查吧!问我担架把上的皮带绕了多少圈 - 答案是三十一圈。问我这位皇上的临终遗言是什么 - 我来告诉你,是‘克什米尔’。他有口臭,但心却很好。你以为我是什么人呀?普普通通、什么也不懂的只会撒谎的野狗,是吗?滚,马上就给我下船,你的鼻子太重,我划不动,你父亲正等着要把我吹的牛揍出来,你母亲要把你的皮烫掉呢。”

  从船夫塔伊的白兰地瓶子上,我看见了将来我父亲被瓶中妖魔缠住脱不了身……还会有另外一个秃头的外国人……塔伊关于吹牛的话预示了另一件事,那东西成为我的外婆老年时候的安慰12,并且教了她不少事情……野狗并不远……够了,我这是在吓唬自己了。

  尽管又是挨打,又是被热水烫,阿达姆?阿齐兹还是一次又一次地坐在塔伊的小船里在湖上漂,挤在山羊干草花儿家具莲藕当中,不过从来没有同英国老爷一起坐船,他一次又一次地问那个叫人汗毛直竖的问题:“说真的,塔伊爷爷,你究竟有多大年纪了?”听着他那不可思议的回答。

  从塔伊那里阿达姆得知了湖的秘密 - 你可以在什么地方游泳,而不被水草缠住;一起有十一种不同的水蛇;青蛙在哪里产卵;怎样煮藕;还有几年前三个英国女人是在哪里淹死的。“有个葡萄牙印度混血部族的女人总要到这里来投水,”塔伊说,“有时候她们知道,有时候不知道,但是我一闻到她们的气味就知道了。她们躲在水底下,天晓得是躲什么东西,还是什么人,- 不过她们躲不过我,孩子!”塔伊笑了,他的笑声传染给了阿达姆 - 低沉而响亮,它从他那苍老干瘦的身体里发出来,听起来有点让人毛骨悚然,不过这样的笑声在我高大的外公嘴里发出来,就显得十分自然,因此,后来没人知道,这笑声其实并不真是他的(我舅舅哈尼夫也继承了这种笑声,因此,在他去世之前,在孟买一直有塔伊生命中的一部分)。还有,也是从塔伊那里,我外公听说了鼻子的事情。

  塔伊轻轻敲了敲自己的左鼻孔。“小子,你知道这是什么吗?这是外面的世界同你身体里的世界交会的地方。要是它们合不来,你的鼻子就会感觉得到。那么你就尴尬地揉揉鼻子,让它不要再痒痒。小傻瓜,像你这样的鼻子,可是老天赐给你的大宝贝。听着,你得相信它。在它对你发出警告的时候,要当心,不然你就会完蛋。跟着你的鼻子,你会走得很远。”他清了清嗓子,眼珠翻动着,回想起往日的群山来。阿齐兹往后靠到了干草上。“我以前认识一个军官 - 是那位伊斯坎达尔大苏丹13军队里的。他叫什么名字就别管了,他脸上两只眼睛中间也有你这样一条大黄瓜。当部队驻在甘达哈拉附近时,他爱上了当地一个荡妇。他的鼻子立刻就痒得要死,他抓了抓,可是没有用。他把桉树叶子碾碎煮开用蒸汽来熏。还是没有,孩子!痒得他要发疯,可是这个该死的傻瓜就是不肯罢休,等到他的部队开拔回家,他跟他那个小娼妇留了下来。结果他变成 - 怎样? - 一个蠢货,不三不四的,既有个整天罗嗦的老婆,鼻子又痒个不停,夹在当中活受罪,到末了他用把刀刺穿了自己的肚皮。你觉得这件事怎么样?”

  ……1915年,红宝石和钻石已经把阿达姆?阿齐兹变成了一个半信半疑的人,他远远看见塔伊驶到可以招呼的距离,想起了这个故事。他的鼻子仍然在发痒,他抓了抓,耸耸肩膀,头往后一甩。这时塔伊喊道:

  “哎嗨!大夫先生!地主格哈尼的女儿病了。”

  尽管船夫和他的弟子已经有五年没有见面了,老船夫那女人样的嘴唇并没有笑着打招呼说好久不见,他不讲究礼节,只是隔着湖水喊了一声,草草地把口信带到了。这个口信,使时间进入到一个令人兴奋的激动状态,一切都飞快地、令人眼花缭乱地旋转起来……

  ……“只要想一想,儿子,”阿达姆的母亲以精疲力竭的认命的姿势倚在座位上,一面啜着新鲜的酸橙汁,一面说,“生活会变成这个样子。多年以来,连我的脚踝别人也休想看见,现在呢,我只好让根本不是我家里人的陌生人盯着看。”

  ……这当儿地主格哈尼正站在装在金叶边画框中的猎神狄安娜的大幅油画下面。他戴着一付厚厚的黑眼镜,脸上挂着他出名的恶毒的笑容,同大夫谈论艺术。“大夫先生,这幅画我是从一个潦倒的英国人手里买下来的。只有五百卢比 - 我也不高兴去砍他的价了。五百卢比有什么了不得的?瞧,我这人就是爱好文化。”

  ……“看,儿子,”在阿达姆着手给母亲检查身体时,她说,“做母亲为了孩子什么不肯干呀。瞧我吃了多少苦头。你当大夫了……摸摸这些疹子、这些肿块,明白吗,我的脑袋早上中午夜里都在疼。孩子,再替我斟一杯酸橙汁来。”

  ……可是年轻的大夫一听船夫的喊叫,便进入到完全与医学无关的兴奋激动的状态中,他嚷道:“我马上就来!我去拿一下东西!”小船船首触到花园里的湖岸。阿达姆一手挟着卷得像方头雪茄烟似的跪垫奔进屋,屋里光线昏暗,使得他那双蓝眼睛不住地眨巴。他把这卷雪茄放到高高的书架上一叠《前进》杂志和列宁的《怎么办?》以及其他小册子上面,这些积满灰尘的东西都是当年他在德国留学时看的,这段生活如今已经有点淡忘了。他从床底下拖出一只他母亲称之为“大夫出诊箱”的旧皮包,拎起来就往外跑,可以瞥见皮包底部烫着“海德堡”几个字。对一个刚刚开始执业的大夫来说,地主的女儿是个好消息,即使她生了病。不,正因为她生了病。

  ……我像个空酱菜瓶子那样坐在活动台灯的灯光底下,回想起六十三年前出现在我外公眼前的这一幕景象,我有责任将它记录下来,我的鼻孔里闻到了他母亲生疖子的恶臭,尴尬的是她这样还得出去看店;我又闻到了阿达姆?阿齐兹精力充沛的气味,他决心好好执业行医,使母亲不必再回到钻石铺子里去;我还闻到了那幢暗影重重的大宅子里难以名状的霉味。这位年轻大夫坐立不安地站在一幅油画前面,画上有个眼神活泼但相貌平常的女子,她手上拿着弓,身后地平线上有一只雄鹿,身上被她射出的一箭刺穿了。大多数对我们生活至关重要的事情都是我们不在场时发生的,可是我仿佛从什么地方找到了填满我知识的空缺的奥秘。因此所有的一切,直至最微小的细枝末节,都出现我的脑海之中,例如一大早晨雾如何斜斜地在空中扩散开来的……所有的一切,并不只是你无意中撞到的几个线索,例如打开了一个旧的铁皮箱子,这个关得紧紧的结满蜘蛛网的箱子,本来是不该去动它的。

  ……阿达姆替他母亲把杯子斟满,继续忧心忡忡地为她作检查。“阿妈,在这些疹子和肿块上搽些药膏。头痛呢,还是要服药,疖子得得切开引流。也许你坐在店里时戴上面纱……那样就没有人随便看着……这种不痛快往往先是心理的作用……”

  ……桨在水中划着,扑通扑通地在湖面上激起水沫。塔伊清了清嗓子,气鼓鼓地咕哝,“这倒不坏呀,一个黄毛臭小子啥都不懂,出去了几年,回来倒成了个大夫,大人物啦,拿了个大提包,里面装的全是些外国玩意儿,他其实还是跟猫头鹰一样蠢。我赌咒,这真是太不像话了。”

  ……阿齐兹大夫在地主笑眯眯的注视下,两只脚不安地挪动着,在这个人面前别人是无法不紧张的,他正在等着瞧对方就他奇怪的相貌会说出什么话来。别人看到他的个子、他那红一块白一块的面孔、他的鼻子时总禁不住会大惊小怪地皱眉头,对此他已经习惯了……可是格哈尼不露声色,年轻大夫决定同样回敬他,不让他看出自己的不安,他不再挪动双脚了。他们面对面站着,都尽力(至少仿佛是如此)掩饰着对对方的看法,从而为他们未来的关系奠定基础。这会儿格哈尼首先改变策略,方才他还是一位艺术爱好者,这会儿变成了个硬汉子。“小伙子,这对你可是个大好的机会呀,”他说。阿齐兹的目光移到了狄安娜身上,可以看见她身上一大片斑斑点点的粉红色皮肤。

  ……他母亲一边摇头一边抱怨。“不成,你知道什么呀,孩子,你如今成为医师,是个大人物了,可是钻石生意是不同的。有谁会从戴着黑面纱的女人手里买绿松石呢?这牵涉到在顾客当中建立信用的问题。因此,顾客总要看见我这个人,我呢,也只好忍着疼痛,还有疖子。算了,算了,别为你可怜的母亲担心思了。”

  ……“大人物,”塔伊朝湖水里啐了一口,“大提包,大人物,呸!难道我们家乡的提包还不够,你非要带个猪皮做的包回来?这东西让人看了也会变得不洁的。提包里面呢,只有天晓得是些什么货色了。”阿齐兹大夫坐在花布帘子中间,船上还点了香,他原先是一心想着湖那边的病人的,这会儿却分了心。塔伊那些刻薄的自言自语闯进了他的脑海里,使他隐隐地感到震惊,一阵气味盖住了点着的香,那就像是伤员病房传出来的……老头儿显然对什么事情大为光火,他那股莫名其妙的怒火似乎是针对他昔日的弟子的,或者更精确,更令人不可思议的,是针对他的提包的。阿齐兹大夫想同他聊聊……“您妻子好吗?人们是不是还要谈你那一袋子的金牙呀?”……想要同他叙叙旧,再做朋友,可是塔伊这会儿却来了劲,一连串的咒骂从他嘴里喷涌而出。海德堡手提包在他汹涌澎拜的咒骂声中索索发抖。“他娘的外国的猪皮包,里面尽是些洋玩意儿。大人物的提包,这会儿要是有人折断了胳膊,那只提包就不会让正骨师替他用树叶子包扎起来了。这会儿做丈夫的只好让他老婆躺在那只提包旁边,眼看着刀子来替她开膛了。这行当真不赖,那些洋人在我们小伙子脑袋里塞了些什么呀。我赌咒,那东西太坏了。那只提包应该打入到地狱里头去,跟不信神的人卵子一起下油锅。”

  ……地主格哈尼两只大拇指吧嗒一声拉了拉他的背带。“大好机会呀,真的,一点不假。城里人说到你都夸个不停。正正规规学的医,出身……很好……够好的。现在我们自己的女大夫看到病人给你抢掉,都气得生了病。那个女人,近来老是生病,我想,是年纪太大了,而且对新的东西又学不来,什么来着?听着,做医生的得先给自己看病。你听我说,我在生意往来上是完全不讲情面的。感情啊、爱啊,那只是留给家里人的。要是没法给我干第一流的活计,那么她就得走人!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吧?所以呢,我的女儿纳西姆病了。你给她治肯定刮刮叫,记住我还有不少朋友呢,人无论贫富贵贱都是会生病的啊。”

  ……“你还把水蛇浸在白兰地里面,喝了壮阳吗,塔伊爷爷?你还喜欢不加香料煮藕来吃吗?”他犹豫再三问了这几个问题,但塔伊滔滔不绝地只顾发脾气,对他理都不理。阿齐兹大夫心里进行诊断了。对老船夫来说,这个提包代表着外国;这是件洋玩意儿,是入侵者,是进步。不错,它确实占领了年轻大夫的心灵;不错,它里面装着好些刀子,还有治疗霍乱、疟疾和天花的特效药;不错,它就横在大夫和老船夫中间,使得他俩成了对头。阿齐兹大夫开始同他心中的悲哀,同塔伊的愤懑斗争起来。塔伊的愤懑正渐渐地传染到他身上,变成了他自己的东西,不过他是很少发火的。但一旦发火,一旦真正发火,那就会突然从内心深处发出怒吼,将眼前所有的一切烧成灰烬。在这之后又复归平静,使得他奇怪干吗人人都这样沮丧……他们接近格哈尼的屋子了。一个脚夫抱着双手,站在小木头的码头上等船靠岸。阿齐兹把精神集中到他目下要干的工作上来。

  ……“平时给你们看病的大夫同意我来吗,格哈尼先生?”……这个犹豫再三问出来的问题又没有受到对方的重视。地主说,“哦,她会同意的。现在请随我来。”

  ……脚夫在码头上等着,他拉住小船,等阿达姆?阿齐兹拿着提包从船上爬出来。这会儿,塔伊终于直接同我外公讲话了。他脸上挂着冷笑,问道:“请问,大夫先生,你这个死猪做的提包里面,有没有洋医生用来闻人的机器呀?”阿达姆不懂他说的是什么,摇摇头。塔伊的口气中厌恶的味道更强烈了。“你是知道的,先生,就是像象鼻子那样的东西。”阿齐兹明白了他的意思,回答说:“是听诊器吧?当然有。”塔伊把小船从码头边推开,又啐了几口唾沫,把船划开。“我早就知道,”他说。“这一来你就可以使这个机器,不必用自己的大鼻子了。”

  我外公懒得去说明听诊器更像是耳朵,而不是鼻子。他尽力压制自己的愤懑之情,这是一个被抛弃的孩子所感到的怨恨,此外,还有病人在等他治疗呢。时间定了下来,集中到这一时刻的要紧事情上。

  

  房子很豪华,但光线很不好。格哈尼妻子死后没有续弦,仆人显然趁机偷懒。屋角里挂着蜘蛛网,壁架上积了一层层的灰尘。他们沿着一条长长的过道走去,有一扇门半开着,透过房门,阿齐兹瞥见房间里面弄得乱七八糟。他这一瞥,再加上格哈尼那亮闪闪的黑眼镜,突然使阿齐兹意识到这位地主是个瞎子。一个瞎子竟然自称喜欢欧洲绘画?这使他越发感到不安起来。他同时也很惊奇,因为格哈尼一路走来并没有撞到任何东西……他们在一扇厚厚的柚木门前停了下来。格哈尼说:“在这里等两分钟。”说着走进房间,顺手带上了房门。

  后来,阿达姆?阿齐兹发誓说,在他独自等在地主府第那条结满了蜘蛛网的暗暗的过道里的两分钟里,他几乎抑制不住自己的冲动,想要转身拔腿逃走,尽快离开那个地方。这个令人琢磨不透的爱好艺术的瞎子把他吓坏了,塔伊低声嘀咕的那番刻毒的话语使得他内心深处七上八下的,就像有无数的小虫子在乱爬,他的鼻孔痒得出奇,弄得他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传染上了性病。他觉得他的像是灌了铅似的双脚正慢慢转过去,他觉得血液在他的太阳穴里怦怦作响。他强烈地感受到自己仿佛站在一个有去无回的悬崖边缘,吓得他几乎把身上穿的德国呢裤子尿湿了。他的脸不知不觉地涨得通红,这时,他的母亲出现在他的面前,她坐在地板上一张矮书桌前面,在她把一块绿松石拿到亮光底下看的时候,她的脸上现出通红的一大片疹子。他母亲的脸上也带着老船夫塔伊的冷笑。“算了,算了,跑吧,”她用塔伊的声音对他说,“别为你可怜的老母亲担心了。”阿齐兹大夫在不知不觉中发现自己开口结结巴巴地说道:“阿妈,您生了个多么不中用的儿子啊,您看不出来吗,在我身体中央有个西瓜大小的窟窿?”他的母亲难过地微笑了。“你这孩子一向就没有心肝,”她叹了口气,变成了过道墙上的一只壁虎,朝他直伸舌头。阿齐兹大夫不再感到昏晕了,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有没有开口大声说话,他也弄不清自己说的那个窟窿的事是什么意思,他觉得自己的两只脚再也不想要跑了,他意识到有人正在看他。一个肌肉像是摔跤选手那样的女人正盯着他看,向他打手势叫他跟她到房里去。她身上的莎丽的样式说明她是个佣人,但她的一言一行并不像个佣人的样子。“你那模样嫩得就像条鱼,”她说,“你这年轻大夫,你走进一个陌生的房子,胆都吓破了。进来,大夫先生,他们在等你呢。”他紧紧攥住(有点过分紧了些)提包,跟在她身后走进那扇柚木房门。

  ……那间卧室很是宽敞,虽然在一面墙上的高处有个气窗,阳光可以照进来,形成一些满是灰尘的光柱,但房间里也同这府第里其他地方一样光线很差。这些带着霉味的光柱照亮的场面极其怪异,大夫还是平生第一回见到。这景象太令人吃惊了,他又觉得自己脚抽搐着要朝门口迈去。又有两个体格像是专业摔跤选手的女人直挺挺地站在亮处,一人手里执住一条巨大的白色床单的一只角,手臂举在到头上方,因此床单就像窗帘似地挂在她们中间。格哈尼从围绕住阳光照亮的床单的黑暗中冒了出来,由着不知所措的阿达姆傻傻地望着这一奇特的情景,大约半分钟之后,还没有谁开口说话,大夫又有了个发现。

  床单正中央开了一个洞,一个直径七英寸左右的基本上是圆形的窟窿。

  “把门关上,保姆,”格哈尼吩咐第一个女摔跤选手。接着,他朝阿齐兹转过身来,变得推心置腹起来。“镇上有好多游手好闲的家伙,他们有时想要爬进我女儿的房间里来,她需要有人保护。”他边说边对三个肌肉发达的女人点点头。

  阿齐兹仍然望着那条中间开洞的床单。格哈尼说:“行啦,来吧,你马上给我的纳西姆检查一下吧,马上检查。”

  我外公仔细朝房间里望了望。“可是,格哈尼先生,她在哪儿呀?”他终于脱口把这话说了出来。女摔跤手脸上显出一付傲慢的神情,他觉得她们身上的肌肉像是都绷紧了,仿佛是怕他做出什么异想天开的举动来。

  “啊,我看你是糊涂了,”格哈尼说,他刻毒地笑得更欢了,“你们这些欧洲回来的家伙把有的事情都给忘了。大夫先生,我的女儿是规规矩矩的姑娘,这就不用说了。她的身体不能给陌生的男人看到。你要知道,连你也不准看,不,绝对不准,因此呢,我就要她待在这条床单的后面。我这个好女儿,就站在后面呢。”

  阿齐兹大夫说话的口气又着急又担心。“格哈尼先生,要是我看不见她,那么您说我怎样给她治病呢?”格哈尼只是笑着。

  “麻烦你告诉我要检查我女儿身上哪个部位。我会告诉她把那个部位凑到窟窿那里,那一来你就可以检查了。这样子,不就没有问题了吗?”

  “那么,小姐究竟是哪儿不舒服呢?” - 我外公无可奈何地说。听了这话,格哈尼先生的眼珠在眼眶里面往上翻,脸上的笑容也扭成了一付苦相,他回答说:“可怜的孩子!她的胃痛得厉害,太厉害了。”

  “那么,”阿齐兹大夫说,口气中带着几分克制,“能不能让我看看她的胃,好吗?”

① 山鲁佐德(Scheherazade)《一千零一夜》中国王新娘的名字,她夜夜给国王讲故事,讲了一千零一夜。

② 商羯罗查尔雅(Sankara Acharya, 788-820),印度吠檀多派哲学家、婆罗门教改革家。

③ “开端”,指《古兰经》第一章。

④ 伽马(Vasco da Gama,1460?-1524),葡萄牙航海家,首先开辟从欧洲绕好望角到印度的航线。

⑤“ 鼻梁”在英语中与“桥” 是同一个字,均为 bridge。

⑥ 象头神(Ganesh),印度教所信奉的智慧神,其形象是人身、象头、一根长牙。

⑦卡利班, 莎士比亚剧本《暴风雨》中的丑陋凶残的奴仆。

⑧ 以赛亚(Isa 即Isaiah),公元前8世纪希伯来预言家。

⑨ 贾汗季(Jehangir,1569-1627),印度莫卧儿帝国第四代皇帝。

⑩ 拖拉(tola),印度金银重量单位,等于0.4114盎司。

11 均为重量单位,莫恩德(maund),约等于82.28磅;锡厄(seer)等于2.047磅。

12 这里“吹牛”或“胡扯”都用的gas一词,这个词又有“汽油”之意。

13 伊斯坎达尔(Iskandar,1590-1636),阿切苏丹(Sultan of Acheh),其疆土扩展至苏门答腊及马来半岛,曾企图垄断胡椒贸易,后被葡萄牙人击败。

第一部第二章

刘凯芳译

红药水

  博多 - 我们那位胖乎乎的博多 - 正在很动人地生着气。(她不识字,就像所有爱吃鱼的人那样,不喜欢其他比她见多识广的人。博多,身体健壮,乐呵呵的,她是我最后这段日子的安慰,不过也确实是条占着马槽的母狗①。)她想哄我离开书桌,“吃吧,嗳,东西要坏掉了呢。”我不去睬她,还是伏在纸上。“什么狗屁东西这么宝贝,”博多问,她气得把右手先往上再往下再往上一劈,“要你这么写呀抹呀?”我回答说,既然我已经把有关我出生的细节抖出来了,既然这会儿那条开洞的床单已经隔在大夫和病人中间了,这一来就没有回头路了。博多鼻子里轻蔑地哼了一声,手腕啪的一声拍了拍额头。“好啊,饿去吧饿去吧,谁在乎两个子儿呀?”她鼻子里又更大声哼了一下收场……不过对她的态度我并不生气。她整天搅动一个不断沸腾的大桶,以此为生。今晚不知遇到了什么又辣又酸的事情,弄得她一肚子气没处发。她腰围粗粗的,前臂上汗毛很重,她身体扭了几下,做了几个手势,随后便出去了。可怜的博多,她总是遇到不顺心的事情。也许连她的名字也一样,这不难理解,她小时候母亲就告诉她说,她这个名字是按照莲花女神的名字起的,不过乡下人一般都把莲花女神叫做是“管牛粪的”。

  四周又安静下来,我又转身伏在那几张有点儿姜黄气味的纸上,一心准备把昨天那个刚讲了一半的故事讲完,好有个交代, - 当年山鲁佐德一夜又一夜也把故事讲一半,她就是让山鲁亚尔国王急不可耐地想要知道故事下文,靠这个办法才活了下来②!我这就马上开始:首先要说的是,我外公站在过道里等候时,心中的那些预感并不是毫无根据的。在接下来的月份和年份里,他便处在那条巨大的 - 而且还未被沾污的 -中间开洞的床单的影响之下,对此我只能说那就像是巫师的妖术一般厉害。

  “又要去呀?”阿达姆的母亲说,眼珠骨碌碌直转。“我跟你说,孩子啊,那个姑娘一身毛病,就是因为生活太舒服了。甜食吃得太多,宠坏了,因为没有母亲好好管教她。不过,去吧,去给那个不照面的病人看病吧,你母亲只是有点儿头痛,别的没有什么。”

  你瞧,那几年当中,地主的女儿纳西姆?格哈尼感染上一系列怪里怪气的小毛病,每次都派船夫去请这位高个子的年轻大夫先生,这位大鼻子大夫的医术在山谷这一带变得非常有名。阿达姆?阿齐兹每星期都要到这个太阳光柱下有三个女摔跤手的卧室来,每一次他都获准透过床单上那个直径七英寸的窟窿看一看这位小姐身上不同的部位。她最初是胃痛,后来呢右脚踝有点扭伤了,接下来她左脚大脚趾上的指甲长到了肉里去,再后来呢她左边腿肚子下方有个割破的小口子。(“大夫先生,破伤风是会致命的呀,”地主说道,“绝不能让我的纳西姆因为身上划伤了把命送掉。”)她右膝僵硬,大夫只好通过那个窟窿进行推拿……过了一阵之后,毛病跳到上面去了,除了某些不便提到的部位之外,毛病扩散到她的上半身。她先是生了一种她父亲称之为烂手指的怪毛病,就是手上会一块块脱皮;后来呢又是手腕无力,阿达姆给她开了钙片服用;接着又是便秘,他给她开了通便剂,因为根本不可能用灌肠的方式对她进行治疗。她既发烧,体温又偏低。碰到这样的情况,体温计便给她放在腋窝里,大夫总是嗯嗯呃呃地抱怨这种做法效果差。在她另一侧的腋窝里,有一回又生了一点儿癣,他用黄色的药粉给她敷上了 - 这要求他轻轻地但却稳稳地将药粉敷上去,尽管他一动手就发现床单后面那个神秘的柔软身体抖动起来,而且还听到她情不自禁发出来的笑声,因为纳西姆?格哈尼是非常怕痒痒的,这样治疗过后,她生癣的地方不再痒了,可是纳西姆很快又有了一系列新的毛病。她夏天会贫血,冬天患支气管炎。(“她的气管最娇嫩不过了,”格哈尼解释说,“就像小笛子一样。”)在遥远的地方世界大战正打得如火如荼,而在这幢满是蜘蛛网的宅子里,阿齐兹大夫也在对他这位分成小片的病人身上数不清的毛病发动一场总体战。这场战争从头到尾,纳西姆从来没有哪样毛病治疗过后复发过。“这只是说明,”格哈尼同他说,“你是个好大夫。你给她治好过后,毛病就断了根。不过,唉!” - 他敲了敲自己的额头 - “她苦苦思念故去的母亲,可怜的孩子,她身上难受。她这孩子太重感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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