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全息玫瑰碎片

Burning Chrome

威廉·吉布森短篇杰作选

[美]威廉·吉布森

William Gibson

李懿 梁涵等 译

新星出版社·幻象文库017

内容简介

本书收录了威廉·吉布森创作生涯中的最佳短篇作品,包括其科幻处女作《全息玫瑰碎片》,挑战旧式科幻的战斗檄文《根斯巴克连续体》;更有三篇赛伯朋克的先驱之作《约翰尼的记忆》《新玫瑰旅馆》《整垮铬萝米》,吉布森最富盛名的长篇作品《神经浪游者》即滥觞于此。 这十篇异彩纷呈的杰作记录了赛伯朋克宗师的成长历程,是科幻拥趸不可或缺的史料级文本,极具收藏价值。

科幻迷必读的史料级文本

采撷赛伯朋克宗师的十个灵魂碎片

剖析互联网时代的技术奇想之旅

威廉·吉布森总能刺中社会的敏感神经。他帮助科幻文类从刻板的昏睡中苏醒,来到现代思潮的明媚阳光下。——布鲁斯·斯特林

赛伯朋克宗师威廉·吉布森唯一的短篇作品集,从其科幻创作的处女作到《神经浪游者》的萌芽之作均收录其中。除了当下最“酷”的赛伯朋克故事,还包括了太空探险、都市奇幻等吉布森鲜有涉猎的题材。

布鲁斯·斯特林和威廉·吉布森本人作序,解读每一个短篇背后的故事,剖析大师的创作成长之路和20世纪下半叶科幻文坛的变幻风云。堪称“史料级”文本,是科幻迷和科幻研究者的必读之作。

1986年初版序

布鲁斯·斯特林

倘若诗人是文学界未获公认的立法者,科幻作家便是文学界的宫廷小丑。我们是“聪明的傻瓜”,在公众面前手舞足蹈、抓耳挠腮,道出预言。我们可以随意耍弄那些天马行空的点子,因为我们是搞庸俗读物的出身,穿着花里胡哨的小丑服,显得安全无害。

同时,科幻作家可以纵情玩闹——我们无须对自己的影响力负责。极少有人觉得有必要把我们当回事,而我们的想法却渗透了文化,仿佛无形的气泡咕嘟翻腾,好比背景辐射无处不在。

不过说到这里,事实不免令人遗憾:前几年科幻变得没什么趣味了。所有形式的流行文化都进入了无风带,社会一打喷嚏,它们就感冒。20世纪70年代末的科幻变得迷茫、陈腐、自我中心,绝对称不上是令人惊叹的领域。

而威廉·吉布森是我们最美好的预兆之一——一个更好的时代即将到来。

他的职业生涯虽短,却已奠定了在20世纪80年代作家中的地位。1985年,吉布森的首部长篇杰作《神经浪游者》包揽了科幻领域的各大奖项,展现了他无与伦比的才华——他总能刺中社会的敏感神经。作品产生了惊人的效果,帮助科幻文类从刻板的昏睡中苏醒。科幻由是从冬眠中醒来,脚步姗姗,迈出闭塞的洞穴,来到现代思潮的明媚阳光下。我们虽瘦弱、饥饿、心情不佳,但从现在起,一切都会改变。

读者手中的这部选集,收录了吉布森目前所有的短篇作品。很少有机会见到重磅作家以如此令人惊叹的速度成长。

吉布森于1977年发表处女作《全息玫瑰碎片》,此时他的写作风格已初露端倪:现代流行文化、高科技、高超文学技巧的复杂混合体。

吉布森的第二篇小说《根斯巴克连续体》将枪口瞄准死气沉沉的传统科幻形象,否定并粉碎了旧式“科学小说”那种狭隘技术崇拜的伪装。我们可以看到,这位作家清楚自己的“根”在哪里,并已准备好发起彻底的变革。

吉布森凭借“蔓生都会”系列阔步向前:《约翰尼的记忆》《新玫瑰旅馆》以及旷世杰作《整垮铬萝米》。这几个短篇发表在Omni杂志上,体现了想象力的新水平,有效地为整个文类提高了身价。这几则巴洛克风格的故事节奏紧凑,那种鲜明而阴郁的激情与极具现实感的细节描写值得反复咀嚼。

这些作品的成功之处,在于它们互相呼应,精彩地唤出了一个可信的未来。创作中的艰辛努力怎么高估也不为过,而且这些正是数年来诸多科幻作家避而不谈的东西。正因为多数作者的智穷计尽,才使得文坛中出现了大量末日幻想故事、“剑与魔法”小说以及屹立不倒的太空歌剧——银河帝国稍有不慎就跌回蛮荒。所有这些子类型都是作者避免与现实性未来纠缠的产物。

而我们在“蔓生都会”系列故事里看见的未来,却明显带有现代社会的印迹。它多面、复杂、包罗万象。这一视野源于一系列新起点:不是老掉牙的机器人准则、太空飞船和现代的核能奇迹,而是控制论、生物技术、通信网络——如此种种,不胜枚举。

吉布森探索未来的手法仍是经典的硬科幻范儿,但演绎方式已属纯粹的新浪潮。他较少使用硬科幻的惯用设定,如感情迟钝的技术宅男、坚韧不屈的全能硬汉,相反,他笔下的角色往往是失意者、妓女、废物、愚人、疯子等等。他所描绘的未来,在我们眼中栩栩如生,仿佛亲历一般,绝非生硬枯燥的推测。

吉布森将根斯巴克式的典型人物——拉尔夫124C41+,一个象牙塔内的白胡子技术专家,将超级科学的福佑散播给人民大众——彻底终结了。在吉布森的作品中,我们仿佛亲临那些大街小巷,在这个国度,为了生存人人都汗流浃背、拼尽全力,而高科技成了潜意识里无时不在的噪声。这个世界“就像一个百无聊赖的研究员,索性将拇指一直按在快进键上,导演出一场社会达尔文主义的疯狂实验”。

这个世界中的“大科学”并不只是魔法师的奇迹之源,而是无处不在、渗透一切的决定性力量。它就像一波变异辐射照过人群;就像一辆挤得满满当当的全球公交车,怒吼着铆劲儿驶上如指数曲线一般陡峭的斜坡。

这些故事里描画的现代困境跃然纸上。吉布森的文字演绎无比清晰地揭示了社会变化这座冰山之下的隐匿主体。这座冰山浮过20世纪晚期,庄严表象之下暗藏杀机,水下部分庞大黑暗。

面对这个蠢蠢欲动的怪兽,许多科幻作家举起双手,预言触礁之厄。吉布森轻易避开了这个话题,但我们并不能指责他盲目乐观。这就是20世纪80年代新派科幻的一个显著特点:厌倦了描写末世浩劫。吉布森极少将时间浪费在空口批评与唉声嗟叹中,他的视野开阔而坚定,正如奥基斯·巴崔斯的评价:不畏艰难是他标志性的优点。

另一个迹象表明,吉布森在科幻领域获得了越来越多的认可——他与其他作家合作得如鱼得水。三篇强强联手的杰作,为这部选集锦上添花。《酒吧里的归栖者》是罕见的杰作,一篇充满疯狂超现实气息的黑暗奇幻故事。《红星,冬季轨道》是另一篇近未来作品,背景真实,细节可亲,有着20世纪80年代科幻小说典型的全球性多文化视野。《空战》感染力极强又极度扭曲,吉布森将社会底层人物置于高科技背景,这是他经典的二元组合。

十年的探索,终于在吉布森的作品发出了声音。他不是色厉内荏的革命分子,而是一位脚踏实地、身体力行的改良家。他为科幻文类死气沉沉的长廊打开了一扇门,迎接新信息的新鲜空气:20世纪80年代的文化正不断将科技与时尚整合起来。他倾心于文学主干道旁崎岖幽雅的小路:约翰·勒卡雷、罗伯特·斯通、托马斯·品钦、威廉·巴勒斯,杰恩·安·菲利普斯。J.G.巴拉德曾敏锐地识别出一种“隐形文学”,而吉布森正是这种文学的爱好者:科研报告、政府文件以及专业广告,它们在不经意间渗透并塑造了我们的文化。

科幻借着自身储存的脂肪熬过了漫长的严冬。吉布森与诸多极具创造力和野心的新锐作家一起,将科幻文类从沉睡中唤醒,驱赶它出发寻找新鲜的养料,他们必将为所有读者呈上一席饕餮盛宴。

第1章 源代码(自序)

想象中的未来,最容易蒙上别具一格的岁月光泽。

20世纪60年代的我还是个男孩,那时我就阅读了大量科幻小说,多为20世纪四五十年代的作品。这促使我很早就开始接触现代历史中的一些重要元素,或许这是因为,一个人如果无法辨识想象力从已知世界飞升的起点,就无法真正体会科幻的力量。

我从那时起就相信,历史是在思辨性叙事中渐渐走向终极的,其间必然接受持续不断的修正。

科幻小说就像反方向的历史,它顺着时间轴的方向探索而非回溯。然而,要描绘想象中的未来历史,必然离不开一张得到读者认同的过去历史的概图。

对过去思考得越少,往往就越容易大步迈入想象的未来。就我儿时读过的作品而言,其作者大多胸怀清晰无比的历史概图,过去就好像雕刻在刚硬的橡木之中。他们胸有成竹,清楚我们从哪里来,身在何处,将走向何方。而在这三个问题上,他们基本都错了,至少从我们这些事后诸葛的眼中看来是错了。

不过,科幻还有另一种类型,它尚未命名,却在我的脑海中十分清晰独特。它以不甚确定的历史为起点,作者似乎想通过这类虚构作品传达一个观点:我们实际上并不知道自己从何而来,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给我最大启迪的作家有阿尔弗雷德·贝斯特、弗里茨·莱伯、罗伯特·谢克里(在此暂列这三位),而海茵莱因和阿西莫夫却不属此列。这几位作家向我展示了科幻最神奇的魔力,这种魔力存在于一个更都市化的宇宙中,那个世界有更多活动的部件,激励人们提出更多问题(虽然目前确定的答案寥寥无几)。我后来才渐渐了解,这些作家与现代派有着与众不同的联系。

20世纪80年代,“奔三”的我开始执笔创作入选这部选集的作品,那时现代性文化模型正逐渐解体。我在写作中表达不满,在字里行间发牢骚,一定程度上也与之有关——现代派陷入衰退腐朽。我逐渐确信,科幻在这一点上做得并不好。更坦白地讲,大多数科幻作品并没有写出我觉得科幻应该写的东西,我眼中的科幻是全新的,充满美妙的创作契机。

但是,如果要我精确定义科幻应该写什么,我或许回答不出来。我对于文学批评理论一窍不通,能做的只是把心中的故事写下来。

一眼扫过本书目录你们就会发现,这些故事不全是由我独立创作的。对文学作者论的专家,我真是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什么说法;但对于普通读者,我想这至少说明了一点——不止我一个人对科幻的现状不满。

这些故事的“源代码”有三个来源:来自前文所述的不满;来自我少年时代阅读的科幻与“垮掉的一代”(主要是巴勒斯和凯鲁亚克)作品;来自我与多位作家的私交,像斯特林、谢利和斯万维克,他们在各自作品中掺杂的牢骚,也颇有几分相似。要是这三大来源缺了任何一个,你们大概就读不到这篇自序了。

1977年,我在英属哥伦比亚大学选修现已故的苏珊·伍德博士的科幻课程。这一年我完成了第一篇科幻作品《全息玫瑰碎片》,并将之作为课程的期末作业提交。

而写作《根斯巴克连续体》的初衷,本是想为一部现代艺术插图史写书评,但文章即刻遭到一份科幻同人杂志的退稿,他们认为它离题万里,让人摸不着头脑。

至于《酒吧里的归栖者》,我在拜读约翰·谢利的手稿之后就擅自修改,最后满纸都是我手写的批评。很快约翰扭转了局势,将它作为我们的合作小说投稿发表。

《约翰尼的记忆》是我独立完成的第二篇小说,1977年动笔,1981年才完成(由于年龄关系,创作期间我得停下来重拾朋克摇滚——它也在本书的源代码中占有一席之地)。

《空战》的构想来自我向他人讲述的临睡幻觉。我在蒙眬中仿佛看到微型双翼飞机掠过台球桌,距桌面几英寸高。后来这个点子传到了斯万维克耳朵里,他立即从费城打来电话,称已在相当程度上阐释出了其中的技术原理(这番合作开始得真像做梦一般)。

《红星,冬季轨道》的构思则是斯特林提出来的,他浑身上下总有使不完的劲儿。后来他又风风火火地提议合作长篇,描写维多利亚时代的蒸汽计算机。由于已有《红星》的合作经历,我才不至于被他吓得尖叫着立马跑开。

《整垮铬萝米》写于1981年初,现在回想起来,感觉像是我短篇小说生涯的句号。虽然此后我也有新的短篇问世(而我总希望最终能把短篇小说重新拾起来),但从某种意义上说,它是我长篇写作的起点。这个故事孕育了《神经浪游者》的雏形,不仅因为它引入了“赛伯空间”一词——我用红色记号笔在一本黄色拍本纸上首次写下了这个词儿,更因为这是我第一次在小说写作中得到意外的灵感,虽然我仍说不清收获的究竟是什么。

有人说,单曲唱片(78rpm或45rpm格式的黑胶唱片)最能完美诠释摇滚乐的表现力,单曲唱片是音乐的最佳表现形式。也有人说,短篇之于科幻,正如单曲之于摇滚乐。就摇滚而言,我感觉这种说法或许只是对已死的音乐载体的一种怀念,但就科幻而言,这话也许有些道理:想写一篇真正的经典短篇科幻,需要非常独特的文学造诣。

倘若我有幸做到了这一点,你们便能从本书中读到。

无论我是否成功,都请享受这一层岁月的光泽吧。

2002年10月21日

第2章 约翰尼的记忆

我把霰弹枪装进阿迪达斯背包,又塞了四双网球袜进去。这完全不是我的风格,可我就是想达到这种效果:如果他们觉得你是个糙哥,你就跟他们玩技术;如果他们觉得你是技术型,你就跟他们硬来。本人是技术型,所以这次我要表现得尽可能威猛。可是这年头,多少也得有点技术,你才威猛得起来。比如说这两把十二毫米口径霰弹枪,我就得猫在机床上,卸掉枪托装子弹;我从一张老旧的缩微胶片上查过资料,学习手动装弹;我还得造一套新的压力装置把子弹底火摆正位置——都不是容易事儿。但我知道,这些东西不会让我失望。

见面地点是“飞机场”酒吧,时间是二十三点整。安全起见,我地铁坐过了三站才下车,然后走回去。

在一个小咖啡亭的镀铬边框上,我看了看自己现在的模样:五官分明的白种人,胡碴坚硬,留一头黑色短发。“刀锋”整容医院的姑娘们都是索尼·毛的粉丝,总想给你做一对时髦的单眼皮,你简直难以拒绝。整容这点伎俩对拉尔菲·费斯多半没用,但无论如何,我还是有机会靠近他的桌子。

“飞机场”酒吧只有一条狭长的通道,一侧是吧台,另一侧是客人坐的桌子。这里到处是皮条客、毒贩子,还有不少鬼鬼祟祟的家伙,没有一个是做正经生意的。今晚把门的是磁犬两姐妹。要是待会儿情况不妙,我可不想从她们身边夺门而逃。

她俩个头都有两米高,有着灵缇犬般的瘦长身形。其中一个是黑人,另一个是白人。除此之外,两人几乎长得一模一样,这是整容的结果。姐妹俩是多年的老情人,配合默契,打起来很不好对付。其中一人原本是男的,但我一直没搞清楚究竟哪一个是。

拉尔菲还坐在他的老位置上。他欠我好多钱。我脑子里有几百兆以低能天才状态存储的资料,我的意识无权查阅。东西是拉尔菲留在那儿的,可他老不来取货。资料只有拉尔菲用他自设的密码才能打开、提取。我脑袋的使用费本就不便宜,超期储存的额外费用更是天文数字,而拉尔菲偏偏是个小气鬼。

然后,我听说拉尔菲·费斯出了赏格,要我的命。于是我约他在“飞机场”见面,但我是以埃德华·巴克斯的名义安排的。埃德华·巴克斯是一个走私贩子,最近在里约热内卢和北京混。

酒吧里一股恶臭,那是非法生意的味道,令人神经紧张的强烈金属味儿。一些肌肉男在人堆里晃荡,炫耀肉块儿,脸上带着冷冰冰的假笑。有些人的肌肉结构做过移植,身体轮廓简直不似人形。

借过。哥们儿,借过。埃迪·巴克斯来了,搞进口的快手埃迪,背着他貌不惊人的专业运动包。别在意这个小破口子,我的右手刚好能伸进去。

拉尔菲旁边还坐着个伴儿,体重八十公斤的金发加州肌肉男,神情警惕,看着像个武林高手。

肌肉男的双手还没离开桌面,快手埃迪已经坐在他们对面了。“你是黑带?”我急切地问。他点点头,一双蓝眼睛开始自动扫描,目标是我的眼睛和双手。“我也是黑带,”我说,“我的黑带就在这包里。”我的手通过破口伸进运动包,扳开保险。咔嗒。“我有两支十二毫米口径霰弹枪,扳机绑一块儿了。”

“有枪啊。”拉尔菲说道,一只胖手按在打手的蓝色尼龙背心胸口部位,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约翰尼还在包里带了把破枪。”看来,埃迪·巴克斯的伪装已经被识破了。

我猜,他用的名字应该一直是拉尔菲,拉尔菲这个,拉尔菲那个。但是他买来的那张脸,代表的是一份虚荣。他这张脸已经用了二十年了,像熟透了的梨子。那张脸属于一位曾经的名人——那是雅利安雷鬼乐队主唱克里斯蒂安·怀特的脸。他是种族摇滚界的末代王者,当年的地位相当于现在的索尼·毛。像这样的破事儿,我脑子里记得无数。

克里斯蒂安·怀特:典型人见人爱的漂亮脸蛋,明星级的细嫩皮肤,轮廓分明的颧骨。一种光线下像天使,换一种光线就成了堕落帅哥。但这张脸后面隐藏的,还是拉尔菲的那双小眼睛:黑黢黢,冷冰冰。

“拜托啦,生意终归是生意,有问题就解决。咱们好好谈谈。”他的语调总是真诚得要命,克里斯蒂安·怀特般的漂亮嘴角边总是很湿润,“这位是刘易斯,”他冲肌肉男那边点点头,“他是个笨蛋,不懂事。”刘易斯面无表情,看着像是真人模型。“可你不是笨蛋,约翰尼。”

“我当然是笨蛋了,拉尔菲,我如果不是笨蛋,这世界上还有笨蛋吗?我是一个浑身插满芯片的超级大笨蛋,你们那些破烂可以随便往我脑子里面塞,塞完了爽够了还想找人干掉我。以我这个包的名义,拉尔菲,你得给我一个解释。”

“问题是你最近给我的这批货,约翰尼。”他深深叹了一口气,“作为一位经纪人——”

“销赃的。”我纠正道。

“作为经纪人,我在货物来源方面有严格的标准。”

“你只收购最好的东西。我懂你的意思。”

他又叹了口气,似乎很疲惫。“我一直都尽量不从白痴那儿买东西。恐怕这一次,我犯了大忌。”

第三次叹气大概是他们约定的暗号。刘易斯打开了事先粘在我这一侧桌子下的神经扰乱器。

我把全身力气都用在右手食指上,拼命扣扳机,可我这根手指突然就不听使唤了。我能感觉到枪身的金属质地,还有我缠在短枪把上的泡沫胶带,但我的手却软得像蜡一样,根本动弹不得。这时候我倒真希望刘易斯是个大笨蛋,蠢到会伸手过来抢我的包。他只要一拉,就会牵动我那根僵硬的食指,也许就能触动扳机,可惜,他还没笨到那个份儿上。

“我们非常担心你啊,约翰尼,非常担心。瞧瞧,你给我的货,那可是日本黑帮的。只有白痴才会从他们手里偷东西,这种白痴只有死路一条。”

刘易斯咯略地傻笑起来。

我一下子想明白了,其中的道理肮脏透顶。那感觉像有几大口袋湿沙子压在我脑袋上。杀人并不是拉尔菲的风格,甚至雇用刘易斯这样的打手也不是他的习惯作法。可现在,他进退两难:一边是霓虹菊之子,另一边是这个黑帮要夺回去的东西——更有可能,这东西原来并不属于他们,他们也是从别人手里抢来的。当然,拉尔菲可以用他的密码口令,让我进入失神服务状态,变成一个低能天才,然后我就会一口气把那些惹事招灾的程序都说出来,事后忘得干干净净。对销赃贩子拉尔菲来讲,做到这样应该就没有后顾之忧了,但日本黑帮不会这么轻易放手。他们肯定知道“乌贼”,而那些程序会在我脑子里留下轻微但永远无法彻底抹去的痕迹。他们才不会提心吊胆过日子,留下这些线索等着别人发现呢。关于“乌贼”,我了解得并不多,只听过一些传闻。在客户面前,我当然不会提起这类传闻。不过,日本黑帮肯定不喜欢我脑子里留下的那些痕迹,它们看上去太像犯罪证据了。那伙人要是到处留证据,或者留活口,就绝对混不到今天。

刘易斯还在傻笑。估计他正在脑中瞄准我额头后面的一个点,想象怎样刺破我的脑壳触及那里。

“嘿。”我右侧身后传来一个低沉的女声,“看上去,你们几个小伙子玩得不太开心呀。”

“少管闲事,婊子。”刘易斯说道,那张黑脸平静如初。拉尔菲也面无表情。

“开心点嘛!想买点乐子吗?”没等那两个人阻止,她已经拖过一把椅子坐了下来。我刚好能从眼角看到她。一个瘦瘦的女孩,戴镜面眼镜,黑发蓬松,穿一件黑皮衣,没系纽扣,外套里面是一件T恤衫,上面对角印着黑红条纹的几个大字:身轻如燕。

刘易斯怒哼了一声,想一掌把她推下椅子。

可是不知为什么,他根本没碰着人家。只见那女孩手一抬,好像只是轻轻拂了一下眼前掠过的手腕。鲜血喷在桌面上,刘易斯死死攥住手腕,攥得指关节都发白了。血渗过指缝,滴答滴答直往下流。可是,她手里好像什么东西都没有啊!

看来刘易斯得去做手腕肌腱连缀手术了。他慢慢站起来,忘了挪开椅子。椅子眶的一声翻倒,刘易斯一言不发就离开了我的视线。“他最好找个大夫瞧瞧,”她说,“那一下割得挺狠的。”

“你根本就不懂,”拉尔菲的声音突然变得无比疲惫,“你完全不知道你刚给自己惹了多大麻烦。”

“真的吗,先生?有这么神秘啊?我最喜欢神神秘秘的事儿了,比方说,你这位朋友干吗这么安静,跟冷冻了似的。还有,这东西是干什么用的?”她举起一个小小的控制器。也不知她是怎么从刘易斯手里弄过去的。拉尔菲看上去很紧张。

“你……呃……我给你二十五万,你把那东西还给我,然后你出去散散步。怎么样?”

他抬起一只胖手,紧张地揉搓那张苍白的瘦脸。

“我想要的,”她打了个响指,控制器转了一下,反射着灯光,“是一份工作。你的小伙子不是刚好手腕受伤了吗?二十五万,算你预付给我的工钱好了。”

拉尔菲响亮地呼出一口气,笑了起来,暴露了一嘴跟克里斯蒂安·怀特的脸很不般配的牙齿。她按下开关,关闭了神经扰乱器。

“我雇你,出价二百万。”我说。

“我就喜欢这么干脆的男人,”她笑道,“那包里是什么?”

“霰弹枪。”

“你太粗暴了。”她用的却是赞赏的口气。

拉尔菲什么都没说。

“我叫米利安斯,莫莉·米利安斯。你想离开这儿吗,老板?别人都开始盯着咱们看了。”她站起身来,牛仔皮裤的颜色像凝固的血液。

我这才发现,她那副镜面眼镜原来是植入的。银色镜片从高高的颧骨处平滑地升起,完全挡住了她的眼睛。现在可以在镜面上看到我新做的这张脸。

“我叫约翰尼,”我说,“咱们得带上费斯先生一起走。”

他正等在门外,模样像最普通的出门旅游的技术员:一双塑料人字拖,一件傻乎乎的夏威夷衬衫,上面印着他公司最热门的微处理器的放大图片。他是个温和的小个子,这种人会在酒吧里就着小块海藻脆米饼喝清酒,喝醉了就高唱公司之歌,把自己感动得痛哭流涕,没完没了地跟酒保握手表示感谢。皮条客和毒贩子都躲着这种人,从这种老实巴交的家伙身上拉不到生意。这种人通常很无趣,而且很在意自己的名声和钱包。

我后来猜想,他左手的一截大拇指肯定是被切掉了,从指关节下方截断,换了一个人工指尖,再钻空残指,在里面安上仙台小野公司出产的仿金刚石线轴和底座,最后把三米长的单分子细丝仔细地缠在线轴上。

莫莉正跟磁犬姐妹说着什么,我把运动包轻轻抵在拉尔菲的腰上,押着他出门。莫莉好像认识姐妹俩,我听见黑的那个在笑。

我向上扫了一眼,这是过去养成的习惯反应。大概是因为我一直不适应空中刺眼的弧光灯,还有更高处黑沉沉的穹顶天棚。或许正因为这个老毛病,我才捡了一条命。

拉尔菲继续向前走,我觉得他没打算逃跑。我认为他已不抱任何幻想了,或许他已知道我们要面对什么人了。

我低下头,正好看到他身体断裂的那一幕。

事后回想,当时拉尔菲向前迈了一步,而那个小个子技术员不知打哪儿溜了出来,满面堆笑。攻击之前只有一个预兆:他的左手大拇指断开了,跟变戏法似的。断开的那截拇指尖悬浮在空中。

我看到了什么?镜子,还是金属线?拉尔菲停下脚步,浅色夏装的腋窝下出现了两大块黑黑的汗渍。他知道了,肯定早就料到了。

然后,那截戏法道具似的拇指尖像铅块一样飞了起来,闪电般划过空中,好像放出的悠悠球。杀手残指上那根看不见的线横着切过拉尔菲的头盖骨,就在眉毛上方,然后嗖的一声飞起,又向下一落,从肩头到肋下,斜切过他的梨形躯干。这一记干净利落,切开的刹那甚至不见一滴血。转瞬之后,被截断的神经才做出反应,一阵痉挛,尸体倒地。

粉红色的血雾中,拉尔菲的身体成了不规则的三块,沿着略有坡度的街面向前滚动。周围是死一样的寂静。

我抬起运动包,右手猛扣扳机,后坐力差点震断手腕。

雨肯定已经下了一段时间。一股股雨水从破裂的天棚上倾泻下来,漉到我们身后的瓷砖上。我们俩蹲在一家外科诊所和一家古董店之间的窄巷里。她向外窥探,只有一只镜面眼探出墙角。她说“飞机场”外停着一辆大众车,红色警灯亮闪闪的。警察正在收拾拉尔菲的尸体,盘问目击者。

我身上散落着一片片烧焦的白色织物——是那几双网球袜。运动包成了破破烂烂的一圈塑料手铐,套在我的手腕上。“真不明白,我怎么会打不中?”

“因为他动作很快,非常的快,”她双手抱膝,皮靴后跟撑着身体,前后摇晃,“他的神经系统改造过。这家伙是个工厂定制品。”她咧着嘴笑,声音愉快而尖细,“我要搞定这个家伙,就今晚。他是最棒的,第一名、头牌、业内最新水准。”

“你真正要搞定的,是我这个付给你二百万的人。你得把我弄出这个鬼地方。你那个男朋友多半是千叶市哪个实验室特制的变态玩意儿,是日本黑帮的杀手。”

“千叶有什么了不起?哼,告诉你,莫莉我也去过千叶。”她把双手朝我眼前一伸,十指微微分开。她的手指又细又长,在紫红色指甲映衬下,皮肤显得分外白皙。十指下嗖地弹出十片利刃,每一片都是窄窄的刀身,两面开刃,闪着幽暗的钢蓝色光芒。

我从来不在夜城多作停留。这儿没人付钱给我,请我储存记忆,大多数人倒是愿意花钱麻醉自己,忘掉一切。一代又一代神枪手都拿这儿的霓虹灯当靶子,维护人员已经彻底放弃了。就算是正午时分,这片穹顶下也是漆黑一片,仅边缘有一点暗淡的珍珠色。

世上最有钱的犯罪组织正派遣冷酷、镇定的爪牙四处追踪你,你还有什么地方可去呢?到哪里才能躲过财雄势大、拥有专用通信卫星和至少三艘太空飞船的日本黑帮?日本黑帮是真正的跨国组织,足以匹敌国际电信公司和小野公司。早在我出生前五十年,它就已经吞并了三合会、黑手党和科西嘉同盟。

莫莉有一个答案:钻进现代社会的洞窟,躲到最深、最暗的底层。在这里,任何外来势力都会马上遭遇赤裸裸的暴力,就像石块激起水面的涟漪。

你应该潜伏在夜城。不,最好是藏身夜城上空。因为这个洞窟是上下颠倒的,它的最深处,就是最靠近天空的地方。那是夜城永远视而不见的天空,丙烯酸树脂的纤维丝总是湿答答的。在这里,低科技一族在黑暗中潜伏,像蹲在屋檐下的石像鬼,嘴角叼着黑市香烟。

对第二个问题,莫莉也有答案。

“这么说,约翰尼桑,信息就锁在你的脑子里?如果没有密码,里头的程序无论如何都取不出来?”她领着我穿过明亮的地铁站台,走进远端的阴影中。两边墙上全是涂鸦,涂料长年累月地重叠在一起,构成了一幅充满暴怒与失落的纷乱图画。

“客户需要储存的信息,通过一系列超微外科手术灌入我的头脑中,”我机械地背诵那篇早已烂熟于胸的推销词,“顾客的密码保存在一块特制芯片上,除了‘乌贼’(干我们这行的不太愿意提这个话题),没有任何手段能够强行提取。就算切开我的脑袋也不能把信息弄出来,严刑拷打或下药也无法让我开口,因为我自己完全不知道客户信息的内容,永远也不会知道。”

“乌贼?那些长着许多触手、爬来爬去的玩意儿?”我们钻出地铁隧道,来到一个早已废弃的市场。我们穿过一块勉强可称作广场的空地,地上到处是臭鱼头和腐烂的水果。在广场对面的暗处,几个黑黢黢的影子盯着我们。

“所谓‘乌贼’,其实是‘超导量子干涉探测器’的缩写。战争期间,这种设备被用来搜索潜艇,探查敌方的赛伯武器系统。”

“哦,海军的玩意儿?打仗的时候用的?这么说,‘乌贼’能读出你大脑芯片上储存的东西?”她停住脚步。我能感觉到,那双藏在镜面后的眼睛正死死盯着我。

“要说探测磁场,哪怕型号最低级的‘乌贼’都比过去的磁力探测器强10亿倍。它的效果就像在体育场的喧器声中听清一句悄悄话。”

“听清悄悄话嘛,现在的警察也有这本事,用抛物面拾音器和激光系统。”

“尽管如此,储存在我脑子里的信息还是万无一失,”职业自豪感驱使我继续说,“因为没有哪个政府敢给警察装备‘乌贼’。别说警察,就连最高级的特工部门都不行。派系争端太多,说不准什么时候就给你来个水门事件。”

“海军的玩意儿,”她在黑暗中咧嘴而笑,容光焕发,“海军的玩意儿。我在这附近有个朋友,从前当过海军,叫琼斯。你最好去见见他。不过,他是个瘾君子,咱们得帮他提提神儿。”

“瘾君子?”

“是一头海豚。”

它不是一头简单的海豚,可要是别的海豚见了它,说不定会觉得它配不上“海豚”的称号。我看见它懒洋洋地在电镀水箱里打转。水从水箱边缘溢出来,打湿了我的鞋。

它是上次战争结束后变卖的剩余军备物品——一头赛博格海豚。它从水里抬起身体,露出身体两侧的装甲片。这种装甲片同时还充当视觉辅助系统。海豚游泳本来姿态优雅,但有了这些装甲片以后,就显得笨拙多了,像被淘汰的史前物种。它的头骨两侧各有一块畸形物,这两个地方加装了传感器。没有装甲片的地方,皮肤是灰白色的,长了一些发亮的病变银斑。

莫莉吹了声口哨。琼斯的尾巴拍打起来,水流像小瀑布一样溢出水箱。

“这是什么地方?”一片昏暗中,我努力辨认周围模模糊糊的东西:生锈的铁链,防水布下鼓鼓囊囊的,不知有什么东西。水箱上方悬着一个丑陋的木头框子,上面杂七杂八串着一堆积满灰尘的圣诞彩灯。

“游乐场、动物园和狂欢节场地。上演‘与军用鲸对话’之类的噱头节目。可琼斯确实与众不同……”

琼斯又游了回来,用一只饱经沧桑的眼睛望着我。

“可它怎么说话呢?”突然间,我迫切地想离开这个地方。

“最精彩的就是这一点。琼斯,打个招呼。”

所有彩灯同时亮起,闪着红白蓝三色光。

红白蓝红白蓝红白蓝

红白蓝红白蓝红白蓝

红白蓝红白蓝红白蓝

红白蓝红白蓝红白蓝

红白蓝红白蓝红白蓝

“瞧见没,它精通信号语言,但用这个办法,能表达的语义很有限。在海军服役的时候,他们还给它联了一个视听显示系统。”她从夹克口袋里掏出一个狭长的小包,“纯货,琼斯。想要吗?”它突然僵住了,停止了一切动作,开始往下沉。我心头涌起一股奇异的紧张感,就好像刚刚想起来,海豚其实不是鱼,有可能淹死。“琼斯,我们想知道约翰尼脑子里信息资料库的密码,现在就想知道。”

灯光闪了一下,全灭了。

“快干活,琼斯!”

蓝蓝蓝蓝蓝蓝蓝蓝蓝

蓝色灯泡拼成了一个十字架的形状。

灯又灭了,一片昏黑。

“这可是纯的,没有一点儿杂质。干活吧,琼斯。”

白白白白白白白白白

白白白白白白白白白

白白白白白白白白白

白白白白白白白白白

白白白白白白白白白

白色钠灯闪亮,照亮了她的脸庞。颧骨部分最亮,下面是阴影。

红 红红红红红

红 红

红红红红红红红红红

红 红

红红红红红 红

红色灯光形成一个卐字,四条弯折的直线反射在她的银色镜面眼上。“把货给它吧,”我说,“我知道密码了。”拉尔菲·费斯,这个家伙一点想象力都没有。

琼斯抬高身体,装甲身躯的一半都搁在水箱沿上。我还担心水箱会翻倒。莫莉抬起手,把注射器针头扎进两片装甲之间,咝的一声注入了药物。木框上彩灯齐亮,图形疯狂变幻,然后渐渐暗淡。

我们走了,留下琼斯独自漂浮在黑沉沉的水里,它懒洋洋地翻了个身,也许它梦见了它经历的那场太平洋战争,梦见了它清除的那些赛伯水雷:轻轻用吻部触碰,然后用‘乌贼’刺探水雷的控制线路。它用同样的方法破解了拉尔菲在我脑子里的芯片上设置的那个可悲的密码。

“战后遣散时,琼斯连同身上那套设备原封不动地被海军抛弃了。这我懂,可是,一头赛博格海豚怎么会染上药瘾呢?”

“还不是因为那场战争,”她说,“它们全都是战时染上药瘾的。海军干的好事。要不然,你怎么能让海豚替你打仗?”

“我看这笔买卖做不成,”盗版贩子说道,他想多讹我们一笔钱,“对一颗根本没公开的通信卫星发射信号——”

“要再浪费我的时间,你什么生意也别想做了。”莫莉扒在盗版贩子那张满是划痕的工作台边,用食指指着他说道。

“那你上别的地方买微波设备好了,怎么样?”别看人长得跟索尼·毛似的,这小伙子脾气挺横,很可能是个土生土长的夜城人。

莫莉的手朝小伙子前襟一挥,齐茬齐口地把一片翻领割了下来,截得干净利落,连个毛边都没有。

“你到底做不做?”

“做。”小伙子啾着衣领被割断的地方,尽量只做出一副略感兴趣的表情。

“成交。”

我检查买到手的两台记录仪,她拉开腰间的口袋拉链,取出我给她的那张纸条。莫莉展开纸条,嘴唇嚅动,默读了一遍,然后耸耸肩:“就这个?”

“你念吧。”我说道,同时按下两台记录仪上的录音键。

“克里斯蒂安·怀特,”她读出声来,“和他的雅利安雷鬼乐队。”

拉尔菲,真有你的,至死不渝的忠实歌迷。

进入失神转述状态的过程,从来都没我想象的那么突然。那个搞地下广播的盗版贩子有个掩人耳目的门面,是一家看上去随时会倒闭的旅行社。店门内是一间破烂的办公室,里面有一张工作台、三把椅子、一张褪色的瑞士香薰沐浴宣传画,还有一对玩具鸟。鸟身是褐色玻璃制成的,两条细腿儿站在莫莉肩后架子上,脑袋机械地一顿一顿,假装从一个保丽龙杯子里喝水。我渐渐进入状态,觉得两只鸟的动作越来越快,彩色鸟头化为一道彩虹。塑料挂钟上显示秒数的液晶屏成了毫无意义的日字形方格,不断跳动。莫莉和盗版贩子也变得模糊起来,他们的手臂偶尔动一下,影影绰绰,像影子,又像昆虫快速扇动的翅膀。然后,眼前一切都消失了,变成了冰冷的灰色静电信号。一个单调的声音响起,吟诵着一首人工语言谱成的诗歌。

我坐在那儿,叙述死去的拉尔菲偷来的程序,整整三个小时。

商业街很大,从一头到另一头足有四十千米,富勒穹顶下面原本是郊区交通大动脉,现在变得破破烂烂。在晴朗的日子里,如果关掉弧光灯,灰蒙蒙的天光还能穿透一层层塑料天棚投射下来。那简直不能称为阳光,只能说约略有点阳光的感觉。这种景象倒很像乔万尼·皮拉内西所画的监狱素描。最南端三千米的穹顶下面,就是夜城。夜城人不纳税,这里也没有公共设施。霓虹灯早就坏了,天棚也被坎烟熏了几十年,变得黑乎乎的。即使在正午,夜城里也几乎伸手不见五指,谁又会在意几个疯孩子出没在穹顶的橡子丛中呢?

我们已经爬了两个小时,沿着水泥台阶和钢梯上带洞眼的横档不断向上,爬过一段段废弃的脚手架,一堆堆积满灰尘的工具。我们出发的地方像是个荒废的维修区,到处扔着三角形的天棚支撑件。所有东西都被喷雾涂鸦罐涂抹得乱七八糟,无一例外。涂鸦中有些是街头帮派的名称,可追溯到世纪之交。一路向上,我们始终有涂鸦相伴,不过文字渐渐稀疏,最后反复出现的只有一个词儿:低科族。全是黑色大写字母,墨迹淋漓。

“低科族是什么人啊?”

“反正不是咱们,老板。”莫莉爬上一段摇摇晃晃的铝梯,钻进波状塑料板上的一个洞口,不见了。“低科学,低技术。”她的声音透过塑料板传来,有点发闷。我揉了揉酸痛的手腕,跟着她继续向上爬。“那些低科族,连你的霰弹枪,他们都觉得太先进、太堕落。”

一个小时后,我拼了老命才爬进另一个洞口,洞口的边缘曲曲弯弯,线条很不规则,是在一层摇摇欲坠的胶合板上锯出来的。爬进去之后,我见到了这辈子碰上的第一个低科族。

“不用怕,”莫莉说道,拍拍我的肩膀,“这是狗子。嗨,狗子。”

她身上绑了个手电筒,借着窄窄的一束光,那个低科族用一只独眼打量我们,口中慢慢伸出一截又厚又长的灰舌头,舔着突出的犬牙。我感到奇怪,他们怎么能把移植杜宾犬牙胚的技术列为低科技呢?免疫抑制剂可不是随便哪棵树都能结出的果子,科技含量不是一般的高。

“莫。”牙齿改造工程显然影响了他的语言能力。一行口水从他扭曲的下唇边流了下来。“我听到你们来了,早听到了。”他可能只有十五岁,但那对犬牙、满脸可怕的刀疤,还有深陷的眼窝,让他看起来简直不像人类,而像野兽。弄出这么一张脸来,可是件费时费力的活儿,还得有点创意才成。看他的举动,这个怪脸人好像过得挺开心。他穿着一条脏得发黑的破烂牛仔裤,裤缝处油亮亮的。他赤着上身,脚上也没穿鞋。那张嘴怪里怪气地撇了一下,好像在笑。“被跟踪了,你们。”

从远处的夜城隐隐传来售水人的叫卖声。

“有人碰到绊绳了吗,狗子?”莫莉的手电光朝旁边一晃,我看到了许多细绳,一头系在螺栓上,另一头伸向四面八方,消失在黑暗中。

“把灯关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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